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诗全编笺注》中的几处笺注错误

常丽洁

由王仲三收集笺注的《周作人诗全编笺注》一书，自1995年经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以来，以其搜罗宏富、注释恰切，更兼不惮繁琐、举周氏散文中相关文字与诗互证，有裨学林处甚夥，一编在手，颇有左右逢源之乐。虽则如此，该书亦有笺注失察或舛误之处，姑举一二，以与王仲三先生商榷，并求教于诸博雅君子。

一、 “左家情趣”

《儿童杂事诗乙之十八高南阜》一诗云：

胶东名宿高南阜，文采风流自有真。

写得小娃诗十首，左家情趣有传人。

自注：（重录本）诗见集中，有咏女儿嬉戏，如猫蹄儿请姑姑各题。

高南阜其人，这首诗的第一个注释说：“高南阜，《郑板桥集》诗抄《高凤翰》并序：‘号西园，胶州秀才，荐举为海陵督灞长。工诗画，尤善篆刻，病发后用左臂书画更奇。

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友索向余。

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馀。”[1]

第二个注释则说：“小娃诗十首，《书房一角读南阜山人诗集》：‘南阜山人洵是妙人。出诗集七卷读之，虽有可喜处，惜实不解诗，总无可说。不佞最善傅青主，可谓真雅，若南阜者当在次位。诗集中有《儿童诗》、《小娃诗》各四首，此类文字非俗士所能下笔也。可见小娃诗实际只有八首，此所谓十首盖为误记。”[2]

前一则讲高凤翰其人其事言简意赅，后一则引周作人散文作说明，对理解原诗很有帮助，确是很好的注释文。

但接下来的第三个注释却不大妥当了，原文如此：“左家情趣有传人，此句极妙，既写南阜病废之后只能用左臂用笔的情况，故谓‘左家，又说明其所写小娃儿童个个都天真活泼，聪明伶俐，并识情知趣，可作南阜的‘传人”。[3]

在《儿童杂事诗》的《乙编附记》里，周作人说：“丁亥大暑节后，中夜闻蛙声不寐，偶作晋惠帝一诗，后复就记忆所及，以文史中涉及小儿诸事为材，赓续损益，共得二十四章。左家娇女事珠玉在前，未敢弄拙，虽颇自幸，亦殊以为憾事也。”[4]

这里所谓的左家娇女事，指的乃是西晋诗人左思的《娇女诗》，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晰。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嫿。[5]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其姊字惠芳，面目灿如画。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举觯拟京兆，立的成复易。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抒役。从容好赵舞，延袖象飞翮。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摘。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红葩缀紫蒂，萍实骤抵掷。贪华风雨中，倏忽数百适。务蹑霜雪戏，重綦常累积。并心注肴撰，端坐理盘槅。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动为炉钲屈，屣履任之适。止为茶荈据，吹嘘对鼎鬲。[6]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衣被皆重地，难与沈水碧。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7]

描摹小儿女情态，极是动人。周作人在文章中屡屡提及这首《娇女诗》，在《杜少陵与儿女》中说引杜甫《北征》自“粉黛亦解包”到“谁能即嗔喝”几句诗，说：“前八句写女孩子弄妆，与左太冲《娇女诗》可以相比，不过写得更充分罢了。”[8]

又在《关于教子法》一文中称：

“左思《娇女诗》是描写儿童的好文章，见于《玉台新咏》，世多知者，共二十八韵，其最有意思的，如云，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嫿。又云，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末云，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

清成书收入《多岁堂古诗存》卷四，后附评语云：

‘写小儿女性情举动，无不入微，聪明处极可爱，懵懂处亦极可怜，此日日从掌中膝下，见惯写来，寻常笔头刻画不能到此。”[9]

足见周作人对左思这首诗的赞赏之意。自五四时期倡导“人的文学”始，毕其一生，周作人一直关注妇女和儿童在历史与现世的遭际命运，也喜欢搜罗历史上有关妇女儿童的史料笔记和诗文篇章，单就关于儿童的文字来说，陶渊明《责子诗》、左思《娇女诗》、杜甫的《羌村》《遣兴》《彭衙行》、陆游《喜小儿辈到行在》、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路德延《孩儿诗》、并高凤翰《儿童诗效徐文长体》《小娃诗再效前体》诸诗篇，连同俞正燮《陆放翁教子法》《严父母义》、王筠《教童子法》《文字蒙求》等文章，都是周作人在诗文中一再提及的，所谓“嘉孺子而哀妇人”者，即在此也。正如周作人所说：“嘉孺子而哀妇人，古人以为圣王之用心，却也是文艺中的重要成分，……正如人见了小孩的说话行动，常不禁现出笑容来一样，他们如在诗文图画里出现时，也自有其一种和蔼的氛围气，这就是所谓慈祥戏谑的气了。”[10]

反过头来再看看高凤翰的那几首儿童诗，原诗共八首，《儿童诗效徐文长体》与《小娃诗再效前体》各四首，姑引其中一首：

安排杓柄强枝梧，略着衣裳束一躯。

花草堆盘学供养，横拖绿袖拜姑姑。

——《小娃诗再效前体》其二[11]

这也就是周作人在自注中所谓“猫蹄儿请姑姑”两首诗，因为与左思的《娇女诗》同是“咏女儿嬉戏”，诗中又都有一种“慈祥戏谑”的气息在，让人看了也会“不禁现出笑容来”，所以周作人称高凤翰这几首诗是“左家情趣有传人”。这里的左家、传人，实在与注释中所谓“南阜病废之后只能用左臂用笔的情况，故谓‘左家，又说明其所写小娃儿童个个都天真活泼，聪明伶俐，并识情知趣，可作南阜的‘传人”无甚关系，笺注者的解释未免牵强了。

二、“无生忍”

《苦茶庵打油诗补遗其十三》云：

当日披裘理钓丝，浮名赢得故人知。

忽然悟彻无生忍，垂老街头作饼师。[12]

注释二解释第三句诗里的“无生忍”一词说：“无生忍，忍受对死亡的悲痛。《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13]

引了庄子里这么一大长篇话，却很难让人信服这就是“无生忍”一词的出处和来源。

据《佛学辞典》的解释，无生法忍，“谓观诸法无生无灭之理而谛认之，安住且不动心。又作无生忍、无生忍法、修习无生忍。为三忍之一，《仁王经》所说五忍之第四。《大智度论》卷五十：‘无生忍法者，于无生灭诸法实相中，信受通达，无碍不退，是名无生忍。《大乘义章》卷十二：‘从境为名，理寂不起，称曰无生；慧安此理，名无生忍。据《大智度论》卷八十六载，于声闻之八人地乃至已办地，辟支佛地等观四谛，一切智断仅得菩萨无生法忍之部分，苦集灭道之四谛实乃分别诸法实相之一谛，以声闻为钝根，故观四谛而得道；以菩萨为利根，故直观诸法实相而入道。由此可知，无生法忍，即声闻于入见道位时见四谛之理；菩萨则于入初地时谛认诸法无生无灭之理，以住不退转地。”[14]

这就可见，无生忍是个道地的佛学术语，意思大致上就是把心安住在无生无灭的道理上而不再动摇。如此，周作人诗里所谓“忽然悟彻无生忍”就可以解释通了，“悟彻”云云，原本也是佛家用语。

而这首诗和接下来的第十四首，是周作人同一天写出来的。在第十四首“十年戒酒终成病，斜靠蒲团自著棋。待与秋风拼一醉，思量黄叶打头时”一诗后面，周作人有个自注曰：“三十二年三月十六日晨作偶咏二首。此不称偶成者，以偶作多说自己事，此则非是，在佛法正是口孽，即吾家武王作铭，亦以为戒者也。”[15]

由此可知，这两首诗写于民国三十二年亦即1943年的3月16日，查《周作人年谱》可知，就在这之前不久的2月8日，“汪伪国民政府饬令批准原华北政务委员会全体委员的辞呈，周作人被解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常务委员及教育总督办职。”[16]而一个月后的3月12日，又“得汪精卫电，为追认周作人为伪国府委员事”，15日，“沈启无来访，并带来汪精卫手书。”[17]4月初，周作人“得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函，告已任命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18]政坛上的波谲云诡、起伏升沉大概在周作人心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于是，他便写诗自戒，“悟彻无生忍”，以避免“口孽”。 自然，这首诗写得甚为玄远，解说为难，正如纪果庵在《知堂老人南游记事诗》一文中所说：“先生近不常为文，而诗则屡作，如‘当日披裘理钓丝，浮名赢得故人知。忽然悟彻无生忍，垂老街头作饼师。一首，含蓄深远，而字极平易，……唯本事云何，似有所诮，虽微有所知，不能详也，……元遗山不明锦瑟，恨无郑笺，吾于先生亦云然。”[19]里也只能提供一些较为接近本义的索解线索罢了。

关于诗词的笺注，钱仲联先生有一段深知个中甘苦的话：“笺注是一门学问，决不是单纯的罗列资料，也不是单靠翻类书、查典故就能解决问题，这是一门学术性和科学性都很强的学问。”[20]

目下的现代文学研究界，对这一工作的重视程度还不够，我们不少的新文学作家一生写下了为数甚丰的旧体诗词，却多数没有被笺注整理出来，业经笺注出版的，也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这一领域还是大有可为的。

参考文献

[1][2][3][4][11][12][13][15][19]王仲三笺注.周作人诗全编笺注.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1）：213、213、213、221、214、39、39、40、487.

[5]本作忄畫.《辞源》上说做“斯文，文静”意时，忄畫通嫿，故以嫿代之.

[6]本作钅历.《辞源》以鬲通钅历，故以鬲代之.

[7]陈书良等编校.六朝十大名家诗.长沙：岳麓书社，2000（5）：50-51.

[8] [10]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木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31、30.

[9]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立春以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3-4.

[14]宽忍主编.佛学辞典.中国国际广播公司出版社，香港华文国际出版公司，1993（9）：216.

[16][17][18]张菊香，张铁荣编著.周作人年谱.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4）：652、654、656.

[20]钱仲联著，周秦整理.钱仲联学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