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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岁月(第二部)

2013-04-29孟东桥

当代小说(下半月) 2013年5期
关键词:老孟

孟东桥

“汉生,你说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走到救护站边缘,许青拢一拢裙摆坐到树下的空弹药箱上,凝望着土路上源源不断用马车载送来的伤员。

唐岳摘下军帽坐到她身边:“或许要打到日本没有男人为止吧”他紧锁双眉,叹了口气:“前提是,我们要有足够的武器弹药坚持到那一天。”

许青迷惑地摇着头,问道:“难道日本人真的要妄想占领整个中国?”

“没有”唐岳看着一辆冒着黑烟背着一个锅炉的木炭汽车摇摇晃晃老牛似地颠簸驶来:“日本军阀现在只是乞求我们承认满蒙独立,华北‘中立,他们妄想我们会接受。其实他们占领武汉之后,双方就已经都明白日本陆军的军力到了极限,无论如何疯狂他们取胜的唯一办法就是困死我们;我们取胜的唯一办法就是拖死他们。”

许青苦涩又无奈地笑笑:“听上去像一场简单又漫长的噩梦。”

唐岳点燃一根香烟自嘲:“我们黄埔军人好像命中注定为结束这场噩梦而生……”他忽然止住了话头,扔掉了香烟,紧紧盯着远处。

许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儒雅的军官正从停在路边的木炭汽车上搀扶下来一位发髻一丝不乱,衣着考究的小脚老夫人。

唐岳起身急奔过去,扑通跪倒在老夫人脚下颤声道:“娘……”

唐氏夫人一把扶起儿子:“汉生你现在是军人,在外面不可行家礼。”她端详着面色古铜身材愈发挺拔的独子:“孩子,先谢过吴家少爷一路上对为娘的照顾,不是吴家少爷在武汉帮助我们转移,咱们母子恐怕就没有团圆之日了!”

唐岳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给在一旁含笑不语的吴其望少将敬礼。吴少将还礼后紧紧握住唐岳的手:“我是来给陈长官(陈诚)打前站的,汉生你先安顿老夫人,咱们兄弟改日再叙。”言罢,重新登上木炭汽车而去。

许青在北平的时候曾经见过去探望儿子的唐氏夫人,过来见礼,亲热的邀请老夫人到自己在女子中学的宿舍暂住。唐岳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地方于是找来两辆黄包车,许青陪着三寸金莲的唐氏夫人坐一辆,唐岳跟母亲的陪嫁丫头从小看他长大的陈姐同车。

省立湖南女子师范中学的操场上清一色短发、朝气蓬勃的学生们正在举行排球比赛,由于学校要转移到乡下以避战火,一部分师生已经离校先行,所以许青就将唐氏夫人主仆安置在自己隔壁空置的一间套房方便照顾。

唐氏夫人让陈姐和唐岳把书桌挪到面南背北的那面墙,擦拭干净,恭恭敬敬地打开随身带来的红木小箱,请出祖先的牌位。一言不发地坐下,看唐岳给祖先牌位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汉生,你妹妹跟着嘉和他们汉阳兵工厂迁到辰溪去了,嘉和让鬼子的飞机炸掉了一只胳膊。他们的婚事是我做主的,你……”

唐岳在母亲坚定而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母亲大人,现在战事吃紧,我实在实在……”

陈姐用自带的精磁盖碗给唐氏夫人端上来新沏的龙井陈茶,看到唐岳还跪在地上想搀起他,却被唐氏夫人以目光制止。

“兵荒马乱的年头”唐氏夫人品了一口茶,重重地放下盖碗:“这一次托祖先们的福,仰仗吴家少爷帮忙,你我母子能见上这一面。你这次当着我的面把婚事办了!”

“这……”唐岳哭笑不得:“我一个人也办不了哇……”

许青端着一盘点心过来,进门一见这种场面进退不得。唐氏夫人招手让她过来陈姐上前接过点心,老夫人拉住许青的手端详得她脸红心跳。

“汉生父亲去世得早,他八岁我开始守寡卖掉了纱厂拉扯他们兄妹”唐氏夫人转过头对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唐岳数落着:“国家有难,可这不是你这个长房长孙不孝的借口!我是没有儿子的人总跟着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就你精忠报国?岳王爷(岳飞)也是有家小的!”

许青脸颊发烫,想抽身退出可是手却被老夫人紧紧攥着。

唐氏夫人铁了心要替他们捅破这层窗户纸:“许老师我知道你是读过洋文的新派女子,我这个孩子对你的一片痴心我这个做娘的早在北平就看出来了。姻缘天定,今后你们就不要再苦着自己了!”

如此突兀率直,搞得许青羞臊难当阵脚大乱:“老夫人这……这从何说起……”

唐氏夫人把自己的翡翠镯子摘下来给许青套在白皙的手腕上:“这打仗的年头没什么准备,这镯子是当年我婆婆传给我的,现在就当我们唐家的聘礼吧!”

许青用眼角偷瞄跪在地上的唐岳希望他为自己解围,结果遇上他火热期待的目光不由得全身一震,带着镯子扭身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从那一天起许青就尽量躲着不与唐岳单独相处,对于唐氏夫人反而愈加热络悉心照顾,形同母女。唐氏夫人对于女子学校的一切颇感好奇,几次主动要求旁听许青的英文课,回来和陈姐用听来的一知半解的单词相互打趣。

傍晚时分,唐氏夫人总是让陈姐搬个凳子坐在球场边看“疯丫头”们打排球,对这些大脚姑娘们跑跳自如的自由奔放深感羡慕。她常对许青说自己最大安慰的就是在女儿小的时候,因为心疼孩子没有狠下心给她缠足。

已经升任师长的覃异之闻讯亲自来看望唐母,带来了自己和张军长送给老夫人的战时难得一见的进口食品。孟庆业、李廉杰、丁垒和姚鸣、王义夫、张维新三个营长也代表全团官佐给老夫人来请安,送的礼品老夫人推脱不掉在外间堆得像小山一样。

三营长史恩华的新婚妻子从湖北老家来探亲,唐岳让丁垒在长沙城里给他们定了一家高级旅馆的套间住了三天。小两口登门看望唐母,唐母一定要挽留他们晚饭。于是唐母居中史恩华夫妇客座,唐岳和许青自然而然地并肩相陪。

史恩华夫妇给唐母敬完酒,笑称“嫂子”给许青敬酒,许青在老夫人笑眯眯地注视下,爽快地喝了一杯算是默认了。饭后送走史恩华夫妇,唐岳自觉地早早告别母亲出来返营,许青送他到学校大门口,锁上铁门。两人隔着铁门千言万语却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唐岳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大得吓人:“青,嫁给我!我保证爱你一辈子!”

许青抬起头注视着他,柔声问:“你想好要娶我了吗?”

“想了好多年!”唐岳回答得干脆利落,从兜里掏出托人从黑市上换回来的一枚钻戒,单膝跪地。

“许老师,我们替你答应了!”一群躲在暗处的女学生嬉笑着涌出来,围在许青身后弄得两人尴尬异常,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故作花痴状:“许老师他好帅,你不要我们可抢了!”许青笑骂道:“一群疯丫头,赶快给我回宿舍去!”一把抓过钻戒,对还跪在地上的唐岳道:“上辈子欠你的!”头也不回地推着学生们往回走,不知哪个学生喊:“kiss一个嘛!”另外有学生道:“小心教导主任明天k你!”

时逢国民政府为弘扬“五四运动”爱国精神把五月四日定为中国的青年节,唐岳和许青呈请唐氏夫人和长官批准,决定在中国第一个青年节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举行婚礼。

喜讯传开,史恩华、老孟一干人等张罗开了。史恩华跟唐岳亲如兄弟,自掏腰包在学校外面给他赁下一座独门独院的小二楼权且当作新房。老孟一听房租气得直跳脚,他亲自出面找到房东三下五除二竟然把房租讲下来一半!

婚礼那天,许青的学生们把学校的小礼堂布置的花团锦簇,孟庆业是大总管,史恩华是伴郎,吴其望少将任司仪,张军长和覃异之师长是证婚人,关司令特意带着军乐队来捧场。

许青穿着洁白的西式婚纱手捧鲜花,唐岳军装笔挺英武潇洒,唐氏夫人终偿夙愿,喜出望外,禁不住老泪纵横。

半个月如胶似漆的婚假转眼就过去了,全家晚餐的时候商量着今后的安排。

“薛长官是要坚守长沙的,不过最高统帅部好像主张适时放弃”唐岳一贯反对家属随军,徐州会战的时候日军飞机曾经准确地炸毁了随军家属在郑州的宿舍造成了上千人的重大伤亡,致使前方军心一度不稳:“不论如何今后长沙都是要打大仗的,你们要转移。”

“金陵女子大学的吴先生(著名教育家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女士)几次托人捎信让我去成都华西坝帮她的忙”许青征询婆婆的意见:“妈您说——”

“现在是你当家”唐氏夫人让陈姐把这次各位长官同僚部下送的礼金和卖掉唐岳父亲创办的纱厂存下的金条如数交给许青:“今后我是要跟媳妇相依为命的,汉生你在队伍里要服从长官,爱惜部下。”

许青送唐岳出门,两人并肩站在台阶上久久无言,远处伤愈归队的甄紫丹牵着两匹骏马在大树下等着。

“我跟婆婆到了成都就给你来信”许青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满心的不舍与缠绵却无法出口,最后只化成一句:“我等你!”唐岳点点头,大步流星的走向战马,没有回头,不忍回头。

就在战争僵持中,几乎中日双方的一线部队都开始走私或者放任走私,沦陷区和国统区的商品物资以一种风险极高的方式流动着,大量的贿赂和暴利装进了中日军方官员的私囊。

孟庆业就此问题曾经跟唐岳开诚布公地探讨过:“汉生,我们都知道你不吃空额喝兵血,但是现在官兵的官饷津贴还是北伐时期的标准,根本就不可能维持部队的生存!”

“走私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唐岳苦笑道:“我让丁垒把账款交给你,就是因为我不蓄私财,账目对内是公开的,但是对外就见不得光了。”

“中央按月给嫡系部队的军长们发放数万元不等的特别费”孟庆业在军政部何长官身边混迹多年,深知内情:“即使这样,很多部队的空额都在四分之一以上。”

“再加上抽调出去转运军粮、搞经营和给军官运私货的官兵,大部分部队的实际战力不到编制的一半”唐岳给孟庆业倒上一杯酒:“我希望始终能保证满编的战斗力,不希望官兵们参与到走私当中,那样队伍不好带。可是不走私又不行!过去我放任各营,现在为了保证战斗力严禁各营走私,准备由团部来背这个黑锅。具体说就是由你一个人负责,其他人不得参与其中!”

孟庆业一饮而尽:“要想跟沦陷区那边搭上线,也只有军统和青帮能在两边来去自如。咱们团里的情况我清楚没有在帮的,所以只能找军统。”

“我们武汉分校五期的同学中倒是有一个易聘珍听说在军统”唐岳摇头道:“不过我跟他不熟悉。”

“让我想想——”孟庆业摘下大盖帽,习惯性地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戴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谁呀?”

“唐季澧(唐生明)”孟庆业见唐岳茫然的表情,就解释到:“唐孟潇(唐生智)的四弟,要论起纨绔子弟那一套吃喝玩乐的本事,这位唐公子可是全国知名的人物。他大智若愚虽然是黄埔四期的,但是现在已经是中将军衔,跟戴雨农(戴笠)好的胜似亲兄弟。他哥哥唐孟潇在湖南经营多年,门生故旧满三湘找他想办法。”

唐岳深知老孟资历老手眼通天,当下如释重负。

唐生明时任常桃(常德、桃源)警备司令,司令部在常德。孟庆业坚持带着丁垒一起去,这也是他老于世故的一方面:涉及到金钱尤其是公款,一定要有旁证在场,免得自己将来说不清。

到了地方一打听,唐司令一大早就开车带着两个警卫到汽车检查站去了。孟庆业带着丁垒马不停蹄的赶到常德汽车检查站,老远就看到英俊潇洒的唐大少爷军装笔挺,披挂整齐地站在长沙到常德的公路边张望。

孟庆业还没走到跟前,唐生明就认出他这个在南京的牌友,招手道:“状元公(牌友针对孟庆业‘黄埔倒数第一的雅号给他起的牌号)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们湖南这个穷地方来了?”

“自然是你‘探花郎左拥右抱的香风了!”老孟笑道:“连大上海的电影明星(徐来)和军统一枝花(张素贞)都被你金屋藏娇了,你的警备司令部还不是香风扑鼻!”

两人亲热地握着手,老孟纳罕地问:“你一个大司令怎么跑这公路边来了?”

唐生明望见远处过来一辆车窗上拉着窗帘的小汽车笑而不答,老孟见他走到车前跟车里的人简单说了几句话,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军礼挥手就让升起横杆放行。

唐生明回过身拉老孟上自己的车,亲自驾车跟在后面护送。老孟愈加好奇,想不出第九战区有谁能让这位唐大公子如此恭敬:“季澧兄,前面车里到底坐的是何方神圣?”

唐生明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周公恩来!”

老孟一惊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我连个礼都没给周公敬!”

“他在车里看到你了,还让我代问你好!”唐生明感叹道:“要不是抗日统一战线,想见周老师一面比登天还难呀!”

“周老师还记得我?!”老孟一改玩世不恭的腔调,深受感动!周恩来的车途经常德去往重庆,唐生明一直护送他出了自己的管区。周恩来的车没有再停,老孟跳下车站在路边敬礼,隔着车后窗的窗帘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在跟他挥手。

唐生明留老孟在常德狂赌了三天,谈正事用了没有三十分钟。他是大少爷中的大少爷一贯拿钱不当钱,拿权不当权。告诉老孟干脆把本金放在他那儿,每个月他会把红利通过军统长沙站转交给老孟。

老孟深知唐的人品可信,本来他自己对这种事也不感兴趣,当即命丁垒如数将公款交给唐的情人上海电影明星徐来。公事办完两人牌瘾大发,老孟的牌技倒是名副其实的“状元”。好在唐生明一贯典型的不务正业,送来文件他只在牌桌上签个“照办”,连看都不看,宾主尽欢。

晚宴席间唐生明问起得知老孟至今还是单身一人,颇感意外:“我记得你在老家山东黄县也是一个世代经商的富户子弟呀?”

“嘿嘿”老孟红光满面:“那不是吹的,我爹号称孟百万,生意都做到海山崴去了。他最佩服的是吴大帅(吴佩孚),说我投考黄埔是乱党。还说老毛子抢了中国那么多地盘联俄就是出卖祖宗,气得不认我这个二儿子了!本来早就给我说好了媳妇,人家吓得赶紧退了婚。”

“哎呀,侬好歹也是个黄埔一期的军官”徐来不笑自媚,软语醉人:“要找好女子大上海、南京城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唐生明扑哧一笑,揭了老孟的老底:“他喜欢洋妞!”

“真的假的?”号称军统一枝花的张素贞好奇地问。

老孟感慨地笑笑:“在武汉的时候我跟苏俄援华航空队的一位白俄罗斯的姑娘好过。”说到这叹了一口气:“本来说等到和平了,我们一起到哈尔滨道里开家大餐馆。可惜,在宜昌她让鬼子的飞机给……”

唐生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陪他干了一杯以解情愁:“雨农(戴笠)那个青浦训练班学电讯班的一帮女学生在我这实习,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岁数大了……”老孟故作老气横秋状。

唐生明笑了:“你仗着山东人天生身材不矮,报考黄埔的时候多报了几岁,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老孟红脸一笑:“季澧兄你今晚专揭我的老底,罚你一杯!”

为了阻碍日军机械化战力,长沙军民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破坏道路的运动:有水田的地方恢复成水田;湖边的路破坏成湖;山腹破坏成绝壁;必经之处破坏成不规则的深沟;一般路面破坏成凸形使其路上两边均不能行车。

日寇对华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和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扬言:要攻略长沙、衡阳、西安、北海完成其所谓的板垣战线,解决中国事件。

1939年9月中旬,日军名将冈村宁次亲自指挥约5万主力,向关麟征将军为代总司令的国军第十五集团军新墙河北阵地发起进攻,第一次长沙会战打响。中国军队逐次抵抗消耗敌人,苦战多日。

唐岳团被覃异之师长用作全师的总预备队,眼看着前线的伤兵一批批往下抬他急着请战,却不料到师部接到的竟然是撤退的命令!

“怎么又撤?”唐岳不满的嚷道:“日军兵锋已挫,咱们部队现在士气这么高,为什么要撤?”

覃师长苦笑:“后退决战,为持久战保存战力。这是最高统帅部定下的战略,这几天我们硬碰硬地逐次抵抗日军的强攻,牺牲惨重。汉生执行吧!”

唐岳在学长面前长叹了一口气,不满地嘟囔:“千里驹都快变成‘撒腿跑了,重庆根本不了解前线的情况就撤。”

“师长,鬼子在湘江与汨罗江交汇处的营田登陆了!”参谋握着野战电话大声报告。

覃师长闻听脸色大变:“不好,全军有被包围的危险,马上上报司令”说到这他突然转身,看着唐岳脸色发白:“三营,史恩华!”

“三营怎么了?”唐岳摸不着头脑,但是看到覃师长的脸色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他转身冲到作战地图前查找三营的位置,一见三营防守草鞋岭和笔架山,唐岳马上明白了三营前突顶在全师的最前沿,现在势必被日寇分割包围!但是为了掩护全军撤退,就是让撤依照史恩华的脾气也不可能带三营撤退突围!

“让我去!”唐岳转身就往外冲要去增援,被覃师长一把拖住:“不行,你团是全师反攻的主力!”

唐岳眼泪都要下来了,哀声道:“师长我只带老一营,求求你让我去救救三营吧!”

覃师长咬牙松开手:“只许带老一营去,让老孟代理团长!”

唐岳带着李廉杰的老一营向着笔架山飞奔,半路遇上鬼子的先头部队一个冲锋就过去了根本不停,打得鬼子直犯迷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害怕中了国军的埋伏,竟然绕道往回撤。

远远望见笔架山阵地,突然一群鬼子飞机呼啸而来!李廉杰一把拉住唐岳惊呼道:“团长,燃烧弹!”

唐岳眼睁睁地看到整个笔架山阵地变成了一片火海!嘴唇颤抖着,泪如雨下:“绍声啊……我的好兄弟!”烈火映红了他仇恨的双眼:“老子不撤了!给我打!”

李廉杰毫不含糊,立马带领全营向围攻笔架山之敌的侧背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覃师长发现进犯长沙之敌经过我军多日阻击,加之道路破坏彻底机械化优势全失,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关司令接到覃师长的报告果断下令第十五集团军率先反攻!

战区薛岳长官与代表最高统帅部到长沙要求他撤退的白崇禧据理力争,宁可冒着抗命杀头的风险也坚持要发动全面反攻!最后在陈诚长官的支持下获得了最高统帅的首肯。

第九战区各部争先杀敌,是役毙敌四万余人堪称大捷!关司令经此一战,因功正式升任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继胡宗南后成为黄埔学生升任集团军总司令的第二人。

史恩华全营殉国!没有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覃师长含泪亲笔撰写了碑文,唐岳带着弟兄们给亲如手足的黄埔学弟在笔架山下树立了不朽的丰碑!

唐岳把史恩华送给自己的一双未穿过的草鞋小心捧在手里,战友的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孟庆业进来看到他捧着草鞋呆呆的出神,猜到了几分坐下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绍声本来是有机会撤下来的,可是他为了掩护全师安全转进,主动坚守阵地多日是条好汉!”

“他哥哥牺牲在台儿庄”唐岳长叹一声:“现在他也……”唐岳把这双草鞋用布包好珍藏在自己的行囊里。

丁垒进来气得一摔军帽:“兵役署简直是混蛋,送来的补充壮丁绳捆索绑,形同饿殍!我听壮丁们说有生病的壮丁跟不上队伍,竟然被直接枪毙在路边!死在他们枪下的比死在鬼子炮火中的还多!”

唐岳和孟庆业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

“惨不忍睹”书生气得丁垒抱头痛哭:“对自己人比鬼子还狠,还他妈抗什么日……”

唐岳和孟庆业来到团部院内被眼前的惨象震惊了,三十几个壮丁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下,饿得皮包骨形同骷髅,赤裸的上身鞭痕累累,手腕处都已被绳索勒得血肉模糊,周围满是蛆虫!

周围的战士们纷纷围过来,由于唐岳团几乎全部是在宜昌招募的自愿报名参军的爱国青年和学生,从未“享受”过抓壮丁的“优待”。眼前的景象使得这些久经战阵的勇士们不知所措,愤怒莫名!

孟庆业气得用马鞭直抽皮靴,吆喝炊事班熬稀粥卫生兵马上救治。唐岳走到这些“壮丁”当中,他看到一双双恐惧、绝望、仇恨的眼睛。他知道这每一双眼睛背后都有一个绝望破碎的家庭,一片荒芜凋敝的农田!

他找到亦师亦友的覃异之师长,苦闷地求教:“这样抓来的兵能有战斗力吗?”

“地方行政暗无天日!”覃将军注视着远方,同样的苦闷和愤怒早已燃烧在他心头:“我们身为军人外敌当前,首先要以民族大义为重。后方的人民上有鬼子的飞机荼毒,下有贪官酷吏的欺压盘剥,牺牲实在是不比我们小!”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覃将军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拍拍唐岳的肩膀:“办法总会有的,等打跑了倭寇再说吧!”

唐岳闷闷不乐地告辞出来,回团部想找孟庆业喝闷酒却不见他的人影,问丁垒才知道他安排完“壮丁”后去接新补充来的电讯班了。

唐岳气乐了,盯着丁垒:“你在家,让他老人家去接电讯班?”

“女的”丁垒解释道:“他去常德的时候,跟唐司令要的……”

“这位唐司令倒是挺大方。”

“这算什么”丁垒把新拟定的训练计划呈给他过目:“我在常德听说,戴局长(戴笠)到常德看好了他的警卫连,唐司令连人带枪全数奉送!”

唐岳笑着摇摇头到老孟的办公桌下找出一瓶酒,往茶杯里倒了一点一饮而尽,看着训练计划问道:“步兵营实弹射击训练的次数怎么少了三分之二?”

“弹药越来越紧张”丁垒无奈地摊摊手:“炮营根本就完全取消了实弹演练。”

唐岳气得把训练计划摔在桌上,丁垒连忙摆手:“别拿我撒气,我走。”言罢溜出门去。唐岳笑骂道:“这个小滑头!”

“团座,骂谁那?”李廉杰和二营长姚鸣相携而来。

唐岳招手让他们坐下:“你们来得正好,陪我喝两杯!”

“是因为补充新兵的事吧?”李廉杰了解唐岳表面凶巴巴冷冰冰的,其实很爱兵。

唐岳怕影响士气,摆摆手表示此事不要再提。

炊事班长刁白哙听丁垒说唐岳他们在喝酒,炒了四个小菜让甄紫丹送进来。姚鸣是上海小开出身看见唐岳的饮食摇头道:“老刁就是个炒大锅菜的料。”

唐岳笑笑,不以为意:“二营学生兵多,要多加强劈刺和投弹训练。”

“团座说的是”姚鸣说话办事倒是没有油滑的毛病:“学生兵有知识,打仗够机灵爱国不用动员,但是作战胆气、狠劲儿稍显不足。”

唐岳很赞成他坦率的作风点点头,转过身问李廉杰:“找我什么事?”

“弹药”李廉杰苦笑道:“三营长王义夫腿伤还没好利索就没来,炮营的张维新干脆躺在床上说,把他剩下的哪几门小炮化了打成大刀算了!”

唐岳听他说完,面色严肃的说道:“鬼子千方百计的斩断我们的外援想困死我们,不能说没有效果。实话跟你们说:咱们自己的工业支撑不了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消耗!”

“现在的问题是,”唐岳自斟自饮了一杯:“在弹药短缺的情况下,我们怎么想办法保证部队的战斗力不下降?”

李廉杰和姚鸣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跟日寇正面交锋不是在敌后打游击,没弹药可以游而不击。

“要想办法”唐岳像是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却越来越高:“我们国家落后贫穷,这是现实。鬼子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放肆。”唐岳说到这里愤然而起:“我们工业弱,他们人口少,大家铁了心耗下去看谁的骨头硬!”

“壮哉,汉生!”众人一听底气十足的陕西官话回头看,只见关司令在张军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唐岳等人连忙敬礼让座。

关司令坐下推开酒杯:“得道多助,德国人变心了不要紧。苏俄为了减轻日寇对他们的压力,已经开始以更大规模援助我们!”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关司令语重心长地说道:“困难是暂时的,但是要把眼前的困难坦率地跟士兵们讲清楚,发动全军官兵大家一起想办法!”说到这里他扫视了一周,问道:“你们这次跟日寇作战,发现什么变化没有?”

唐岳经长官一提醒,似有所悟:“日寇步兵联队的战斗力好像不如以前强悍了。”

“说对了。”关司令赞赏地拍了拍唐岳的肩膀:“日军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的老兵越打越少,因为贪心不足占领的地盘反而越来越大,编制越来越庞杂,结果必然导致战斗力下降!”

大家纷纷点头,认为司令说的有道理。李廉杰道:“司令说得对,鬼子步兵现在越来越依靠空中优势和炮火支援,没有以前冲得猛了!”

“鬼子的兵力不够用”姚鸣知识面广脑子快:“而且从这次战役看鬼子缺少大型运输机,靠空投保证不了进攻部队的补给。所以一旦公路、铁路遭到破坏后勤就得不到保障。”

张军长点点头:“小鬼子战线拉得太长,本来仰仗的无非是空中优势和地面的机械化占优势。但是小鬼子自己是没有石油的,所以机械化他们也有一点玩不起了。”

关司令满意地站起身跟大家握手告别:“今晚我只是下部队随便转转,你们继续。”言罢带着张军长在卫士们的簇拥下,上马扬鞭而去。

听完关司令一翻开解,大家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边喝边研究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李廉杰提议干脆根据士兵们的打靶成绩分配弹药,省得浪费。姚鸣则主张把鬼子放的再近一点再开火。

正说得起劲,孟庆业马靴闪亮带着大盖帽春风满面的从外面回来,一看酒瓶心疼得直嚷:“雨东(关司令)送我的好酒就剩这一瓶了,你们倒是给我留点儿!”

他不说还好,听他一说李廉杰抓起酒瓶对嘴就喝,而且围着桌子跑,老孟装模作样地就在后面追,唐岳和姚鸣笑得前仰后合,引得丁垒和甄紫丹也进屋起哄看热闹。

唐岳始终纳闷老孟是怎么荣获“黄埔倒数第一”的雅号的,但是一直不好意思问,那晚送走李廉杰他们后借着酒劲儿问他。

孟庆业自嘲地一笑,淡淡地说:“我们第一期的黄埔学员当中,国共两党斗的很激烈总是吵我很烦。择生老师(邓演达)有一次政治课上点名让我发言,我故意说:不论什么主义如果不能让老百姓吃饱饭都是扯淡,如果能像英国那么富强君主立宪我也支持!他很生气,给了我一个黄埔军校政治觉悟倒数第一的评语。嘿嘿,没想到何长官知道后倒是对我另眼相看,他也烦军人搞政治,甚至连校长主政他一开始都不太支持。没有他老人家的偏爱,我也不可能在军政部花天酒地地混那么多年。”

老孟说到这里,兴趣索然压了压军帽斜倚到跟唐岳对面的行军床上:“也算因祸得福,共党那边的同学也不拿我当敌人!”

“电讯班接回来了?”唐岳坐在灯下翻看着黄埔军人几乎人手一本的,蔡锷将军编撰的《曾胡治兵语录》。

“五朵金花”老孟洋洋自得地炫耀:“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要说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还上过学堂,要不是为了抗日断不肯参军的。”

唐岳点点头,心里清楚老孟主动延揽军统的人到自己部队,也是为了自己将来不受猜忌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心里是领这份情的:“以后电讯班的事你做主,待遇好一点不能亏了她们。”

唐岳捧着书躺到自己的行军床上,再一次提醒孟庆业:“孟哥,你戴这种大盖帽在前线肯定会成为鬼子狙击手的首选目标,怎么谁说你都不肯换?”

“北伐的时候就带这种帽子”老孟摘下大盖帽,放到胸前自嘲地笑笑:“后来两边都换了,我不想换……”

唐岳放下书看着天花板恍然大悟,心中不由得对这个表面玩世不恭,实际上有为有守,性情中人的黄埔学长肃然起敬!

日寇在长沙吃了败仗,转而集结兵力从海南岛越过钦州湾进攻广西南宁,妄图抄袭重庆国民政府的后路,切断中国的国际援助通道!中国最高统帅部急调精锐入桂保卫大后方,关司令的第十五集团军奉命转战广西。

唐岳团作为全军的先锋首发,孟庆业早就联系好了才通车不久的湘桂铁路的车皮。这条铁路在湖南衡阳始发终点站广西桂林,途中为了躲避鬼子飞机的轰炸走走停停。

途经冷水滩站加水添煤时,站台上一大群拖儿带女的服饰明显带有大上海摩登风格的妇孺格外引人瞩目。

唐岳注意到每一个疲惫苍白的孩子胳膊上都带着黑纱,心中一动带着丁垒走过去。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拉住他的衣角:“叔叔,我爸爸也是打鬼子的!”

唐岳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掏了半天,还是丁垒把他结婚时留下来的几块喜糖递给他唐岳把糖块递给小女孩,可是孩子却摇着头认真地拒绝:“妈妈说了好吃的要留给爸爸,好让爸爸有力气多杀鬼子!叔叔,爸爸现在在天上打鬼子!”

丁垒转过脸擦眼泪,唐岳爱惜地对孩子说:“这就是你爸爸托我送给你的,他说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女孩捧着糖转身跑向妈妈:“妈妈,爸爸真的没死,他还让叔叔给我带糖吃呢!”远处一位少妇凄然一笑,把孩子搂进了怀里。

孟庆业带着一个独臂的穿着一身学生装的年轻人走过来:“汉生,这位是军统忠义救国军的刘青山,这些妇孺全部是在江浙沪坚持敌后抗战的忠义救国军的烈士遗属,因为重庆遭到鬼子的狂轰乱炸,所以要转移安置到桂林。她们在这个小站已经等了三天了,过的都是军车上不去。”

唐岳抹了一把脸,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让弟兄挤一挤,坐不下就给我站着,也要腾出两节车厢给她们!告诉刁白哙抓紧时间给孩子们做一点好吃的!”

战士们纷纷主动过来帮助这些烈士遗属遗孤们上车,她们没有多少家当,大都数只有一只小小的皮箱或者包袱。刁白哙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白菜,那些母亲们自己只舍得喝一点热汤,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老刁擦着眼泪赶紧又炖了一锅。

电讯班军统的五朵金花闻讯赶来登上烈士遗属们的车厢坚持一路上帮忙悉心照顾,犹如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车到桂林军统早已派人在车站望眼欲穿地守候多时,用木炭汽车将烈士遗属们接走安置。

令孟庆业意想不到的是,军统在桂林的负责人竟然指名找到他,把唐生明委托转交的大笔现金直接交到他手上。原来唐生明因为用人失察已经被免职,所以清算了任内经手的所有公私账款。老孟粗略算了一下,短短几个月连本带利竟然翻了三翻,把他和唐岳吓了一跳!

“现在我算明白了,什么叫发国难财!”老孟啧啧称奇。

唐岳苦笑道:“难怪大后方的物价腾飞,这种事咱不能再玩儿了。”

老孟点点头表示心同此愿,看到远处站台上有几个苏联军官他来了精神,走过去用跟喀秋莎练出来的俄语打招呼瞎侃。

唐岳注视着在站台上整队的各营,迎面走过来一位年轻的少将,唐岳条件反射地敬礼,不料来人竟然亲热地伸出手来:“汉生兄,我看到老一营的军旗就猜到你到了!”

唐岳定睛一看,原来是老长官杜聿明长官帐下的故人蔡庆华,喜出望外地跟他握手:“泰峰兄你好,没想到你们的‘铁马雄师也到了!”

“杜长官已经正式升任第五军军长”刚刚不久才升任第五军参谋处少将副处长的蔡庆华意气风发:“你们的老军长(徐庭瑶)是我们第三十八集团军的总司令,现在装甲兵团使用的都是苏俄的坦克,我今天是来接一部分备用件的。”

两人并肩沿着站台向那几个苏联军官走去,唐岳打听:“我听说老鲁(鲁道夫)和水翻译官都调到你们那去了?”

蔡庆华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叹息道:“鲁道夫在转进的途中为了保护大炮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水翻译被炸掉了一条腿已经退役!”

唐岳错愕地停下脚步,脑海里浮现出在宜昌铁路坝机场老孟的小屋前烤野猪痛饮狂欢的那一晚,喀秋莎、史恩华、鲁道夫、水俊逸都伤亡在鬼子飞机下;又想到在台儿庄牺牲的老苏、赖长兴、马芸也死在鬼子的飞机下;老一营保护炮队途径咸宁也是被鬼子飞机发现,随后遭到鬼子一个联队的重兵围堵!

“汉生你在想什么?”蔡庆华少将见他发愣问道。

唐岳抬头看了看天,摇了摇头:“没有空军,部队即使再努力伤亡也远远大于日军呀!”

“是呀”蔡庆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苏俄援华的航空队数量不足,只能在局部勉强抵挡一阵,空中优势始终在日寇一方。这个局面不改变,地面战场不会有太大的进展。”

蔡庆华与孟庆业早在南京的时候就是老相识,彼此寒暄过因为都有军务在身不及细谈,匆匆告辞。

“看来重庆是要在桂南反攻了”唐岳望了望蔡庆华的背影:“把第五军这张王牌都亮出来了!”

“第五军不仅是王牌”孟庆业微微一笑:“而且是重庆的底牌,有何长官做靠山好东西都给了杜光亭。”

国军第五军是以最早的陆军辎交学校徐庭瑶和杜聿明创立三个连的装甲兵团,在南京保卫战后的残余部队为基础组建的,先是扩建为第200师,后来接收了苏俄有偿援华的82辆T-26坦克以及牵引车辆又扩建成第十一军,从湖南移驻广西后改番号为第五军。首任军长为徐庭瑶,徐升任集团军司令后杜聿明由副军长转正。号称“铁马雄师”是中国第一个机械军,其实还是以战车配合步兵为主,由于国力所限机械化程度跟英美德日相比并不高。

第五军当时不仅集中了中国陆军重装备的全部家底,而且猛将如云,均为一时之选,由最高统帅直接指挥轻易不舍得投入战场。

参加桂南反攻作战时第五军计有:军部直属装甲兵团,炮兵团,骑兵团,工兵团,辎重团,三个补充团和特务营;下辖三个步兵师第200师师长戴安澜,新编第22师师长邱清泉,由伤愈老兵组成的荣誉第一师,师长由副军长郑洞国兼任。

桂南反攻是重庆最高统帅部发动的1939年冬季大反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因为有了第五军这把利刃,中国最高统帅部才敢于在昆仑关拿号称“钢军”的日寇第五师团开刀!

由于在第一次长沙会战中战损严重,关麟征所部第十五集团军仅营连排长就战死六百多名,部队急需补充整训,所以只能先安排他们担任一些警戒掩护巡逻之类的次要任务。

在第五军围攻昆仑关的隆隆炮声中,唐岳他们迎来了1940年的元旦。唐岳团驻扎在正在扩建的桂林秧塘机场附近,每一天,拉着巨大沉重的石碾滚压碎石的上万民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场面蔚为壮观。

元旦当天,唐岳早晨特意赶到老一营参加了军旗升旗仪式,除安排必要的步哨外给全团放假一天。然后带着跨双枪的甄紫丹到驻地的半山腰上找到一块巨石坐在上面,俯瞰着依然在赶工的巨大的机场工地。掏出纸笔准备给远在成都的爱妻许青写封信。

提起笔凝望着下面机场工地上忙碌着的民工们,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善良淳朴的广西父老们正在修建的还只是一个不屈的信念,因为这个机场准备迎接的战机,对中国来讲

——当时并不存在!

唐岳想到这里起身带着甄紫丹下山走到工地上,戴着桂系部队通用的英式托尼钢盔的机场守卫,瘦小单薄也就十五六岁的摸样,却一脸庄严地给他敬礼,唐岳认真地给他还礼。

走进工地唐岳看到因为大部分青壮年都参军了,所以很多是老爷爷带着小孙子在服劳役,本就破旧的衣裳由于辛苦的劳作磨损的愈发褴褛,工具原始工程艰巨。县长和乡保长为了完成任务都是亲自带队,与乡亲们同吃同住在简陋的工棚里。

唐岳深受感动,回到团部着急于自己部队的弹药短缺,他一贯主动,不习惯坐等上级补给。但是由于放假,孟庆业被电讯班的五朵金花拉去逛桂林城了,丁垒倒是在家可是这种事找他商量没用,干脆让他把各营所缺弹药做了一个统计。

日落时分,电台班的那边笑语喧天,一个个满载而归的回来了。孟庆业让勤务兵扛回来整整两箱桂林特产的三花酒,进门就说:“这帮小丫头花起钱来忒狠了,搞得我现在是兜里比脸都干净!”

“谁让你好事成双来着?”丁垒的话逗得唐岳扑哧一乐,全团都知道老孟对五朵金花中的那一对双胞胎姊妹花情有独钟,但是丁垒看到老孟冲他瞪眼睛连忙把统计表交给唐岳,转身开溜。

“这小猴崽子”老孟对着丁垒的背影笑骂一声,坐下接过唐岳手中的报表扫了一眼:“这么可怜?这还打个屁仗!”

唐岳苦笑:“原来湖南第九战区薛长官(薛岳)是陈长官(陈诚)向委座力保的人,对咱们关司令的人马这还算客气的呢,这种事何长官(何应钦)也是鞭长莫及啊!”

孟庆业沉吟不语把统计报表揣进怀里,抄起办公桌下的酒瓶喝了几口。唐岳看着他抱了抱拳,拜托他想办法。

孟庆业站起身到外间打了几个电话,找丁垒提了一千元现款,坐上不知他从哪里借来的小汽车连夜就走了。

第三天中午,十五辆满载弹药的大卡车开到了唐岳团!

全团都傻眼了,从来没有这么阔气过,唐岳和丁垒架着酒气熏天的孟庆业进屋躺下激动地问:“我的老大哥,活神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弹药?”

老孟躺在行军床上,醉眼朦胧地说:“全州那里有华南最大的军需仓库,主管是我在南京军政部的时候保举的……”话说到一半,狂吐不止。

电讯班的那一对姊妹花闻讯赶来帮着收拾残局,又给他沏茶换手巾,齐声抱怨:“酒疯子,见了酒比谁都亲每次都要喝这么多?”

唐岳和丁垒识趣的退出来,忙着接收、分配弹药。

“汪兆铭(汪精卫)叛国了!”第二天早晨老孟一边喝粥,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团部院里顿时静悄悄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大家面面相觑,不敢相信那位年轻时豪气冲天刺杀过满清摄政王,国民党的副总裁以左派领袖自居的人居然卖身当汉奸,投靠了日寇!

唐岳看到大家都望着自己,故作轻松地端起碗:“这也是好事,抗日阵营更干净了!”

“说得对!”老孟一顿饭碗:“这个油头粉面的大左派,惯会蛊惑人心。演讲起来滔滔不绝,可笑还有许多自诩为进步人士的家伙一直跟他眉来眼去的反政府!”

“现在反政府就是破坏抗日,就是反革命!”丁垒气呼呼地大吃起来:“老子得多吃一点……这回鬼子汉奸一起打!”

唐岳笑道:“小丁说得对,大家要多吃一点,咱们不仅要打鬼子还要狠狠教训那些数典忘祖的狗汉奸!”

汪精卫叛变投敌对于抗日阵营的震动,其实远比国民政府对外宣传的大,即是基层官兵也有不少人怀疑抗战到底能不能打下去,已经苦战三年可是胜利之日还是遥遥无期。

由于日本人的外交努力,中国抗战陷入了外援难以为继的窘境,悲观的论调甚至影响到了孔祥熙这样的“皇亲国戚”。气得委员长大骂,谁敢在他面前再说跟日寇媾和的话,就枪毙谁!

前线后方困难重重,苦不堪言。就是在这样最艰苦的岁月里,在这个文盲占绝大多数的古老而落后的国度里,人民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重庆国民政府一边,咬紧牙关坚持,整个民族包括海外侨胞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屹立不倒!

壮哉中华,前所未有的巨大灾难没有吓到、压垮,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中华民族辉煌的八年抗战史,前无古人!

唐岳很快就把官兵们对于鬼子汉奸的刻骨仇恨转化成训练热情和杀敌的勇气,每天带着丁垒到各营的演兵场上监督指导,跟老兵们蹲在用石头子摆出的沙盘边,研究各种战术,发现好的训练方法和战术马上在全团推广。

别人不爱要的“壮丁”他还是照单全收,环境改造人,这些一肚子怨气赢弱不堪的“壮丁”补充到各营后很快就生龙活虎的,从里到外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唐岳坚持对内财务公开,人事任免公开,这在当时的国军中,仅有陈诚“土木系”的少数核心嫡系队伍如第十一师能够做到,所以深得官兵们的拥戴。

于此同时,日寇纠集兵力展开反攻,1940年2月2日直插第五军军部所在地宾阳,第五军后路被断,付出巨大代价夺取的昆仑关不得不忍痛放弃。

唐岳团奉命对日寇进攻部队展开逆袭,兵锋直指昆仑关下。唐岳在台儿庄与日寇血拼的经验中得知鬼子作战意志顽强,善于困兽犹斗,因此没有盲目发起进攻。

实地观察完地形他和孟庆业商量了一下,就在战壕里召开了作战会议。李廉杰争着要率先发起攻击,老孟制止了他:“雄关漫漫,易守难攻。第五军前些日子虽然强攻下来了,可是伤亡是小鬼子的好几倍!”

唐岳点点头:“日寇现在的攻势已成强弩之末,摆明了是要退守南宁,我们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消耗兵力。”

“团座的意思是围而不打?”姚鸣揣摩着。

唐岳摇摇头,炮营营长张维新推推眼镜,心领神会的说道:“团座的意思是围而慢打!”

唐岳和老孟赞许的对视一眼,唐岳说出了自己跟老孟研究出来的打法:“一方面你们炮营要对小鬼子明面上的工事和火力点逐个摧毁,同时从各营抽调狙击手,轮流隐蔽潜伏有效狙杀小鬼子;探查敌人的隐蔽火力点,组织爆破组予以摧毁!”

“好办法!”三营长王义夫拍着大腿跃跃欲试,因为他的三营从他自己到下面战士都以神枪手著称,这种打法正可以大显身手。

李廉杰嘟囔道:“这跟绣花似的,我们啥时候才能发起总攻?”

老孟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就一个团你总攻个屁?你以为你是第五军呀,说起话来财大气粗的!”

还是姚鸣脑子转得快:“团座,给大家说说你的后招吧!”

“各营抽调野战主力”唐岳指着地图道:“在这里五塘,是昆仑关鬼子撤往南宁的必经之路,由老孟带队在此提前设伏,一网打尽!”

唐岳亲率团部和炮营以及各营抽调的狙击手,继续虚张声势的“围攻”昆仑关,孟庆业率领全团野战主力绕道敌后设伏。

孟庆业率领三个营的野战主力悄然进入昆仑关与南宁之间的五塘设伏,三天后昆仑关残存的鬼子果然主动撤退,分乘几十辆卡车而来。

就在地雷炸响的瞬间,唐岳团的勇士们一跃而起如猛虎下山,从公路两边的隐蔽地冲出来分割包围了一字长蛇摆开的鬼子车队!

孟庆业在战前交代的非常清楚,不抓俘虏,只要死的!手榴弹开路轻机枪扫射跟进;穷寇莫追不跟鬼子拼刺刀,以班为单位排枪齐射。孟庆业从开战伊始就指挥狙击手盯着日军指挥官打,连续击毙了日军三个拿指挥刀的,致使日军失去指挥阵脚大乱,无法组织起有效地抵抗四散奔逃。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歼敌170余名,我军几乎没有损失!

各营按照孟庆业的指示格外注意日军电台,战后把被击毙的鬼子电台兵身边抢出来的,烧了一半的一本密码本交给了他。

孟庆业根本不参加冲锋,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如获至宝的把残缺不全的日军密码本揣进怀里,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战场情况。带着大盖帽马靴崭亮,那个派头比军长都大,官兵们背后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孟司令”,没办法谁让人家是黄埔一期的。

回到驻地,孟庆业马上把缴获的日军密码本交给了姊妹花,两人高兴地在他脸颊上一边印上了一个香吻,搞得他三天都没舍得洗脸!

五塘这一战唐岳和孟庆业打出了风头,成为集团军直属的机动部队。在全军整训补充尚未完成,整体尚不堪一战的情况下,唐岳团作为全军的代表东挡西杀,纵横驰骋在桂南抗战的疆场上,给全军增了光。

是年六月中旬,巴黎陷落法国投降,纳粹德国横扫欧洲。国际形势对我国愈发不利,日寇凶焰陡涨,集中兵力以南宁为基地一路打到越南,妄图进一步封锁我国,达到困死坚持抗战的重庆国民政府的目的。

这一年的7月,关司令所部改编为第九集团军。

唐岳团在中越边境的镇南关与桂系部队联手,面对兵力装备均占绝对优势的日寇展开了艰难的阻击战。这种阵地战对我军极为不利,日寇的重炮和飞机得以对我军大面积杀伤。偏偏桂林行营的指挥官动不动就瞎指挥,命令部队死守!

“团长不能再打下去了”孟庆业冒着日寇的炮火和飞机轰炸巡视各营回来,抓住唐岳的肩膀含着眼泪,声嘶力竭地喊道:“两翼的桂军全部殉国阵地已经被鬼子占了,咱们的三个营长已经全部阵亡!”

唐岳此时不眠多日胡子拉碴面色铁灰,双眼血丝密布形同鬼魅,他愤然挣脱老孟的双手,狂吼道:“他们都死了,老子也不想活了!”抓起一挺花机关(仿制德国的MP18)疯了一样就冲出了隐蔽所,老孟和甄紫丹见事不好跟在后面就追。

唐岳还没冲进一线战壕,就被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炸翻在地!孟庆业和甄紫丹把血人一样的他拖回隐蔽所,马上撤下去救治。孟庆业指挥全团发动逆袭,利用鬼子发懵的空档顺利撤出阵地。

唐岳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朦朦胧胧睁开眼睛不知身在何处,耳边传来山下熟悉的号子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桂林秧塘机场的老营地。可是那些没能够回来的……

“你小子真他妈命大”孟庆业给他喂了一勺水:“军医说差一点你脖子上的大动脉就被弹片给……”他看到豆大的泪滴顺着唐岳的眼角无声地不断地滚落下来,声音也随之哽咽:“这次咱们又是吃了小鬼子陆军航空兵的亏,重磅炸弹、燃烧弹铺天盖地的轮番炸!你不要自责……”

唐岳难过地闭上眼睛,耳边恍惚又回想起淞沪会战时马芸跟他讲过的一句话:人海填火海……人海填火海……

“军……旗……”唐岳吃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孟庆业俯下身努力听他说话,却茫然不解:“军旗?什么军旗?”

还是丁垒跟唐岳的时间长,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我马上去找小锁匠拿老一营的军旗来!”

小锁匠亲自捧着老一营的军旗赶来,单膝跪到唐岳的床边缓缓展开。唐岳颤抖地抚摸着弹孔密布的军旗,猛地嚎啕大哭,眼角都流出血来!

团部哭成一片,驻地哭成一片,这些铁骨铮铮的硬汉们尽情宣泄着失去战友的痛苦和对鬼子的愤恨!

前来慰问的张军长和覃师长一踏入营地就受到了感染,把慰问品悄悄放下就转身含泪离去。回去的路上,覃师长擦干眼角的泪痕,感慨地对张军长说道:“小唐的部队打光了又重建,再打光再重建,这都是第三次了!”

“汉生不容易啊”历历往事浮现在张耀明军长的脑海里:“如果算上他从军法处捞出17个菜鸟夜袭鬼子阵地然后重组老一营的那一次,这是第四次了!”

“哭吧,”覃师长回头看了一眼半山腰上的唐岳团驻地,“哭出来,他们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一点!”

“我了解他,”张军长胸有成竹地说,“汉生是个硬骨头,他不会认输!”

果如张军长所言,随着唐岳身体逐步痊愈,新一轮的补充和重组工作随之展开。

小锁匠高德福升任老一营的营长,甄紫丹为一连连长,丁垒任二营营长,三营长是覃师长指派的中央军校(黄埔)第七期的朱起南,炮营营长是张军长调来的黄埔四期炮科毕业的鲁勋。

张军长和覃师长对于唐岳团的重建和补充,给予了全力支持和照顾。唐岳身上尽管还有三小块弹片没有取出,但是每天坚持背着步枪带着新调来的参谋刘敬东巡视在各营的练兵场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新兵们演练的一招一式,见到不满意的情况便大声呵斥毫不姑息,搞得几个营长每天都紧张兮兮的,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和马虎。

孟庆业组织各营办起了识字班,一举两得一面扫盲,一面对新兵进行抗战救国的宣讲教育。而且通过关系把李廉杰的遗孀安排到桂林著名的书店街,桂西路的一家书店上班,也算给这孤儿寡母尽一点心意。

抗战时期的桂林,汇集了大量躲避战火的文人学者和艺术家,文化生活多姿多彩异常丰富,剧院和电影院就有十几家,文艺团体三十个,可谓名角荟萃好戏不断,出版各种报纸杂志二百多种,俨然成了抗战的文化首都。

每逢假日,电报班的五朵金花一定要敲老孟的竹杠,拉他去逛桂林城,而唐岳则喜欢徜徉在桂西路无边的书海里。也就是在这里,他找到了英国著名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的《哲学问题》、《战争恐惧之源》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的中文译本,当然还有他一直敬仰的熊十力老先生的煌煌巨著《新唯识论》。

给远在成都的妻子写信,是唐岳业余时间的另一项主要醉心的事情,他在笔尖不仅流露出浓浓的爱意和思念,还把自己对哲学的思考汇报给曾经的师母,并就一些认为翻译不准确、读不懂的地方,求她帮忙查找罗素原文重新翻译。

为了求真并更好地理解,唐岳知道将来最好能够阅读罗素的原文。于是买回来一本广州邝其照先生,于光绪十三年在香港中华印书馆出版的《华英字典集成》,开始重新学习英文。

时间在演兵场的汗水和独对残阳的思念中,静静流淌着。一只雄壮的新军在他的手中慢慢成型,一个健壮的男婴在许青的腹中慢慢长成,呱呱坠地!

唐岳接到母亲的亲笔信欣喜若狂,马上回信给孩子取字——光复,意为光复神州!

孟庆业缴获的那半本密码对于军统破译日军密码起到了相当的作用,重庆军统表彰了那对姊妹花,并给她们记功授衔(上尉)。两姐妹兴奋的找到正陪着唐岳喝喜酒的老孟,把他拉到屋外。

姐姐温平难掩兴奋之情:“孟哥,因为你缴获的那半个密码本,重庆戴局长给我们记功了!”

妹妹温静嘴更快:“姜姐(军统唯一的女少将姜毅英,军统电讯系统负责人,提前破译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密电之人。)还说让我们代表军统好好谢谢你……”

孟庆业闻听,眨眨眼睛张开双臂出其不意的把一对姊妹花抱入怀中,每人狠狠地亲了一个嘴,转身就跑:“这就算谢过了!哈哈……”

温平、温静姊妹俩又羞又气直跺脚,可是毕竟不好意思追打到团座屋里,恨得牙根儿痒痒,也无计可施。

老孟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的回到席上连干了三杯。因为唐岳不愿声张,所以今晚只有他们哥俩对饮,唐岳也有一点喝高了,看到老孟这样醉眼朦胧的问:“怎么……我生儿子……你比我还高兴……”

1940年10月13日,桂南国军经过长期准备对日寇发动了四路大反攻!唐岳团一马当先,沿邕钦路一路奔袭到镇南关下。

唐岳把关司令在台儿庄“发明”的车轮战法来了个故技重施,部队分成两拨不分白天黑夜轮流发起攻击,搞得日寇疲惫不堪死伤惨重难以招架,大部被歼,仅有百余人狼狈逃入越南。

是役,桂南全境一举光复!是年,国军在抗日的战场上牺牲了三十三万九千五百三十人!

由于法军实际上已经投降德、意、日法西斯,所以日寇得以进据河内,河内至桂林这条国际援助路线已经被掐断。现在中国唯一的一条国际援助通道就剩下滇缅线,这是中国抗战的最后一条生命线,可谓命悬一线!

“唐季澧(唐生明)居然会去投靠汪精卫当汉奸?!”孟庆业看着报纸上,以唐生智名义刊登的与投靠汪伪甘当汉奸的四弟脱离关系的声明,难以置信。(其实这是迷惑日寇和汪伪的障眼法,唐生明将军是戴笠力保蒋公亲命,打入汪伪内部的抗战功臣。)

“他那么爱享受的花花公子有可能!”丁垒狠狠的啐道:“早知道在常德一枪打死他!”

孟庆业摇摇头叹息道:“他是我见过的最讲义气的,为朋友两肋插刀,这种事他绝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唐岳对此无话可说,转问老孟:“孟哥,你刚才说电讯班怎么了?”

孟庆业经他一提醒,木然摊手说道:“军统要调她们潜入敌占区参加锄奸工作。”

“全部?”唐岳见孟庆业点点头,想象不出来这五位温婉青涩的女学生,竟然要到日伪的枪口下冒险:“虎穴狼窝九死一生,巾帼不让须眉啊!”说到这里他看到孟庆业脸色一变,猛然意识到那对姊妹花也要冒此风险,自悔失言:“孟哥,我只是说她们勇气可嘉。”

“其实,打不掉小鬼子的空中优势,前方后方一样都处在危险当中”老孟故作豁达地说:“重庆、成都、桂林现在再加上昆明,到处都在遭受鬼子的轰炸,连蒋夫人(宋美龄)都在鬼子的轰炸中受过伤!”

新来的小参谋,中央军校第十期的刘敬东冒出一句:“孟哥,你干脆把喜事办了吧,好歹也给她们一个名分和盼头!”

这时小锁匠和三营长朱起南、炮营营长鲁勋正好进门听到,七嘴八舌地围着老孟起哄。

丁垒还故作正经地给他找法律依据:“根据《六法全书》现行之规定,没有禁止纳妾的条文。”其实蒋公是禁止军官纳妾的,大家只是开玩笑。

孟庆业被他们缠得无法,向唐岳求救:“团长,不是要开会商量开拔到云南的事吗?”唐岳笑着招呼大家都坐下:“咱们集团军奉命开赴云南,镇守边关保护滇缅生命线。大家都知道云南是龙志舟(龙云)的独立王国,杀人犯跑到云南就可以逍遥法外,中央毫无办法。”

孟庆业补充道:“这个土军阀跟中央离心离德路人皆知,如果不是因为抗战,他是不会允许咱们中央军入滇的。”

“所以咱们不仅要保护好边境和滇缅生命线的安全”唐岳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指明行军路线:“部队入滇之后还要尽量与地方处好关系,关司令的指示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不干涉地方,但是地方如果胆敢刁难破坏抗战,我们也要还以颜色!”

“听上去,关司令跟这位云南王相处的不太融洽。”炮营营长鲁勋摇着头。

“何止不太融洽”丁垒大肆渲染说:“我听先期入滇又回来拉装备的别的团的弟兄说:昆明二十公里范围内根本就不许咱们第九集团军驻扎!”

三营长朱起南将信将疑的问:“不至于吧?”

孟庆业点点头:“这是真的。关雨东的性子耿直,应酬不了那位一脑子割据思想的云南王。”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上面的勾心斗角跟咱们没关系,平心而论滇军的弟兄们打鬼子是不含糊的!”

“对,”唐岳深以为然,“在台儿庄,没有滇军的弟兄给咱们断后掩护,咱们军当时很难突围出来,咱们不能忘了!”

傍晚,孟庆业在演兵场边的大树下升起了一堆篝火,弄了一点烤肉算是给五朵金花践行。因为她们要潜入敌后出于保密的需要,只有唐岳丁垒应邀参加了这个别开生面的欢送会。

先是大家边吃边唱抗日歌曲,后来渐渐由激昂归于惆怅,女孩子们轮流唱起了家乡的小调,唱到最后有的因为想家已经泣不成声,掩面而去。只留下姊妹花温平、温静小鸟依人般一左一右依偎在孟庆业的身边,凝望着火堆,哼唱着家乡的黄梅小调一首又一首,老孟闷声喝酒一瓶又一瓶,唐岳和丁垒起身离开不忍打扰他们。

“谁能想到这些柔弱的小女子,”丁垒感慨道,“竟然要到凶残的日寇眼皮底下为国锄奸,了不起啊!”

唐岳点点头:“没有军统的情报,我们前线部队的损失会更大。”

随着汪伪政权的粉墨登场,在敌占区的心脏上海滩头,军统铁血勇士们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锄奸暗杀战!沉重打击了日伪的嚣张气焰,搞得汉奸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唐岳团步行入滇,因为没有战斗任务,所以唐岳和孟庆业在途中利用丰富多样的地形,搞了多次实兵演练,尤其是根据实地情况号召全团探索山地战、丛林战的战术战法。

唐岳团所属的国军第九集团军52军的防区,在滇越铁路以东的中越边境线上,关将军的集团军司令部,驻节文山西郊。

唐岳团入滇后尚未开进到文山境内,忽然接到命令,停止前进就地待命。唐岳命令部队就在土路两边就地休息,等到天快黑的时候,远处一个马队扬尘而来。

“那不是雨东嘛?”孟庆业与唐岳对望一眼,均感不同寻常。马上传令全团立正敬礼。

关将军在张军长覃师长以及众多参谋卫士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唐岳和孟庆业跟前,甩镫离鞍径直地握住唐岳的手,搞得唐岳不知所措,关将军故作欢喜地道:“小唐,今天我们是来给你送行的!”

“送行?”唐岳纳罕:“我们要去哪?”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别扭。

关将军与他并肩走了几步,长出了一口气:“何长官有令,调你团加入第八军编制,同时晋升你为少将副师长!”

“第八军?”唐岳一头雾水,浑然不明所以然。

“就是以国舅爷(宋子文)原来那个税警总团为班底,淞沪会战后组建的”。关麟征进一步说明道:“侄帅(何绍周)现任第八军副军长,何长官希望调一些精锐的部队补充第八军以期建功立业,第一个点名要的就是你们团。能够得到长官的器重,小唐这不仅是对你个人的肯定,连我们这些老长官也觉得脸上有光。”关将军说到这有一点哽咽,他调整一下情绪马上用洪亮的陕西官话讲道:“今晚,我就是特意来给你送行的,明天你团要马上掉头开赴湖北枝江!”

那一晚,关将军犒赏全团官兵,那一晚,老长官们轮流给唐岳、孟庆业他们敬酒,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那一晚,唐岳和孟庆业都喝得酩酊大醉。

唐岳醒来时天还未亮,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走出帐篷坐在竹椅上仰望着漫天的星斗,点上一支烟。

“想什么呢?”孟庆业也醒酒了跟着走出帐篷,掏出关将军昨晚送他的英国烟斗,捻了一点上好的云南烟草装上,唐岳滑着火柴给他点上:“还记得你在宜昌说过的话吗?当时你就说过有一天我会被调到这位‘侄帅麾下。”

孟庆业深吸了一口,很陶醉地缓缓吐出:“我只是太熟悉何长官而已,可不是什么未卜先知。”

唐岳笑笑:“我既无背景资历又浅,干到上校也就顶天了,怎么会凭空掉下来一个少将?”他知道,孟庆业始终跟军政部何长官保持着联络,因为在国军系统中没有相当的上层关系和超乎寻常的战功,要想跨入将军的行列比登天还难!

而自己唯一的“上层关系”就是手眼通天的孟庆业,显然没有他在何长官那里为自己争取,这个少将是不会轮到自己的。

“给咱就要,不要白不要。”孟庆业不希望唐岳领自己的情:“在52军你没有出头之日,太多老长官、老资格的排在前面。说到底这个少将衔是你唐汉生真刀真枪的打出来的,比那些靠裙带关系的‘炕战少将强多了!”

唐岳不再多说,朋友交到这个份儿上,语言已经苍白无力,有时候甚至是多余的。

编制一变,待遇马上就不同了,军政部先是用卡车,然后优先安排车皮,风驰电掣的把唐岳团运到三峡之末,荆江之首,西邻宜昌的枝江。

火车进站,孟庆业一看站台上何绍周带着一大帮参谋亲自来接,灵机一动赶紧和各营营长交代了几句,才和唐岳整装下车上前相见。

何绍周当时也是少将衔,但是气度不凡,他脖子有一点粗,可是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汉生欢迎你,千里奔波辛苦了!”

“属下应该的”唐岳已经传令各营就在站台上整队:“请军座检阅!”

何绍周黄埔军校一期,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五期炮科毕业,绝不是仅仅靠着他叔叔的关系往上爬的无能之辈。他深知唐岳团是能征惯战的功勋部队,而且干部始终保持了纯正的黄埔血统。得到了关麟征、杜聿明、张耀明这些紧跟自己叔叔的名将同学的一致赞赏,甚至连一贯鸡蛋里挑骨头的军统,都对唐岳团忠贞不二没有异议。

要知道当时就连卫立煌那样的司令长官,就因为戴笠轻声慢语的一句话,第一任远征军司令长官的任命就泡汤了!

所以他今天亲自来接站,以示重视和隆重,但是没想到唐岳请他检阅部队使他大受感动。因为唐岳现在虽然职务比他低,但是大家同是少将衔大可不必如此。

何绍周在唐岳和孟庆业的陪同下检阅完部队,特意站到久仰大名的那一面满是弹孔的老一营的军旗下,郑重其事的敬了一个军礼。唐岳和孟庆业也很受感动,知道这是对他们这支队伍特意表示了尊敬和认可,所以两人坚持请他给部队训话。

何绍周表面推让一番,其实心情激动:“弟兄们,欢迎你们加入第八军!你们是一只功勋卓著的抗日队伍,在古北口、大上海、台儿庄、保卫大武汉和第一次长沙会战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咱们第八军是完全由德国军事顾问亲自系统训练出来的,血战淞沪之后,奉委座的亲命由原财政部税警总团,改编而成的一支新军,希望各位到了第八军之后能够奋勇杀敌,为抗战建国再立新功!”

各营营长按照孟庆业刚才的授意带头高呼:“服从何军长的命令,抗日杀敌!”

“服从何军长的命令”这一句,大出何绍周意料之外,他在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中感动得热血沸腾!从此把唐岳引为心腹知己,视唐岳团为自己的嫡系部队。

下车伊始,何绍周就指示给唐岳团先发一个月的军饷。饷银发下来官兵皆喜出望外,原来税警总团改编后,也是由宋子文的财政部关饷的,比中央军的待遇要高出许多!

武器配备方面更是令唐岳连呼“发财了!”标配的重机枪、迫击炮不在话下,就是一直有名无实的炮营,除了6门83迫击炮(营一级只给配82迫击炮)和6门20毫米高平两用机关炮,还配备了6门汉阳兵工厂仿日本41式山炮生产的75毫米山炮和2门专打坦克的德国RAK-37战防炮!大家甚至给做梦都乐不拢嘴的炮营营长鲁勋,起了一个“鲁老财”的绰号。

人员补充方面,一直缺编的团部通信连、特务连人员装备全部到位。为了方便部队应急机动,额外又给唐岳配了五辆1938年进口的美国福特卡车(当时一共进口了400辆)。

由于给唐岳授少将衔的时候附带了一个副师长的虚职,所以何绍周给他配了两名副官,这两个年轻的副官一个叫王朝阳,一个叫马汉印,都是何绍周的贵州同乡,黄埔后身中央军学校第十期毕业,跟丁垒是同学。

唐岳团可谓兵强马壮、枪精弹足,演兵场上热火朝天,官兵们的基本军事技能和技战术水平更上层楼,突飞猛进!

年终岁末,孟庆业指挥着参谋副官们张罗给全团置办年货。当时的湖北第六战区长官和省主席是由陈诚长官兼任,不仅清除了匪患,民政方面也比较清廉,平抑物价使得人民的生产、生活条件得到了难得的改善。

由于第六战区肩负着拱卫陪都重庆的重任,当时有一句口号:第六战区第一!所以驻军的日子也比别的地方好过。

唐岳基本上把团部日常管理工作交给孟庆业做主,自己则每天骑着马,背着大枪下到各营督促训练。一日途中见到众多百姓围在一块告示牌前轰然叫好,禁不住好奇提马向前,在人群后面一看原来是陈诚长官以省主席的名义发布的禁除鸦片烟的文告:“决定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一月一日起,胆敢种、运、售、吸鸦片毒品,及开设烟馆者概处极刑,以绝烟毒!”

唐岳回到团部后,把这件事当作新闻告诉了孟庆业。孟庆业叼着烟斗赞赏的点点头:“陈公辞修(陈诚)到底还是胸中燃烧着,那一团黄埔军人救国救民的火种啊!”

“烟毒自晚清以来为祸中华”唐岳对鸦片祸国殃民恨之入骨:“各省禁烟文告铺天盖地,但是能够做到禁绝的根本没有。甚至禁烟本身也成了某些衙门和贪官的发财之路!”

“我们在云南的所见所闻的确触目惊心。”孟庆业看着年货的采购计划清单:“不过,陈辞修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爱开玩笑的人。中原大战的时候他刚当上第十一师的师长,就敢枪毙手下作战不力的上校团长!杀起湖北这些个烟鬼毒贩来,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

唐岳啧啧称奇:“师长枪毙团长,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乱世用重典嘛,”孟庆业头也不抬,“小鬼子在满洲华北大肆鼓励农民种植鸦片,暗中组织保护鸦片向国统区走私,其卑鄙用心不是很明显嘛!”

“到湖北才知道,陈长官主政以来鄂西的老百姓很是感恩戴德的!”唐岳枕臂躺倒行军床上。

孟庆业用红蓝铅笔在表格上做了几处改动,满意的放在办公桌上,伸了一个懒腰:“岳武穆早就说过,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则天下治矣!陈公辞修不是一个爱财的人,这一点倒是公认的。”

“我在淞沪会战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唐岳回忆道,“身材瘦小,但是腰板挺的很直。”

“没错,”孟庆业接道,“他就是那么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汉生,我总觉得咱们团部直属特务连的武器装备有一点华而不实。”

唐岳闻言坐起身,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这二十响驳壳枪和花机关看着是好看,”孟庆业抓起酒瓶喝了一口,“可咱们毕竟是野战军呀。”

“你说得对,”唐岳深以为然,“这些都是近战武器。”唐岳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要把特务连其中的两个排改造成机枪连!”

“你这个办法好,”孟庆业点头称是,“如果这样干,打起仗来特务连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咱们第八军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过去税警总团的编制,”唐岳琢磨着,“又是总队又是支队的,现在根本达不到每军三师、每师两旅四团的战力水平。”

“税警总团还有一支队伍,就是孙抚民(孙立人)在贵州都匀编练的新一军,”孟庆业重新点上烟斗,“他那里远离战区,整顿起来或许可以彻底一点。”

副官王朝阳进来报告:“师座,联合中学分校的人来联系好几次了,想跟咱们联合搞一个新年联欢会。”

“孟哥你说呢?”唐岳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把特务连改造成机枪连,有些心不在焉。

孟庆业笑笑:“这种事,丁垒去最合适。”

唐岳点头:“王副官就这么定了,你去通知二营长吧!”

王朝阳才走,炮营营长鲁勋就进来了:“报告师座,实弹演习的事都布置好了!”

“大财主来了,”孟庆业笑眯眯地开他的玩笑,“你那个隔山打炮不是跟婆娘练出来的吧?”

鲁勋笑道:“等哪一天俘虏个日本娘们也给你练练?”

孟庆业眨眨眼睛,比划着:“那我不成了‘汉——‘奸了嘛!”

炮营实弹演练那一天,唐岳请来何绍周一同观摩。几个科目演练完,何绍周当场表扬了炮营的官兵,他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班出身,可不是看热闹来的。

等到了唐岳的团部,何绍周才耐心地把刚才发现的不足给鲁勋一一指出来。同时对唐越说道:“汉生,我们现在的炮兵火力跟日军比起来还是很有限,在战场上只有真正的实现步炮协同,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唐岳点头:“空中优势、机械化程度、步炮协同和单兵素质,这四项决定当代陆军胜败的主要因素,我们都不占优势。所以我们的伤亡一直是日寇的三四倍,甚至四五倍。”

何绍周点点头:“开战以来我军伤亡于日寇飞机之下的,大约占伤亡总数的一半左右。诸多战略要点之不可守,也大多由于整个战区的天空完全被日机控制侦炸,来去自由,部队只有被动挨打份儿。”

“咱们是中央军守土有责,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孟庆业跟何绍周是同学,说话比较随便:“早知道,老子当空军去,省的受这个鸟气!”

何绍周笑了:“敬德(孟庆业字敬德)兄,你要是来个酒后驾机,周司令(空军司令周至柔)还不把官司打到校长那去!”

大家都笑了,何绍周让副官搬进来两箱上好的枝江大曲:“敬德这是给你准备过年喝的,老同学的一点心意!”

“那我就不客气啦,”孟庆业笑逐颜开的开箱打开一瓶给大家都就着茶杯倒上,“来,感谢军座对咱们的关照!”

丁垒到联合中学分校去了一趟,见到师生们蜷缩在简陋昏暗的茅棚里四面漏风。他大手一挥,让士兵把旁边一座净土寺的和尚赶出去,让学校的师生们搬了进去。

回到团部后,他正洋洋得意的跟孟庆业宣扬自己的“政绩”,唐岳从老一营回来听说勃然大怒:“胡闹!”

丁垒茫然不解:“团座,我做错了吗?”

唐岳气的直哆嗦:“你……你连鬼子都不如马上给我把师父们请回来!”

孟庆业带上军帽,拍了拍丁垒的肩膀:“信仰是崇高的,你不信可以,但是你要尊重别人!要不跟鬼子有什么区别?”

“孟哥,你带特务连给学生们盖几间房,钱由咱们团里出!”

“猜到了”孟庆业出门带上马副官跨马扬鞭而去。

丁垒还是想不通,怏怏不乐的跟着唐岳四处寻找被赶出寺庙的法师。后来在老乡的指点下,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正在虔诚念佛的师徒们。静海老和尚慈祥地笑着问:“长官,我们在这里不会也耽误了您抗战建国吧?”

丁垒面红耳赤,唐岳摘掉军帽鞠躬致歉,请老法师返回庙宇开示众生。静海老和尚慈祥地笑笑:“心中有佛,山河大地皆如来。先让孩子们用着吧,出家人参透生死,无所谓苦乐。”

经唐岳再三恳请,静海老和尚才答应等到唐岳他们把新房给学生们盖好后再返回寺庙。

下山的时候,络绎不绝扛着米油到山洞去看望静海师徒的善男信女,无不对唐岳和丁垒怒目而视。

丁垒感叹道:“团座,我知道错了!”

唐岳拍拍他的肩膀:“战争期间咱们军人的权力比较大,一定要慎用。”

丁垒奇怪地问:“团座刘敬东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怎么好久不见他?”唐岳压低声音:“我派他到潜到宜昌探察敌情去了。”

丁垒主动抽调一部分官兵,跟孟庆业率领的特务连一起给师生们建起了崭新的教室和宿舍。当地几位颇有影响力和财力的护法大居士,为了让师父们尽快重返庙宇,也主动捐献了不菲的财物和建筑材料,工程进度很快。

这天唐岳正在施工现场跟战士们一起搬砖,忽然见一辆木炭汽车停在了工地边,一位身材瘦小的上将在副官的陪同下从车上下来。

孟庆业一推唐岳:“是陈长官!”

唐岳马上召集官兵立正敬礼,陈诚欣喜地看着已经初具规模的校舍:“唐汉生吧,我们在淞沪的战场上见过。”唐岳敬礼:“长官您怎么连个警卫排都没带,这太不安全了!”

陈诚笑笑:“我现在是省主席,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人民,没必要警卫。联合中学分校的师生们很艰苦,我已经决定他们师生的全部费用由省政府负担。要是各地驻军都像你唐汉生这样支持办学,我们湖北的教育事业就不愁了!”

唐岳和孟庆业陪丁垒着陈长官参观完工地,又看望在庙里上课的师生们。陈诚不希望打扰学生们上课,只是在教师们的办公室坐了一坐,校长要召集全体师生请他训话,被他摆手拒绝:“我是来听你们还有什么困难的,抗战期间物力维艰,再苦不能苦了孩子们。抗战有我们,将来建国要靠你们!”

校长很受感动,坦率地讲了教学仪器不足,另外孩子们中学毕业了,要想升学的远赴四川实在难以实现。

陈诚认真地思索着:“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回到恩施(武汉失守后,湖北省政府迁到恩施办公)我们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再办几所高级学校。”

听说唐岳盖好校舍就要把庙里的法师们请回来,陈长官点头赞许:“你这样做得对,中华文明说到底就是释道儒三教,离开了中华文明就没有了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我们不能急功近利,做破坏中华文明的千古罪人!”

丁垒摸着后脑勺讪笑:“好悬!”

午饭陈长官坚持在工地上跟官兵们吃一样的,闻讯赶来的何绍周以晚辈的身份晋见。陈诚握着他的手:“有了唐汉生这支能征惯战的队伍,今后你的第八军要当成咱们战区的主力喽!”

“这是我们的荣幸,”何绍周是急于立功,“军事训练我们一直不敢松懈。”

陈长官感叹道:“咱们战区所有的部队缺额都很严重,有的名义上是一个军,实际战力连一个整编师都不如。”

“辞叔放心,”何绍周拍着胸脯保证,“我的第八军绝对不吃空额!”陈诚点点头,心想有何应钦这个亲叔叔的关照你当然不用吃空额了。

“这次咱们战区的军粮运输费用,我坚持给足并且绝不拖欠,多亏了令叔敬之兄(何应钦字敬之)帮忙,准许我们实报实销。为了避免部队出现粮荒,你们至少要储存够三个月用的军粮。”陈长官看着孟庆业,“敬德我记得在东征和北伐的时候你搞过政工工作?”

“是,”孟庆业立正回道,“卑职当时在第一军政治部主任周公恩来手下干过很长时间。”

提起往事陈诚笑了:“何长官当时派你这个政治觉悟黄埔倒数第一的人给周恩来,本来是故意为难他。没想到你们后来搞得有声有色的!战区长官部要在各驻地成立军民合作站”陈诚回头看看何绍周意在征求他的意见:“我看你来当第八军政工主任把这个工作抓起来。”

何绍周表示同意,陈诚疑惑地看着孟庆业的三花两杠的上校领章:“黄埔一期始终在部队服务的,你的军衔真的是倒数第一了!”

孟庆业满不在乎地笑笑:“只要能干一点实事,那些我都不在乎!”

因为孟庆业是军政部的老人,所以何绍周赶紧替身为军政部长的叔叔解释:“其实敬德在宜昌担任苏俄援华航空队联络官的时候,军政部就要提升他为少将,可是他拒绝了!”

“为什么?”陈长官颇感意外,即是好奇也是关心的问孟庆业,他不好意思的解释:“当时我想到汉生他们团,到一线干一点实事,弄个少将的头衔还怎么当团参谋。”

陈诚大受感动,没想到何应钦手下还有这样一号人物:“难得你这份心,既然你舍不得这个团,第八军政工主任就算兼职吧。为了工作方便这次少将衔就不要再拒绝了!”看到孟庆业接受了,陈长官满意的点点头,笑着跟大家握手告辞,轮到唐岳:“今天不用抢,我送你们团两门战防炮。”

唐岳闹了个大红脸:“上次抢炮是我不对,还请长官恕罪!”其实陈诚哪里会跟他计较,只是活跃一下气氛。

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送走陈长官围着唐岳问明究竟,把何绍周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唐汉生啊,当初你那个‘菜鸟连故事可真不少!我第一次听雨东(关麟征)提到你,他就感叹你的部队一到,驻地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光了!”

唐岳苦笑自嘲:“原来那一帮菜鸟的确不安生,不过现在菜鸟连的老兵已经没剩下几个了!”

“老一营的军旗不是还在嘛”何绍周听他说得有一点伤感,安慰道:“你这支部队很特殊,能带到今天不容易!说实话,这次如果不是家叔亲自出面,关雨东是舍不得放你们来第八军的。”

陈长官言出必行,果然多给了两门德国RAK-37战防炮。唐岳召集老一营营长小锁匠高德福和炮营营长鲁勋到团部开会,大家济济一堂研究何军长交代下来的步炮协同的题目。

“我想让你们炮营和老一营合并训练,”唐岳一边踱着步,一边说着自己和孟庆业研究的办法,“要真正的实现步炮协同,就要打破兵种之间的界限,混合训练,不能各练各的!”

“小高你有实战经验,但是不是黄埔出身,”唐岳拍拍高德福的肩膀,“我已经跟军座汇报过,派你到成都中央军校学习!”高德福激动地站起来:“谢谢团座栽培!”

已经晋升少将的孟庆业对他说:“小锁匠你文化底子薄进了黄埔要谦虚不懂就问,最重要的是跟同学们好好相处。”

“抗战期间都是速成班,学习时间不会很长。”唐岳指示王朝阳副官:“在小高学习期间,由你代理老一营的营长!”

副官很意外,他知道老一营在唐岳心中非比寻常的分量:“团座,我缺少实战经验。”

“孟哥会帮助你制定训练科目,下面我会交代甄紫丹协助你工作,”唐岳摆手让他坐下,“操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杜长官(杜聿明)这句话是至理名言,他的第五军被军委会评选为全军训练第一,咱们也要有自己的目标,不能落后。”

特务连长徐勇明从军部领回来六挺马克沁重机枪,兴高采烈地进来报告,马汉寅被唐岳指派给孟庆业此时提醒他:“主任,该到军部给各部队的政工干部开会了。”

“北伐之后部队的政工工作荒废的太久了,”孟庆业感叹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说完扣上大盖帽带着马汉寅上马走了。

唐岳对徐勇明安排道:“一排二排每个排配备三挺重机枪,三排主要训练近战除了驳壳枪、花机关还要配大刀。”

开完会,唐岳带着王朝阳到老一营指导训练,他下部队总喜欢背着步枪,有时候手痒了就跟战士们一起打靶。甄紫丹的一连是他最爱去的地方。演兵场上战士们正在进行投弹训练,他驻足看了一会儿:“要是李廉杰还在该多好!”他不由自主地感叹:“太多的战友牺牲了,咱们要好好干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甄紫丹深有同感:“习惯上大家还叫老一营的一连‘菜鸟连,弟兄总是自豪地说先有‘菜鸟连后有老一营的起死回生!”

“老家有消息吗?”唐岳知道甄紫丹的老家在沦陷区的徐州乡下。

甄紫丹眼圈一红点点头,声音有一点哽咽:“家父因为是村长被日寇强制当了个维持会长,他老人家暗中帮助游击队被鬼子抓到宪兵队砍了头,一腔热血倒进马槽拌着草料喂马!”

唐岳紧锁双眉,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然无语地带着王朝阳离开了。

唐岳知道,甄紫丹是一个铁打的汉子,他挺得住!

1941年的春节,国统区的人民恢复了自信和喜气,人民开始重新燃放鞭炮庆祝新年,孟庆业还组织政工干部到各部队舞龙。

唐岳要求各营营长先陪弟兄们一起吃年夜饭,所以团部此时反而显得冷冷清清。他躺在床上看书,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想象着母亲和妻儿此时此刻正在忙碌着什么,到现在他连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汉生呀,小刘回来了!”孟庆业带着身着便衣的刘敬东从外面进来,团部里顿时显得生气勃勃:“马副官你告诉刁白哙马上开席,再告诉特务连的徐勇明跑步过来。”

唐岳给刘敬东倒了一杯水:“那边情况怎么样?”

“宜昌当面之敌是日酋内山英太郎的第十三师团,”刘敬东为了安全不做笔记,全凭惊人的记忆力,“是日寇在‘七七事变后新组建的的甲种师团,装备精良作战意识顽强。下辖步兵第26旅团和103旅团的四个步兵联队,另有骑兵第17大队、山炮兵第19联队、工兵第13联队、辎重兵第13联队和通信队。”

刁白哙按照孟庆业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流水一样铺开席面。孟庆业从床底下搬出一箱枝江大曲张罗大家入席:“汉生你给大家讲几句吧!”

唐岳拉住穿着围裙的刁白哙示意他也坐下,看到老刁局促地坐在末席,唐岳举杯:“活着有的时候比死还需要勇气!”

大家听到这样的开场白都是一愣,顿时把目光集中到唐岳身上静候下文。

唐岳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敬在座的各位弟兄这杯酒,咱们要咬牙挺住好好活着,拖垮万恶的日本军阀,迎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光复!”

大家鼓掌,齐声喝彩,纷纷举杯。刁白哙喝了一杯开席酒就主动退出,唐岳对刘敬东说:“小刘,你接着说!”

“日寇在防区修建了大量的坚固的堡垒,相互支撑,”刘敬东有一点不好意思,“由于戒备森严而且都是驱赶战俘秘密修建,修好后就地屠杀灭口!所以火力和兵力配置的内情不得而知。”

唐岳点点头:“你已经尽力了”转而对喝的兴高采烈的孟庆业说:“孟哥,我们对敌人的情况还是了解得太少,你看……”

“我再去跟军统方面联系联系,有的时候他们千难万险搞回来的情报根本传达不下来,就被重庆那帮子官僚束之高阁了!”孟庆业的军事素养极高,出招说:“湖北地形复杂江山并列,汉生回头我带着他们几个弄一个沙盘吧。”

“太好了。”唐岳高兴地举杯,“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来,咱们大家敬孟哥一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三营长朱起南、鲁勋、丁垒和甄紫丹跟战士们吃过年夜饭相约而来团部拜年。

孟庆业做财迷状:“我这儿才开瓶,你们这帮酒鬼就闻着香味了!”

丁垒挤到他身边坐下就抢酒瓶,孟庆业不给:“团座,这些土匪是哪个部分的?”

唐岳笑道:“菜鸟连的!孟哥,你就从了吧!”

大家轰然大笑,一起举杯:“敬菜鸟连!”

“菜鸟连的酒有没有我的份儿呀?”唐岳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挺拔风度儒雅的少将披着大衣跨进门来。

“吴参谋长!”唐岳大喜过望地起身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吴其望少将的手,“您老这是从天而降吗?”

吴其望笑笑:“我跟着陈长官在重庆搞了几年政工干腻了,申请下部队他就把我调回第六战区来了。”

老长官驾到,唐岳赶紧请进主席把众人介绍给他。吴其望一见孟庆业:“有敬德兄这位一期的老大哥在,我坐这不合适吧?”(他是黄埔三期出身)

孟庆业笑道:“其望你这个大才子坐那里最合适,在重庆经常见到周公吧?”

吴其望点点头,感叹:“受益良多啊!”随即话锋一转:“这个年周公是含着眼泪过的!”

“怎么了?”孟庆业的印象中,周恩来始终是一个坚毅乐观豁达的人。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吴其望心灰意冷地说道:“本来重庆初期是很有一点北伐时的气象的,可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政府毕竟不可能容忍两个武装。”

尽管进行了新闻封锁,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一些皖南事变的消息,也都为同室操戈感到痛心。

吴其望摆手:“今天过年,咱们不说那些个无聊的政治话题了。”他举起杯:“我是看着汉生的菜鸟连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你们能发展到今天着实不易,咱们接着刚才的话题预祝贵团在新的一年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大家重新活跃起来,推杯换盏相互敬酒。吴其望对唐岳说:“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特殊的新年礼物!”

唐岳一愣:“这怎么敢当!”

吴其望笑着掏出皮夹:“尊夫人陪金陵女子大学的吴贻芳校长到重庆开参政会的时候,委托我把令郎这张照片转交给你!”

唐岳接过照片,看到照片上一个虎头虎脑穿着虎头鞋的小男孩正对着自己憨憨地笑!

“嘿,这大胖小子虎头虎脑真可爱!”孟庆业一把抢过照片仔细端详着:“将门虎子呀!”

大家抢着看照片交口称赞,丁垒说:“咱们得恭喜团座,来连干三杯!”

吴其望少将在获悉皖南事变真相后就心灰意冷,坚决要求回部队打鬼子。陈诚理解他的心情,虽然在军委会第三厅和三青团政工方面,舍不得这位学识渊博,超然于派系争斗之外的得力助手,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派他到第六战区担任副参谋长,负责恩施机场的扩建和对空军的联络工作。

当时的湖北省政府在恩施城北门外,前后动员了十万人扩建机场!

吴其望参谋长每天早晨坐在机场工地边,看着一双脚又一双脚走进来。穿着草鞋的脚,沾满了灰尘,这一方沃土的灰尘。吴其望参谋长忽然想到那个从小步行去上学吃冷饭团子长大的裕仁,根本不知道它的对手是谁。不仅仅是蒋公,甚至不仅仅是重庆国民政府。

最主要的是他们,这一方水土养的这一方人!

每一天,十万双脚走进这个无人知道的机场,每一天,十万个人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流血、流汗!

没有要求,只有付出;没有文化,只有数量;没有装备,只有肩膀!

按照惯例,每天早上湖北省第七区专员李毓九和恩施县长刘先云都会来到他的临时办公简易房和他开一个碰头会。李毓九是三青团的骨干分子,与吴其望少将是老相识,进屋就嚷:“其望兄,今天老刘来不了了!”

吴少将了解他的脾气也不问为什么,给他倒一杯水等着。

李毓九推开水杯,神秘兮兮地说道:“出大事儿了!”

“他一个恩施县能出什么大事?”吴其望少将看着墙上挂着的工程进度表,不为所动。

“麦淌村联保主任谢海澄吸食贩卖鸦片被人告发,”李毓九滔滔不绝地说道,“老刘就派人去拿,没想到这个谢海澄的‘袍哥弟兄连夜追上来,打死了县里的三个人打伤了八个,竟然把他给劫走了!”

“这些个为非作歹的地头蛇,”吴其望冷笑道,“撞到辞公(陈诚)枪口上,他们这次算是活到头了!”

“让你猜对了,”李毓九点头道,“辞公震怒,已经下令部队端掉‘袍哥的老窝擒杀龙头!”

吴其望少将回归正题:“你们建设厅都把人力财力用到开山劈路上去了,我这个机场难道是用来养鸡的?”

“军粮输送现在是第一大难题”李毓九无奈地摊着手:“鄂西自古以来很多通不了路的险恶大山都要打通。付出的巨大代价常人根本难以想象,我们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啊!”

“你还跟我打官腔?”吴其望少将笑笑:“这个月的石料费你给我‘拆回来!”

“实不相瞒,这事我一个小小的专员根本做不了主!”李毓九苦笑告饶。吴其望早有所料,掏出一张陈诚的手令递了过去:“现在呢?”

李毓九不好意思地说:“没问题,今天我就落实!”随即打听:“我听说苏俄的顾问来考察过了,怎么样对咱们的机场有何建议?”

吴其望少将起身盯着对面的山壁,剑眉紧锁:“他们建议咱们在对面的山壁上开挖停机壕洞,以躲避日寇的空袭,保证战机安全!”

李毓九被这巨大的工程量、工程难度和随之而来的庞大预算吓得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问道:“其望兄,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离开重庆?”

“我现在特别后悔,”吴其望少将披上一件将官呢大衣,“没有早一点离开重庆!”说完带着副官迎着几个带着测绘设备的技术人员走去。

李毓九望着吴其望高挑的背影,他心里清楚陈诚一直希望延揽这位黄埔才子到“土木系”的门下,尤其在三青团与陈果夫、陈立夫兄弟把持的国民党中央党部的“CC系”的大斗法中,希图借重这位“智多星”的政工天才。可惜这位何应钦系统培养出来的江苏盐城世家大少爷,对飞黄腾达的机会却视而不见,宁可主动要求回第六战区来受苦,也决不干朝秦暮楚的事。

陈诚是一个爱才的人,对吴其望的耿耿忠义即无可奈何又深感钦佩,经常对“土木系”和三青团的干部们感叹:宁可用一个师换这位“智多星”!

停机壕洞的设计和施工方案很快就出来了,但是十万民工无人敢接这个活儿。其时吴其望因为操劳过度胃病复发,被陈诚派人从陆军医院火急请到了恩施龙洞陈公馆。

“其望恢复得怎么样?”陈诚关心地询问日渐消瘦的吴其望。

吴其望敬礼后,擦着额头的虚汗瘫坐在沙发上声音沙哑:“感谢辞公挂念,我这是北伐时作下的老毛病了,时好时坏去不了根儿。”

陈诚点点头:“机场停机壕洞的方案出来后,施工队伍迟迟落实不了……”

“我去。”吴其望二话不说起身就要走。

陈诚深受感动:“其望,坐我的车去!”

吴其望坐着陈诚的专车,赶到工地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吩咐副官把各乡的带队乡长、保长都请来。不一会儿,几十个乡长保长不情愿的磨蹭进来,一看吴少将摆了一桌酒席。

吴其望披着大衣坐在中间,一摆手让大家都坐下:“今天我摆了个鸿门宴”他苍白的脸上勉强的挤出一丝苦笑:“我知道你们很清楚,挖这些个这么大的停机壕洞塌方事故是无法避免的,肯定要死人对不对?”

大家纷纷点头大倒苦水,前些天陈诚威胁让部队看押他们施工他们都没怕,甚至停工抗议险些激起民变。

“是呀,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吴其望等大家苦水倒得差不多了,慢声细语的开言了,“在古北口打鬼子的时候,我手下有一个姓唐的参谋,他们营打光了,留守的就剩他和一个老伙夫,本来他就可以不用再上了。可是他从军法处里捞出17个菜鸟,连枪都不带加上他自己和老伙夫一共就19个人,每人一把大刀一个手榴弹当天晚上就摸上去了。大刀是砍鬼子的,手榴弹是留给自己的!”

众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吴少将咳嗽两声接过副官递过来的药片儿咽下,接着说道:“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不愿意死啊!可是他们视死如归,你们说他们为了谁呀?”

大家都不言语了,低着头气氛异常沉闷。

“这个人你们大概也听说过”吴其望还是慢声细语:“就是把枝江净土寺的师父们请回来的唐汉生,唐团长!”

在座的众人中倒是都听说过这件事,当下纷纷议论深信吴少将所言不虚。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乡长一拍大腿:“吴长官你们为了打鬼子连命都不要了,我们也不是孬种,这挖壕洞的活儿算我们乡一个!”

吴其望在副官的搀扶下站起身,端起酒杯沙哑着声音:“老哥哥,我敬你一杯!我替那些惨死在鬼子飞机轰炸下的弟兄们敬你一杯!”

他的话感动得大家眼泪汪汪,纷纷起身请战!

是夜,吴其望胃部剧痛难忍昏迷不醒,直接被送回了陆军医院!唐岳正巧在恩施公干听到了这个消息连夜赶了过去。到了医院吴其望少将仍在抢救当中。

陈长官的夫人谭公延闿的三千金谭祥,陪着吴其望的夫人唐玉芳掉眼泪,第六战区参谋长郭忏、何绍周和陈诚的秘书邓达章(中共秘密党员,直接归周恩来和董必武领导)都已赶到,焦急地守候在急救室外。

唐岳给大家敬过礼,焦急的询问病情:“嫂夫人,参谋长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玉芳夫人含泪道:“他没日没夜地熬在工地上,活生生地把自己给累垮了……”言罢泪水扑簌簌夺眶而出。

主治医师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玉芳夫人点点头:“总算抢救过来了!”

大家如释重负,唐岳因为要赶回驻地所以让刘敬东提出一万元现金交给玉芳夫人给老长官买一点滋补品,可是被玉芳夫人坚决地拒绝了:“其望是不会收部下的钱的!”刘敬东无法,只得又存进银行。

陈诚携夫人送来一些当时极为稀缺的进口药品玉芳夫人无法拒绝勉强收下,在丈夫脱离生命危险后就接他回家静养。稍微有一点起色,吴其望少将就叫人用滑竿把自己抬到机场工地边,一如既往地操劳着。偶尔闲暇听着民工们的号子和开挖停机壕洞的爆破声,他面色苍白,双眼中燃烧怒火凝视着仍旧为日机控制、肆虐的灰蒙蒙的天空!

日军飞机经常来侦炸袭扰,可是机场扩建工作稳步推进,每一天民工们看到这位瘦骨嶙峋的吴少将坐在高地上俯视着整个工地,心里都明白他是在拼尽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力量要把机场建好!

何应钦的舅舅傅存德,当时在军政部下属巴东万佛沱军用被服厂任厂长,接到何应钦的电话后,重金延请当地的三位名医到恩施为吴其望看病,几服汤药下去立见奇效,病情大有好转,玉芳夫人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感谢这位舅爷。

倒是吴其望因为是何长官的心腹嫡系,对这位舅爷知之甚深,知道老人家与世无争只是一辈子深爱阿芙蓉(鸦片烟)积习难改,于是托人寻购了一杆翡翠嘴的上等烟枪回赠。并再三嘱咐这位舅爷今后只可在自己家里吞云吐雾,切勿触了陈诚禁烟的锋头。

1941年3月,一代伟人美国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宣布《武器租借法案》适用于中国!

1941年4月,斯大林继与希特勒狼狈为奸瓜分波兰后,又与日寇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变相承认了伪满洲国!

日寇摸清了斯大林的底,欣喜若狂,集中兵力对中国抗日军民大肆进攻!5月进攻华北中条山卫立煌部,对重庆展开持续的饱和式轰炸,并在6月造成了重庆较场口隧道近万人窒息而死的大惨案!7月针对长江下游的军统忠义救国军和新四军残部发动了残酷的“清乡运动”。

一时之间日寇攻势如潮,大有乘机一举打垮国民政府之势!

形势危急,7月26日罗斯福总统紧急批调500架飞机装备中国空军,8月1日下令停止美国对日寇的石油贸易,同日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国志愿飞行队正式加入中国空军,号称飞虎队。

中华大地战云密布,武汉日寇为争夺洞庭湖产粮区、防止国军反攻武汉,同时为了在跟美国谈判中国问题时争取主动,昼夜集结兵力。第二次长沙会战犹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1941年9月18日,武汉日寇在这个中华民族没齿难忘的“国耻日”悍然发动了第二次长沙会战。

由于守长沙的第九战区和第六战区唇齿相依,而且都在陈诚的掌控之中,所以第六战区立刻动员准备发动侧击夺占宜昌,以期有力的支援陈诚保荐的薛岳的第九战区痛击日寇。

唐岳急匆匆地赶到军部参加作战会议,却没有见到嫡系长官何绍周副军长,只有军长郑洞国主持会议。

反攻宜昌第八军的任务不是攻城而是打援,突袭沙市、破坏汉宜公路、截断襄河上的敌人水上交通,使日军无力增援宜昌守敌。

黄埔一期的郑洞国也算是唐岳的老长官,古北口抗战的时候,他与关麟征同在17军徐庭瑶将军麾下,率领第2师与唐岳他们的25师一直并肩作战。保定保卫战、台儿庄一路血战功勋卓著。后来关麟征将军升任第32军团长,报请军令部让第25师师长张耀明将军升任52军军长,以郑洞国任副军长。郑洞国气愤难平遂坚辞不受,请假离开了自北伐以来服役长达十年的第2师,投奔好友杜聿明出任荣誉第一师师长,率部随杜聿明血战昆仑关,因功升任第八军军长(少将衔)。

“汉生呀,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去看看你的菜鸟连。”郑洞国颇有长者之风,“你不会埋怨老长官不重视你们吧?”

唐岳立正回道:“军座军务繁忙,属下明白!”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郑洞国是怕拿唐岳团当命根子的何绍周多心犯忌。

副官献上茶来,郑洞国让唐岳坐下正想多了解一下部队的战备情况,只见孟庆业急火火地闯进来,二话不说抓起茶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郑洞国跟老孟是同学很少见他如此,纳罕问道:“敬德出了什么事?”

“桂庭(郑洞国的字)你快去拦着绍周要甩手不干了!”孟庆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郑洞国一惊:“大战在即,绍周何出此言?”

“听说陈长官派人把他的舅爷给抓起来了”孟庆业急得直转:“就因为老人家在家里抽鸦片烟!”

郑洞国马上叫副官备车,边往外走边对孟庆业说:“敬德,快给其望打电话!”

孟庆业一拍脑袋,直奔电话而去。

吴其望少将接到孟庆业的电话大惊失色,马不停蹄赶到陈诚的龙洞公馆,见面一问陈诚漫不经心地说:“已经枪毙了。”陈诚说完继续批阅文件,半天不见动静,抬头只见吴其望跌坐在沙发上两行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陈诚感到事态有一点出乎他意料:“其望,枪毙一个老烟鬼,你何至于此?”

吴其望默默地站起身,连礼也没敬失魂落魄的走出了龙洞仰天长叹,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溅出口,昏厥当场!

等到吴其望第二天醒来时,只见何绍周、孟庆业和唐岳都围在自己床边。他拉住何绍周的手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我要起来给舅爷抬棺!”

何绍周胡子几天没刮:“期望你先养好自己的身体……”一言未尽悲从中来,掩面而去。

孟庆业劝慰道:“其望你保重身体要紧……”

“你们不懂。”吴其望擦干眼泪强打精神道,“校长麾下能称得上大帅的唯有何长官和辞公。这两位在国军中各自培养了众多嫡系,位高权重一呼百应,虽然明争暗斗多年,但是表面上还能以大局为重,如今辞公杀了舅爷这个仇就不共戴天了!”

说到这里,吴其望仰天长叹:“他们二位势成水火,必然导致在军事上相互掣肘,这天下将来焉能为党国所有!”想到北伐以来为求中国统一和抵御外辱牺牲在战场上无数黄埔同学们的牺牲将付之东流,吴其望五内俱焚!而迫在眉睫的是,如今双方已经撕破脸,依照陈诚的个性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杀手吞并第八军!

孟庆业与唐岳面面相觑,深感吴其望见高识远,国军两大系统彻底决裂确实已经无法避免。

“没想到陈辞修的手段如此毒辣!”孟庆业愤愤难平。

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吴其望少将,拉住去而复返的何绍周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第六战区你们不能久留了为防不测之祸,你要把部队拉到关雨东(关麟征)那里去!”

何绍周紧紧握住吴其望的手,重重地点点头:“其望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咱们的部队落到陈小鬼手里!”

吴其望虚弱地喘息了一会,又握住孟庆业和唐岳的手:“弟兄们一定要保护好侄帅,保护好部队!”

“参谋长放心,我已经命令菜鸟连保护侄帅!”唐岳含泪道:“姓陈的要想吞并咱们,就跟他刺刀见红!”

吴其望看到一直在旁边落泪的玉芳夫人,颤声道:“孩子……快来……”玉芳夫人连忙奔出去让副官回家接孩子,还未转身就听到病房里吴其望大喊:“北伐!北伐!”随即哭声大作!

玉芳夫人扑到床前,吴其望少将已经含忧而逝!

吴其望少将的葬礼办的异常隆重,第六战区官长悉数到场,机场民工们停工一天数万人自发地从灵堂到机场一路护送灵柩。纸钱漫天,白幡如林,恩施城万人空巷,默然肃立路边送英魂!

玉芳夫人遵照夫君的遗愿,将他安葬在机场旁边,与因为开挖停机壕洞死于塌方事故的四位民工兄弟们葬在一起。

棺椁入土的那一瞬间,玉芳夫人伤心欲绝一声:“期望啊——”数万人跪地痛哭!

唐岳帅全团官佐伏地痛哭,泪眼朦胧中环顾四周心中波澜起伏感叹:人生短暂,能当如此夫复何求?吴参谋长英灵不远,我辈当自勉!

回到驻地,作战命令已经如雪片儿一样下来。

唐岳心灰意冷,只要看到命令不是何绍周签发的,一概置之不理!第八军各部急如星火赶赴战场,唐岳团等何的嫡系部队却和何绍周一样枕臂高睡。郑洞国心知肚明,瞒而不报。

陈诚却得理不饶人,派个战区司令部的参谋到何绍周的指挥部兴师问罪,却连门都进不了。

小参谋趾高气扬,质问奉命保护何绍周的甄紫丹:“你有什么权利拦我?”

甄紫丹已经得了唐岳的军令,毫不含糊:“何军座身体不适,外客一律挡驾!”

小参谋大怒:“我有战区陈长官的手令,你想上军事法庭?”

甄紫丹微微冷笑:“对不起,爷不识字!”

小参谋大怒厉声喝问:“你小子是那一部分的?!”

甄紫丹胸脯一挺:“爷是菜鸟连的”言罢大手一挥“送客!”菜鸟连的弟兄们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把小参谋和他的四个卫兵架出了院外。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

陈诚暴跳如雷命令郑洞国剥夺何绍周的指挥权,郑洞国本来就不是何应钦一派的嫡系,何应钦有意扶植何绍周把第八军打造成“何家军”的心思他早就明白。左思右想谁也得罪不起,干脆只管拼着命让自己的荣誉第一师等部队往死里打,不再指望何绍周的嫡系部队。

第八军战力一下子垮掉了一半,再拼命也完不成任务。致使陈诚反攻宜昌功败垂成。陈诚一肚子无名火全部针对何绍周,官司打到蒋公那里,蒋公已经从戴笠哪里知道第八军何绍周部和陈诚的部队已经撕破脸,剑拔弩张随时都有火拼的危险!于是当机立断应何应钦所请,把第八军调到镇守滇南的关麟征麾下避免一场自相残杀的悲剧。

部队在打点行装,唐岳心事重重地找老孟喝酒:“孟哥,你说咱们这样闹意气算不算误国?”

“算,也不算。”孟庆业一饮而尽,“小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这谁都明白。关键是打跑了鬼子之后怎么办,何长官跟陈争的是战后的地位和势力。”

唐岳点点头,菜鸟连的每一步成长和一次次起死回生无不在吴参谋长、张军长、关司令、何长官的关心扶助之下。没有一个人曾经要求他效忠于这个派系,但是他本身就是在这个派系之中成长起来的,无论如何不会背叛这些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长官,正如他不会舍弃自己的兄弟们一样。

想到这里唐岳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但愿抗战胜利后,能够顺利建国。”

孟庆业慨然长叹:“一厢情愿,兄弟你每天背个大枪下部队,根本不知道地方上现在已经腐败到了何种地步!”说到这里这位北伐元老愤然而起:“这不是咱们一个团能解决的问题,兄弟你没见过农民的苦,层层盘剥苦不堪言!”

唐岳一激灵:“孟哥,你什么意思?”

孟庆业微微一笑,给他和自己倒上酒:“兄弟,其望说得对,这天下将来焉能为党国所有!他是大才子看的远,也看清楚了何长官与陈长官势成水火相互掣肘,必然导致国军内耗。他不忍看,所以宁可累死在扩建机场的工地上!”

唐岳摇摇脑袋,吴其望和孟庆业判断的权威性在他心里是不可撼动的:“孟哥依你说,咱们菜鸟连的弟兄们该何去何从?”

孟庆业凄然苦笑,举杯豪饮:“这就是我们黄埔军人的悲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抗日是我们的历史责任,我们要对得起国家民族!可是内政我们不懂,兄弟你来得晚,‘四一二的时候你没经历过,你杀过同学吗?你没有,你们第五期的只是被宁汉双方都不待见!我抓过同学,可是要杀我下不去手。我的同桌,我的班长,就在我面前一个一个被打死!”

唐岳不懂这些也没有切身经历,听得目瞪口呆,默想良久:“孟哥,你是说……”

孟庆业举杯豪饮:“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他躺倒行军床上喃喃醉语:“我听说共党在江西杀起自己人来比咱们还狠……”

是呀,孟庆业什么都没说。可是他还需要说什么吗?

唐岳心乱如麻,走出团部冷风一吹,心潮澎湃:我要领着这帮菜鸟连的弟兄们走到那里去?他在问自己,仰视渺渺苍穹无处寻找答案。

他习惯性地背起步枪,向菜鸟连的驻地走去,远远地听到战士们在哼唱《义勇军进行曲》精神为之一振。暗想道:一定要打跑鬼子!这是我们这代人最迫切、最光荣、最伟大的历史使命,其余皆可不问!

责任编辑:王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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