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的“书院梦”
2013-04-29穆国库
穆国库
他却放弃了一切西学上的计划,来到杭州的孤山之畔,推开了文澜阁的大门,重新捧起了落满尘埃的线装古书。一个洋装笔挺的新派青年消失了,许多年后,古老的藏书楼中,走出了一位长须飘然的国学大师、书法名家。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剧变,他在传统儒学的怀抱中涅槃新生了。
1939年“民国教育部”决定以教育家孔子的诞辰9月28日为教师节。
就在中国第一个教师节来临前两周,也即1939年9月15日,马一浮创办的复性书院正式开馆授徒。
1939年的中国烽火连天、山河破碎。“教育救国”喧嚣的呼声低了下来,呼喊者默默将主张转变为行动。此时的教育界目光仍然主要投向海外,杜威、马卡连柯、赫尔巴特等教育家旗下分别聚集了一批忠实拥趸;西南联大仍然高举科学、民主大旗;陶行知的生活教育思想在陪都重庆落地生根;晏阳初正将平民教育一步步推向乡间……正当教育者四处寻求济世良药之时,马一浮却将废弃多时的书院重新搬出来,似乎有些逆潮流而动,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然而,此人并非不识天下大势的井蛙,也不是因循守旧的陋儒。他只是怀揣一颗书院梦,做着一个末代大儒该做的事情。
为往圣继绝学
马一浮祖籍浙江绍兴,生于四川成都,其父马延培曾任四川仁寿知县。出身于官宦世家的马一浮从小受到了良好的传统教育,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常怀“温情与敬畏”之意。
五岁开蒙、七岁能咏诗的马一浮被乡邻目为“神童”。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可以为他的神童之名作注脚:郑墨田是马延培为儿子请来的家庭教师,不到两年,这位学名远播的前清举人竟发现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教的了,郑先生怕误人子弟而主动辞馆。而此时的马一浮年龄不过10岁。此后马一浮以自学为乐,直接与书中各先贤对话。
十六岁参加县试,一举夺魁,翌年,他到上海改学西学,又很快学有所成,几年后便精通英、德、法、日等数门外语,和朋友办报宣传西方思想,成为领时代风气之先的弄潮儿;1903年,他因英文优异被聘为清政府驻美使馆的职员,到美国圣路易斯市任职,后来又去欧洲游历,沐浴欧风美雨,遍窥西学典籍。
李叔同曾对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龄,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正当文化界期待这位青年才子以更嘹亮的革命号角刷新故国视听时,他却放弃了一切西学上的计划,来到杭州的孤山之畔,推开了文澜阁的大门,重新捧起了落满尘埃的线装古书。一个洋装笔挺的新派青年消失了,许多年后,古老的藏书楼中,走出了一位长须飘然的国学大师、书法名家。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剧变,他在传统儒学的怀抱中涅槃新生了。
以声名动学林
马一浮的声名早已遍播学界,拜服于其学问的人不乏像李叔同、夏丐尊、梁漱溟、熊十力、宗白华等宗师级人物,当然也有一些附庸风雅之辈。军阀孙传芳前去拜访他,马一浮不肯与其见面。慑于孙传芳的权势,家人劝他不必搞得太僵,就问是否“可以告诉他你不在家”?马一浮却一口拒绝:“告诉他,人在家,就是不见!”孙传芳只好悻悻地走了。
吃过马一浮闭门羹的人还有蔡元培。1916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立刻邀请马一浮前往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由于马一浮对当时的教育制度深为不满,所以他婉辞了蔡元培的邀请。蔡元培无奈,只得转请陈独秀就任此职,此后,新文化运动在兼容并包的北大校园开始酝酿。悄然间,历史在两个人物的选择上转向了。
马一浮久居杭州西湖小孤山,另一位求贤若渴的校长竺可桢同样对其仰慕已久。1936年,竺可桢刚出任浙大校长,便登门拜访马一浮,请他出山任教浙大,被拒。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竺可桢再次恳请马一浮出山,说当此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际,更应当保存文脉,弘扬国学。竺可桢的话说到马一浮心坎里去了。
眼见战火无情,一生钟爱的文化面临覆灭的危机,虽然仍没有找到自己理想的传承方式,大学里开讲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向来抵制现代学校制度的马一浮在民族危亡关头终于放下个人成见,开始了一生唯一一次大学授课的经历。马一浮以“特约国学讲师”的身份为浙大学子授课两个学期,期间,由于学校迁址,马一浮还随学校一同迁往偏远的广西宜山,后来这两个学期的讲稿被辑成《泰和宜山会语》出版,影响了几代学人。
独立于学官之外
马一浮并不想在大学久居,他真正向往的是古典式的“书院”。中国的书院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兴起于民间,与政治权力保持距离,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大儒都曾在书院讲学,正是体制独立、学术自由、学风淳厚的书院赋予了他们的思想以长久的生命力。
晚清以来,随着西式教育的兴起,书院也被废止。马一浮对此甚为抱憾,早年以来,他就想要成立一所融会中西文化的“通儒院”,按他的设想,这种新型书院,本身是从传统书院制度中生长出来,又吸收若干西方教育的长处,将成为中西文化会通和发展的制度基础。
马一浮之所以屡屡拒绝学校的邀请,是因为他向往那种独立于教育制度之外的传统书院教育。他的想法辗转被国民党当局得知,蒋介石、孔祥熙、陈立夫等也有相似的想法,蒋甚至认为,抗战以来,国人多有附逆者,日寇之所以敢于长驱直入,咎在“人心不古”。他们痛感新式教育之偏,拟办一书院以圣贤之学匡补时弊。于是决定拨专款支持马一浮开办书院。
现在,他的机会似乎来了。但是如果就这样办书院,仍难免为政治牵绊。
马一浮提出三项先决条件:一、书院不列入现行教育系统;二、除春秋祭奠先师外,不举行任何仪式;三、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
为保证书院的完全独立,马一浮坚持书院的经费必须完全是来自社会捐赠。政府拨给的款项,也仅被视为一种社会性的捐款,以保证不受官方的干涉。在他看来,书院必须独立存在,如果有国家权力的参与,必将转而为世俗的政治目的服务,书院的根本宗旨也就失落了。
艰难创业
1939年1月底,马一浮赴川筹备书院创建工作。3月,书院董事会成立,正式聘请马一浮为主讲,总揽书院事宜。
书院定名为“复性书院”,取“学术人心所以纷歧,皆由溺于所习而失之,复其性则然矣”之意。书院位于四川乐山乌尤寺。乌尤寺地处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汇处的乌尤山上。古刹深幽,山水明丽,寺内还有一座“尔雅台”,传为汉代经学家郭舍人笺注《尔雅》之所,正好用作书院的讲坛,又借僧寮二十余间作为师生住房。
有了校舍还不够,还要有教师。马一浮当仁不让,自任主讲。诸事繁杂,他一人肯定难以应付,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另一位声名远播的国学大师熊十力。熊十力对建设这样一所书院开始也报了极大的热情,但是他二人的办学旨趣却不尽相同。马一浮认为应该办一所摒除一切功利性的书院,来此读书完全是为了承续文脉,应以修道的信念来读书。而熊十力主张不完全革除功利性,要为学生的出路指明方向,就如同西方的学位制,在此读书也应获得相应的学位认可。二人谁也无法说服谁,熊十力干脆拒绝履约,而其借口竟是风水原因,说西南方为坤,于己不利。而马一浮深谙易经,对熊的托辞条分缕析一一驳斥。熊十力理屈词穷。分歧归分歧,马一浮仍坚持让熊十力来。马一浮在1939年农历7月12日给熊十力的信里,附上了正式聘书,并附100元国币的舟车费。
经过马一浮的软磨硬泡,熊十力这位主力干将总算如期走马上任了。他还请到了赵熙、谢无量、叶左文、梁漱溟、张真如、黄离明、钱穆等人担任书院的讲师,贺昌群、沈敬仲为讲友。一时间复性书院名家荟萃,俨然学界重镇。
书院招收学生分肄业生和参学人:肄业生需先送文字请求甄别,文字合格方准入院。书院给津贴伙食费,每年考试两次;参学人只要赞同书院宗旨、有志于学、经主讲许可就行,书院不给津贴,是否参加考试听其自便。
学生人数本欲尽量多取,简章发出后,慕名求学者有800多人。马一浮按寄来文章逐一甄别,由于马一浮要求过于严苛,最后只录取了近30人,加上参学人亦不足40人。这大大低于马一浮最初的估计。
浊世清流
延续千年的书院文化,在战火烽烟之外的深山古刹里再次续上了香火。马一浮及其创办的复性书院能够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价值。更何况,马一浮所作的努力对承续中华文脉的确有实践意义。
复性书院授课的主要内容是儒家经典,集中于“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六经”。马一浮更喜欢用“六艺”这一名称,因为它不仅是呆板地指六部经典,而是广义地指六类或六个部门的文化学术或教化。他反复声称:“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
复性书院授课制度很特别,主讲每周只讲一个上午,其余时间学生可向主讲“请益”。所谓“请益”,是由书院典学安排时间,学生向主讲提问,一般半天安排3人,学生提问,主讲引导,地点就设在尔雅台。复性书院无论在形制上还是在教学方式上几乎完全复原了宋代书院。
马一浮为书院制定了一套学规,从这些学规中可以大略窥见其冶学门径。
学规概括起来主要有四句话:一日主敬为涵养之要者;二日穷理为致知之要者;三日博文为立事之要者;四日笃行为进德之要者。
主敬,就是要对道存有敬畏、敬仰之心;穷理就是要有孜孜不倦的探索专研精神;博文就是要博观积累,增广见闻;笃行就是要善于实践,将理论与行动紧密结合。
复性书院除了四条学规,还有三条戒律,即:不求仕宦;不营货利;不起斗诤。相比于时下追求“学而优则仕”的世风有些超然物外。
书院梦醒无
马一浮的探索承载了太多理想主义意味。他卓然高标、不随流俗的个性为他赢得士林诸多赞誉的同时,也逐渐堵死了他将传统书院发扬光大的路径。
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同仁的离弃。由于在办学主张上存在巨大分歧,马一浮最得力的拍档熊十力在书院只讲了一个多月就决然离开了。二者的分歧主要在要不要考虑学生的出路问题上以及是否拓宽教学内容。马一浮主张恪守传统,读书应该是完全非功利的事,对学生的学历资质不应由书院开具证明。另外,在教学内容上,也应完全局限于传统儒学范畴之内,“六艺”作为全部的教学内容已经足够了。思想相对开放的熊十力想将书院做现代化转型,他离开复性书院之后进入高校,儒家哲学成为一门现代学科,应归功于熊十力的努力,然而,脱离了书院的儒学同时也丧失了其体验性特征,变成了一门死的理论课程。马一浮与熊十力的分道扬镳无疑给儒学复兴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
另一个问题是经费问题。建立书院时,马一浮与当局的约法并非蛇足,书院开办了一年多,国民党当局毁弃“书院不列入现行教育系统”的承诺,要求讲课内容“报备审核”,马一浮当然不允,国民党政府便以停拨经费相胁。
开办了一年零八个月的复性书院最终在内外交困的情形下,以马一浮罢讲、遣散学生告终。
马一浮在乐山办书院时,除讲学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刻书。这被马一浮看作比讲课更重要的事业。复性书院停讲之后,刻书工作并没有停止,此后数年,马一浮一直靠卖字来维持刻书工作,先后刻印了儒家经典著作26种共38册,以及其本人和门下弟子的著述19册。
马一浮作为末代大儒,带着他的书院梦一起隐入历史的尘埃。但是他遗世独立的精神以及对理想的坚持多少能给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树一架标尺。
编辑 李丰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