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笔下女性婚姻的悲情书写

2013-04-29孟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摘要：南宋，中原相继被女真、蒙古入侵，社会动荡，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女性在男权社会的夹层中生存。婚姻关系中，女性附属于男性，在为家庭付出的同时受尽各方责难。关汉卿笔下的女性在选择婚姻时，受媒妁之言等婚姻观的影响，多无从选择；而在坚守婚姻的过程中，则表现出忍气吞声、与世无争的状态。关汉卿旦本戏中众多女性直接汲取于元代社会，表现了女性生存之艰辛，表达了作家对她们的深刻关切。

关键词：不幸婚姻传统婚姻观悲情书写

关汉卿杂剧创作中有众多女性婚姻题材的作品，郑振铎曾说：“关汉卿最善于写妇女……故关汉卿的剧本，也以妇女为主角的居多……在中国的许多大作家里，没有一个能够像关汉卿那样描写着各式各样的不同出身，不同性格，不同生活，不同年龄的妇女们而恰如其分，没有丝毫的雷同的。”①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收关汉卿杂剧66种。婚姻题材有剧本流传，或内容可考者13种：《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温太真玉镜台》《望江亭中秋切■旦》《诈妮子调风月》《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闺怨佳人拜月亭》《钱大尹智勘绯衣梦》《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感天动地窦娥冤》《状元堂陈母教子》《金谷园绿珠坠楼》《风流郎君三负心》《徐夫人雪恨万花堂》。有剧本传世者10种，占现存关氏剧本一半之多。关汉卿的婚姻爱情剧与历史剧、公案剧存在较大不同：女性表现出随遇而安心理，同时又有着反抗现实的勇气。这部分作品历来广受欢迎，从刊刻情况看，《新续古名家杂剧》收关氏5种作品全为该题材；《脉望馆》收关氏作品14种，此类7种；《元曲选》8种，该题材5种。在关汉卿旦本戏中，作家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站在女性自身角度，鞭笞了社会的黑暗与不公，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

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原则

（媒人上）全凭说合为活计，一生作媒做营生。老身是个官媒人，温学士着我去老夫人家说知。选吉日良辰，娶小姐过门，可早来到也，无人报伏，我自过去。（做见科）老夫人万福。（夫人）媒人何来？（媒）奉学士言语，着我见老夫人，选日辰娶小姐过门。

——《玉镜台》第二折

《玉镜台》中温夫人自始至终都希望安排女儿倩英的婚姻。侄子温峤到家探望，她托温峤教倩英练琴写字，并为倩英谋好亲事。古代妇女没有婚姻自主权，多被父母藏于闺阁不见世人，而女性对此则习以为常。很多婚姻爱情作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如《西厢记》《娇红记》等。更为可笑的是当媒婆来到刘府时，连温夫人自己都还不知提亲者是谁。

《拜月亭》中王镇把亲生女儿瑞兰指给陀满兴福，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义女瑞莲指给其亲哥哥蒋世隆，在这其间四人都未曾碰面。若不是行礼之前瑞莲机灵点出，差点误了伦常。

【驻马听】你贪着个断简残编，恭俭温良好缱绻；我贪着个轻弓短箭。粗豪勇猛恶因缘。（小旦云了）可知煞是也。您的管梦回酒醒诵诗篇，俺的敢灯昏人静夸征战；少不的向我绣帏边，说的些碜可可落得的冤魂现。

——《拜月亭》第四折

王瑞兰与蒋世隆的婚姻面临两重障碍：第一，种族差异。王瑞兰是女真族，蒋世隆是汉族，地位低于王。从历史角度看，金代女真统治者为巩固政权，往往鼓励女真族与他族通婚。《金史》記：“俾与女直人杂居，男婚女聘，渐化成俗。”②金代种族差异尚没元代强烈，故像蒋世隆这样的汉儒也可中状元，这无疑为蒋王二人追求自由提供了条件；第二，重武轻文。面对文状元蒋世隆与武状元陀满兴福，王镇把亲生女儿许配给后者，也是受身份观念的影响。由此可见：“自由爱情不仅与封建门阀观念发生矛盾，而且还与落后愚昧的世俗偏见发生矛盾。”③《金史》记：“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④金元马背上得天下，游牧民族性格与汉族截然不同，所以王镇“提个秀才便不喜”。纵观全剧，蒋世隆与王瑞兰的感情虽历经坎坷，但终落得圆满结局，这也体现了作者自身对女性命运的关切和对理想的向往。

《绯衣梦》中，李庆安与王闰香指腹为婚。李家败落，王员外不愿把女儿嫁与李家，至此两位恋人未曾谋面：

（正旦云）谁是李庆安？（李庆安云）则我便是李庆安。（正旦云）你认的那指腹成亲的王闰香么？（李庆安云）小生不认的。（正旦云）则我便是王闰香。

——《绯衣梦》头折

“父母许婚之最不善者，则如指腹为婚等是。此几于全不顾其子女之利害也。”⑤王员外因为看到李家衰败而悔约，我们固然可说王背信弃义，但这对闰香没有伤害，她大可不必为此生闷气。然而关汉卿却把闰香设塑造成一个与李虽未谋面，但痴心已久的形象。当闰香问庆安是否认识指腹为婚的妻子时，从言语中我们就可看出她的迫切期望。

【青哥儿】庆安也，我和你难凭难凭鱼雁，我每日家枕冷枕冷衾寒，则俺这夙世姻缘休等闲！……（正旦云）庆安，我今夜晚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来做你的财礼钱，你可来娶我，你意下如何？

——《绯衣梦》头折

面对即将破裂的婚姻，李庆安与王闰香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庆安平静，仅以“量一个媳妇不打紧”安慰自己，他看得坦然，且仍有放风筝的雅兴；相反，王闰香则亲手给李做鞋以表心意。在她看来，父亲单方悔约行为不义，故仍坚守不论穷富都要与李缔结秦晋的信念；随后两人在花园相认，闰香又给庆安珠宝让其做嫁妆，充分体现了她对自由个性、坚贞爱情的向往。《玉镜台》《拜月亭》《绯衣梦》反映的均是门第观念下妇女爱情的悲剧。

二、生活重压下的艰难追求

男权社会，妇女从属于男性。“《郊特性》曰：‘妇人无爵，从夫之爵，坐以夫之齿。又曰：‘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即属于人，则无人格。无人格，则与物平等。”⑥地位的从属是男权社会妇女命运悲哀的根本原因。底层妇女是关汉卿杂剧创作中最为关注的群体，代表人物主要有：杜蕊娘、谢天香、赵盼儿、宋引章以及婢女燕燕等。

【幺】……我是他亲生的女，又不是买来奴，遮莫拷的我皮肉烂，炼的我骨髓酥。

——《金线池》第一折

《金线池》中杜蕊娘一心要嫁韩辅臣，却被老鸨苦苦刁难，不能如愿。她的经历是广大妓女的真实写照：妓女若要从良，只能让嫖客赎买，这样就陷入嫖客与老鸨之间的讨价还价中，无形中被当做商品买卖。纵使杜蕊娘有情有义，其命运仍不得不掌握在别人手中。更令人气愤的是杜蕊娘是老鸨的亲生女，在一个弱肉强食、道德沦丧的时代，母亲居然让女儿靠出卖肉体为生，这更是女性命运悲剧、人性扭曲的表现。

（张千见旦云）大姐，老爹说太夫人不许你，着你做个小夫人，乐案里除了名字，与你包髻、团衫、油手巾。你意下如何？

——《谢天香》第二折

谢天香劝说柳永上京赶考后，钱大尹虽知她与柳永的情义，但出于男性的本能也表示了对天香的倾慕。面对遥遥不知归期的情郎，天香虽心中牵念，但为了能早日脱离妓院，也表示愿意跟从钱大尹，在窘迫肮脏的环境下，“活着”显得更为重要。钱大尹最初营救天香也并非为了柳永，然而当其发现天香秉性善良后，做出了把她留给柳永的决定，只是天香未能明白。与天香迫于生计嫁于钱大尹相比，柳永则被作家塑造成一个中举后返乡的痴情汉形象。

（末扮柳耆卿骑马引祗候上）……我闻知钱大尹娶了谢天香为妻。钱可道也，你情知谢氏是我的心上人，我看你怎么相见？

——《谢天香》第四折

男权社会下的女性自身没有选择权。钱大尹起初对天香有情，但想到柳谢二人的情义，遂把天香藏于闺阁，直至柳永得中状元归来。情节发展中女主角天香始终没有发言权，她成为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易品。剧情开始她对柳永感情是真，钱大尹虽功利但她觉得同样美好，这是一个弱女子的正常诉求；嫁入钱府，天香被冷落三年，这对追求平淡幸福的天香无疑是一种打击；等到柳永归来，天香便成了钱大尹留给柳永的“礼物”，这是男性主宰女性命运的真实写照。相比柳永的痴情，天香显得更为现实一些。纵使二人最终修得连理，但对天香而言，她的幸福始终不是由自己掌握的。

《救风尘》是关汉卿杂剧中女性形象最为鲜明的作品，赵盼儿、宋引章作为青楼女子，对爱情有着不同的理解。

（旦）你如今嫁人，莫不还早里（外旦）有甚么早不早。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我嫁了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

——《救风尘》第一折

全剧围绕宋引章的从良愿望和婚后遭遇展开。如剧首赵盼儿所言“妓女追陪，觅钱一世”，宋引章身为青楼女子，终日流连于子弟之间，是其母挣钱的工具。对于这等低贱生活，宋早已深恶，“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在她看来，唯一能摆脱现实处境的就是早日从良嫁人，“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从此立得妇名。在夫婿选择上，和大部分单纯女子一样，宋引章轻信了官宦子弟周舍的花言巧语、故作殷勤，将暑月间扇扇、冬日里暖被等看做是体贴知重，不顾姊妹赵盼儿“子弟做不得丈夫”的奉劝。从这一角度讲，宋无疑是盲目的，但背后所隐藏却是从良心切。在秀才安秀实和宦官子弟周舍之间，她毅然选择周舍，除了“嫁了安秀才，一对儿好打莲花落”原因之外，更多的是出于周舍的“知重”。可见，在对理想婚姻的追求上，宋固然有“贪恋富贵”倾向，但目的是希望婚后过上平稳安定的日子，而非跟着穷酸书生落魄乞讨。我们不得不说宋引章这一心理是正常女子渴望安定、人格独立的合理追求，决定她最终选择的，仍是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在古代，妓女毫无权利，嫖客们只将其当做泄欲工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周舍对宋引章“体贴爱护”，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即便只是“虚情假意”，但对涉世未深的宋来说无疑打动她内心的，急于下嫁也就情有可原。在宋这一人物上，关汉卿未多用笔墨，以简短平易的语言描绘出封建社会下层女子对爱情生活的正常追求。生活的苦难和理想的幻灭，构成了封建社会女性悲惨命运的双重因素。

《调风月》第二折，当燕燕发现小千户与闺房千金莺莺在一起时，不得不为自己爱情理想的破灭而心痛。

【紫花儿序】你把遥天指定，指定那淡月疏星，再说一个海誓山盟。我便收撮了火性，铺撒了人情，忍气吞声，饶过你那亏人不志诚，赚出门程。

——《调风月》第三折

燕燕作为侍婢，本无地位可言，当她憧憬理想爱情时遇到了相貌俊俏、风流倜傥的小千户，因而对其着意殷勤。可以说对于爱情，她是大胆的、赤裸的。身为婢女，在爱情面前她要求平等，在与小千户定情后，让他许下包髻、团衫、袖手巾，等着做“世袭小千户的夫人”。可是燕燕万万没想到小千户自始至终都在玩弄自己的身体与感情。而小千户让燕燕做媒无异于再次羞辱她，贞操观让燕燕不得不忍气吞声，直到最后才当着众人之面揭穿他的丑恶嘴脸。《春秋■梁传》记：“妇人以贞为，行者也。”⑦这里作者没有再写下去，燕燕将其与小千户的私情公之于众，这对小千户而言，或许仅是背负一个不道德的批评；但对燕燕来说，无疑把自己逼向了另一条绝路。燕燕的反抗是下层女子为争取人格平等、维护爱情尊严而向封建制度的挑衅。从她身上所体现出的，不仅仅是对不平等的反抗，更有女性的自醒意识。关汉卿杂剧中的妇女多希望通过婚姻改变生活，如前所述这是一种渴望安定、寻求人格独立的诉求，但它却被别有心机的男子利用，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综上，关汉卿笔下女性在婚姻方面的不幸主要在于：在选择婚姻时，受传统媒妁之言婚姻观影响，她们只能依从父母安排，不能自主决定；而在追求美满婚姻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笼罩在男尊女卑的观念下，在男权社会中也只能忍气吞声，将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于他人身上。剧作家关汉卿以广博的视角展现了从下到上各层女性婚姻的悲剧：以宋引章为代表的妓女，以燕燕为代表的婢女，以王瑞兰、王闰香为代表的大家闺秀……她们无一能够逃脱被他人安排的命运。由此可见，无论女性地位高低，在男权社会中她们只能任由摆布；同时加以扭曲的人性、各种黑暗势力的胁迫，更使女性生存变得艰难。

① 吴晓玲等：《关汉卿戏曲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版，第8页。

②④ （元）脱脱等：《金史》（卷八十八）、（卷一百二十五），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964页，第2713页。

③ 李春祥：《元杂剧史稿》，河南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页。

⑤⑥ 吕思勉：《中国制度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357页，第347—348页。

⑦ 范宁集解：《春秋梁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52页。

参考文献：

[1] 王季思.全元戏曲（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2]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 张庚，郭汉城.中国戏剧通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

[4] 王季思.全元戏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5] 张大新.论元代前期历史剧的民族意识和时代精神[J].文学评论.2010（4）.

[6] 孙书磊.元代历史剧文人作者的创作心态蠡测[J].艺术百家.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