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闻君战还

2013-04-29

飞星动 2013年5期
关键词:师哥小舟夫人

【故事简介】:她是医技无双的金枝玉叶,五年间徒步北上救人数千,只求老天爷肯以千赎一,将征战不归的夫君还给她。旅途多舛,不曾想会落到任一介莽夫山贼欺她、骗她、胁迫她的地步。明明誓说要亲手取他性命,最后却宁可伤了自己亦要救他。谁来告诉她,那个蠢货丑男究竟哪一点值得她这样?

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白雪皑皑,明灯漫天。

本是热闹时日,村郊却有一处小宅格外冷清。

若光冷清便也罢了,偏偏形势还一触即发——屋外驻扎多日的禁卫军彻夜不眠,只怕待天一亮就会强攻,而她所设阵法,大约是挡不了多时的。

可惜了这一年一度的胜景。

罗夫人缓缓转动腕间佛珠,立于窗前不语,急坏了来回踱步的阿乾。他一句三抖,说这次皇帝是下了狠心要捉人回去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还是安静点罢。”

回应她的却是蓦然响起的陌生嗓音:“罗夫人果真好胆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在下愿助夫人脱困,还请夫人出阵,于屋北一会。”低沉洪亮,是江湖人历来喜欢的传音入密那一套。

罗夫人起身掇拾行囊,阿乾见了有些慌:“仅凭一面之词你也敢信他?”

“此人分明有求于我。”几件衣物,连同木盒包上兜布背在肩上,她道,“我本就打算趁夜上路,如今就当是多个镖师;再者,也不是没有第二计。”

仗着阵法障眼,她大方往屋北去,皓月高悬夜色疏朗,山前果然立着一个人。

身量魁梧,一身深色短打黑披风,看不出来历。

脸上那副木头面具就更加诡异了。

“君子不藏头露尾,阁下这算什么?”阿乾牵马追在罗夫人身后,劈头盖脸就问,倒是她从容许多,“助我脱困,你要什么?”

木面人一抱拳:“罗夫人快人快语。在下阴山寨木修,家人患罕疾多年,還望罗夫人仁者仁心施以援手——”

她背着药箱的肩微微沉了沉。

罗夫人姓甚名谁,世间无人知晓。

光正元年,乱世刚平病祸四起,有女渡南海来发大慈悲心,以医技普济众生,北上五年间所救之人数不胜数,却从不留名,追问之下只知她夫家姓罗,便尊称一声罗夫人。

光正六年,不知怎的传开她封针再不施救的消息,此后两年更是销声匿迹。

眼下,对方欲用脱困求她一诊,倒也不难理解。

她睨木修:“就你一人?若禁卫军追上来,任你武艺高强怕也是螳臂挡车。”

木修不敢怠慢:“西去十里,我寨中弟兄可以接应,定为罗夫人开道。”

“那便走罢。”

罗夫人要走,阿乾却不愿意了。他拉住她支吾道:“你不会想丢下我吧?”

她摇头:“当然不会。”

“那就好。”阿乾刚舒口气,忽又醍醐灌顶,“不对——你说的二计呢?”

“在这里啊。”

说罢迎风扬出去一把粉末!

她十分熟练地药倒阿乾,唤马来驮了他又将自己天青色锦织披风盖在他身上,才拍拍马头:“乖乖的,驮着他去门前晃一晃,然后一路往东跑。”那马便通灵性般地去了。

做完这些,见木修怔在原地,她眉梢微挑:“阁下有疑义?”

“不敢。皇家既想罗夫人入驻太医院,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小兄弟落到禁军手里怕是凶多吉少,不曾想罗夫人……”

“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你的话未免多了些!”

她哼道,眼角寒意不输给这天寒地冻的冷,与传言中悬壶济世的仁心神医实在相差甚远。

可天青裙,紫檀珠,二十岁许梳妇人髻,这些特征又都是极符合的。

木修咬牙按紧太阳穴,只觉得头风的老毛病像是又犯了。

许是用阿乾引开禁军的法子奏了效,一路跑马到十里亭,身后都未有追兵动静。

顺利见到寨中兄弟,木修讶异地发现说好的一个却来了仨,还都是首脑。

三个莽汉相互对了一眼,说任务重大,这样也是为保万一。木修并未疑心,遂为他们介绍了罗夫人,又道她已答应随他们回寨。

“谁要去了?”她却毫不给颜面地调转马头。

此一变故,木修猝不及防。

“不是说好在下若助罗夫人脱困,夫人便救人的吗?”

“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我答应过吗?”

“你!”

“算了算了,其实我们也没打算此行能带她回寨。”见他二人剑拔弩张,二当家猛天扛着巨斧上前打圆场,木修转身对他急道:“二当家你有所不知,小舟她——”

话到一半,陡然嘘声。

电光石火的瞬间猛天大臂一挥,横胸给了全无防备的木修一斧!

鲜血四溅时猛天冷笑:“不仅没打算带她回去,连你也是。给老子上!”

饶是木修反应再快这斧也伤了血肉,负伤以一对三根本毫无胜算,最后被一脚踹落亭后冰湖,消失得干净利落。

罗夫人历来冷漠的神色严肃起来,摸上腕间念珠。

“二哥,那小子不会游水,就算不冻死也会淹死!只是这个小娘儿们……”

目光终于集中在她身上。

她却驱马逼近,冷笑慑人:“窝里反啊?看来你们是打算对我也如法炮制了?不劳大驾——”

语毕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自木修砸开的冰窟窿“扑通”一声钻入湖里,徒留岸上人瞠目结舌。

冰面之下,血水漾开圈圈波纹,木修手脚并用一通乱划却越沉越低。

他平日尚不识水性,重创之下越发不济,失去意识前依稀看见有人朝他匆匆游来,身姿柔韧灵活,宛若水中仙。

二、

木修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望无垠的海面,海边有花容月貌的仙子,那仙子刚轻轻拖起他的手,指尖就陡然传来钻心巨痛!

木修猛地疼醒,见自己指上插了一根长长的银针,而床边坐着横眉冷对的罗夫人,正拿布不住拭手。

她甩下只药瓶,砸到他木面具上清脆一响:“醒了就自个儿吃药。面具戴得那么牢,是长你脸上了吧!”

“在下面有恶疾,故……”

“行了。我没兴趣。”一扭头,又摆弄她的瓶瓶罐罐去了。

仍旧还是那个恶言恶语的女子,木修却不再怀疑她的身份了。

犹记遭袭时内外伤俱重,这会儿固然还虚弱着,却没有想象中的致命。敢问除了妙手回春的罗夫人,世间还有几人有这本事?

可木修不明白的是,既然她自始至终都不想蹚这浑水,最后又怎会一同落湖,还出手救了他?

“听说你不会游水。我水性很好的。”那眼神深邃温柔,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惊得木修不得不生吞满腹疑问。

养伤这些日来,他能和罗夫人说上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大多时候他眼巴巴盯着屋顶,她便盘坐诵经,一念就是半日。

和着佛珠拨动的轻触,倒也肃穆祥和,抚人心安。

只是平日的罗夫人,与诵经时候的罗夫人简直南辕北辙。

“初次见面听你语气轻狂还以为多年少得意呢,竟是个经看不经用的蠢货,若非我,你被自己人宰了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治伤多少日,木修便被训了多少日,不仅如此,日里她吃米他喝粥,夜里她睡榻他卧垛,明明年纪不大却偏爱扮成长辈模样……罗夫人古怪秉性和她的高明医术一样——世间少有。

夜里新月如钩,木修辗转难眠。这一伤耗去半月,不知道猛天回去会如何解释,也不知小舟现在……如何了。

“小舟是你何人?”

心有灵犀般,黑暗里罗夫人发问。

木修扬起嘴角低答:“小舟是寨主的女儿,乃我发妻。罗夫人如何知晓?”

“你昏迷时总唤她的名。”翻身动静后一声冷笑,“夜半三更不睡觉,难不成还在想风花雪月的事?”

木修不答,她又是一阵奚落:“有工夫想那个,不如先想想你回寨里怎么解释吧!扛斧子的既然打定主意要你的命,就不会不想后路。”

木修眼见这些日罗夫人总在提点,也根本没有料到,她会在翌日甩下一大堆伤药,同他潇洒告别。

“救命之恩有如再造,多的我也不要,记得每年上元节为我燃平安灯,写罗便行。”

木修快一步挡在门口:“你不能走!”惹笑了罗夫人。

“笑话。我为什么不能走?”

木修以为她救下他便算是顾念情分,胡编道:“猛天杀我无非为寨主继承人一位,在下需要罗夫人同我回寨为证。”

谁想她却嗤笑:“为证?这点小事你若都处理不好,当初还不如死在他斧下算了!”说罢一把推开木修。

木修追在罗夫人身后,怕伤了她根本不敢硬拦,终于道出实乃发妻阴小舟病入膏肓,再不救治恐难回天。“若不是为我,她也不至于……”

“倒是个深情种。你应知道我封针不再救人,就不要奢望我破例。”

“夫人也救了我,如何不能救吾妻?”

她被噎得踉跄了一下,怒道:“我想救谁,不救谁,还轮不到你过问!”

“同样是顾念夫妻情分,罗夫人应该懂我!难道夫人就不想知道罗将军的下落了吗?”

“木修!”陡然一声喝,她徒手抵住他的咽喉生生逼得木修退了一丈,细看着白嫩指间夹着见血封喉的毒针,“我教你一句,千万,勿要拿我夫君说事。”

世人都知罗夫人看诊从不收诊金,只要求病患年年岁岁上元节为她夫君燃上一盏祈福平安灯,盖因今上平定乱世前曾有过一场伏尸百万的恶战,身为乾王先锋的罗慕承将军,就是在这一战战殁的。

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罗夫人徒步自南北上,从未放弃寻找夫君下落,曾有许多人利用这一点,捏造线索骗她竭力一诊,长久的希冀与失望交织,她深恶痛绝。

而眼下,木修竟也能无畏直视她血红双目:“口说无凭,请夫人到我怀中一探。”

荷包小小,入手却是沉甸甸的,打开来,里面是枚生了锈的军名牌,仿佛带着经年血气,姓名处已锈坏,只有令牌正中那个”罗”字,清晰可辨。

罗字先锋营的亲兵!

“七年前恶战后,阴山寨恰好收留过两个重伤士兵,如今还有一人尚在寨中,就算不能保证……”

“我跟你回去,可以。”她出声打断了他,“只是若来日发现你欺瞒于我,定亲手取你性命!”

三、

罗夫人变得寡言起来,日里诵经时间足足长出一倍,就连开口挖苦木修,也都兴致寥寥了。

回阴山寨一路再无埋伏,是出奇的顺利,就是因为太过顺利,直到与罗夫人一同站到寨主面前,木修还觉得有些恍惚。

寨主阴须公年逾四十,红光满面地坐在虎皮椅里,闭目听木修一一道来。

“这么说,是猛天听闻我要将寨主位子传给你,故出杀招,也不顾舟儿生死,迫害了你千辛百苦找到的罗夫人?”

木修抱拳答是,寨主眼角余光扫向罗夫人,问:“夫人说呢?”

她不喜繁文缛节,早觉不耐,此刻还是卖了木修面子:“木修所言,句句属实。”

谁知寨主竟敲着膝盖换了个话题:“老夫这老寒腿甚是顽固,一到阴雨气候就酸得受不住,罗夫人且先为老夫看看吧。”

她听罢顿时柳眉倒竖,狠狠瞪向木修,冷哼着转身离开。

木修岂能不明白她所想?

求得罗夫人佐证已是难得,眼下岳父又要她去看什么腿疾,这决计不可能。

木修还在两难,身后传来罗夫人一声低喝:“谁敢拦我!”

原来寨中众人手持兵刃将出口牢牢堵住,罗夫人以寡敌众很快便落了下乘。

木修不明所以:“岳父,这是……”

“还敢叫我岳父!”阴须公出手快如闪电,瞬间锁了木修真气,“二弟撞破你与贱妇私通,更知你二人要联手谋害舟儿夺寨主之位而遭你毒手,不顾性命危险赶回来报信。你今日所呈种种他早有预料!此女若真是神医罗夫人,怎么就连问诊也不敢?来人呐,给我将二人押下去关起来!”

木修没有料到会被猛天反将一军,还因此连累罗夫人。临别前四目相对,她破天荒没有怒目相视,反而朱唇轻微张合,说着且从长计议,令他越发于心不忍。

尽管告诫了那个蠢货,罗夫人其实并未想出脱身之法。

她和木修被分开囚禁,未受私刑,叫铁链高吊了几个日夜也耗尽大半力气。

迷迷糊糊时她觉得胸前一片濡湿,紧接着干枯的唇上就沾了些湿润。睁眼看来人,是一身刑伤的木修,抖着双手正喂她水。

“真被你害死了……”

木修斩断铁链扶起她:“今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送夫人离开。”

她气急:“你有没有脑子啊?我到阴山寨来是为了见罗字军亲兵的!”

刚白着脸吼完,罗夫人就觉一阵要命的眩晕,情急下木修紧紧揽住了她的腰,黑暗里二人俱是一震。

击掌声阵阵,火光伴随人影瞬间充斥了地牢。

“大哥你且看,都已经抱上了,还口口声声说没有私情。”

领头的,正是阴须公和“卧床养伤”多日的猛天。

这就不难理解了。

重兵把守的地牢,木修能轻易脱逃又顺利找到她,一定是猛天的连环计;他怕寨主不信一面之词,不得不再下猛药,还必须当着众人的面。

“来得正好。”她低哼。

阴须公气得满面涨红,大喊着将他们分开,罗夫人便觉头皮一阵撕裂般的痛。

有人揪着她的发将她从木修怀里拽了出来,却是伏击木修那日三人其一。

秃汉淫笑阵阵,将罗夫人锢在身前还不忘时不时摸上一两把,木修瞪得双目欲裂,喊得声嘶力竭,却只让寨主更加坚信二人的关系。

就是这样一团乱里,罗夫人突然冷笑出声。

“好一个不识忠奸的老不死,活该要死女儿来日连性命也拱手送人!”

“啪”的一声响,是秃汉怕罗夫人说出实情而给了她一耳光,顷刻有血从她嘴角蜿蜒而下,她却毫不退缩。

寨主气得抖:“不许打!让这个毒妇死前说个痛快!”

罗夫人咽下血沫,一手直指猛天:“他说他孤身接应时遭木修和我伏击,力不敌而重伤,不惜冒着性命危险回寨禀报是吧?照这么说,这里除了他和木修,其余人从来都没有见过我,是也不是?”她的手指缓缓划过众人,前后停在秃汉和另一瘦高男子身上,“你和你——也没有啰?”

“自然没有。”却是猛天首当其冲替他们答了。

“那好!”罗夫人自怀中取出一丸,当众捏碎了,细看才发现她指尖碾碎的是一只肉虫。

与此同时,秃汉突然倒地打起滚来,扭曲得没人形,片刻后惨叫着七窍流血,酸臭阵阵。

众人大骇。

“那日你们三人围攻木修要置他于死地,我脱身前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种了七毒爆裂蛊,”她逼视瘦高男子,“你是不是也想亲自尝尝五脏爆裂的滋味,还是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瘦高个儿是三人中最年轻的,早被秃汉的惨死吓得六神无主,罗夫人娇喝之下他跪倒在地,磕着头一五一十将猛天的阴谋全说了。

之后种种,自然再轮不到她操心。

木修凝视着她嘴角的血污不知所措,半天才憋出一句:“罗夫人深谋远虑,竟能在那时预料今日困局。”

“蠢货,那是骗他们的,你怎么也信了?那日变化瞬息,我哪有时间下蛊?”

“那他刚才怎么……”

她拿衣袖轻拭面颊,气道:“我的脸是他能打的吗?被我顺手下了蛊都不自知!”

四目相对,头一次浅浅轻笑。

“说起来我这可是又救了你一次,还不快些带我去见罗字营亲兵。”

木修搀她一路出了地牢,直到去到打点妥当的客房外,才道:“在罗夫人肯为吾妻诊治前,还恕木修……不能答应夫人。”

她难得让步:“我已答应救你妻子便不会袖手旁观,总也要让我先见见那人才好啊。”

“不行。”木修却沉着声固执己见,“必须,在夫人治好吾妻后。”

片刻沉默。

“好个过河拆迁的东西!”震怒中她扬手要扇他耳光,却被木修一把牢牢握住手腕,沉吟道,“我面上面具,这样打下去怕是要疼了夫人的手。莫说一个耳光,待来日罗夫人治好吾妻,纵是要收回木修的命,木修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好,你很好!”

她拂袖而去,纤瘦背脊挺得笔直,火光中渐行渐远,令木修生出一种头痛欲裂的错觉。

四、

那夜有人头痛欲裂,也有人酣梦正香。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师哥了。

梦中南海如昔壮丽,逍遥岛上绿野茵茵,但所有清风解意、春花似锦,不及师哥颔首一顾来得贴心。眉眼弯弯,笑起来两颗虎牙,比她还要可爱。

师哥罗慕承长她四岁,天资聪颖文韬武略,武技轻功阵法样样她皆望尘莫及,可若说到游水却只有向她拱手讨饶的份儿。

她笑师哥是只旱鸭子,逢水便避。

爹爹却道师哥至亲卒于涝灾,爹爹救起他时,他已神志不清地在满塘肿胀死尸的绿水里泡了几天几夜。

彼时年幼她并不全懂,为逗弄师哥不惜闭气假装溺毙,怎想师哥会那样疯狂地冲到湖中救她。再后来,自然是她将淹得七荤八素的师哥拖上岸,小巴掌将他拍醒。

呛了水的人,睁眼第一件事却是急着捧来她的脸细看,专注得连一根鬓发都不肯放过,最后呆愣愣地湿了双瞳,竟哭了。

那泪滴大颗,从白净少年眼眸滚落,仿佛南海珍珠融化在她小小掌心。

那年她十岁,唯一一次见到师兄的泪,往后再也不曾,哪怕是后来她吼着闹着不许他离岛,威胁着他敢走此生就再不相见时。

面上微凉,是细雨飘进了窗,罗夫人缓缓睁眼,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伏在桌前睡着了,肩上披着薄衣,门外那个人影分明伫立已久。

罗夫人没有忘,今日该给阴氏小舟诊脉。

听闻阴小舟生母早产,她自幼身子便不强健,更在执意为木修产子后每况愈下,再后来,便是连下地也成了奢望。

罗夫人免不了将阴小舟想作西子捧心的病美人,故此见到那个凶猛往嘴里塞鸡腿,包了一嘴差点咽着自己的女子,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脸蛋圆圆鼻头圆圆,若不是久病闹的,身子也该是个圆球……让她想起了逍遥岛漫山窜跑的肥松鼠。

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盯着罗夫人看,精神比常人都好:“我很少见女大夫呢,你真厉害!你就给看看,看不了也没事,我叫他们不敢为难你,你别怕!”

罗夫人诊着脉不答,阴小舟自顾自道:“她们都叫你夫人,我瞧着你那么年轻可是叫不出口的。我今年二十四岁,不知与夫人谁大?

“其实我大阴山寨的鸡腿最好吃了,夫人有没有吃过啊?没有的话我这里还藏了一只……”

“你话这么多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可说了?”罗夫人难得拿正眼看人,“明知以你的身子生孩子就是个‘死字,为什么还要生?不能不说你还真是伟大。”

灯花在沉默之际炸响了几声。

阴小舟笑得无可:“当时逞一时之勇,也是抱了侥幸,又哪有夫人说得这么伟大。如果注定我不能陪木头一辈子,好歹也有佑儿。木头生得那么丑,再娶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啊。”

脸上明明还笑着,眼里的光却熄了,黯然得望不见底。

她并不陌生绝望,不经意蹙了眉,许久道:“你沉疴难愈,至多剩半年时日。”顿了顿,才好心补充,“前提是,没有遇上我。”

“你说什么?”阴小舟挣扎着从床上跌下,“我不信……不信!”

她情绪瞬间崩溃,大叫大闹,不想让房外偷听的人察觉都难。

果不其然,木修明知道罗夫人不想再见到他,还是贸然冲了进来,连忙将阴小舟抱在怀里询问。

阴小舟嘤嘤地哭:“木头,夫人她说,夫人她说我活不了一个月了,我就要死了!要死了!”然后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纵是罗夫人,也被阴小舟这颠倒夸张的反应弄得愣在原地,更可笑的是,那个蠢货竟然就信了。

他紧环着阴小舟,哑着嗓子安慰:“不会的,不会的……我再去找,再找更好的郎中给你……佑儿还未长大,你还说过,说过要和我一起到老的……”

罗夫人看阴小舟诡计得逞地偷笑,也看木修厚实的肩背止不住地轻颤,她的目光魔障般地定在木修身上,见他低垂的眼里聚出晶莹液体,静静淌进面具里,是那样悄无声息的痛心。

是泪……他哭了。

心深处好似炸开般震撼,她瞬间涨得面色通红。

那边,阴小舟再也演不下去,大笑着说木头是个傻木头,罗夫人已答应会治好她,木修便讷讷回头望过来:“罗夫人……”

而她失态地撞开房门疾步离去,只祈望庭中凉风细雨,能让她冷静几分。

她是傻了还是疯了?为什么会在木修身上,看到了师哥的影子。

五、

罗夫人与阴小舟同吃同住,为治她竭心尽力,只为早日获悉师哥下落。

熬过初始最难的三个月,后面倒也顺畅起来,而当阴小舟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她却一头病倒了。医者不自医。

罗夫人直觉不能再接近木修,却不知道她昏睡那十日里,木修是如何的寸步不离,也不记得她烧得迷糊时,曾求救般拽着他的衣袖,叫他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那眸光潋滟,旖旎逼人,男子身形隐在阴影中,手紧握成拳。

病好之后,木修便渐渐疏远了罗夫人。她冷哼着心想求之不得,却不明白胸口那股闷意从何而来。

三月之后又三月,大暑刚过秋还未立,阴小舟气色红润地出现在阴须公寿辰酒会上,寨主热泪盈眶,众人欢呼雀跃,只有木修悄然退席,引着罗夫人连夜出门。

是他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阴山寨北面连着阴山,一处丛林入口灯笼高悬,火光阴森。

“这什么地方?”

罗夫人刚发问,木修就递过来一个物事。亲兵令牌。

“名字的地方并未锈坏,是我,故意拿红泥盖住了。”

初见时因为太过震惊,并未细看,眼下用力一按旧泥碎成了末,她拿袖拂去对着火光映看,瞳仁猛地一缩。

名字是木修。

“你……就是罗字营的亲兵?”

“是。”

“那你也应该知道师哥的去向了?”她的嗓音陡然拔高,“快告诉我!师哥是不是没有战亡,是不是没有!”

“没有。”木修答,“将军和我逃出来了。”

罗夫人神色一窒,松懈下来后挤了几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木修口气古井无波,为她描摹血流千里的那一战,说他和罗慕承是如何侥幸逃脱,负重伤连夜渡河,在流星般的火箭中活了下来,漂流几天几夜,最后为阴山寨所救。

此刻罗夫人哪还有耐心细听,忙叫他带她去见师哥。

木修手缓缓抬起,直指不远处:“将军就在那里。”却是密林入口。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

那两盏灯笼是白的,加上这里阴森森的气息,怎么可能会是活人住的?

罗夫人步伐踉跄摸了进去,凭借仅有的火光,看见密林里每棵树下都有一座碑,或大或小,或新或旧,而深处的参天老树下墓前摆着花,分明常有人祭拜。

先锋营将军罗慕承之墓。

“不会,不会的……”

入世时所发逢患便治的宏愿,每年上元节数千顶的祈福灯,只为能将师哥留在人间,菩萨难道就不曾听到她的愿望?

若她救得了天下人,却独独救不了他,过往一切又算什么!

她扑在墓前,一笔一画于碑石上摸索,十遍一百遍,每一次,都是师哥的名字。

那个手把手教她辨识草药,那个月下舞剑只为博她莞尔一笑,那个红着耳根将祖传的念珠套在她腕上的师哥。

征战三年,失踪七年,逍遥岛一别已十年之久,早已不敢奢望还能重续旧缘。哪怕是别伴美眷,哪怕是已为人夫,只要知道师哥还活着,她就能心满意足,可是——

“为……为什么……”

脸紧贴冰凉的碑石,她仿佛是只被抽了魂的偶人。

木修冲她跪倒:“护主无力我难辞其咎,我宁可当初重伤而亡的是我不是将军!”

许久,她讷讷地开口:“木修,你对我隐藏身份,是为了永远掩埋这个秘密吧?”

“不是!”木修愧疚难当,“我不敢道明身份,是我没有颜面再见夫人!”

“这么久以来对师哥战殁只字不提,是你为我着想,怕我知道了真相无法接受,对吗?”

“不是!是我有私心利用胁迫夫人!是我——”

“你就那么想让我杀了你吗?!”她发狂般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寒光凄凄手起刀落,再狠,也只是扎在了肩头。

黑暗里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

她的手很快被血濡湿,木修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包住她握着匕首的手:“我的命,本来就是夫人的。下一刀,刺这里。”

指着他的心口,逼着她疯魔。

轰隆隆——

旱雷突然炸响,暴雨转眼便至,幽幽苍穹乍明还暗。

罗夫人蓦地清醒了过来。

天象如此诡异,而身下人的反应更是诡异,木修身子兀自绷紧,一把将她掀倒在地,吃痛般抱着头呜呜啊啊地喊。

借着残光,她见有血源源不绝从他面具里流出来,怕是已经咬坏了舌头。

不好!癫症!

她冲上去掰木修的面具,连折了三根指甲才掰开,用尽全力捏开他的下颌,狠心将自己手臂送到了他嘴里。

“唔!”

罗夫人疼得绷直了背,忍住剧痛摸出袖内银针,用力刺入木修睡穴,怀中人才渐渐放松下来。做完这一切,她方才感到手臂上如同火烧般的痛,却还在庆幸着他安然无恙。

原来,她并不想他死。

“木头!”

阴小舟自不远处急急奔来,神色戒备地一把抢回木修,又在看见罗夫人染血破烂的半袖后,惊得说不出话。

雨幕潇潇,两个女人皆是狼狈不堪,欲言又止。

“他的颠症……”

“木头以前头部受过重创,隔三差五就会犯病,可是已经有许多年未曾了,为什么会突然……”

暗夜无光,罗夫人只能隐约看见阴小舟咬得死白的唇,还有她怀中男人面上,一条从左侧下巴斜贯整张脸的巨疤。

受了那样的罪,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吧?

能活着,真好。

六、

颠症也好,刀伤也罢,她只想亲手治好木修,就当做是,弥补心中遗憾了罢。

日日写好方子吩咐人代诊,余下时间便去到罗慕承墓前诵经,寨中有稚子好奇贪玩,偷偷尾随,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痛哭流涕的女子。

她闭目低颂,神色圣祥。

菩萨容禀,弟子愿长斋奉佛,终生不怠,但求师哥来世不再孤苦无依。

望他父严母慈,妻贤子孝,望他,福寿绵长,一生无恙。

木修就是在罗夫人诚心祈愿时突然出现的。

他紧紧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离开,用力之大,她根本挣脱不开。

“禁军打进来了,我带你走!”

罗夫人愣了一愣,才低道:“是不是又要说拼了性命也要护我周全的混话了?你不必这样的。”

“如何不必?!当初未能护好将军,如今竟对着夫人也要无能为力吗?”

木修怒形于色,还是头一次如此失态,竟连身后男子是什么时候赶到的都未发现。

“休得无礼。还不速速放开本王王妃。”

那信步前来的男子面容纵然稚嫩,华服加身时却气度逼人,是当日被罗夫人药倒甩掉的阿乾。

阿乾,乾王,今上第十七子,罗慕承生前曾效力的小王爷。

见罗夫人因“王妃”两字紧紧皱了眉,乾王连忙改口:“桑槡,你可真狠心啊,竟将我送入虎口。”

原来皇帝出动禁军要捉拿的,从来是这个只懂打仗不懂治国的贪玩王爷,而他糊弄皇帝的理由,竟是留在民间只为俘虏美人心,全将她做了幌子。

当初罗夫人入世,第一个救下的便是重伤的乾王,往后七年里能平平安安,少不了乾王明里暗里的保护。

眼下,乾王执意在阴山寨住下,三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空前怪异。

照理说乾王是罗慕承的主子,也相当于是木修的主子,但木修对着他时却没有好脸色。

战后脑伤,许多事木修已记不得了,不惜为她冲撞乾王。

罗夫人偶然撞见木修与乾王密谈,听到他义正词严说着她既是已嫁之身,乾王便不该直呼其闺名,更不该利用她做挡箭牌。

“照你的说法,她应该一生为罗慕承守节?怪就怪在罗慕承随我四处征战,却从未提过已有妻子。论身份,无人比我尊贵,论真情,我在她身边守了七年,你真的觉得只是挡箭牌?”乾王一双眼看人太毒,逼视木修笑出了声:“还是说……你在忌妒我知晓她的闺名?”

四下沉默,她仿佛能想象木修面具下涨红的脸:“我和夫人是清白的,还请殿下不要污了夫人清誉!”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反正桑槡已答应要随我回宫了。”

任谁一听都知道是谎言,他竟然又信了。

喝了个酩酊大醉摸到她房中,苦笑着问:“夫人真的……已经忘了将军吗?”质问里渗出苦楚,仿佛被狠心抛弃的那个人,是他。

她被木修鲁莽地捉住手臂高提起来,猝不及防,雪白姣好的手臂瞬间暴露在二人眼下。

上面有谁人深入肌理的牙印伤痕刚愈合,再上面,一点殷红刺眼。

守宫砂。

罗夫人尴尬地捂住手臂:“你跟在师哥身前许久了吧?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过他提及我?”

木修不愿意承认,却也只能不甘地摇头。

“其实并没有成亲啊。”她苦笑不迭,“罗夫人的名头,只是我一相情愿。”

她说,他走前许诺平定乱世后就来风光迎娶她,但她却因为不舍他出岛,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她说,三年后听闻他失踪,她私自冠了他的姓入世,只为了让他知道不管过了多久发生了何事,她对他的心意一天也没有变过。

她还说,她也曾想过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而这样执着地找了七年,寻了七年,只后悔当初一场未曾有过的道别。

“师哥离岛那日,我坐在逍遥岛最高的石堆上,明明可以眺望整片海,却独独不愿看他乘的船一眼。他之所以没提过我,或许早决意要忘了我……”

“不是这样的!”声音快他意志一步脱口而出,木修极力回忆着,“……将军总会在四下无人时翻看怀中物,那念珠和夫人腕上的,明明是一对。”

她惊讶地捂住了嘴,泪意盈盈,转眼被木修抱到了怀里。

这何其失礼,于情不许,木修却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也只好反复低念:“求你,求你不要嫁到皇宫,你的性子不适合那里,更不要因为失去将军就自暴自弃,一定还会找到深爱的男子,一定可以幸福的……”

“嘎吱”一声门开了,屋外站着眉目不惊的乾王,相拥的男女蓦然清醒。

而更远的回廊上,阴小舟遥望着这一屋灯火,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一夜寒意凛然,离除夕不过只三日。

七、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光正八年,罗夫人在阴山寨过了好个热闹的除夕,贺岁酒席一直喝到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夜星光熠熠,风消雪霁。

这些日来寨中不少人受了罗夫人恩惠,当晚都一一守诺为她放了灯,又是明灯漫天的胜景,每一盏上都写有罗字,最大的那盏由她亲手放飞。

乾王突然开口:“桑槡,你对木修动了心吗?”

她避而不答:“他是有妇之夫。”

“若是没有呢?”

“我太了解自己了。”见那火光高高腾起,飘得越来越远,她淡淡道,“如果我还愿意追随师哥的影子,就不会主动跟你说要离开阴山寨。是时候该走了吧。”

她避过众人悄悄牵了马,默默无言随乾王出了阴山寨,却在半路,无端被一团雪狠狠砸中。

罗夫人回头,树下小小人儿眉眼清秀,怒喝也奶声奶气:“你这个女坏蛋,敢用刀刺伤我父亲!别以为我不在寨中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这就代父报仇!”说罢雪球像是长了眼般向她砸来。

罗夫人惊得一动不动,乾王替她挡了大半,正欲上前教训那混孩子,又被她一把拦住。

她缓步上前,迟疑地在他面前蹲下,伸手触他粉嫩面庞,笑意温柔:“告诉姑姑,你是谁家孩子?”

木佑何曾想过女坏蛋是这样容颜俏丽的年轻女子,羞得小脸通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木佑是也!”

罗夫人哑然。

木佑,阴小舟口中的佑儿,是木修的孩子。

可是木修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会和师兄小时候长得这般相似?

“佑儿不得无礼!”木修追了过来,一把拉开男孩,又在看清乾王和她身旁的马匹后,一下僵在了原地。

“夫人要走,为何不知会一声?木修也好——”好什么,却已不知道了。

而她双目含泪,似哭似笑:“木修,走前我只有一个愿望,可不可以,让我再看一次你的脸?”

几乎不等木修答应,她已触手摸上,似乎因为听说她曾为他面具折断过三只指甲,往后不敢再戴牢,这次轻而易举便取了下来。

剑眉星目,皮肤黝黑,可惜那一道大疤横贯整张脸,如果不破相,也该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师哥离岛才十八岁,意气风发翩翩儿郎,与眼前男人其实并不那么相似,所以第一眼她没有认出来。

师哥没有这么高,没有这么壮,也没有这么傻……可是她与师哥已经十年未见了啊。

有些像,也有些不像,她热泪决堤,双手在木修面上摸索,哑声道:“你笑一笑,笑一笑啊。”

木修不得已挤出一个笑,嘴角一双虎牙尖尖露出,在漫天灯火的映衬下,和记忆中的稚嫩容颜,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轻笑着推开木修,兀自双腿一软跪在雪地里,朝西边虔诚跪拜起来,每一个响头都磕得又重又狠,直到额头通红。

感谢菩萨,感谢菩萨。

感谢让她再遇时救了他,感谢未让她在癫狂时杀了他。

不管用了多久,终于还是圆了她的心愿,将师哥留在人间,叫他与女白头,稚子绕膝,即使那个人不是她。

就算,那个人不是她。

没有忘记他为自己曾怎样地哭过,而今她还能做的,是最后为他哭一场,从此往后,缘尽情了。

罗夫人恸哭不止,像是苦痛又像是无法承受的狂喜,是木修从未见过的,甚至是在她得知将军死讯时,也不曾有过的动容。

两个男人不知所措,木佑更是吓得小脸煞白,乾王只有点了她的睡穴将她送回房。

当夜,阴小舟终于登门了。

当初罗慕承和木修为什么会互换身份,阴小舟是毫不知情还是刻意隐瞒,这些对罗夫人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房中,阴小舟跪在地上,请罪般拿出一物。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是罗夫人亲手赠给罗慕承的,里面装着与她腕上如出一辙的念珠。

阴小舟说她最初也不十分确定,直到木修颠症发作那一夜,直到她看到罗夫人腕上那串念珠,才明了彼此身份。

“我是有过私心的,就算夫人告诉他实情让他休了我,我也不敢有怨言!只是佑儿极爱他父亲,但求夫人往后能容下佑儿。”说到此处,已泪流满面。

罗夫人却当着阴小舟的面缓缓拆了妇人髻,重新梳回待字闺中的发式,又接过阴小舟掌中荷包,褪下自己腕上的,将两串放在一起,细细收好。

“我了解师哥,他为你哭,是真爱你,若告诉他实情,必定两相为难,这辈子我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叫他为难。如今他有妻有子,我还有什么遗憾呢。”她微微一笑,“往后世间只有桑槡,再无罗夫人。”

在阴小舟满脸茫然中,背上包袱连夜离开。

缘起缘灭,缘生已空。

放下执念也就放下痛苦,成全他们,便也是,成全自己。

尾声

一人一马,由夜及昼,桑槡没有回过头,任由他不远不近地跟着。

山路尽头,她负手而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此吧。”

“夫人孤身上路,木修放不下心。”

她却指了指自己的发式:“不要再叫我夫人了。至于孤身,我好歹也是逍遥岛岛主之女,江湖人总会卖几分薄面。”

木修问她会去哪里,她便答听闻一路向北是汪洋大海,海上诸国,风土人情各异。

“也许会在那里,邂逅良人。”她翻身上马,天青色的裙裾散开来,仿若回忆里一朵褪了色的花。

木修如鲠在喉。

他未护好将军是不义,用计胁迫将军未亡人是不忠,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早就做好死在她手上的准备,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她能放下一切,潇洒远走?

而他又是为什么此般心如刀割,脑中反复闪现残破的画面,那些行军打仗时,孤帐暗灯下,掌心捧着的荷包与念珠。

那明明该是将军所见,为什么他始终忘不了!

“桑槡姑娘,今生,不会再相见了吧?”

“怕不会了。”

许久他抱拳行礼,嗓音已哑:“天涯海角,唯愿君安。”

“那是自然。保重!”她终于扬鞭猛抽,一骑绝尘。

乾王赶到时,早已没了桑槡踪迹,他不经意一瞥,只见木修老僧入定般伫在雪里,望着伊人远去的方向,双目通红,黯然垂泪。

却迷惑得不知悲从何起。

“我不会放弃的。”乾王扔下这么一句,快马加鞭追去,任身后雪越来越大,积了木修满头。

谁又曾想,这茫茫阴山大雪之下,封埋了怎样一段刻苦铭心的前缘。

世间聚散如浮萍,从来,天不遂人愿。

【完】

猜你喜欢

师哥小舟夫人
夫人与婆子
捉迷藏
喝水
别催别催
逛超市
好害怕这种戏狂!
潇水夫人
大师哥
种瓜得瓜
天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