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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歌《天鹅》赏析

2013-04-29刘广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海子墓地天鹅

摘 要:《天鹅》是一首爱情佳作,诗人选取“天鹅”作为“恋人”意象,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抒情主人公“我”虽然已埋入地下“泥土”,但却依然深爱着那只美丽的“天鹅”,为呼应“恋人”的飞行,甚至从“坟墓”里伸出双手。为了爱情,“痴情的诗人”穿越过“死阴的幽谷”,“受伤的天鹅”发出哀婉的绝唱。从精神分析角度看,“我”和“天鹅”不过是海子自身形象裂变的产物,因此“受伤的天鹅”与“痴情的诗人”又可合二为一。

关键词:海子 《天鹅》 墓地 爱情

千百年来,中外艺术家们通过诗歌、绘画、音乐、舞蹈、雕塑等各种艺术表现方式,描写天鹅,讴歌天鹅,形成了一道多姿多彩的艺术风景线。在以天鹅为题材的众多诗歌作品中,海子的“天鹅”标新立异,风格独特。诸多海子诗歌选本都选入了这首抒情佳作,值得一提的是,“当代文学经典30年·诗歌卷”收入海子包括《天鹅》在内的7首作品①;在中外现代诗精选本《我与光一起生活》②一书中,《天鹅》被当成海子“唯一的代表作”入选。而海子这首诗的主旨“埋藏”较深,读者或评论者赏析起来,难免会遇到一些阅读障碍,因此,对于该诗的文本阐释也就成为必要。

《天鹅》共分5个“诗段”(数码为笔者所加),全诗如下:

1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水/呼应着她们//2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鹅受伤/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3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4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大雪中却没有通向我的房门/——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5在我的泥土上/在我生日的泥土上/有一只天鹅受伤/正如民歌手所唱③

细读上述诗歌文本之后,读者会发现有如下“难点”有待阐释:1. 该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我”,“身”在何处?“心”向何方?2. “泥土”、“身体”、“房屋”喻指什么?3. “手指”“竖在墓地”作何解释?十根冻伤的“蜡烛”指的是什么?4、“民歌手”“所唱”的是什么?“天鹅”意象代表什么?下面我们试做分析——

《天鹅》这首诗的整体思路是,抒情主人公“我”在极简单的叙事过程中,向读者倾诉一段如泣如诉的心曲。这心曲主要是“我”对远方飞来的“天鹅”的感受与“呼应”。

第1诗段写“我”在夜里仿佛听到天鹅群“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水/呼应着她们”。黑暗深处似乎有某种隐秘的声音在召唤自己,“我”渴望和她们一起飞翔。第2诗段写“天鹅”飞过的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突出那只“受伤”的“天鹅”。“天鹅”飞来的特定时间恰是“我”的生日,具体一点是在那天的“黄昏”,而“天鹅”飞过的特定地点则是“我”所在的“泥土”。这里要注意一个时间方面的细节:既然飞过“泥土”的具体时间为“黄昏”时刻,第1诗段句首的时间状语“夜里”应当如何解释呢?这个“夜里”应当指“我”生日的前夕——昨天“夜里”。就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而在“昨天夜里”,“我”就“听见远处天鹅……”这个时间细节说明:早在“生日”到来之前,抒情主人公就急切地盼望着远方的“天鹅”能飞越“桥梁”,来到“我”所在的特定地点。读者可以设想,从昨天“夜里”到今日“黄昏”,对“我”而言,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漫长的期盼!“生日”的意义不再是本身的意义,反而“异化”为对“天鹅”的期待与盼望!

第3诗段写“天鹅”从远方的桥梁飞来,“我”却不能走出“房门”到室外去迎接她们。这一诗段强调“我”体内的“河水”沉重,因而不能“呼应”天鹅的飞行。读者注意,第1诗段和第3诗段两次写到“桥梁”,这“桥梁”是不是象征浪漫爱情的“鹊桥”呢?也未可知。

第4诗段是全诗的核心诗段。这个诗段主要写“身处”“泥土”的“我”,对“飞过墓地”的“天鹅”的“呼应”。这一诗段联想丰富,“幻象”奇特。作者先由“雪白”的天鹅联想到墓地“大雪”,再由“大雪”写到雪地里“没有通向我的房门”,继而由“身体没有门”写到“我”的“手指”“坚在墓地”。海子曾有诗句:“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长诗《土地》),这表明“身体”与“泥土”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在海子的诗歌世界,“房屋——身体——坟墓”三种意象互为比喻,既可分开表达,又可“三者合一”:“我”的“身体”如同“房屋”,“我”的“坟墓”如同“身体”。因此,“房门”也即“墓门”,石头制作的“墓门”难以开启,故有“门扇沉重”之说;而“身体”里的“水”,实际上就是“坟墓”里的“积水”,“积水”之多,乃成“身体里的河水”,也就有“身体沉重”之说。那么,“我”从“墓地”伸出几根手指呢?“十根冻伤的蜡烛”巧妙地告诉了读者答案——那伸出“墓地”的,不就是“我”的一双手吗?

至此,我们可以想象出一幅奇特的“墓地景象”——

在“我”生日那天的“黄昏”,天幕上飞过一群雪白的“天鹅”,“我”爱的那只“天鹅”带伤飞行——除了美丽吹动的“风”和“我”,没人知道“她”已“受伤”——“她”遭受的是“心灵创伤”!身在“泥土”的“我”,尽管“热血沸腾”,却不能走出“房门”呼应她们,于是“我”从“墓地”伸出双手,“呼应”那只“受伤”的“天鹅”,连同她的姐妹们。大雪覆盖的“墓地”寒冷无比,“我”高高举起双手,“十指”如同“冻伤的蜡烛”!此情此景的“蜡烛”意象,使人想起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中那支流泪的“蜡炬”。

《天鹅》第5诗段写“我”在“泥土”中,听见那只“受伤”的“天鹅”在天空中阵阵哀鸣。这里,诗人用“民歌手”所唱的腔调,形容那只“受伤”“天鹅”的“鸣叫”。“民歌手”的腔调往往粗犷悠远,似乎有种嗓子冲满血丝的苍凉——所以说,那只“受伤”“天鹅”的“鸣叫”,“正如民歌手所唱”。作为全诗的结尾,第5诗段以“天鹅哀歌”为读者留下悲凉的余音。

海子那幅奇特的“墓地景象”在令人心灵震撼的同时,也促使人们思考这首诗的“诗歌空间”。《天鹅》一诗的“诗歌空间”极为开阔:上有天空,下有大地,“飞翔的天鹅”和“伸出的手指”则把天空与大地连接在一起。

在天空这一层面上,“天鹅——桥梁——天风——歌声”形成一条联想链条;在大地这一层面上,“泥土——房屋——身体——坟墓——手指——蜡烛”形成另一条联想链条。天空层面的思维线索为:“天鹅”离不开河水或湖水,“桥梁”的出现顺理成章;“天鹅”飞行中有“风”,那只“天鹅”“受伤”——“只有美丽吹动风才知道”;受伤的“天鹅”,牵动着“我”的心,故有“我身体里的水/呼应着她们”。大地层面的思维线索为:“我”早已被埋在“泥土”之中,因此“身体”即“坟墓”,“坟墓”即“身体”;由于被埋,所以“身体”沉重,“行动”受限,也就不能用“优美的飞行”与“天鹅”比翼双飞;尽管如此,“我”仍然挣扎着从“坟墓”中伸出“手指”——“竖在墓地”!在这“墓地风景”中,上有“受伤的天鹅”,下有“痴情的诗人”——“我”身在“坟墓”,心向“天空”,那高举的“手指”如同冻伤的“蜡烛”,竖立在寒冷的雪地……

海子勾勒出这幅凄美的“墓地风景”并非出于偶然。在海子的脑海里,“大地”这一“实体”是与“埋葬”和“生育”紧密相连的,其本质既关乎“死亡”又关乎“生命”。我们不妨对照海子其他诗句:“亚洲铜 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作为“大地”象征的“亚洲铜”,在海子眼里,它“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面贫穷而圣洁的雪地/我被种下,被一双双劳动的大手/仔仔细细的种下”(《葡萄园之西的话语》)——被“种下”,实际上也是一种“被埋”,只不过这种“被埋”,尚有破土“发芽”的希望。“不曾料到又一次春回大地/大地是我死后爱上的女人”(《诗人叶赛宁》)——这种“埋葬”,如同回到爱人的怀抱,有“春回大地”的感觉。同理,在《天鹅》这首诗中,“我”虽然已经死去,埋入大地的“泥土”之中,但“我”的心依然深愛着那只“天鹅”,竟至于从“坟墓”里伸出“手指”,“呼唤”天上的“恋人”!

海子的“墓地风景”让人联想起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说。欧洲历史上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曾经叱咤风云,在他三十一岁时,死亡的阴影忽然降临。他郑重地嘱咐家人道:“等我死之后要在棺材两边挖两个洞,将我的手伸出去,让世人都能看见,我亚历山大曾何等风光,但我死后却是两手空空!”“亚历山大大帝”死后把双手伸出棺材的故事,不知是否启发了海子关于《天鹅》的艺术构思?

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可歌可泣的爱情总是与死亡紧密相连。生死之间,虽然阴阳两隔,但却往往被爱情“穿越”。梁山伯与祝英台合葬后,二者的灵魂游荡出阴森的坟墓,化作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成为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普希金在诗歌《我的墓志铭》中写道:“这儿埋着普希金,他和年轻的缪斯,在爱情与懒惰中共同度过了愉快的一生。”④——在诗人看来,坟墓里的爱情,依然幸福!在诗歌《致一百年以后的你》中,俄罗斯著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设想,“我”从九泉之下握笔,写信给一百年后降临人间的“恋人”——“朋友!……我够不着亲吻!隔着忘川/把我的双手伸过去。”⑤在总体构思上,这首诗同海子的《天鹅》具有相同之处:抒情主人公都从地下“坟墓”伸出双手,呼应自己的“梦中情人”。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交代了该诗是写给一百年后的“恋人”,而海子《天鹅》的思路和主题意蕴却深深隐藏在文本内部。上述诗歌似乎表明:对那些爱情至上的“情种”而言,最为关键的是和恋人心心相印,或生或死似乎并不重要——因为真挚的爱情能跨过“死阴的幽谷”⑥。

作为“爱情之鸟”,“天鹅”在中西文化传统中由来已久,源远流长。

研究资料表明,自然界中的天鹅形成“一夫一妻制”的伴侣约定,已经延续许多年代,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持续一生。天鹅忠于自己的伴侣,方式很浪漫,二者在水中游泳时将脖子缠绕成一个“心形”,这就是它们真爱的象征。法国博物学家布封认为,天鹅身上的一切,都散布着我们欣赏优雅与妍美时所感到的那种舒畅、那种陶醉,一切都使人觉得它不同凡俗,一切都描绘出它是“爱情之鸟”。

在古希腊神话中,“丽达与天鹅”的故事流传甚广。丽达是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的妻子,众神之王宙斯醉心于丽达的美丽,趁她在树林间的河水中沐浴时,化为一只天鹅来到她身边,诱使丽达与之交欢。结果她产下了两枚蛋,其中一枚孵出“波吕丢刻斯”和“海伦”,他们属于丽达与宙斯的孩子。这里的“天鹅”作为天神宙斯形象的化身,隐喻了“权利”和“欲望”对少女肉身的引诱与攫夺。

在世界范围的民间故事领域,“天鹅处女型”故事非常著名,这种故事通常是指人间某一小伙子与天鹅飞到人间而化身的仙女结合为夫妻的民间故事。这一故事类型在我国各民族民间广泛流传,在汉族则以“牛郎织女”的传说而闻名。此外,我国就有哈萨克族、蒙古族等民族,以“天鹅仙女”为其民族的始祖。“哈萨克”一词即“白天鹅”或“像鹅一样”的意思。而在“布里亚特蒙古人”⑦那里,“天鹅”化作女子与青年婚配生子,繁衍成为霍里、巴尔虎等布里亚特部族,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还一直保持着向“天鹅”祭献乳汁的风俗习惯。——由此我们得知,海子选取“天鹅”作为“恋人”意象,其背后蕴含着多么丰富的文化内涵!

在西方话语中,“天鹅之歌”别有意味。“古人不仅把天鹅说成为一个神奇的歌手,他们还认为,在一切临终时有所感触的生物中,只有天鹅会在弥留时歌唱,用和谐的声音作为它最后叹息的前奏。据他们说,天鹅发出这样柔和、这样动人的声调,是在它将要断气的时候,它是要对生命作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这种声调,如怨如诉,低沉地、悲伤地、凄黯地构成它自己的丧歌。”⑧据布封介绍,“天鹅之歌”还有其象征含义——每逢谈到一个天才临终前所作的最后一次辉煌表现的时候,人们总是无限感慨地想到这样一句动人的成语:“这是天鹅之歌!”“天鹅”哀婉凄切的歌声,如同“荆棘鸟”的绝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荆棘鸟”要把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其歌声最凄美的时刻,也是生命最痛苦的时刻。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绝唱,仿佛说明一个残酷的道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创伤来换取——海子创作《天鹅》的过程何尝不是如此?由于作为诗人的海子太过钟情,才幻想出在自己“生日”那天的“黄昏”,有一只“天鹅”飞过“我”之“坟墓”且“受伤”、“哀鸣”的情节。在海子的潜意识里,他仿佛在设想:“如果我死了,在我的生日或祭日,‘恋人是不是会回来吊唁我?这是不是我见到‘她的唯一的方式?……”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我”和“天鹅”不过是海子自身形象裂变的产物,因此“受伤的天鹅”与“痴情的诗人”又可合二为一——与其说是“天鹅”受伤,毋宁说是海子本人受伤!

综上所述,《天鹅》是一首用血泪写成的爱情佳作。诗人选取“天鹅”作为“恋人”意象,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抒情主人公“我”虽然已埋入地下“泥土”,但却依然深爱着那只“天鹅”,为呼应“恋人”的飞行,甚至从“坟墓”里伸出双手——为了爱情,“痴情的诗人”穿越过“死阴的幽谷”,“受伤的天鹅”发出哀婉的绝唱。诚如海子所言:“抒情就是血。”《天鹅》作为海子的泣血之作,是他留给这个世界哀婉动人的一曲“天鹅之歌”!

① 张清华主编:《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现代出版社2009年版。在这本诗歌选中,海子成为入选诗篇最多的诗人。

② 该选本由李天靖、陈忠村、宗月联合主编,2011年5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③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歌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76页。

④ [俄]普希金著 高莽等译:《普希金诗选》(名著名译插图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⑤ [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苏杭译:《致一百年以后的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

⑥ 完整的引文为:“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见《圣经·诗篇》(23:4)。

⑦ 蒙古人的一支,20世纪20年代以来,由俄罗斯陆续迁入中国境内,并最终定居在内蒙古自治区鄂温克族自治旗境内的锡尼河两岸。

⑧ 布封散文《天鹅》,转引自《世界中学生文摘》2007年第5期,第29页。

作 者:刘广涛,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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