论冯延巳词的人文精神

摘要 冯延巳词有继承有发展，又有开拓创新，在当时已形成独特的风格。其词的内容已由外在的描写转入到内在的描绘，由表面的叙写深入到内心的刻画，由专事于女子容颜叙述描绘而扩展到士大夫的苍凉悲凄。最善于触景生情、以景托情的写法，借用闺情意绪来表达一种独特的心境，他的词清丽委婉含蓄，表现了清俊淡雅的风韵，为词坛带来了新气象。

关键词：冯延巳 创新 心境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在唐五代词的发展中，冯延巳功不可没。因为他的词既有对前人词风的继承，又有自己的开拓创新，在词坛上已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其词的内容已由外在的描写转入到内在的描绘，由表面的叙写深入到内心的刻画，由花间词人专事于女子容颜叙述描绘而扩展到了士大夫的苍凉悲凄的抒发，人文精神极为丰富多彩。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上都让人眼前一亮，刮目相看，其词对北宋婉约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

冯延巳是南唐开国元勋，少年聪颖，高大而文雅，先后任李升侍读，后任元帅府掌书记。李 即位后，拜谏议大夫，同平章事（宰相），曾三次居相位，然而屡遭非议和弹劾。最终因用兵失败，罢相为少子太傅。因地位高，所以才受到众人的挤对；因学识渊博，文化艺术修养极高，所以又深受中主的重用。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时升时降，命运不能自保，官位不能始终。为此，对人生达与不达有着自己的切身体验，他自己内心要表达的苦情烦意也就有了独特性。他的词已从对女子的服饰容貌描写中自拔了出来，对花间词人所涉及的内容也有了很大扩展，即不再以具体的细节为描写对象，而是以人物的内心活动和心境变化为轨迹加以深入刻画，这样的描写让读者觉得所写人物不再是肤浅而苍白的呈现，而是能给人某种启示联想的一副崭新面孔，这就是他创造的“美约深宏”的艺术境界与“和泪试严妆”的风貌。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如他的《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栏杆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这首词通过女子的一系列动作描写，完整地表现了女子的内心感情变化。首句以春风荡漾，吹皱一池春水为喻，比喻女子感情上的波澜，耐人寻味，因为感情的不平静，激起了情感的层层涟漪，所以在无聊中引逗鸳鸯水中嬉戏，女子的娇媚不与春天红杏花一样美丽吗？但花有人欣赏，而人却无人顾盼，所以女子感到孤独，人不如鸟，鸟还能成双成对的生活在一起，但女子“终日望君君不至”，从而使她情绪波动不平，生活的无聊，使其独倚栏，头饰不整，这样的妆束，透露了女子那种烦躁不安的心境，这都与女子由盼望到失望有关。然而，就在失望之中，忽然听到喜鹊的喳喳叫声，于是在失望之中又有了希望，因而女子心头的郁闷稍稍释然。词中的鸳鸯、斗鸭、喜鹊、一池春水都是起兴女子情感之景。这首词虽为闺情之作，但不限于闺情，也不受具体人物所限，通过愁怨与怅然，表达了士大夫的哀情，这就是最大的突破。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全词以景托情，因物起兴，在清丽、委婉、含蓄中蕴藏着自己的哀情怨意。也就是说，冯延巳因顾及自己独特的身份，为了表达自己内心的愁情苦意，往往借助于闺怨中女人内心不平静和人物形象的动态来抒情，这可能也是为了远祸吧。此种心理和处境与李商隐《无题诗》有相似处，李商隐无题诗借助男欢女爱故事及内心情感的变化，隐约体现出自己生存环境的尴尬。冯延巳因担心官宦的弹劾，对人对事谨小慎微，非常敏感，生活上精神上的压力很大，为了释放这方面的压力，他的词往往利用闺情之怨、离情别绪表达出来，这样，既抒发了愁情怨意，又减少了官宦弹劾的几率。正是这种旧愁新恨难以摆脱，才形成了其词哀婉凄丽之风。这就比那种一味通过写女子服饰、所用器物为主要对象的词境要开阔厚重得多。

二

冯延巳词没有了韦庄词的叙事性成分，代之而来的是清俊淡雅的风韵。用清新明快的语言触景生情，旨隐词微，表达的都是南唐士人的思想情趣。一般来说，这种隐约其辞，需要读者去体会、揣测，通过词中意象的点缀起兴生发开去，把词人的真实意蕴扑捉到。如他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这首词开头突兀一问说明“闲情”的难以排遣，这种“闲愁”每到春来便触景而生，正因为有这种闲愁的缠绕与折磨，所以每到春时不得不忍受这种无谓的痛苦，借酒浇愁愁复愁，旧愁没去新愁又来，“两种愁情相互生发映衬，就加深了词的情感浓度”。因耽酒而消瘦，没有酒是难以释愁的。可见，闲愁到了何种地步，把人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接下来，主人公独立桥头，望着丛生的青草和河堤上的垂柳触景生情，闲愁情调更加深重。主人公是那样孤寂，他是在欣赏大自然的美丽？还是在欣赏自我芳洁和与众不同？我想，是兼而有之吧。词人在痛苦中慨叹“闲情”、“惆怅”、“新愁”，这里的慨叹绝非是无病呻吟的空穴来风，也并非“伤春”二字所能涵盖，他潜藏着人生失意的悲慨、不得志的哀怨痛苦和忧患意识，这一内容的出现把前朝艳词境界彻底打破了，词境一下拓宽了，使词增加了深度和广度。王国维说冯延巳词“堂庑特大”就是指思想内容的开拓，深度和广度的厚重，从而使词的抒情品格提高了。就这首词的内容而论，它没有着意描写具体的景物与人事，至于为什么闲愁到这种地步都没有明确说出，而是利用个别意象在暗示、衬托，从而给读者创造出一种扑朔迷离、朦胧隐约的境界，词人利用这种境界，表达了内心深处忧患隐微的感情，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也给词境留出了大段空白，一切的内涵均需读者根据自己的阅读期待去想象。这里的人、事、景都具有了隔雾看花的感觉，似又不似，不似又似，在抽象的愁闷与思绪中给人一种氛围，一种体验，一种艺术的享受。这就是此首词的魅力所在。

他的《鹊踏枝》这一词调写了十四首之多，大多都是触景生情之作，抒情品格很高，从而表现出抒情主人公独特心境。如“几日行云何处去”“六曲阑干偎碧树”两首词都是春天美丽的景物，第一首的“行云”、“百草千花”、“双燕”、“柳絮”等意象，有比喻，有衬托，通过这些景写出了女子梦中所见所闻，最后两句是触景生情，以柳絮的飘飞比拟紊乱的思绪，十分贴切，用在梦中寻夫而不得来展示女子愁情，可谓独特；第二首词以写景为主，十句词，八句写景，二句写情，“杨柳风”、“黄金缕”、“清明雨”、“游丝”、“落絮”、“红杏”等意象都是渲染春光明媚的，“海燕”、“莺语”的动态描写增添了画面活力，后两句点明这场好梦却被“莺语”惊破，当梦醒后，则显得百无聊赖，怅然若失。这些五光十色的春景，正是以乐景衬托女子的哀情，从而增强了艺术表现力。词中采用多种比兴手法，意蕴丰富深厚，由一个绝望的灵魂而到一个空朦的境界，既有渲染烘托，又有生动贴切的比喻。词人最善于从大自然中摘取最常见的意象为象喻，产生神奇的艺术效果，为此，有人评说“小令发展至此，已见登峰造极矣”，可见，冯延巳词的艺术魅力。另如，《采桑子》“笙歌放散人归去，独宿红楼。月上云收，一半珠帘挂玉钩。起来点检经由地，处处新愁。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其中“笙歌”、“红楼”、“珠帘”、“玉钩”、“新愁”、“离心”等同样是触景生情，睹物兴感，词中意象紧紧围绕女子丰富的心理活动来抒写，男女间复杂深微的感情纠葛，通过意象的展示或烘托、或暗示、或象征、或比兴一一体现出来，读了这首词深感其意境阔远，给读者以深美宏约境界的艺术感染力。

三

冯延巳的词往往借用女子闺情意绪反映出一种独特的心境，这种心境往往又不是十分确定的，如他的《清平乐》、《南乡子》、《归自谣》等都是描写独特心境的佳篇。先来看《清平乐》：“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栏，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这首词写的是春天某个傍晚雨后的景象：首句四个意象视觉性很强，有时间的限定，又有空间的展现。接着是池水涨满，涟漪荡漾，一片新绿景象，这里的“绿水”、“新池”、“满”可感性也很强，与“雨晴烟晚”四意象联系起来，就是一幅立体性的春波晚照图。后两句是由远而近的图画，一对小燕子翻飞在垂柳掩映的庭院间，显得情趣盎然，雨、晴、烟、晚、绿水、新池、双燕、垂柳、画帘这些意象都围绕在雨后初晴的总体意境之中，表现了一种独特的意境和气氛。这一意境和气氛都是在“黄昏独倚朱栏”人情感笼罩之下的，如果不由这一独特视点发出，上阕所描写的种种情景则是无源之水了。抒情主人公的目光是由远景到中景到近景，就像蒙太奇镜头一般一个一个地展现出来。这一良辰美景、这一美妙的春意太迷人了，所以词人才独倚朱栏，在这个雨停初晴的黄昏，词人有着一种独特的幽情，一种独特的情感意绪。全词没有愁，没有怨，有的是一种独特的情韵和心境，极显清新淡雅。《南乡子》由咏草起兴，以草喻愁，与李煜《清平乐》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写梦境及梦醒的迷离景象，“杨花满绣床”的意境，既写她白天春睡的情景，又暗射她杂乱无序的特定心境，以及深层心理和潜意识，词意委婉而情味浓郁。《醉桃源》一词同样写春光明媚中女子的闲情，先点明时间、地点，接着从侧面写人物，“青梅如豆柳如眉”是静景，“日长蝴蝶飞”是动景，动静结合，画面优美生动，表现的仍是人物一种特定的心境。《归自谣》一词更是意境辽阔宏大，浑厚高远，视野开阔，如同一座寒意凝滞的远山就在词人脚下一般，从远处传来的玉笛之声若隐若现，悠远缥缈，描绘出了秋夜水乡的空旷寂寂的氛围。在上阕勾勒的空旷境界下，下阕一开始就对秋夜凄凉的氛围进行了渲染。这一氛围与送客的心情十分吻合。月如霜、花似雪相互映衬，芦花与月光更显惨白，此景反衬了心情的凄凉，“伤心色”把景物上所反射的主观意绪和感情色彩展现无遗，最后一句是超越主观意识的表现，想象明朝二人将要关山相隔，音信全无了，这就加大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感，从而突出了茫茫辽远而空阔无碍的境界，由此更加反衬出难以割舍的情怀，正如王国维所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然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柔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总之，冯延巳在南唐国势岌岌可危之际，将其“忧生念乱”之情通过词作抒发出来，因而他的词“揆之六艺，比兴为多”。他的词思致深刻，辞采淡雅，疏朗与绵密相间，堪为五代大家。他拓展了花间词，并且第一个将词引入对心灵世界的描绘和开拓，为词坛翻开了新的一页。

综上所述，冯延巳的词写景是为了写人，通过景物的描绘最终达到写人之目的。他的写景大多仅为点缀，由此表达人的某种心境，某种心理活动，某种精神状态。他写女子的愁怨往往是别有他意，或别有某种心境。总的说来，他的词是围绕着人来抒写的，特别是他对女子的关心和重视，更体现了他思想积极的一面，把人的尊严放在首位是冯延巳的一大进步，也就是说，冯延巳的词中，人文精神贯注始终，他关注女性内心活动，关注士大夫心理变化，时刻以人为本，所写内容有返璞归真的情味。他的词是艺术态度的结晶，是艺术作品，又是生活艺术，更是生活与艺术的有机结合，也是对他所经历生活的艺术审美化。就艺术上来说，他开拓了南唐词的新境界，为改革词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所追求的是将自己独特的处境和多愁善感的词人气质艺术化的再现出来，使词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为词的成熟规范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2]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三），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3] 黄敬德选注：《唐五代词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4] 冯煦：《阳春集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简介：王铁良，男，1955—，山东东明人，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古典文学、传统文化，工作单位：菏泽学院西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