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的眼泪（上）

杨千紫

逐日森林的尽头，有一条绚丽的蓝色河流，里面游着五彩缤纷的荧光鱼，远远望去，就像是天上的星河坠落在眼前。

月落河间，崔斯特问我：“绯乐希，你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吗？”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冰绿色眼眸中仿佛晃动着一汪温柔的河水，让我觉得有些晕眩。那一刻，我忽然说不出话来。

“亡灵的眼泪。”崔斯特转头看我，暗红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左眼，“白天，它是一条普通的淡水河，平淡无奇，利人利己。夜晚，它就变成一条死亡之河，吞噬一切有灵力的生命体，摧毁别人，丰盈自己。”

“真不敢相信，它看起来这么美。”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美丽的事物，往往夺人性命。”崔斯特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脸颊，“绯乐希，就像你。”

一、（《黯界史纲》是本禁书，但“北极星”权杖的传说好像是真的。）

黯界大陆分为七界八域，不同种族的族群各居一隅，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十七个王国和八个部落。我叫绯乐希，住在瑶光星界，是逐日部落的一个初级炼金术师。

这个悠闲的上午，炼金术学校正在上历史课。这些课程听得我头晕，于是在下面偷偷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黯界史纲》，上面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吸引了我的注意。远古时期有个名叫阿尔特妮丝的女神，用诸神的头盖骨打造了一把权杖，命名为“北极光”，用以统一大陆，统领群雄。每过三百万年，黯界大陆上都会诞生一个天赐之子，他将借着权杖的神力，肃清尘世的污浊，停止各国与部落之间的猜忌与征战，统一黯界大陆。

现在世道很乱，各国与各部落之间征战不断。我心里暗想：如果世界上真有这么个权杖就好了，偷来的话一定能卖不少钱。

“绯乐希！”头顶有个熟悉的女声传来，是班长狄娜芬，“你上次考试都没及格，现在还敢不好好儿听课！现在我们全班都是中级炼金术师了，只有你是初级，拖后腿！”

“关你什么事？”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女生总喜欢跟我作对，我没好气地说，“我就喜欢不及格，我就喜欢一直当初级炼金术师，怎样？”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果然没错！”狄娜芬冷笑道，“你爸爸喜欢偷东西，生的女儿也这么不长进！”

我定定地看了她三秒，深呼吸，努力克制着想要上前撕扯她头发的冲动。整个黯界大陆，我只有一个死穴，那就是我的父亲。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辞而别，是瑶光星界有名的大盗，扔下我和母亲在邻里鄙视的目光中生存。他偷的那些举世闻名的珍宝，我见都没见过，更没有沾染过一分一毫的赃款，却要为它们蒙羞至今。

“偷盗也是一门学问啊，”这个男声听起来高贵而清亮，“以绯乐希父亲的档次，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了，一般人做不到的。”越过狄娜芬的肩膀，我看见崔斯特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孔，他拨开围观的同学，走过来拉我的手，“绯乐希，我新炼出了一种蓝色的金属，你帮我去鉴别一下。”

我的心情尚未平复，无意识地随着他走了，只听身后众人小声议论：“绯乐希出身不好，长得也不漂亮，不知道为什么崔斯特会对她这么好？”

“崔斯特是校长的儿子，自然喜欢锄强扶弱，只是他不知道，被欺负的人其实是狄娜芬啊……”

狄娜芬站在原地，看着我与崔斯特并肩走掉，眼中含泪。

“听说，你把狄娜芬的炼了三天三夜的熔金水给碰洒了，所以她才这么针对你。”关于我的一切，崔斯特了如指掌。

“是啊，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她对我也是一样，这是我们两个唯一的共同点。”我甩开崔斯特的手，“谁让你为我解围的？谁要你管我！”

很多时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众人眼中小王子一般的完美人物崔斯特，会跟我这个野丫头做朋友。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算我多嘴。”见我生气，崔斯特急忙哄我，“今晚，跟我回家吃饭吧，我母亲想见见你。”

“见我做什么？瑶光星界谁不知道我绯乐希长什么样？”他母亲出身高贵，我可不想跟那种上流社会的人打交道，“我知道一个好玩儿的酒吧，晚上带你去吧！”我挽住他的手臂，鼻息里飘入淡淡的雏菊香味。

——这是崔斯特的味道。我从未让他知道，其实在心底，我爱极了这个味道。

这个名叫“火焰”的小酒馆处于瑶光星界的西陲，毗邻逐日国。这里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浪人和商旅，一到晚上就热闹无比。

“来两杯白兰地！”我找地方坐下，兴致勃勃地对崔斯特说，“今晚我们喝醉一次吧，我还没试过呢！”

崔斯特稍作犹豫：“醉酒违反校规，被学校发现会被开除的……”我一瞪眼睛，崔斯特便老老实实地不再作声。

“你听说过《黯界史纲》吗？”我喝了一口酒，味道还不错。

“听我父亲说《黯界史纲》其实是本禁书，但‘北极星权杖的传说好像是真的，”崔斯特犹豫再三，这才举杯抿了一小口，“起码我父亲是这么说的。”喧闹的小酒吧里，他的声音很快被盖过了。

“逐日国发生政变，国王下台了，这事你们知道吗？”邻桌一个满脸红胡子的大汉啃了一口羊腿，接着说，“听说是因为他弄丢了国王之印，被大臣卡多篡了位。”

“这么大的事，我当然听过啦！”坐在他对面的黑短发男人说，“听说卡多是雇佣了神偷绯尔纳，才将国王之印拿到手的。”

听到这个名字，我重重地一怔。

这时只听那人又说：“以前觉得绯尔纳怀有神偷绝技，也算是条汉子。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钱财，向卡多那样的小人屈服。”

我端起杯中的白兰地喝了好大一口，心中忽地郁闷难当。

这时，酒吧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马蹄声，红胡子大汉竖起耳朵：“听，这马队少说也有二十人，来者不善啊！”

崔斯特对外界的事情毫不关心，他的注意力一向只在我身上，“你看，绯乐希，这是我新炼制的蓝色金属，与酒起反应可以当火药用哟！这可是个新鲜的发明，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他那张好看的脸笑意盈盈，“你说，叫什么好？”

“就叫绯尔纳吧，”我说，“一碰到酒就发疯。”

“那不是你父亲的名字吗？”崔斯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察觉到了小酒馆里的变化。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得有些反常。

我抬头，只见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拥进门口，将小酒馆团团围住，为首的一名面色黝黑，五官清秀，肩膀上蹲着一只圆圆的白色猫头鹰，他环视一周，说，“谁是崔斯特？出来！”

我一愣，下意识地看一眼崔斯特，他也是一脸迷茫。

“喂，你们是谁？”红胡子大汉面露不满，拍桌子站起来，说，“以为是当兵的就了不起？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喝酒！”

白色猫头鹰“吱”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口中吐出一根食指粗的银针，射中红胡子大汉的肩膀，疼得他号叫着倒在了地上。

果然来者不善。我在桌子底下牵住崔斯特的手，他的手好凉，不过这也难怪，他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我看一眼后门，也已被这群士兵团团守住，“藏到桌子底下。”我小声叮嘱崔斯特，然后站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说，“崔斯特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父亲是炼金术学校的校长，所以从来不来酒吧这种地方的。”

“噢？”白色猫头鹰的主人饶有兴致地看我一眼，说，“可是我们的追灵图显示，他就在这里。”

追灵图是一种能够追踪人灵力的高级仪器，一张图少说也要几百万金。这队兵马，到底是何来历？不过它能锁定的范围很宽泛，所以他们应该确定不了崔斯特的位置。

“好吧，我带你们去找他。”我走向那个人，手里握着一片崔斯特方才给我的蓝色金属，“崔斯特仗着是校长的儿子，平时总是欺负我，你们逮到了他，可要好好儿挫挫他的锐气！”下意识地，我飞快地偷下他脖颈上的一块圆形吊坠，藏在袖口里，举起杯子说，“来，勇敢的骑士，我敬你一杯！”

“走开，野丫头，谁要你来给我们中尉敬酒！”他身边的副官不耐烦地驱赶我。

白色猫头鹰的主人摆了摆手，副官便噤了声，他走近我，郑重地拿起酒杯：“我叫穆德赛，你呢？”

“绯乐希。”这个陌生男人不停地盯着我看，让我不免有些脸红，“喝完这杯酒，我就带你去找崔斯特。”

原计划是我将他们引走之后，再让崔斯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逃走。可是我用这点儿小伎俩，倒真是低估了穆德赛。

“是男人的话，就出来吧。”穆德赛黝黑俊秀的脸庞在小酒吧的灯光里犹如一团朦胧的花影，“不要躲在女人身后，让她为你挡风遮雨。”

我一惊，原来他早就看穿了我。这人身上浓重的杀气，让我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恐慌。

可是我也了解崔斯特，他这样骄傲的孩子，绝不会在这种蔑视之下继续躲藏。于是，就在崔斯特站出来的那一刻，我将他给我的蓝色金属放在酒杯里，转身用力掷向看守后门的士兵……

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中我大喊：崔斯特，快跑！

崔斯特不愧是全校成绩最好的炼金术师，这种蓝色金属爆破力极强，滚滚黑烟倏忽间就布满了整个房间。

穆德赛上前一步，我立刻冲上去将他拦腰抱住，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对崔斯特怎么样？”

透过薄薄的一层银甲，我能感受得到他的体温。

这时忽然有人抓起我的后领子，是那个大块头副官，轻轻一甩便抛到半空：“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敢跟我们瞎捣乱！”

失重的我在半空张牙舞爪，却掉落在一个温暖的臂弯。

穆德赛将我捧在怀里，侧头呵斥那个大块头副官：“不许对绯乐希无礼！”然后他垂下头温柔地看我，说，“绯乐希，其实我曾见过你的。”

“啊？”我张大了嘴巴，与那大块头副官异口同声。

“老绯尔纳的床头柜上，摆了你的许多照片。”穆德赛抱着我走出小酒吧，身后跟着一众士兵，他的力气那样大，此刻的我，只能像棉花一样躺在他怀里。

二、（我父亲是小偷，我天生就喜欢偷东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会打洞！还不都怪你！）

很快我便知道，穆德赛本是逐日国的一名武将，同时也是权臣卡多的儿子，他与我父亲绯尔纳一起帮助卡多篡位，对旧主来说是乱臣贼子，对卡多来说则是开国之臣。

灯火辉煌的宫殿里，穆德赛换上了一身米色便装，看起来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温柔，就连他肩膀上的白色猫头鹰看起来也比平时乖巧。他说？绯乐希，一会儿就要见到你父亲了，你开心吗？”

我摇摇头，咬住嘴唇侧过头去。

多少个夜，母亲喝醉了的哭泣声犹在耳边，她说，我为什么会嫁给绯尔纳那样的人，偷东西不说，还撇下这么一个拖油瓶！因为父亲的缘故，我每每做错事，母亲都会狠狠打我，把对他的气全部出在我身上。

其实，见到他，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只是这种感觉很混乱，分明有爱，更多的却是恨。

“为什么要带我来逐日国？”我心中有很多疑惑，望着穆德赛，“为什么要抓崔斯特？”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曾经令我朝思暮想的父亲走了进来，那一刻，我竟不敢看他。

“绯乐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来也是有些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冷不丁听得他叫我，我忽然间手足无措，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袖口里从穆德赛那儿偷来的项链“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圆形的吊坠上，印着一个猫头鹰形状的图腾。

穆德赛诧异地拾起来：“咦，我的族徽怎么在这儿？”

绯尔纳看我一眼，眸子里掠过一丝冷光，忽然挥手给了我一耳光，几乎气得发抖：“好啊你，好的不学，竟然做贼！”

我捂着热辣辣的脸颊，又气又恨：“我父亲是小偷，我天生就喜欢偷东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会打洞！还不都怪你！”

绯尔纳气得脸色发青，挥手想再给我一个耳光，却被穆德赛拦住，说：“老绯尔纳，你看你！女儿不在身边的时候天天惦记，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却要打人家！”

“唉！”绯尔纳叹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大殿。背影有些佝偻，好像比上次见他时老了许多。

逐日国群山环绕，晚上望去，像是影影绰绰的一团花影。

“在想什么？”我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星光璀璨，夜风微凉，伴着玫瑰花的香气，一个颀长人影款款走来。他肩膀上的白色猫头鹰微微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我看他一眼，说：“我偷了你的传家之宝，你不怪我？”

“说不定你不偷，我还要送给你呢。”穆德赛在我身边坐下，说：“别怪绯尔纳。其实他很惦记你的。”

“我不怪他，”我说：“我只怪自己命不好。”

“你知道你每个月喝的‘定神汤，是用什么做的吗？”穆德赛有些同情地看着我，“你母亲一定没有告诉你这‘定神汤的来历吧？”

这个穆德赛，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我抬起头去看他，这男子的侧脸浸在阴影里，也如花影，暧昧不明。

“你从小身体孱弱，体质独特，老绯尔纳带你去巫师那儿，被告知你的命只有三年，除非每个月喝一盎司钻石粉和珍珠粉熬制的‘定神汤，才能勉强活下来。”穆德赛说，“这么多年来，老绯尔纳是为了你才到处偷东西的，你这样的体质，一般人家怎么养得起？”

我重重愣住，他的话与母亲醉酒时候说的只言片语重合在一起，我知道他没有骗我。

“为什么我会……”一时间我找不到适当的词汇。

“与众不同？”穆德赛接口说道，深深地看着我，“其实我能够明白你的感受，从小我也是个异类。”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穆德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他同情我，并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这只白猫头鹰名叫希尔顿，它是我家族的庇护者，从小我就必须跟它在一起，直到结婚以后，我才能跟它分开。从小到大，我带着它上学，带着它习武。有一段时间，同学们总是取笑我。”穆德赛仰着头，璀璨星光倒映在他眸中，闪闪发光，他说，“不过后来，我成了一个强者，就再也没有人敢说我什么了。”

一缕夜风吹动穆德赛的长发，淡淡的馨香传来，小猫头鹰在他肩膀上沉沉睡着，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爱。

“送给你，”穆德赛拿出那条被我偷走过的项链，说，“这是除了希尔顿外，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东西。”

“这么珍贵，我不要。”我急忙推辞，他却忽然扳过我的肩膀，硬将那项链系在我脖颈上，说：“我从不送人礼物。一旦送了，就不会收回。”

我有些感动，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想到崔斯特。我问穆德赛：“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他端详着戴着项链的我，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你们为什么要抓崔斯特？”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因为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想弄明白。

穆德赛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他肩膀上的小猫头鹰陡然睁开了双眼，他说：“崔斯特是老国王的私生子。斩草除根，我们必须抓到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穆德赛忽然握住我的肩膀，正色说道：“答应我，不要爱上崔斯特。那个男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