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弃》:存在的传奇或者被传奇的存在
2013-04-29吴昕孺
吴昕孺
一九八九年三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遗弃》。然而,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这部小说几乎无人问津。当“遗弃”似乎将成为其必然命运的时候,不期然峰回路转,在一九九七年最后一期《南方周末》的“专家荐书”栏目中,北京大学哲学系何怀宏教授力荐《遗弃》,这部独特的作品才得以逐渐进入一些知识精英的视野。一九九九年六月,《遗弃》修订本出版,短短数周内售罄,求之者依然络绎不绝。二零一二年五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再次推出作家薛忆沩精心修改后的新版《遗弃》。再度成为国内文学界与知识界谈论的热点。
一部长篇小说,在长达二十多年时间内,几经沉浮,由被“遗弃”到被关注,到成为谈论话题与报道热点,《遗弃》何以会成为这样一个传奇呢?先得让我们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
那是一个“文革”结束不久,百废待兴的年代;那是一个国门打开,西方思潮轰涌而入的年代;那是一个现实松动,机会萌芽,理想主义光芒万丈的年代;那是一个体制改革呼声很高,商品经济向计划经济叫板的年代……那又是一个在启蒙中晕头转向,在喧嚣中无所适从,在大量新思维新知识新问题面前希望与失望混杂、冲动与压抑并存的年代。
小说的主人公图林在那个年代,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喜欢哲学,自称“业余哲学家”。他有一份让人羡慕的体制内工作,收入稳定,衣食无忧。但在大学毕业之后,在与女朋友Z分居两地之后,在进入体制内工作之后,在将哲学原理与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不断进行对应之后,他发现了世界的“混乱”、社会的“无聊”、生命的“迷茫”与生活的“虚无”。在这样的存在的困境中,他认为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消失。
“消失”的理由是:“世界遗弃了我,我试图遗弃世界。”这句话读起来是那么简洁,又是那么繁复;是那么干脆,又是那么纠结。
图林的内心世界所呈现的,是与他的前辈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图景。他的父母把在体制内工作看得比命还重,以致父亲因为政治原因被体制“遗弃”后,便失魂落魄,沦为赌徒。而在图林看来,进入体制就是世界对他的“遗弃”,体制没收了他的自由,湮灭了他的才智,删除了他的个性。因此,在父亲“被遗弃”之后不久,他不自觉地为父亲报了一仇,他坚决“遗弃”了体制。
在扑朔迷离的体制里,个人没有任何意义。我根本就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自己每天都参与其中的庞大计划。我只是办公室的一件物品,比如一把椅子,自己沒有行动的能力,却可以被其他人(被看不见的手)随意搬动。服从是我的天职,忠诚是我的义务。
“承认”是关键词。被社会承认其实就是被少数几个有权力的个人承认。体制赋予了那几个人“承认”的特权,让他们判断正误,评价优劣,让他们成为“父亲”。这没有人性的体制有苛刻的原则和光荣的传统。
哲学认知与现实境况同时告诉图林,权力一旦从普世的面包收拢为少数几个人的盛宴,就会产生致命的毒素。权力的“儿子”一跃成为平民的“父亲”,人性的鲜花立马就会遭到体制铁腕的摧残。他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逃回家里,逃回哲学,逃到写作中。
但他马上发觉,事情有些不妙,遗弃体制并不等于遗弃了世界。
家里人都有体制情结——“母亲是不自由的,因为她受制于体制。她的记忆是被篡改的记忆。她需要记忆从教科书里得知的光荣革命传统,而不能记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家族历史。体制给她的信仰和教条剥夺了她已经通过遗传获得的叙述能力。”
“混乱”虽然是业余哲学家的优势,却又是日常生活的死敌——“我可以摆脱荒诞的体制,却无法离开混乱的世界。世界的混乱与心灵的混乱交织在一起,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只能‘混下去。”
在混乱中,他找到了写作这根稻草——“我的日记是我对生活的干预,是我关于生活的证词。我不是要借助日记来躲避生活,我要借助日记来进入生活、选择生活。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才可能坚持下去。”
可是,他终于发现,“可以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写作往往无法突破现实这堵厚厚的墙。写作可以记录他的生存,却无法实现他的生存;写作可以成为生活的证词,却无法支撑生活本身。生活太沉重了,写作乃不能承受之轻。
更吊诡的是,这位认定自己不属于体制、一心一意离开体制、决心不受制于体制的年轻人,却不得不龟缩于家中,靠体制内的母亲供养。“我憎恶自己没有经济上的独立。我憎恶自己还要依靠令我憎恶的社会关系。”
体制笼罩了一切,图林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这种令人绝望的困境却大大提升了他的认知境界。他开始超越狭隘的“体制”意识,探究个人生命意识内部的局限性——作为人本身的局限性:
也许所有人正在过的就是同一种生活,或者说也许所有的生活都是复制品。也就是说,所有的人也许都是模仿者和抄袭者……所有的生活也许都没有意义。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正处在前线。我正在与混乱的世界作战。这是我注定不会赢的战争。这是所有人都注定不会赢的战争……所有人都必须参战。所有人都必定阵亡。
他开始从对自由之“名”的盲目追求中醒悟过来,尽可能地理解和触摸自由之“实”——作为物自体的偶然性。因此,他非常怀疑那些决定移居海外去寻找“自由”和“成功”的艺术家们:
我非常怀疑他们的乐观和他们对西方寄托的希望。自由到底是什么?自由与荒诞的关系是什么?外在的自由能够消除内心的焦虑吗?真正的自由存在吗……这些艺术家似乎忽视这些很重要的问题。他们对成功的向往令我不安。
“成功”只是局部的麻醉。那些艺术家应该意识到他们只能在“那里”成功,而不能在“这里”成功,这本身就很可笑,很荒诞。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败”。更可笑的是,他们还想到了“回来”,戴着桂冠回来。这是一种陈腐不堪的情绪。这说明他们内心并不自由,这说明他们仍然是“这里”的奴隶。
啊,原来,任何制度都不可能最终挽救人的危机。是死亡,决定了生命的荒诞。是荒诞,引发了人的危机。这是一种纯粹的危机,一种绝对的危机,一种无法拯救的危机。这种危机的标志就是焦虑与恐惧。“只有死亡才能看到战争的结束”——因为叛逆家庭而奔赴对越战场的弟弟死了,一直住在医院与病魔作斗争的外公死了,“总是显得很忙,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的处长死了,本分老实的“老猫”和他的父母莫明其妙地,用同一种方式相继死了……
死亡就这样成了我们的导师,由它来帮助我们理解毫无意义的生活。按图林的理解,所谓生活,就是从一出生起,我们就开始了与世界的对立与分离。也就是说,一出生,我们就开始了走向“死亡”的旅程,或者说就开始了“死亡”。那死亡还需要尸体来证实吗?还需要眼泪和花圈来装饰吗?于是,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图林开始了对死亡的抗争。他使用了两种方式:一种是写作,用写作来为生活作证;另一种只能是消失,通过消失抵达永恒。
“所有人都在跟时间对话,而业余哲学家更想进入时间,甚至成为时间。”在看似颓废的生活情境里,这无疑是一种疯狂的野心。“我不喜欢日常生活,可是我喜欢记录日常生活。”
摆脱混乱的最佳方式是描述混乱,反抗无聊的最好武器是表现无聊,瓦解寂寞的唯一途径是呈示寂寞的真实面孔,挽留希望的不二法门是将希望的光亮储存到文字中。图林在自己的生存体验中,不断改写笛卡儿的著名命题“我思故我在”,一会儿是“我寂寞故我在”,一会儿是“我写作故我在”。他甚至不再高喊“自由万岁”,而是高喊“写作万岁”。没有生命是自由的,但写作却“没有边界”。
解除体制束缚之后,图林果然在哲学和文学的丛林里如一匹脱缰野马,他的写作大有进境。好朋友、历史学者韦之给予了他的作品极高的评价。韦之的鼓励一直是图林写作的巨大动力之一。
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对生活的见证,厌倦了生活中此起彼伏的噪音。是埋头写作的时候了!只有全神贯注的写作能够将我带离这一切。只有全神贯注的写作能够带给我内心的平静,能够防止我对生活的厌倦被恶化成对生命的厌倦。
遗憾的是,写作或许能拯救图林的灵魂,却无力改变图林的生存环境。他渴望在写作中揭示一种“秘密”,比如躺在竹板上看到的皎洁夜空,那就是一个秘密。他想,一个完全由秘密构成的世界可能反而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我对绝对的秩序充满了期待”。然而,他又深深地感到,他头脑中那种最清晰的思想,往往无法将它们留住,并表现出来。
我的表述就像我身边的世界一样,总是充满了矛盾和歧义。这种矛盾和歧义根源于语言本身的缺陷,还是语言使用过程中的失误?也就是说它是语言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他得不到答案。他没有想到,文字同样不能拯救世界,写作同样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与这个世界进行妥协,只有妥协才能防止遗弃的发生。“一方面,我迷恋语言,并且用充满激情的写作来亲近语言;另一方面,我又对语言充满了怀疑、恐惧和敌意,我们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对方遗弃。”
当写作都靠不住的时候,决绝的图林只能选择“消失”。他将自己一年的日记和所写的作品全部交给韦之,“这是我现在唯一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东西”。两年后,“消失”的图林给韦之写了一封信,叮嘱其“立即销毁我留给你的那份‘关于生活的证词”。
这封信让“消失”的图林重新“现身”,他“现身”的目的却是让他的作品立即“消失”。也就是说,图林在做最后的努力,试图让自己的肉体与精神“遗弃”这个世界。
韦之打开朋友寄存在他那里的小皮箱,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开了那本“证词”。读完全部证词之后,他确信违背图林的意愿是自己唯一正确的选择。“忠实于朋友就损害了历史,保全了历史就不得不背信弃义。”这种卡夫卡式的悖论再一次说明了生活的荒诞——图林试图“消失”的努力,竟然是让那份证词通过好友韦之的努力而大白于天下——或许,谁能说得准,这就不是图林“消失”的最终意义呢?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图林之所以选择“消失”而不是“死亡”,表明了一个业余哲学家对生命的敬畏而不是践踏,表明了一个写作者对生活的进入而不是逃避。在谈到“消失”与“死亡”的区别时,图林认为,“消失”是一个可以吸纳所有想象的黑洞,是一个可以吞噬时间的黑洞,是对死亡的嘲笑和抗拒。
他“消失”到哪里去了呢?他回到了那迷人的“秘密”和绝对的“秩序”里,“让我们回到水,回到火,回到土,回到气,回到原子,回到空,回到无……回到原初的‘家吧”。
或许,他真的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