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叙事:探索文学史的审美新格局
2013-04-29孙巧巧
摘 要:重写实、轻幻想是20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要特征。当“20世纪中国文学”已然逝去,21世纪文学到来之后,文学创作的这一特征依然没有改变。虽然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文学史意义功德无量,特别是对于悲情的“20世纪中国文学”而言,对现实的关怀,可谓一个民族特定的精神心理的呈现。但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学史忽视或漠视幻想叙事,则很难说是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因为文学的本质即幻想。从这个意义上讲,曹文轩的系列长篇小说《大王书》的幻想叙事,超出了叙事学,乃至文本本身的意义,而具有探索审美新格局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幻想叙事 《大王书》 审美格局
一、曹文轩的大幻想观
原始人之初就有了幻想,神话、传说、民间童话等是人类最早进行幻想叙事的凭证。各个古老的民族都有其独特的文化源流与幻想叙事体系,如世代传颂的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印度传说。在中国,最早的幻想叙事可以溯源到上古神话,有以记述神话为主的《山海经》《穆天子传》,到汉代有内容庞杂的志怪小说,唐代有激越飞扬的传奇,再到明清有天马行空的神魔小说,这构成了古代幻想文学的发展脉络。然而,在以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思想为主导的古代文学创作中,“幻想”始终作为一种边缘性的因素存在。即便是进入思想文化空前激荡的20世纪,特别是小说创作高速发展、文学总体美感多样性得到丰富呈现的时代,幻想仍是不被看重的一脉。
早在20世纪80年代,曹文轩就注意到了幻想在当时文学创作中的普遍缺失。他在《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考察儿童文学的发展状况时提出“儿童文学作家是民族未来性格的塑造者”,并且认为“我们的儿童文学显得小气、拘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时间和空间距离太短,应凭借想象的翅膀,放任自己,漫无边际的翱翔”。①“为未来写作”以及“张扬想象力”是曹文轩幻想观的起点。在接下来的学术专著《思维论》中,他进一步强调“凡在艺术史上占有一定位置的艺术家,都有强健的想象力”②,并且敏锐地提醒人们注意“坏想象”会使人面对肮脏和丑恶,甚至能培养一种浮躁、低劣的思维模式。
曹文轩对于“坏想象”的担忧很快便得到了证实。面对西方思潮的大量涌入,沉重了太久的中国文学终于逐渐摆脱实用主义的魔法开始眺望形而上的层面时,大多只是着迷于对先锋技巧与潮流的追踪与模仿。虽然伴随着西方幻想作品的大量涌入和市场消费的双重刺激,本土幻想市场开始复苏繁荣,但其幻想质量却因普遍缺乏艺术美感而显得差强人意。在这期间,曹文轩坚守古典精神与美学趣味,与“粗鄙化”写作对抗,与堕落庸常的“写实主义”对抗,与冷漠无情的“现代主义”对抗。他在风起云涌的20世纪末看到了文学创作的问题所在,认为“当下的文化限制下,更适合做的是在古典形态的范畴中来提高作品形而上的程度。”③曹文轩偏爱将古典资源作为创作的源泉,致力于对其进行现代转换,而转换的方法之一便是借助于幻想。伴随着自身“大幻想观”的日渐成熟,曹文轩将“为人类提供良好的精神底色”作为创作使命,坚持“只有得到优良的知识和高贵精神的发动和牵引”④才能出现好的幻想,《大王书》的出现便是他身体力行的结果。
二、曹文轩如何建构幻想世界
西方幻想大师托尔金曾就幻想世界的构建问题提出“第二世界”的创作理论。他认为由于“第二世界”与我们所熟悉的第一世界并不相同,因此作者必须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心力与精灵般的写作技巧。{5}在《大王书》中,曹文轩施展他精灵般的写作技艺,将我们带入了一个风烟瑟瑟、扑朔迷离却又无比瑰丽的幻想世界。
(一)以文学性的基本要素作为叙事的尺度
曹文轩的幻想叙事始终以文学性的基本要素为叙事的尺度,对故事的叙述节奏、情节的摇摆处理以及场面进行了精心的设置。小说的开头并不按照时间顺序进行,而是从暴躁的螅在宫殿中咆哮切入。随后用一种短促、简洁的笔调叙述了这位从地狱逃脱出来的屠夫如何建立残暴统治。节奏是形成美感不可或缺的因素——节奏本身就是可被审美的。⑥随后的叙述时而延缓从容,时而突变加速。茫军在夜袭螅军后加速前进,“军队士气高昂,一路杀来,如刀磨豆腐般爽快”,但快要逼近褐石城时突然减速,在大王书的启示下成功避开了螅军的埋伏。随后由于粮草的短缺和螅军的猛烈攻击,茫军陷入精疲力竭的境地,故事情节也出现惯性滑行。古典形态的小说也讲究场面,场面的移动与切换常常形成流动感,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游历的快感。⑦从公石之城、迷谷、金山、橡树湾一路走来,茫军踏入了茫茫大漠。在烈日沙石的炙烤下,茫军争先恐后地奔向突然出现的绿洲,结果意外中毒。作家对中毒场面的描写非常奇特:“无形的节奏与韵律,统摄了在场的所有人乃至马匹与灰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从高处看,偌大一片空地上,旋转着一个极富韵律感的特大漩涡。”《大王书》的冷暖色调过度自然,同时场面描写充满视觉感。
(二)以古典美学精神作为幻想叙事的美学原则,追求高贵的美感
曹文轩着重营造充溢古典美学气质的幻想意境,将对风景画描写的重视与否看做是判断艺术成熟与否的标志之一。在讲述螅建立其邪恶王权前,对人间安定闲淡的生活有一段十分舒缓的描写:“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都城上万里无云、天蓝如水。不知是谁家的鸽群,在天空中优美地飞翔,清脆的鸽哨声,更显得天空高远。正是收获的季节,来自城外的各种水果,堆满了街道两侧的水果铺,空气中到处飘散着新鲜的水果味……”在《大王书》中,每当这些纯美净洁的景色出现,都将匆匆而下的叙述节奏进行调整,同时发挥出营造氛围与对比反衬的奇妙效用。不仅如此,曹文轩对幻想人物的塑造同样体现着对高贵美学的追求。他擅长刻画“圆形人物”,通过描写人物思想的摇摆、性格的摇摆以及心理的摇摆,塑造出了真实可感、富有生命力的形象。茫从那个喜欢“在马上竖蜻蜓”、“光着屁股下河摸鱼”的男孩逐渐成长到能够与强大的敌人对抗,从对放羊生活的无限怀念到明白命运赋予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并能含泪忍受离别的悲伤,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后茫真正成为了一位英俊而潇洒的王。人性是小说最后的深度,而少年茫的这些反复与摇摆恰恰是最动人心之处。
(三)以世界性的巫术文化作为叙述资源
曹文轩认为:“人类真正的幻想是原始初民的幻想,现代人所谓的幻想只是利用现代的叙述方式来对原始思维进行特殊的表达。”⑧曹文轩从经典人类学著作中汲取了大量资源,通过调用大量巫术文化,完成了对“原始思维”的特殊表达。泰勒的“万物有灵观”是《大王书》幻想世界的前提和基础。泰勒还对灵魂观念及灵魂的出走进行详细的研究,认为原始初民观察静静水面中的映像,看到阳光下跟随人们的阴影即为对灵魂的认知。原始人对影子的担心不亚于对自己名字或者肖像的担心,对他影子的任何侵害都意味着对他本人的侵害。格罗特则认为“影子是人的一部分,它对人的命运有很大的影响”。由此,我们读懂了《黄琉璃》中“影子是瑶的精血,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和结尾“狗扑咬人影子”的奇特描写。此外,布留尔提出,原始人思维的集体表象认为某些特权人物持特有的知觉,某些存在物可以和那种行过必要成年礼或拥有与高级存在物“互渗”能力的人之间确定神秘的关系。这就可以解释少年茫的超凡能力和他能轻而易举拉住食金兽等类似的情节。除此之外,弗雷泽的《金枝》对曹文轩也深有启发。弗雷泽认为,神圣帝王的地位极高,他承担的责任也极重。神圣的帝王经过一定时间或者自初露虚弱迹象的时候必须被迫受死来保证神圣的灵魂能够及时迁至更为健康的躯体中,才能保证这灵魂的平安康泰。弗雷泽还援引世界各大洲民族的实际材料进一步论证了新“森林之王”必须先要杀死原有的“森林之王”并得出了 “金枝”的象征含义。即折到一节“金枝”,不只是意味着将取得战斗的权利,也象征已经掌握了对方的命运。大王书之于茫的意义与金枝之于新祭祀的意义是一样的。螅的残暴统治注定是短暂的,只有年轻健康的茫才能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茫获得大王书的同时也象征着已经掌握了螅的命运。另外,橡树湾所燃起的两堆“新火”与“旧火”,也是新王杀死旧任这一原始思维的体现。
三、幻想叙事的当代意义
幻想从来都不是逃避,而是“带着更为清晰的方向感和目的感重新踏入地球这个‘没有路径的森林”⑨。《大王书》虽然选取了幻想文学的表现形式,但它时刻关怀的依然是这个世界所存在的一切。曹文轩对“幻想”满怀期待,并让我们看到了幻想释放时的巨大能量。
从文学史的脉络来看,《大王书》接续了古典主义精神血脉,并对其进行了现代转换。20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深刻厚重固然让我们震撼与敬仰,但是在这之外诸多形态的文学样式仍然值得我们尊重。进入21世纪,文学的幻想因素依然被人们看轻,甚至在实用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被理解为一种虚无缥缈的乌托邦之境。然而,文学的本质实为幻想,假如一个民族的文学史长期忽视或漠视幻想叙事,那很难说是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以《大王书》为代表的幻想文学,常常能将当下文学浓重的笔调向上张扬,尤其在摆脱低沉的叙事之后能进入到形而上的思维空间并使得那些对生命的追问与反思散发出更多高贵优雅的光芒。《大王书》不仅超出了文本本身,还具有探索审美新格局的文学史意义。
谈及国内幻想文学浮躁混乱的写作现状时,方卫平直言不讳:“‘大幻想在这一时期是非常重要的艺术操练和尝试。由于它是新生的,所以这种问题在实验阶段的面貌不一样,里面有一些做得差些,有的干脆离幻想小说还差得很远。”幻想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瞒天过海、欺世盗名的花枪,《大王书》的出现提供了本土原创样本,它以文学性的基本要素作为叙事的尺度,重视幻想叙事的文学性。此外,曹文轩还沉潜到经典人类学著作中汲取大量资源,他不仅探索原始初民的深层思维特征与审美意识结构,还将这种审美意识进行自觉的引导和升华。正是基于这一点,他的幻想世界跨越了成人与儿童的界限,迸发出使多层次读者感奋不已的艺术力量,呈现出另一番充满乐趣的“象外之象”。
在将中西幻想文学进行对比时,曹文轩一直强调我们的“意境”丝毫不逊色于“深刻”,“雅致、雅趣、格调、滋味”也并不比“自虐、暴力、窥视”来得低下。置身当下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背景中,他始终以不卑不亢的姿态与西方经典幻想作品进行对话与交流。多年前,曹文轩在《中国儿童文学5人谈》中表达过自己“很民族”的希望:看到有中国风、中国情调的幻想文学出现而不仅仅是步他人的后尘。《大王书》尚未结束,幻想叙事的文学使命远远没有完成,期待更多本土“幻想叙事”作品出现,与西方的幻想文学来个强力冲击与交流。
① 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14页。
② 曹文轩:《思维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23页。
③ 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70页。
④⑧ 曹文轩:《作家曹文轩:没有没有想象力如何仰望头上的星空》曹文轩访谈,中国网。
⑤ [英]托尔金:《妖精的故事》,引自《在“经典”与“人类”的旁边 台湾科幻文论精选》,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页。
⑥⑦ 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157页,第128页。
⑨ 朱自强、何卫青:《中国幻想小说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参考文献:
[1] [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2] [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神话、哲学、宗教、语言、艺术和习俗发展之研究[M].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4] 弗雷泽.金枝[M].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5] 梅子涵等.中国儿童文学5人谈[M].天津:新蕾出版社,2008.
作 者:孙巧巧,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