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华:心理学者的幸福纬度
2013-04-29周一杨
周一杨
初春的一个清晨,在北京大学开阔疏朗的校园里,记者搜寻着心理学系所在的哲学楼。问了好几个人,转了几圈,记者才在一栋绿树包裹中的灰色小楼前见到心理学系副教授毛利华清瘦的身影。
“心理学系在北大还很小,很多在校生都不能一下子找到这儿,有点神秘吧。”毛利华开着玩笑,带着记者走进北大心理学的科研前哨地,走近他为之兴趣盎然的新兴学科,不经意间他源于此的幸福感也表露无遗。
彷徨后重获方向
1991年,毛利华第一次走进北京大学的校门,一个儿时的梦想变成了现实。稍有遗憾的是他没有考入第一志愿北大计算机系,被调剂到心理学系。
“一开始想学计算机的,觉得很新奇。按照家里的想法‘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还报了北大的数学、物理、生物等专业。没想到,会被分到这个专业,可以说,当时对于心理学一点认识也没有,而且对文史哲类的专业也不感兴趣。但是,能留在北大终归是自己的向往。”就这样,带着点不情愿,毛利华开始接触心理学。
本科阶段,毛利华对心理学的朦胧感开始缓慢地消散,但远没有产生共鸣。因此,他就挤出时间辅修了计算机,并于毕业前获得了计算机科学技术系统第二学士学位。“1995年的时候,计算机很热,行业人才紧缺,就业不成问题,当时北大方正、北大青鸟都来要我。”之所以最终还是选择考研,除了父亲的期望,毛利华并没有觉得去知名IT公司工作是他非常渴望的事情。“大四毕业的时候,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前行的目标,因为没有找到能让自己当作职业的事情。那时也仅仅是把这些工作当工作,而非真正是自己感兴趣的并且能够付出精力去做的事业。当没有明确的目标时,也就把读研究生当作一个缓冲,再多些时间与积累,或许能够找到想要做的事情。”
2000年前后,国际上逐渐升温的脑科学开始被应用于心理学研究。这不仅平添了新的多学科交叉科学——认知神经学,也为苦苦寻觅研究方向的毛利华打开了一扇窗。自此,他开始利用脑电、功能磁共振成像等脑成像技术手段进行心理学研究,对心理学的兴趣也与日俱增。
在此之后,毛利华不仅考取了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博士,还有幸师从于韩世辉教授进行视知觉组织和注意等方面的心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研究。
似乎有一种力量要将对心理学和起初并不垂青它的毛利华,紧紧地绑在一起。2003年作为北大与哈佛博士生联合培养计划的一员,也是唯一一个来自心理学系的学生,毛利华来到美国。尽管只有短短一年,他却找到通往心理学的大门。“到目前为止,对我影响很大的人有很多,而我们每个人从自己所交往的人身上都学习到了许多对自己将来非常有用的东西。父母、导师、朋友都对于我自身意义非凡。而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恐怕是在哈佛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教哈佛本科生《普通心理学》的Daniel Gilbert教授。正是因为我选了他的课程才使得我真正了解到心理学的魅力,也真正进入了心理学这个领域。”
找到职业的成就感
博士毕业后,毛利华开始潜心研究心理学,在这个充满生机、复杂多样,甚至颇有争议的新兴学科领域内自在探索。“以前天天和心理学待在一起也没有看到它的好处,现在豁然开朗了。”毛利华开始相信,一个人、一门课可能会影响另一个人的一生,尤其对于那些刚刚接触心理学的年轻人来说。
随即一个问题开始在毛利华心中求解:10多年心理学的求学路上,他也曾经走过弯路,如何不让新来者再走?能不能通过他的课程,希望影响一部分能够与他有共鸣的年轻人,真正爱上心理学。
为了努力实现这个目标,毛利华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把多年学习研究中对心理学的理解,从中外几位导师身上学到的教学方法和教育理念,还有他执教几年的经验积累,揉搓打磨,排列组合,开设了一门名为“普通心理学”的入门课程。“任何一门学科的入门课都是相当重要的,这是建立学科兴趣第一步,也是他们坚持下去的基础。”
有过一定教育经历的人都知道,但凡是带“普通”两字的专业基础课程,很难教,也很难被接受。因为这些课程有无数的概念和理论,这些都是不为人知而又枯燥难解的,还需要记忆,势必让多数人不敢兴趣,直接影响对整个学科的兴趣。
这意味着什么,毛利华深有感触。
在毛利华本科毕业的年代,国内多数行业对心理学认同感很低,本来应用行业广泛的学科,却让学生遭遇了就业的夹道。“我的同学本科毕业时有一半出国了,到我硕士毕业时,另一半也差不多出国了。现在就业虽然有所好转,但是我们是基础科学,更多的方向是培养科研人才,对于需求来说,人才还是匮乏的。”
幸而,自从毛利华2005年面向全校双学位学生开设普通心理学课程后,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对心理学有了新的认知并产生了求知的欲望。更让他感到自豪的是,2010年在他对本系本科生开讲后,心理学系几乎再没有转系的学生了。“以前,第二年转系的学生还是很多的,这样可以把更多人留在这里。吸引学生还不是靠我的方法,更多的是心理学本身吸引人,我只是把这些吸引人的地方说清楚,讲明白就足以了。”
北大元培学院作为探索现代化的本科人才培养模式,学生入学不分专业,在低年级学习通识课程和宽口径基础课程,可自由选择专业。“目前,元培学院的学生在听课后,也有不少转到我们系,这令我很惊讶。”毛利华又一次自豪地说。
看到他的笑容,记者不禁问道:“教师和科研哪个才是你的职业诉求?”
稍加沉吟,毛利华说:“我自认为‘教书是职业,科研是工作”。
“怎么理解这句话,工作难道不是职业的一部分吗?”
“我说的职业和工作,其实类似于西方对于 Career 和 Job 的区分。Career是你愿意为之付出一生并且享受乐趣的东西,而Job 则只是用来糊口的手段。作为一个大学里的老师,教书育人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有教育,才能够让知识与文明传承与发扬下去。我非常喜欢老师这份职业,教书并不仅仅是教,同时也是一个学的过程,把自己所知传递给其他的人,同时也能够从学生身上学到许多新的东西,也能够让自己成长。科研同样是个有意思的事情,但是有专门的研究人员把它作为职业,大学的老师只是‘兼职做这些事情。我觉得,一个老师的科研做得好当然会有很好的成就感,但是如果他能够培养出更多科研做得好的学生那才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我的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
其实,与心理学摸爬滚打多年,在毛利华身上并不容易找到他所说的“界限”。让他陶醉的除了身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自豪,还有在心理学研究中寻找快乐的激情。
享受思辨与严谨之美
心理学其实是个很泛的概念,只要是通过人的外在表现推论其心理过程的研究,星相学、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等,从广义上说都可以叫心理学,但是这不是科学心理学。而毛利胡的研究正是科学心理学的范畴。
据毛利华介绍,心理学不像自然科学,以人和人的行为研究对象,会更复杂,不同领域、不同性格、不同背景和不同环境等诸多因素都会使不同的人对于同一问题有迥异的反应。由于人是最复杂研究课题,其行为变得很难预测。“因为经常不能给出靠谱的结论或缺乏定律,心理学在很多人眼中是伪科学。”对于这种偏见,他相信随着科学心理学的发展和其基本知识的宣传普及,应该会逐步扭转。“最初心理学研究,多是靠着比较取巧的试验设计来达到研究目的的。后来,把脑科学引入心理学,大脑的相对客观性也进一步拉近了心理学与自然科学的距离。比先前的方式更容易得到控制一些,结论也越来越客观、确定,有说服力。”
如今,毛利华主要专注于社会认知神经学的相关研究,也就是研究人在社会交往中大脑认知过程中的神经活动,其焦点是对“自我”意识的认知。
“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啊,毛老师这也需要您大费周章地研究吗?”
毛利华看出记者的疑惑,他笑答:“‘自我概念是人们普遍感兴趣的问题,但在心理学研究中又是个难点。很多人都知道自己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细想来却又很难完整准确地表述清楚。大脑哪些区域让人们意识到自我,并参与这个意识的加工过程?是什么让你区分自我与他人的不同?这些问题其实是个哲学问题,是回答不了的问题。但是我们通过脑成像技术等科学手段,从局部来定义跟自我相关的层面,发现一些很有意思事情。”
在毛利华的研究中就发现,中国人在判断描述与“自我”词汇时,往往与其判断“母亲”的词汇相近,而且此时他们的大脑意识加工过程是一致的;而西方人则是分开的,这就体现文化差异对“自我”认知的影响。“西方人的自我独立意识很强,什么人都不可能和自我有交集,对于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来说,自我和母亲都是自己,母亲在中国人的自我概念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这是个确定而又很有意思的结果。也就是说,东方人是互依型自我,西方人是独立型自我。” 每当谈到他的研究,他的语速都会不自觉地加快,透着兴奋。
那么,心理学吸引他的究竟是什么呢?毛利华坦言心理学对他的吸引力更多的在于其所具备的偏哲学层面的思辨。“人是个很神秘的生物,我们具有跟其他动物类似的大脑和非常相似的生物机制,但是却拥有其他所有拥有大脑的生物不具有的意识与自我概念。我们能够思考,能够体验情绪,能够做出无数偏离本能的行为,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心理学兼具了哲学的思辨之美与科学的严谨之美,所以在这个领域里我们尽可以天马行空、玄之又玄地去思想,又可以踏踏实实、客观严谨地去研究,这太享受了。”
启程时恰逢“新星”助力
2006 年对于毛利华是幸运的一年,评上了副教授,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其依托项目还让他入选了北京市科技新星。“对于刚刚进入科研行业的年轻人,新星对我意义非凡。”毛利华说,新星项目来的太及时了,正好在他科研生涯萌芽阶段,当时8万元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少的科研经费了,更多的是这份荣誉在精神层面上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毛利华看来,年轻人虽然在生理上是优势群体,但在社会上却是弱势群体,尤其是在科研领域,资历是个很重要的优势;年轻人除了要面临很多生活压力外,在事业的起步阶段也很难获得有利的资源和条件。“有些有能力、有想法的人在起步阶段没有获得相应的支持,几年过去,创造力的棱角可能就被磨平了、磨没了,要不就变得平庸了,要不就转行了,这是很可惜的。”
“要是在一个青年有潜力、有一定能力和热情的时候,给他一个好的环境和相应的宽松条件,相对来说力度比较大的支持,那么可能他将来的发展会有很大好处,带着热情会做出很多事情。年轻人很难独立申请项目,给青年从资金和环境上,让他实现他的想法,不管对其个人和整个科研创新环境都是有利的。”毛利华认为,在青年阶段,希望是前进的无穷动力,新星计划对于青年科技人才就是产生这种动力的发动机之一。
在一种平等、轻松和热烈的氛围内,创新的思想更容易被接受,这是毛利华参加过几次新星的培训和交流活动后,最大的感触。他记得一次上台做报告,是关于大脑认知神经学方面的,就立刻引起很多医学口新星的关注和兴趣。他认为,由于角度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新星间面对面的交流,会给彼此的启发特别多,视野也开阔了,从不同角度想同样一个问题,对各自的科研工作有很多帮助,往往能另辟蹊径地绕开固有的科研套路,打开另一扇门。“没有老师对学生的教与学的语境,而是平等地交流,对创新思维有更大的激发作用,有助于发挥每个人的创造力。新星对于年轻人是个荣誉,对个人是个肯定,给我们一个机会和平台,在自己的路上更好地走下去,受益匪浅。希望这种培训交流越来越多,才够解渴。”
让毛利华高兴的另一个方面是,通过交流活动,他和很多其他专业领域,如生物、医学、材料,甚至汽车工程、信息智能等年轻才俊建立了很好的联系,增强了他对很多未知领域的认识。新星计划提供的培训,对他们这些渴望新知识养分不断充实的年轻人,有方方面面的帮助和提升自我素质的机会。“各个领域的年轻人都很有激情,很有想法,其中很多新思路可以碰撞在一起产生火花。比如我和从事汽车工程研究的清华大学王建强老师,一起申请了交叉学科合作课题‘驾驶员心理特性对汽车行驶安全的影响机理。其实,尤其对心理学来说,可以和很多学科有交集,进行交叉。因为都涉及到人和人的心理过程,所以有很多别的专业的新星对心理学都很感兴趣。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交流平台,在各高校,很多人平时的交际圈也就是本系的老师,即便是和外系有接触,冷不防要和对方合作,也不容易。”
正是尝到了甜头,毛利华希望加大促进新星之间交流,促进新星间的合作,为多学科的交叉合作,进一步放宽条件。他觉得,这不仅能鼓励跨学科研究,促进科研创新,还能加强青年科研人员的凝聚力,充分利用他们充沛的创新活力,对未来的影响深远,培养大师还是要从青年开始。“如果在创造力和想象力最饱满的时候,被生活琐事、人际关系、积累资源等耗去最好的年华,那是一种损失。而且青年人在科研上不怕失去什么,勇气更大。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能不会成功,但可贵的是创造力。而且大家都是新星,认同感很强,合作起来更自然,有很多共同语言,更容易建立起横向联系。”
在工作中与心理学谈了20多年恋爱的毛利华,在生活中依然放不下它:应邀为科学松鼠会撰写心理学的科普文章,参加相关的报告会和论坛,推广科学心理学的基础知识;偶尔闲下来,他更喜欢的读物还是与专业相关的书籍。
心理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人类生活的成功、健康、幸福。作为心理学者,毛利华现在关注的社会话题正是“幸福感”。面对这样一个大话题,他承认尚不清楚从心理学角度解决这个问题,帮助人们找到获取幸福的钥匙。而他的幸福感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