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呀嗬
2013-04-29杨思凡
这就算是化妆间了。
几只大大小小的箱子或开或合,或者为了节省空间而委屈地叠在一起。半开的那只箱子,露出半件华丽的女衫,青色大襟上滚着银边,下摆绣着一串亮紫色的藤花,长长的袖子一直拖到地上。花儿绣得细致,但就我500度近视眼也能看得出,这戏服有年头了,至少不比我年轻。头顶上,姹紫嫣红地挂满了戏装。临门口的空地——所谓门口,也不过虚挂着一条油渍渍的帘子,估计是当过布景的,上面画着青绿山水——摆放着一排三只梳妆镜,镜子灰扑扑的,照不太清人脸,镜面用红笔写着“祝清县呵呵调剧团赴京演出成功一九八三”字样,有的字红漆剥落了一半。镜台上散放了六七只打开的化妆盒,里面装满了复杂的化妆品,数量多得我老妈要是见了一定会犯晕。台前摆着几把廉价的椅子,它们倒是新得与环境甚不协调。
演员都在戏台上说话,声浪不时传来,几条经过训练的嗓子挤在一起,却听不分明。
贵子坐在演员空出来的椅子上,眼睛像要突出眶似地瞪着站在对面的我:“组织委员大人,我不准备回校上课!”
“可是赵老师已经原谅你了呀,桂贵子。她说只要你跟田萌萌答应结束这段不成熟的……呃,就可以解除停课的处罚了!”
“你这老师的跟屁虫,你吞下去的那几个字,是对我们这段情感的污辱!”贵子咬着可怕的白牙,呻吟一样低吼,“不对我道歉,我就一辈子跟着爸妈的剧团流浪,死都不回学校!甭想牺牲我们的青春与爱情,为这个该死的重点班明年增加两个一本上线人数!”这段话像极了莎翁笔下受磨难的主人公的独白,一向胆小的我,立即后悔不该接手这招降的任务。在这位情圣抓起大刀或者宝剑向我劈来之前,我迅速逃出屋去。撤退前,我决定跟贵子的家长打个招呼,以便有人证明我确实曾努力完成老师交付的任务。
我从后台来到舞台上,看到这样一幅迷人的景象——
舞台最后面挂着一大幅背景画,上面喷绘着几个硕大的脑袋,一个是美丽小姐,一个是帅气公子,还有一个像是媒婆,估计是这个团的几根台柱子吧。我离得太近了,清晰地看到小姐的脸白得超过欧洲人,公子的脸红得像是高烧四十度,而媒婆又黑得仿佛来自非洲,三颗用超现实主义艺术硬从一片蓝底儿揪出来的头颅,着实令我吓了一跳,估计今天晚上得做恶梦。几颗脑袋之间写着“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黑体大字,每个字都超过我的身高。我想设计背景的家伙估计穷疯了,要不脑袋里怎么一点美好的画面都没有,只想是分什么遗产呢?
舞台上铺着一张旧毯子,我猜它年轻时可能是庄重的中国红,不过现在却像一片硕大的深秋树叶,一块深红,一块浅红,一片黑点子,还有一个个虫洞子。毡子上或坐或站着六七位叔叔阿姨,都穿着戏服,微微喘着气。像是刚刚结束热烈的演说,突然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学校旁边蛙塘常有这种情况,突然万蛙齐静,过会儿一蛙发声,满塘相和。
同样是旧色系幕布一侧,五只老旧凳子上坐着几位老头子——对不起。作为一个有礼貌的高三学生,我应该管他们叫老爷爷——穿着几件黄色的汗衫。噢。再次向读者道歉,因为我发现汗衫本是白色的,每位爷爷背后都背负着“艺术瑰宝”四个苍劲的隶书。这些五六十至七八十不等的老爷爷,各自怀里或抱或捧着一件乐器。不过说也奇怪,老乐器真还显得古朴凝重,特别是被手摩擦久了的地方,泛着淡淡的古铜乐微光。
从舞台上,可以看到台下空荡荡的打谷场,近处的村落和远处的县城。几个农村小孩子拖着鼻涕疯跑,还有几位老人家坐在小马扎上打盹。谷场上有几个卖瓜子、糖葫芦和冷饮的小贩,无聊地间或吆喝一两声,好提醒自己别睡着了。
为了打听谁是贵子同学的父母,我试着跟自己最近的一位老爷爷搭讪:“爷爷您好,这件二胡真漂亮。”脑门光秃秃的老汉用我难以置信的敏捷跳了起来,大喝:“瞎话!这是板胡!现今的年轻人真是啥也不懂!',随着唾沫星子向外喷,我发现他嘴巴里只有一颗牙还在坚守阵地。我心里立即给他取了个外号:“秃秃大人”。旁边一位长着一捧白胡子的老人劝他息怒,“黄老,别吓着小孩子。”我红着脸对这位白胡子说,“您拿的乐器我认识,就是‘滥竽充数里边的竽。”秃秃大人又吼起来,“真荒唐,呵呵调的三大件认错了两样!”白胡子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三大件是他的板胡,我的笙,还有这位刘老手中拿的竹笛——别给错认成箫喽。”
我们在这边说话,舞台中央那几位大人也没闲着,打破沉默争吵起来。
“凭什么让出舞台?不是说好连演十天吗?这还没演第三场呢,文体新局怎么就变卦了!桂团长你说一说。”这粗哑的嗓门来自一个五短身材的黑矮胖大汉,打扮成古代武士的样子,鼻子上却涂着一块白,说话时手叉腰,眉眼四处飞,不能不引人注意,我举头一看,才发现他就是背景画上媒婆的原型。
我一时分不清是媒婆扮成了胖武士还是胖武士在表演媒婆,一位眉清目秀的叔叔斯斯文文地开口了:“说?有什么好说的,服从呗。两场演出加起来观众还不到一百个。现在马上就要开演了。一个人都没有!”他的手向台下一指,把小孩子、老人家和小贩都清空为零。这位叔叔书生装扮,儒雅无比,他的脸向我这边侧过来,正好就是背景正中那颗公子的头的缩小版。哦,原来他就是桂贵子同学的老爸呀!
那么贵子的妈是谁呢?是那位小姐吗?我在几个人当中寻找最像小姐的,果然找到一个,她的衣衫簇新,衬得其他人身上的戏服破旧不堪。虽然穿古装,也掩饰不了她曼妙的身材。她仰起脸,不满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哼!又没观众,把我从政协会上请回来做什么?”狠狠地一甩袖子,她扯开大步就要退场。当她走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那白粉下面已有纵横交错的皱纹,在她气愤地努嘴瞪眼时,甚至还有些许粉末掉下来。
公子用完全称不上优雅的步伐冲过去,扯着老小姐苦劝:“玉姐玉姐,你是梅花奖得主啊,二十年了都没再登台,好容易团里的骨干都凑齐了,好容易你也复出一回,闹罢演?一会儿记者来了怎么说?”
老小姐不怒反笑,“记者在哪儿啊?啊!说好全程录相的,他们跑哪儿去了?都在围着那个草台班子的七条腿乐队转吧?”
媒婆武士也咆哮道:“就是这个三流的流行乐队要抢咱们的地盘!桂团,甭管来不来观众,咱们起家伙点,开演罢!”
“要演你们演,”老小姐矜持地说,“我可不是没事儿做。今天晚上,我要在政协会间隙时上主席台唱一段呢。哼,以前都是让我唱什么京剧昆曲越剧,这回人家领导点的可就是呵呵腔,懂眼哪。切,可不是什么陈词老调,陈主任亲自写的戏歌哩。”她眉梢一挑,故意卖个关子等人来问是什么词,可惜没人问,于是她主动开口小声哼唱起来:
“家电下乡政策实在是好,衣呀嗬,大拆促大建哪,城乡三年大变样,噢噢噢——没工作的吃低保呀呼嗨,老农民,那个生病住院打针吃药,国家给报销,呀呀全报销,噢噢噢——城管上街,他们执法的那个水平高,和谐社会少不了,少不了——哎呀,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啊,面对这改革开放和谐社会的大好形势我怎么能够不拍拍手哇蹦蹦脚噢噢噢——那个衣呀嗬,衣儿呀,衣呀衣儿那个衣呀嗬——”
她的同事一个个皱起了眉,可她自己却越哼越美,唱到最后的高兴处。她得意地扯把凳子坐下,不用人劝,再也不提离开的事。看来,哪怕没观众她也准备亮亮嗓过把瘾了。
我是出名的音盲,对于她哼什么调倒不太注意,可是天生对文字极其敏感,以至每个字都像钻头一样强行攻占了我的耳膜。我从小就被爸爸用古今中外名著惯坏了的耳朵,哪吃得了这种粗粮。我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家乡戏啊!保护什么?还是让它寿终正寝了比较好。
这时,附近村子里的广播喇叭打断了我的思绪,“村民同志请注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呵呵调剧团下乡演出三点正式开始。我县拥有全国最后一家呵呵腔专业演出团体,他们一直在外地大都市演出,应乡政府多次邀请演出十场,村民们终于得到了一饱眼福的机会。今天为我们演出经典剧目《老王戴花》,由梅花奖获得者玉蝴蝶、省级艺术大奖获得者桂枝香主演。但因为外地豪华大剧场档次紧张,明天将临时改变计划,去京津演出。所以,今天这最后一场的良机莫失啊,马上去看啊!还有,明天八条腿,哦,不是,七条腿乐队将光临……”
一个小丫鬟在公子脸上捏了一把,怪叫:“吹吧你!还外地大都市。那些小山沟沟也算得上豪华大剧场?!我把你个无羞无耻无义的郎君哪——”这位丫鬟居然公然当着小姐的面,跟公子打情骂俏,我甚是惊讶。
白胡子笑呵呵地对我解释,“别见笑。咱们这老班子,说起来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曾在山东、直隶广为流传,剧班数不胜数。你说说过去啊,咱们哪个清县人不会哼两口呵呵调呢,比现在流行音乐还火啊。解放后,艺人有了地位,着实风光过一把,还赶上了给毛主席演出呢。”
一颗牙的秃秃大人得意地笑道:“老书记,你怎么不给这孩子讲讲毛主席听戏的故事。毛主席听到一半,高兴地站起来鼓掌,结果呢,裤子掉了,嘿嘿,原来解放后他肚子变大了,坐下不方便,听戏时警卫员替他把裤带解开舒服一下,没想到他一听老团长唱得味那叫一个浓啊。美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呢!”
原来白胡子是老书记,怪不得这么可亲。他笑着继续讲,“他们虽然没有赶上给毛主席演出的年代,不过也赶上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繁荣,那时候是天天在演出,半年不重样啊,都是好戏文。有才子佳人的老戏,有新戏,有移植其他剧种的经典,还有十几分钟的垫场小戏。生旦丑。各行当都出了名角啊,满嘴好戏文。”
就你们这“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还好戏文?我正感好笑,突然身旁的老书记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些年啊,老戏没人听了,全国最后就剩下咱们一个呵呵调剧团还坚持演出。可别说外地城市,慢慢儿就连本地人儿都不爱听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县剧场承包给了夜总会,我们只好打游击,去农村儿唱了。后来农村儿的青年人也不爱听了,就只好钻山沟儿!”
擅长胡思乱想的我,眼前立即出现了一组长镜头:这几位中老年人,带着脸上画了一半的妆扮,在山间一块平坡上忙碌布置舞台。灯亮起来,山里人举着火把四下赶来。一只野鸡被吓起,一头扎到戏台底下。老头子憨憨地笑着,举着烟袋锅请名角开唱前吸一口;小孩子躲在奶奶怀里,羞怯而羡慕地看着红红绿绿的戏台……噢。但愿他们不是唱的“城管上街,他们执法的那个水平高”!
“哼哼,现今的年轻人,嫌咱们土,呸,土,才是本色哩!”秃秃大人的脸又变得冰冷可怕。“现今年轻人唱的什么破歌儿,你爱我呀我爱你呀,‘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这也叫歌儿?唉唉,咱们这里人都跑光啦,就剩下这么几块老白菜帮子撑场面儿。”
“家里老伴孩子老早就苦劝我们不要登台了,退休金不少,不缺吃少穿。可我们老哥们撤不下来。老菜帮子再走了,这几位演员还怎么撑下去呀。唉,五百年的好东西,不能断在我们手里啊。”
舞台上暗下来,可能是云遮住了太阳吧。片刻,又变亮了一些,而天上的太阳则不真实地照过来,照不透这午后的阴冷。
“那,这次演出怎么回事啊?”我轻声问。
“哦,前几年被评为文化遗产后,上边来人拨款,把代表性的剧目都录了音、录了相。今年是呵呵调创立五百周年啊。上级又拨了一笔费用,把在世的名角都召集齐了,彩排了几出代表剧目。因为县城没场地演出,就在最近的这个村子演。咳,这不是没人看嘛,领导就觉得脸上无光呗,让我们停演,明天把场地让给流行乐队,撑不住啦。记者同志,就你们报社派人来了,电视台干脆都没来。”
怪不得他主动跟我扯了这么半天,原来竟把我误当成记者了。我赶紧解释:“我……我是桂贵子的同学。”
秃秃大人气得两眼翻白,大吼:“老书记,你跟她瞎白话什么?白耽误工夫!”
书记倒挺大度,干笑了两声说:“普及一下传统教育嘛,不耽误。五色梅——你儿子的同学来了!大梅子——”
边说话,乐队已重新调弦定调,依里哇啦地奏响起来。企图多招一些观众。
说话间,那个小丫鬟蹦蹦跳跳,脚下像水面飘一样飘荡过来。她的裙摆轻轻招展,如同一朵硕大的喇叭花。停在我的面前,她上下打量着我,黑色的眼珠儿灵活俏皮无比,好像会说话。接着,她拍手,跺脚,娇声叫道:“好一个俊俏的小佳人!点丹唇鹅脂手脸不涂则白眼不大而有神行动如弱柳扶风微笑如玫瑰初绽,儿子你好眼光啊!”她嘴快得像说快板,举手投足非常艺术化,接着。居然又甩出一句唱腔,“尊一声丈夫你快过来,传说中的萌萌到了眼跟前。”她的声音娇得如同要挤出水来,老年乐队也凑趣地伴奏起来。
我的脸红到了脖子跟,突然发现自己像是参加一场小品演出,而且自己特像小丑手中的道具。我赶紧解释,“阿姨您弄错了,我不是田萌萌,我是桂贵子的同学杨思凡。”
媒婆老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接口唱道:“你家的公子去求学衣呀嗬,求得了两块颜如玉啊嗨嗨,哎——”
我气极败坏地叫道:“我是组织委员,来传达老师意见的。老师说了,只要桂贵子跟田萌萌保证不再来往,就允许他们回去上课。萌萌已经做了保证并且回去上课了,只剩下桂贵子同学拒不悔改!话带到了,阿姨再见!”说完我气哼哼地转身要离开。
桂妈妈有点傻眼,不知该怎么办,站在那儿像个小女生一样表演懊恼的姿态。而那个丑角则笑嘻嘻地伸手作势拦我,接着唱:“俗话说不说不笑不热闹哈哈嗬,小侄女怨大伯不知者不为怪那个依儿呀,那个依呀呼,那个依儿依呀衣呀荷——”这句实在唱得很俏皮,眉眼都在飞动,尤其是鼻子上那块白,竟然可以跳舞。
我无法再生气,咧开嘴乐了。我发现虽然他们唱的调跟玉蝴蝶一个样,但感觉亲近得多。
“问一声夫人何事唤我来——”随着一声清朗朗的唱,桂爸爸踱着台步走过来。
桂妈妈摊开双手,娇痴地吟唱:“你的妻我,哎哟哟,我踢了一个乌龙球,那个依呀嗨,那个依呀嗬,哎哟哟,踢了一个,哎哟,一个乌龙球,呀儿哟……”她娇滴滴地唱出一连串虚词,边唱边用肩顶桂爸爸,桂爸爸配合着,摇着扇子做抵抗状。边抵抗边后退。两人到了舞台正中央,摆了一个优美的POSS,男的以扇护头,女的举手帕作势要打。
“好!”有人在下面喝彩。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戏台底下人多了起来,有三十来个了。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喝彩的那个腆个大肚皮,戴着粗金项链,醉醺醺地大叫:“老桂呀,这垫场戏不孬嘛!”
桂团长赶紧赔笑施礼:“村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桂妈妈施了个礼,就踩着鼓点下台去了。
醉汉打个饱嗝说:“什么村长,没选上,钱白糟了。我她娘的也是吃饱的撑的,中午跟两个局长一块吃的饭,喝了八两酒,我他娘的睡不着觉,结果给村子里大喇叭吵醒了。我他娘娘的想有几年沒见你他娘的了,就过来听两句他娘的。嘿,那老书记他娘的还没死呢……”
桂团长像在听师傅指教一样作着揖听着。脸上那副谄媚的表情,让我一下想起了“斯文扫地”四个字。老书记边拉板胡,边悄悄问我:“乖孩子,刚才那两句唱好听不?”
我不假思索地说:“呀,好听。我原来还以为传统戏有多吓人呢,没想到很好听呀。那唱腔,一下子就贴到人心上边去了,说不出有多舒服。”不过,要是让我多听一会儿,可能我会忍受不了的——这话我没敢说。
“头一回听吧?”
我红着脸不知道怎样回答。老书记还是笑着说:“我孙子也没听过。我一拉弦他就用耳机堵耳朵,嘿嘿。记住,这可是咱们祖宗传下来的家乡戏啊。”
我刨根问底的毛病又犯了,“咱们的家乡戏,跟别的戏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着呢。工尺你不懂吧,那就说简谱吧,咱这呵呵调,上下两句都落在中音‘倒上边。”
“啥‘倒呀‘拉呀,”秃秃大人气哼哼地说,“你说了她也不喜欢听,甭‘倒“啦咧,还是‘拉倒吧!”
老书记不理他,接着说:“从戏文上讲,虚词特别多。”“是呀,差不多每句都有依也嗬,荷荷嘿。”“听出来了!好!因为每句都有‘呵呵这样的虚词,所以才叫‘呵呵调呀。”
我想了想,大着胆子说:“我觉得有时候唱着唱着,突然唱腔跟伴奏合不到一块儿,是因为临时编词,没有配合好吗?”
老书记高兴地眯起眼说:“小耳朵真不赖!唱词有时游离在伴奏以后,就是咱们这戏最大的特色呀。咱们这戏可不是二人转,临场发挥比重不大。但是这几位演员早就变成戏疯子了,说着说着就开唱了,魔症,过日子句句离不开戏啦!”
这是,其中一位戏疯子——桂妈妈把桂贵子拖出来,扯到我面前。她的眼光犀利地劈向儿子,一点也没有娇媚色彩了。贵子苦着脸,低头对我说:“我跟你回学校。”
媒婆武士闻言。高兴地翻了一串跟头,边翻边唱:“这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小公子这一去,蟾宫折桂,金玉满堂在眼前,依儿嗬——”
他唱得挺慢,可板胡、笙跟竹笛三位乐手却紧张快速地跟着伴奏,唱词断歇处,笛儿婉转,笙儿流畅,板胡悠扬,也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乐器,组合在一起真是好玩极了。
桂妈教训儿子:“说过多少回了,可别学你爸妈一辈子就会唱戏没个旁的指盼,以后你跟萌萌藕断丝连吧,转入地下恋情,别让探头拍下来!”
鼓师停下来,教训桂妈:“‘来字错了韵了。应该是,‘从今后,与小萌萌藕断丝还连,衣呀嗬,约会时叫那摄像头拍到脸,那个哎嗨,嗨一”他没有嗓子,却巨有味儿。
桂团长请落选村长去组织一些观众,自己走过来对我说。“哦,杨思凡?我知道你,县里有名的小作家。给我们写段戏怎么样?”
虽然他是在打哈哈,可我还是惶恐不安地表示没这本事。秃秃大人气愤地瞪着我说:“这戏文,都是几百年老辈子传下来的,讲究五音六律,平上去人,她一个小毛孩子写得了?现今的年轻人啊,都没这根基!”说到这里他狠狠地抡起板胡划了个大圈,把看见的看不见的人都划在里面。
桂团长小声说:“师叔,让人听了多心。这出新改编戏就挺好。”
“好个屁!懂的都死绝咧,半懂半不懂的自己霸着,自己写不好还不传授给人!”秃秃大人肆无忌惮地骂,气得最后一颗牙都要飞出来。
贵子已经背好书包,赶紧扯着我,结伴走下台,穿过打谷场时,我吐了舌头对他说:“你爸妈真有意思。我可是头一回见到支持孩子早恋的,算是长见识了。怪不得你俩闹得那个惊天动地哟。”
贵子高傲地说:“艺术家嘛,总要比普通人更懂得尊重情感。”
“艺术家?”
“噢,那些功成名就的才叫艺术家,他们嘛,现在就算是艺人吧。还是无人喝彩的艺人。”贵子的调门一下子变低了。“你知道吗?在我出生前,爸妈都是县里的名人,几乎没人没去大剧场看过他们演的戏。才子佳人的戏唱多了,他们也就当了真,假戏成真生了我。不过等我断奶后,老妈再回去,却发现剧场改成了大舞厅,想登台只能去偏远山村了。剧团人最多时,有八十多人,还有少年班培训人才。后来都是自谋生路,各走他乡了。混得好的,只有获国家大奖的演员,人家努力往政界钻,可惜没文化,爬不上去,还好能混上高职称好待遇。爸妈他们一直坚持下来。我从小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老想找个人添补内心的空白。好容易有机会他们回家乡演出一次,没想到麻烦一个连一个,急得他们连我停课这么大的事儿都不放在心上了。唉,为了今天这几场演出,老爸急得几天都水米不进了……”
我听着贵子的独自,正想讲两句大道理安慰他,这时桂妈妈在台上扯着嗓子叫住了我们。原来,电视台居然来了,为了录相好看,那个落选村长把到场的几十个村民安排成一个方队,实在缺年轻观众,我们就被排在最前头凑一会儿数。
舞台上的大幕被拉开了,等待人再多一点正式开场。只有乐曲声不绝于耳。阳光扑扑落在旧红绒大幕上,急着要看这几近失传的经典真面目。哦,这可是五百年前的那轮太阳,今年这出戏,跟老祖宗看到的一样吗?
可是等了许久,大幕却没有拉开,里面的鼓点也有气无力了。贵子溜到后台去打探了一番,回来跟我汇报,原来玉蝴蝶突然要改戏目,要唱改编自昆曲的《游园惊梦》,理由是这出新改编戏更能体现她的艺术新高度,因为没有跟音乐脱节的唱段。也没有乱七八精的衬字虚词依呀嗬。她说另外别的戏都有录相资料存档了,她最需要的就是录这一出。最后团长妥协,后台正忙碌着改妆。贵子发愁地说:“这样生涩的戏,老乡们哪儿听得懂哟。”一旁的落选村长拍拍他的脑袋,喷着酒气说:“放心吧。老话怎么说的?‘大黄狗,汪汪汪。上哪里去?去听呵呵腔。听的什么戏?《卖水》《影误》和《老王》。吃的什么饭?驴肉火烧尜尜汤,老百姓最爱的就是咱这小戏儿。”
“尜尜汤?”我不解。“哦,过去农村用玉米面、葱花做成一种热汤,”贵子解释,“我妈说,平常老百姓舍不得吃,只有过年唱大戏,家里请来亲戚时才舍得换顿儿。”
老乡们的艺术品味立刻被测评出来了——因为,那个七条腿乐队居然开着一辆卡车到了,咣咣当当地卸下了音箱、乐器。除了司机,只有三个人,两个长头发的小伙子,一个剃成光头的大姐姐,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耳朵上戴着数不清的耳钉和耳环。他们迅速组装好音响,客串主持的司机举着话筒嚎叫:“COME ON,七条腿乐队闪亮登场啦!呜啦啦啦,明天正式开演,今天免费试听!哦耶!”
说实话他的音色挺圆润好听的,不过却故意哑成破锣味。贵子远远扫了他一眼。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哆嗦着说:“这个叛徒!他、他小时候学过半年戏呢。那时我家就住在剧场宿舍,他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来,立在我家窗户外菊花丛里吊嗓,吵得我睡不好觉。等五点钟别的学员起床,他才跟大伙儿一起练功。这个叛徒,我妈还说他早晚能成角儿呢!”
我不关心他俩小时候的恩怨,只顾好奇地看。只见七条腿乐队的三位无名演员分别奏响架子鼓、电吉他,还有一件我叫不上名字的电子乐器,自弹自唱起来。尽管落选村长大叫“别走别走,看戏看戏”,可大部分观众还是迅速围过去。我脚板也有些痒痒,不过既然答应人家了,就有义务在这儿忍耐着。
呵呵腔剧团架不住了,慌乱中拉开了大幕,我分明看到是团长媒婆武士兼职拉大幕工作,只不过团长改穿白色长衫,看来要演柳生了,媒婆武生则卸了妆,看来没他什么角色只好打杂了。接着,悠扬的笛子声中,杜丽娘和春香登场了。她俩且舞且唱。一个端庄而清秀,一个可爱而娇憨。我使劲看杜丽娘,怎么也找不到玉蝴蝶尖酸自负的影子,戏中设置的情景让她重回无邪的少女年华了。
“……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我学过一些诗词曲赋,所以多少能听懂一点儿,觉得词藻美极了,赶紧欣赏。桂妈妈这回演春香,俏丽可爱极了。但演杜丽娘的玉蝴蝶就不同了,动作幅度极小,但就连我这绝对外行都看得出来,一招一式极下功夫。那唱出的声音,真是又醇又雅,仿佛从竹林拂过一阵清风。完全不能想像跟“城管上街,他们执法的那个水平高”是从同一个腔子里唱出来的。
“不错吧。”贵子对我说,“这才叫艺术。那几个流行歌手一个字都不在调上,牛什么牛?——不过,这戏改得太……呵呵调的味儿好像不浓哎。”
这时,耳朵旁却不觉乱起来,我四下看,发现像水冲了老鼠洞一样,数不清的人的溪流陆续从各村口大街挤出来,他们不是看杜丽娘,而是围在七条腿乐队周围。我发现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了。落选村长抓耳挠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戏?怎么听不出一个字?”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流行乐队的狂野嘶喊传来,落选村长放弃了自己的最爱,也要过去听。“臭货儿,推着俺!”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喊他的小名,他就推着老太太一块儿去了。余下的几个老人,哼哼着“受不了,受不了,两边都不叫人活”,拍拍屁投拖着凳子、拐棍回家去了。不多一会儿。只有我和贵子了。
贵子摇摇头对我说:“玉蝴蝶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她跟我妈是师傅最好的弟子,一块苦练了十几年。因为我妈违背师傅的规矩,早恋早婚,师傅规矩大,就把全部技艺都传给她了。以后有她的戏,我妈只有演丫鬟的份了。听我爸妈说,那时候周围市县没有不知道玉蝴蝶名头的,一场戏她拿三分之一收入。她得了梅花奖以后,人就变了,只在领导出席或者去大地方才好好唱,平常都是敷衍。没想到,今天她卖着命唱都没有捧场的。”
我听了扶正眼镜准备多看玉蝴蝶两眼。细一看,她果然一身全是戏,就连手指的伸法都变化纷繁,眼角眉梢都在诉说衷情。“呀,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这道白像一根羽毛,挠得我心里直痒痒。
那边乐队狂野的打击突然停了下来,亮亢女声变得深情起来,低低吟唱:“窗外阴天了,音乐低声了,我的心开始想你了。每一个阴天,我都好希望你在我身边陪着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我扭头对贵子抱怨,“讨厌,难道我们回家就不能听张学友吗?偏这时候扰乱这天籁之声……咦?人呢?”我无奈地发现,贵子居然叛变他老娘,一步步含着泪,朝女歌手飘去。唉,失恋的人儿,丢了媳妇忘了娘!
台上,有两个人,而台下,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大太阳无遮无挡照在七条腿乐队几人身上,照得他们明晃晃的;光束打到舞台上,几百年前走来的那一对美丽的姑娘显得如此不真实,如此虚幻,如此凄凉;阳光落在我身上,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上发冷,内心好孤独……人群是热闹的,我只有寂寞在手。
与我寂寞相伴的,却是台上那一声惊喜,“不到园林,怎么春色如许——”是啊,不到园林,怎知这般美好如同春光;可是不到园林,又自知这深秋般的寂寥啊!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我知道,《红楼梦》中林妹妹听昆曲排演的那一幕要在现实中重演了。
果然,那远古的声音沉沉传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曾经的姹紫嫣红,多少的美丽时光,如今却付与这断井颓垣!
我正感慨,几位流传歌手猛然拔高了的歌声主宰了一切:
“在等待下雨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就剩下我们两个。你可以回到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吗?突然间我有一点冲动,好想给你打电话——”
电子音乐停下。键盘手大声问:“对面的朋友,好想给你打电话,问一问,没有观众你还敢唱下去吗?大声告诉我!”
其他歌手齐声喊道:“大声告诉我!”
板胡声未断,但玉蝴蝶却停了下来。她一点点收起一只水袖,我以为她会向敌人甩出去,长长的白带子会像致命武器似的投掷。但她什么也没有做,水袖像团大白花一样捧在她手中画满牡丹花的金色折扇上。音乐不知道如何配合她,像线一样断了。接着,她抱着那团大白花。掉过身子,尽量高傲地仰着头,快步离开了舞台,没有说一句话。而另一只水袖,则长长地拖在后面。我一下子想起张爱玲那句“苍凉的手势”。她的背影,没有且歌且舞时的灵动脱俗,只是一个老年妇女尽量拖延的青春尾巴。她的眼里,该有泪吧!她人下了台,后面那只水袖还贴着地面,一点点消逝,像一条长长的缟带。
舞台上,只有一个孤独的春香。对手还要叫阵:“COME,加入我们的乐队吧,COME,BABY!”
桂妈妈站在那里,可她只是《牡丹亭》里一个娇小的女孩,不想退却,却无法应对,一把团扇无力地垂下,扇柄的流苏在颤抖着。
贵子大步流星地跑到我身边,声援妈妈。“妈,唱《老王打鸟》,唱《三拜花堂》,唱《唐知县审诰命》啊!”
幕布后面的乐队,蓦地响了起来。不是在伴奏,而是在依次独奏。每位老艺术家都在展示最拿手的绝活。他们或许知道。他们是在挽救一个古老剧种最后的尊严。
我小声问贵子:“你妈就这么一直站下去吗?”“没看那口型吗,她正在示意鼓师要演《老王打鸟》,她演小家碧玉,正好跟这出戏行头一样,不用换装。可她一个人唱不了,得我爸扮小生上台配戏。”“你爸呢?”“没准儿又去追玉蝴蝶了呗,管她干嘛!”
陆续有群众走到台前静听,而七条腿乐队不容关注力流失,马上转唱快节奏的情歌:“你的四周美女那么多,但是好像偏偏看中了我。恩爱之后,就不再找我……”
轮到板胡独奏了,听得出老乐手抖擞精神在演奏着。“《翻身的日子》,周爷的拿手绝活,他今天拼了老命了。不过声音有点闷,大概他的老毛病又复发了。”贵子对我讲解。一曲终了,老汉没让别人独奏,而是继续演奏《马车在田野上奔驰》《送公粮》。可是公粮还没送到,琴声就突然断了。片刻。竹笛开始演奏一个呵呵调的曲牌引子,其他乐手陆续加入合奏,在民乐交响之中,我没有听到板胡的声音。
“太使劲太着急了,拉断弦啦!”我猜测。“不,他一定又趴在台上了。”贵子忧郁地说。“天哪。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戏比天大,没散场,谁敢下台?再说他是老毛病了,趴一会儿就好。”“可,但,那,为什么不让年轻人上台?非要这么大岁数的……”“没有人愿意学,他仨儿子都改行了。戏太老了,没前途。”我俩伸长脖子向幕后看,几个老人都挤在一起,看不分明。
古老的曲牌显然拼不过连唱带跳的三位年轻人,舞台前不多的观众又转向七条腿。桂妈妈急眼了,她把团扇往地上一丢,叉腰怒喝:“不就是《伤不起》呗,谁不会唱?来,PK!输了的就去唱白事儿!”接着,她学着对面女孩的样子,扭着腰尖着嗓儿唱起来。“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电话打给你,美女又在你怀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到心如血滴……”乐队顿时乱了,有的还在继续奏古乐,有的停下来不知所措,有的干脆替她伴奏起来。鼓师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敲两板停三拍。
贵子愕然了,下嘴唇几乎要掉地上;观众也呆了,一个个瞪大眼睛;对手先是一愣,接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小丫鬟思春啦!穿越喽,真得(音dei,三声)呀!掌声鼓励!”女歌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断调侃两句。观众则变得闹哄哄起来。
桂团长连书生帽子都没戴,就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台上,急匆匆宣布:“呵呵调演出完了,大家散了吧,完了。”伴奏总算停了下来。而桂妈妈还着急地问:“我没输,散什么散?!虎落平阳也不能被犬欺!”“你好——”桂团长手指着她,身体晃了起来。“哎呀!”随着贵子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桂爸爸重重栽倒在台上。桂妈妈慌忙趴在地上搀扶,很自然地用唱腔问候:“尊一声夫君你怎么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妻怎么活——”
贵子跳上台去,跟媒婆武士,还有抖手抖脚跑过来的几个老乐手一起围上去。我想去帮忙,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像魇住了一样立在原地。大家摆动了几下,桂团长才算醒过来。他正准备说什么,一声响亮的板胡传了过来。我向侧幕看去,秃秃大人恢复了生气,庄重地独自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演奏起来。过门之后,桂团长习惯成自然地随乐唱道:“没料想本团长摔了个倒栽葱,呀呼嗨。恍然醒转如梦中,犟老婆把老公气成了羊角疯。那个依呀嗬——”
媒婆脑子转得快,立即接口:“尊一声众乡亲,哎嗨嗯嗯嗯,《夫妻斗嘴》这段戏,演得好不好来真不真,那个像不像来亲不亲?”
“亲!”随着一声喝彩,身后响起了一片掌声。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一群人已聚拢过来,落选村长一脸不好意思地喝着彩。虽然远比不上七条腿的粉丝,可少说也有六七十人。有老人,也有中年人,甚至还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哥哥姐姐。一个卖糠葫芦的,不自觉地用糖葫芦打着拍子。“真好,就跟真的一样。”“演得真像哎,别说挺有意思的。”“本子编得好,绝地大反击。”有人议论。
桂团长随机应变,宣布大戏《老王摘花》正式开场。落选村长指挥几个小伙子跳上台帮助他们把大幕合上又重新拉開。
鼓声重又敲响,可我耽误时间太多了,怕老师着急,顾不上看戏就得回学校了。贵子告诉我,他要留在这里,从今天开始学习呵呵腔。他叫我就这样告诉赵老师,告诉田萌萌。
离开打谷场了,回头看,暮色正悄悄塞满这里。大小两个舞台同时亮起了灯火,小舞台周围是乌压压的脑袋,而大舞台前显得寂寥许多。斜阳更把它的反照平分在两边。因为渐渐离得远,只能听到两边的音乐搅在了一起。一时,我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幻,是奇异的时光穿越?
在近处听,流行乐更Ⅱ向亮一些,奇怪的当隔得远了时,依旧能够听到的只有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老戏衬字——“依呀嗬”“那个唉嗨哟”……说不上喜欢,但多听一会却有那么一点点留恋。路边的房屋静静地站着,房屋间的黑黑的杨柳鬼影子般静静地站着,它们也在听吗?
很快我骑自行车到了县城,不想又看到了玉蝴蝶。路灯下,她穿着剪裁合体的套装,正站在路边跟一位出租车司机谈判。“……五块钱?就到政协,两块成不成……什么最低价,拉倒吧……哎,你别走,给你三块五,不,四块……”
扭头想装作没看到,却听到她在唱什么。可我转回头来,分明看到她只是在无声地用唇语问候黑心司机的老娘。
可是。我确信这位曾红极一时的老艺术家正在用她那低回宛转的声音吟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第二天。贵子的父母亲自把他押送到学校。他们对老师说:贵子从小就有表演天分,但从他上小学那天起,他们就发誓绝不让他学戏,长大给他找份正当职业。他们不想让呵呵调在自己这代手中断掉,更不想断在儿子手里。贵子告诉我,昨晚我刚走后,七条腿就给文化局赶走了,警告他们明天才能再去。现在,或许他们正在准备正式上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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