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子的决策
2024-06-21王继训
王继训
牛年一过,王家庄的王贵子就虚岁六十了。六十年一个甲子,他在这一个甲子里碌碌无为,似乎什么事也没干成。因此,他在王家庄众人眼中轻得如一根鸡毛,或者说如一只蚂蚁。长辈大都对他不屑一顾,与他说话的口气都显得轻蔑;同辈人与他说话又都叫着他的外号王二吊(他其实排行老三),口气是既有轻蔑又含戏谑;孩子们见大人对他这个样子,也就更不拿他当回事,经常隔着很远就喊他的外号。起哄着,像耍一个大脑炎后遗症的患者。
有一次,王贵子热血陡涨,太阳穴上的青筋蹦得很高,感觉自尊受了伤害,人格遭了挑战,抓起墙根的一张铁锨,朝骂他的几个孩子撵去,把锨朝一个跑得慢的孩子抡上了,孩子的脑袋被砍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惊动了乡里派出所。除罚他承担孩子的治疗费、营养费之外,还送他进文峰山的拘留所呆了一个礼拜。出来后,他觉得委屈和冤枉,便到村委找书记王大耳朵诉苦,说是那个小王八蛋先骂的我,他见我就骂,不是一次两次了,按辈分他得叫我大爷呢……
王大耳朵掏出一包苏烟拆开,抽出一支点上,看了王贵子一眼,又抽出一支递给他,说:你也来支好烟开开荤。接下来说话的口气也不像从前那么生硬如铁。他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弱势群体,法律上写的明明白白,要切实保护弱势群体。你也别到处找了,再找的话就是韭菜包子往外臭。你若听话,我就安排你到村里的卫生保洁队工作,扫扫大街,运运垃圾,活路轻松得很,一月一千五呢。一天平均50元,你就是贼吃贼喝也花不了的,这也算村里对你当年没捞着当兵的一种补偿……
于是,王贵子就乖乖听了王大耳朵的话,穿上县环卫局统一发放的背印黄字的红色马甲,成了村卫生保洁队的一员。他原来在般阳城劳动大厦下的劳务市场干零工混日子,见他许多时日不到劳务市场来了,熟悉的工友便打电话问他去哪高就了?
他声音很嘹亮地对那人说,我调村上工作了。那个工友吓了一跳,说:我靠,最近没听说村委换届呀,你调村上干啥了?
王贵子便干咳两声,支吾了几句,把手机挂了,到底也没告诉人家他在村上具体干啥。
王贵子的出身并不寒酸。老爷爷曾考取清朝末年的贡生,爷爷念过天津讲武堂,加入军阀孙传芳的队伍后,28岁便晋升旅长。这爷俩曾在般阳城内置下二层豪宅,在文峰山下买下百亩良田,日子扶摇直上,备受瞩目。只是世事沧桑,家境败落,豪宅顶了债,父亲领着一家人于1948年春天般阳城解放后回到了文峰山下的故乡王家庄。
据说,王贵子之所以在众人眼里轻如鸡毛,和三件事情关联甚密。
第一件是读书的事。王贵子共兄弟三个,大哥叫大贵,二哥叫二贵。大贵和二贵分别生于1946年和1947年,那时一家人还住在般阳城的豪宅。从上一年级开始,这兄弟俩的成绩一直优异。特别是大贵,一直是班中第一,若考第二就寻死觅活。高考时,离清华的录取线仅差一分。二贵的成绩也名列前茅,只因高考那年“文革”开始,未能如愿以偿。王家庄的人都夸这兄弟俩随老辈聪慧过人。有句俗话叫一母生百般,王贵子的学习成绩却与两个哥哥大相径庭。按正常情况他的名字应该叫王三贵,但母亲从生了二贵后风寒入里,十三年没再怀孕开怀,经般阳城一个老中医持之以恒的中药调理,终于在1961年的春天梅开三度,怀上第三胎,1962年的正月里生下第三个儿子。没出满月,老婆婆便请了邻村的孙瞎子来给这个孙子算卦。孙瞎子眯缝着白眼珠子,口中念念有词:时隔数年,又喜得贵子,得在二月初一和十五上两场大供感谢上苍的恩赐呀,这孩子命贵运佳,前程无量。名字嘛得和两个哥哥稍有差别,就叫贵子吧,你们是喜得贵子呢,上学时大名就叫王贵子。贵子贵子,善于学习嘛。
实践证明,孙瞎子这最后一句话是信口雌黄的一句顺口溜而已。这个王贵子最不擅长的就是学习,只要考试排名,十拿九稳倒数。同学又给他出了“顺口溜”:贵子贵子,倒数第一。也就是自那时起,王贵子经常遭受老师、同学乃至家人的白眼。但他内心相当不服,便用一种特殊的形式奋起反抗,以证明自己另有奇才。他开始从家里的虚棚和炕洞里找出大贵和二贵看过的一些和上学考试无关的闲书日以继夜地翻弄阅读。如《无线电知识》,如《收音机构造》,如《马克思的故事》,如《鲁迅与许广平》……
初中还没毕业,贵子便辍学回家。父母被迫无奈地认可这个现实。但他依旧莫名其妙地成天摆弄那些杂乱书籍,经常耽误了去生产队出工。父亲见他整日恍惚的样子,以为他精神出了症候,便找上二贵等人,强制性的把他弄去精神病医院查病。医生动用各种手段检查,啥病也没查出,只开了一包帮助睡眠的艾司唑仑片打发出门。
父亲便说服自己沉稳下来,找来王贵子,心平气和地与他促膝谈心。父亲说:你整天弄这些闲书有啥用呢?
王贵子振振有词:我上学堂不行,自学不一定不行。
父亲又说:你光这样捣鼓,怕以后找不上媳妇。
王贵子不以为意,口气轻松:据我看的这些书中讲,马克思和燕妮、鲁迅和许广平结婚的时候都晚得很,他们为了事业……
父亲听他说到事业,竟扑哧一声笑了,说:我真看不出你还有什么事业,你成天研究无线电,鼓捣半导体,那我考你一下,你说收音机有哪些主要部件吧?
王贵子的嘴角也掠过一丝冷笑,说: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那本书我快看烂了,主要部件我当然知道。
父亲上了犟劲,追根刨底地又问:你知道快说呀,收音机有啥主要部件?
王贵子反用轻蔑的目光瞥了父亲一眼,胸有成竹地说:主、主要的有个唱(晶)体管,还有一个……
父亲瞪大了眼睛,表情一下变得很惊愕:你说啥?唱体管?你是俺爷呢,那个字念晶不念唱……一气之下,父亲把那几本书从贵子睡觉的屋里找出来,划根火柴点着烧了。
王贵子对父亲的行为很是愤懑,气呼呼的扔下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话就往大门外跑。推开大门,他看到一群孩子和几个大人正挤在门口偷听他们爷俩的对话。从此,王贵子研究的收音机里有个唱体管的笑谈不胫而走,家喻户晓。他也因此又得了一个“唱体管”的绰号。
第二件是媳妇的事。尽管父亲对王贵子的希望降到了冰点,但作为父亲,为子女成家立业是一桩天职。父亲连续几年低三下四,托亲求友给王贵子说媳妇,近村的人模样相中了,一打听他成天傻了似的研究“唱体管”,便即告吹。父亲又把目光伸向了东南山区。终于从那淄博海拔最高的那个村子引来一个胖胖的、黑黑的姑娘与王贵子相亲。谢天谢地,叫桂兰的姑娘没有提及“唱体管”的事,咬着指头,微微笑着表示了同意。父亲暗中示意家内外的人将订婚程序的速度放慢下来,一直拖到太阳落山,城里没了去山里的客车,父亲便让媒人动员桂兰姑娘住下来,因为房少,便住到了王贵子脏乎乎的屋子里。父亲是想让王贵子与姑娘同房,生米做成熟饭。姑娘倒没说什么,可是大街小巷却找不到王贵子了。半夜里倒是从生产队的驴棚找到他了,他却死活不回去,口中振振有词:我遵纪守法,不干伤天害理之事。差点没把父亲的眼珠子气得弹跳出来。
两年以后,王贵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但他却无动于衷,还是成天干他的活,看他的书。其间还又多了一个新毛病,推车时老是在车把上挂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按时收听中央电台的英语节目,至于他听懂听不懂,别人无从知晓。常有人开贵子的玩笑:又听唱体管呀老贵。他也只是大度地笑笑不说什么。
急眼的还是他父亲。这天又叫他去谈话,说:贵子呀,你今年得结婚,你二哥的新房盖好了,今年就可把旧南屋腾出来,到时去买两桶白涂料将南屋刷一下就行,咱没钱吊顶装修。
王贵子冲父亲点点头,似乎心不在焉。
父亲对他的表情像没察觉,又说:当务之急是选个时间,你和媒人到女家一趟,定个结婚日子。
王贵子这回专心致志地听了,可他却说要我看不一定一到年龄就结婚……
父亲一听这话,火冒三丈,说:到了年龄不结婚干啥?你是马克思呀?你是鲁迅呀?你得知道可怜父亲这把老骨头呀,再过几年我就不能操心了。
王贵子见父亲发火,马上低头说: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过了一天,王贵子与媒人要到东南山里给女方送日子。媒人说他:你趁早从村里开上介绍信,到女方公社民政办公室一块把结婚证领了算了。
于是,王贵子便到村委办公室找上那个花白头发的女会计,开具领取结婚证的介绍信。
女会计从抽屉拿出村里的信笺和公章,在信笺签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兹介绍我村村民王贵子,1962年3月生”后,便停住,抬头问王贵子:你媳妇叫啥名?
谁也不会想到,如此普通而简单的问题却把王贵子难住了。他满脸憋得像副猪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知不、不道来……
女会计哈的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满眼泪花说:好你个王二吊子,订婚两年了,还不知你媳妇的尊姓大名,你创世界奇迹了!
王贵子便又说:婶你稍等,我回家问问俺爹。便推门而出,逃跑似的回到家,真的问了他父亲。
父亲也被他问得哭笑不得,说:这辈子谁跟了你做媳妇,算是倒八辈大霉了。
媒人也叹口气,对王贵子摇摇头:说你啥好呢?
一家人想方设法,对王贵子身上的瑕疵捂捂盖盖,遮遮掩掩,终于把那个东南山里姑娘桂兰娶进家门,和王贵子入了洞房。王贵子遵纪守法,按照程序春播秋收,也像正常人一样生出了一个女儿。可在结婚刚刚两年,女儿一周岁多点的时候,桂兰却哭得稀里哗啦地抱着女儿回了娘家,临走撂下一句话:俺和王贵子的日子没法过,俺要离婚!
父亲又马上给媒人送了两瓶曲阜老窖,外加一只母鸡。想让他领王贵子去东南山里给桂兰道歉赔罪,让她回来,为了女儿,好歹把日子过下去。可王贵子却拧起犟筋,说:《婚姻法》说了,结婚自愿,离婚自由,随她去吧。
媒人只得一人前往,但却交涉无果。过了几天,桂兰便起诉离婚,父亲又找上王贵子,像求他似的说:为了闺女,你去给桂兰赔个礼。他还是不从,父亲便抄起一条蜡棍动粗,王贵子见势不妙,落荒而逃,一连三天不见人影。
法院判决时,一切都很顺利,但在女儿的户口问题上,王贵子主意坚定,姑娘的户口便继续留在了王贵子的户口簿上。
第三件是当兵的事。别看外号王二吊的王贵子身上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却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庄里的老人们早年见过一身戎装的贵子爷爷,都说贵子的相貌像从他爷爷身上扒下来的,桂兰当年相中王贵子,很大程度上是被他的相貌所征服的。贵子听人们说他长得像爷爷的话多了,心里不免飘飘然起来。经常找来镜子,拿着爷爷的戎装照片和自己的相貌做比较。这一比较,让他真的发现了他与爷爷的许多相似之处。但也有不及爷爷的地方,比如额头,也即天庭不如爷爷的宽阔饱满,他便偷偷的到乡里诊所买了一把明晃晃的钢精镊子,夜深人静时照着镜子把额头周围多余的毛发一根根用镊子拔下,开发额头的面积,力求与爷爷的相貌进一步酷似。
他还跑到邻村孙家庄,花十块钱找孙瞎子算了一卦。问若从军,有无前途。孙瞎子又翻着白眼珠子,掐着指头肚子,口中念念有词:你出身不凡,剑锋金命,财旺官星,意志刚硬,如若从戎,富贵注定……
王贵子18岁那年的秋天刚过,冬季征兵提纲便下发了。庄里大街小巷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
王贵子第一个写了入伍申请书,尽管字迹歪歪扭扭,内心却如火焰一般。但去乡里体检时,村里却没有通知他。他就去找王大耳朵,王大耳朵没拿正眼看他,敷衍道:今年名额太少,明年吧。
过了一年。王贵子19岁。秋后村里又贴满征兵的标语,他又第一个写了入伍申请书,这回写了两份,一份给村党支部,一份给了王大耳朵。可到体检时又没他的事,他又跑到村委找王大耳朵。王大耳朵这回正眼看他了,脸上也和颜悦色,说:你王贵子积极要求参军,保卫祖国,精神可嘉。可这次条件更严了,乡武装部负责把关审查,我看等明年吧。
又过了一年,王贵子20岁了,也是他入伍年龄的最后一年。还没等《冬季征兵提纲》传达,他就把两份入伍申请送到了村委,还是一份给党支部,一份给了王大耳朵。待到村里又开始贴标语口号,王大耳朵又在大喇叭上哇啦的时候,王贵子咬破指头,在一张白晃晃的纸上写了血书。血书只有八个字:我要当兵!誓死当兵!
王大耳朵有些惊恐地接过血书,拍拍王贵子的肩膀说:好,好,有血性,是个当兵的材料,我要亲自向乡党委汇报你的情况。
这回比前两年大大推进了一步。王贵子参加了乡里、县里的体检,很顺利,身体杠杠的。过了几天,王大耳朵和乡武装部的一名年轻干事来到他家,王贵子和家人们喜出望外,以为他们是来送入伍通知书的。
王大耳朵主人似的招呼说:大家都坐吧,我和乡里的领导来,是要说说贵子当兵的事。
那个年轻的武装干事说身体没问题,政审不合格。
王贵子把两只拳头攥得咔吧响,问:我出身下中农,咋着不合格?
王大耳朵很和蔼地按着贵子的双肩让他坐下,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打开,干咳两声后,一本正经地说:有这么三条,一是你爹在城里当过少爷;二是你爷爷是当年军阀队伍中的旅长;三是你的老爷爷是清朝末年的贡生,属于封建残余。
王贵子猛地站起身,要咆哮发火,被父亲使劲摁下了。父亲问王大耳朵和那位干事:贵子他连见都没见他爷爷和老爷爷的面,咋就不行呢?
王大耳朵又干咳两声,说:你这就外行了吧?虽没见面可有血缘关系呢……
贵子满眼泪花,咣当一摔门走了。过了片刻,王大耳朵也对贵子父亲说:等贵子回来,你好生劝劝他。说着拉起年轻干事悻悻地走了。
你说这个王贵子在人生的重要时期,接连遭遇这么三件大事,乡邻们怎么会对他刮目相看?他怎么能够出人头地?
然而,当2020年的冬季来临,王家庄又紧锣密鼓地筹备明年初春村委换届工作时,各种大道小道的信息在社会上不胫而走,广为传播到人们的耳朵里脑海中。王贵子的内心也躁动起来,夜里经常失眠,上班常常误点。王大耳朵发现了王贵子这一段时间以来精神恍惚,便找他谈心,问他怎么回事?
其实王贵子最不想见的人就是王大耳朵,因为他的心事和王大耳朵有关。这个王大耳朵在王家庄快四十年了,一脸横肉的脸庞整天喝得红扑扑的,村里的旧村改造有头无尾,村民意见不小。可每逢村委换届,眼看他要歪筐下台,到最后又总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听说对明春的村委换届,村里有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在外将企业做得风生水起的老板也声称回村参加竞选。他王贵子也要竞选村主任,实在不行弄个委员干干也行。爷爷曾写下一张宣纸书法“大展宏图”,他从来不在屋里悬挂,这次却悄悄挂在了外间墙上。他的这些想法还处于萌芽阶段,不能让别人知道,特别是王大耳朵。所以对王大耳朵的问话,他回答的含含糊糊:没这么回事。
王大耳朵又问:上班咋光误点?
王贵子便闪烁其辞:我这段夜里失眠。
王大耳朵便用手指戳他额头一下,说你可得在保洁队给我老实干,不然我可换人。
贵子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想太阳不能光晌午,你也有黑天的时候,我看明春差不多。
给王大耳朵两个脑袋,他也不会想到,这个木木讷讷的王二吊子,六十岁了还生发了竞选村主任的念头,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人吃杂粮五谷,什么玩意也出!
王贵子产生竞选村主任的念头源于村里这次分钱。其实,旧村改造他第一批分到楼房时他就动过这方面的花花肠子。
村里这次分的是文峰山下被房地产开发商征去的150亩建设用地的钱。这地的价格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国家按政策补贴的,每亩地9.9万元,另一部分是与开发商谈判得到的补偿,每亩地22.1万元,合计每亩32万元。王家庄地处城郊,这几年开始纳入城区规划。八年前在全市率先成立了股份经济合作社,这笔钱村民按股分配,每股4万元,王贵子和他的女儿是两股,一下又要分得8万,这让他非常得意。如果他当时不任性坚持,女儿怕是早不姓王,更无从谈起能加入王家庄股份经济合作社,成为天经地义的原始股,参加这次分钱。他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两把刷子,这是让他动了竞选村主任念头的最初起因。
因了这个起因,他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的初期,上级下了文件,对农村个人名下的闲地进行整顿管理,推行有偿使用的办法。他的院墙外面有一个本家二叔的闲园,半亩多地,常年荒芜。二叔在县城工作,有好几个闲园,都是他父亲解放前做生意时置办下的,五十年代确权后,一直都在他的名下,如今搞有偿使用,按平方交费,他不堪重负,想无偿交给村里几个。王贵子听说了,立刻找上二叔,让他把和他院子相邻的那个闲园过户给他,费用他付。
二叔问他:你弄这干啥?如今批宅基地都不花钱。
王贵子眼珠一转,略带狡黠地说:我不盖屋,我想扎个大棚养蘑菇哩。
许多人看不懂王贵子的做法,说他的外号没起错,真正的王二吊子。
但王家庄进行旧村改造时,早已在王贵子名下的半亩闲园,却按照县、乡、村三级出台的政策,正正当当地置换了一套120平方的楼房,当时的市场价就值60多万,加上王贵子旧房置换的那套,他就拥有了两套,确权登记时,他给随母生活的女儿登记了一套,使多年不相往来的父女间也有了走动。
当年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羡慕嫉妒恨,又说王贵子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时他也没想到那破闲园子能换楼房……
可王贵子理直气壮,脖颈上的青筋跳得老高,竟说他早看到今天旧村改造,破园子也能换楼房这一步了。别看我表面傻儿吧唧,埋埋汰汰,其实我智慧多得很,许多决策也英明得很,当个村主任也淡得很。从那开始,人们发现王贵子在村里走路时,腰板比从前挺拔了许多。
而最使王贵子得意洋洋的,是最近发生的这桩事情。
据一个在村委干财务工作的人透露的可靠消息,文峰山下的那150亩建设用地款,县政府和开发商早就打到村里的账上了,可王大耳朵为什么压着不分呢?传说王大耳朵把这笔400多万的款项转到一个大公司理财去了,王大耳朵成天开着的那辆呱呱新的黑色轿车就是那个公司“借”给他的。
于是村里的三五个好事者就到村里找王大耳朵讨说法。
王大耳朵感觉他在村里经营多年的权威受到挑战,便板着面孔,说:你们听信谣传,不辨是非,那150亩地钱我就是贪了,有本事你们告我吧!
那几个人便在村里到处说,王大耳朵把150亩地钱不是挪用就是贪了,我们得到乡里上访讨个说法。于是十几个人便去了乡政府,堵在大厅门口,说非要面见一把手。
王贵子就在这伙人群中。那天,他特意穿了一个黑色的西服褂子,照着镜子梳了梳前额很宽的大背头,觉得自己很有派头,比王大耳朵高大威武,像个当村主任的坯子。
乡党委书记真的出面了,是个女的,很年轻。她径直来到人们面前,越过那个站在队伍前的领头者,第一个和王贵子握手。很和蔼地说:天气冷,快招呼大伙到二楼会议室去吧。
二楼会议室里,书记招呼王贵子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显然,这个书记把梳背头、穿西服的王贵子当成了头领。待几十个人全部坐好,书记又让工作人员沏茶招待。工作人员也是将倒的第一杯茶端给王贵子,令他受宠若惊,但又佯装镇静从容。
书记模样清秀,表情和霭,手持无线麦克向大伙讲述地款的下落,目前没分的原因:两笔地钱的确早到账了,一笔是政府的,每亩9.9万元,一笔是开发商的,一亩22.1万元,共计每亩32万元,400多万呢。大伙应该知道,村里现在的账都由乡政府记账中心统一管理,村里花钱都要经乡里统一审批,因此我负责地说,不存在这些钱被挪用或理财的可能。说着,她目光又朝王贵子瞥了几下,然后又说:之所以没分的原因,是因为这块地的省级文物勘察手续没办好,钱不能分。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如果这块地的下面发现珍贵文物或古墓群了,这地就不能开发了,钱要退回去,要先保护文物。
也坐在前排的那个领头的,伸伸脖子问书记,那什么时候办好文物勘探手续?
书记依然盯着王贵子回答:手续春节以前一定能够办好,钱等过了年村委换届前一定能分。我可以给大伙打包票。
书记提到了村委换届,王贵子便提问了几个问题。那个领头的烦了,冲王贵子嚷嚷:你问这些干啥?你还想当村主任吗?
在乡里书记几次过问和督促之下,王家庄150亩土地的赔偿款在牛年的正月十五以后发放了。王贵子在他的股权证上签字画押后,整整8万元便打到了他建行的存折上。女儿很快得知了村里分钱的消息,便在母亲的怂恿之下,买上一兜礼物到了王贵子家,一口一个爸爸地叫着,想要回属于她的4万元钱。
王贵子没给女儿面子,他说这钱我有用场,算我借你的。
女儿便问:你有啥用场?
王贵子只说一句:村委最近要换届。便不再说话。
看王贵子刚刚分了钱,又最早搬进了村旧村改造后分的回迁楼房,王大耳朵就想做件好事。他到村卫生清洁队找上王贵子说:我看条件成熟了,想出面给你两口子牵牵线,破镜重圆吧,六十岁了,屋里没个说话通腿的不行呢。
王贵子便敷衍他:我看光棍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其实王贵子在这事上心里早有“小九九”。他年轻时看上村上一个姑娘,后来那姑娘考中专参加了工作,他便心灰意冷,偃旗息鼓。最近他听说他暗恋了一辈子的姑娘退休了,也死了老伴,一个人住在矿务局北山宿舍区。几经曲折托了人去女方家提媒。女方没有回绝,说考虑一下。王贵子便买了两份沉甸甸的礼物给了媒人一份,另一份送去了女方家里。摁了一阵门铃,里面没有反应,便附上一张条子,将礼物挂在了女方家的门把上。
回来的路上他想:如果村主任选上了,这事十拿九稳。他又想起了一生当中做过的正确决策,比如女儿的户口,比如买了二叔的闲园子,比如上次去乡里上访,比如要竞选村主任……不由得从内心深处对自己钦佩起来。
在王家庄磕磕绊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王贵子似乎看见幸福生活在朝他频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