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九记
2013-04-29唐兴顺
唐兴顺
东周
他的名字叫东周,个子高腿长,嘴巴大鼻子大,说话多好重复。在村庄里经常是一堆人中的中心。那一年他娶了一个媳妇,很漂亮的,个子只达到他的胸部,圆眼细眉,轻声少语,皮肤白净白净,特别是一条大辫子甩在身后,走起路来在身上一颠一颠的。人们都说这个女人是他家里的一轮小月亮。
没有多久,发生了一个大变故。有一天夜里东周跑到十里外的岳父家。趁夜深人静爬到房顶上,把一包炸药安在正屋顶的茅草里,点燃导火索,然后悄悄地返回家中,没事儿人似的。他满以为十拿九稳,报销了这一家人。却不知,他爬下房顶跑走后,那个村上正好有一个人是说媒的,夜坐深了,路过这儿抬头看见房顶上闪耀的火花,一时大呼小叫,众人消除了危险,当即到政府报了案。公安人员勘察现场,排查对象,怎么也找不到作案者的线索。最后就把这家的女儿也就是东周的媳妇找过来,还没问她,她一眼看到公安人员摊在地上的那半张报纸,是作案人包炸药使用的。怎么也觉得报纸眼熟,有卫星上天的照片等等。吞吞吐吐地又不敢顺着往下想,又说不清楚。公安人员眼尖,看出点蹊跷来,迅速带着她从娘家返回婆家来。东周不在家,已经到地里干活去了,她一进屋,扑眼就看到煤火台上边遮挡圪窑儿的报纸果然少了一半。公安人员一比对,两半报纸完全吻合,众人惊讶。这媳妇更是冷汗淋淋,一时瘫软在地。下边的情节就不必说了。东周被送入了监狱。当然也从此失去了这个漂亮的女人。
原来是,结婚后夜里上床。女人发现东周很奇怪的身体。白天看他好好的,人粗糙点,男人嘛,正常。一脱衣服,他脖子圆圈,直至两个肩膀,像一个扇形样的黑皮围了一圈。不光铁黑铁黑,还起着刺儿。一条大腿内侧像扒开的树皮,长长一溜。东周小时候逞能,从“淋石灰”的炕上跨步跳,一条腿直插在正高温着的热灰里。很小时候的事,村上人都不知道怎么会落下这么大的伤痕。媳妇哭了几个晚上,本想家丑不再外扬,忍受着过吧。当然也少不了说些埋怨或者离婚之类的话。不想,东周比她想得还严重,便心生恶念,做出这一桩事来,把夫妻这一面镜子彻底打碎了。这也成为东周故事里第一个生动情节。
中间父母也去世了,婚姻时间短,又没有留下小孩,东周从县城监狱释放回来就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对这些他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本来是住监回来的,可他不压抑。从县城回到村南的榆树林,就开始一溜高腔地唱戏文,还给村里人绘声绘色地讲狱中生活,比如如何一顿饭一碗玉米面粥,进了牢房就被抽掉腰带,等等。好像是见了大世面一样,性格更加粗放,坐不定,立不住,一会儿就在村上转一圈儿,停下来时手头上就要有动作,比如拿一块石头对准一棵树打过去,比如对着一群鸡吆喝,吓得它们飞墙上屋,然后他再走开。晚上,一个人在村边的树林里,快步疾走,拍石拍树,长呼短叫,惊起野兔和宿鸟,一腔意气干云霄。干部们见他已是这般情形,就想着法子安顿他,离村十里的山上有村里一千五百亩山林,原来有一个老人看管,怎么也看不住,老人撂挑子回到了村上。干部们一商议,正好,让东周上了山。呵,他真有了感觉。手里拿着弹弓,腰下压着长镰,站在坡中大石头上一声长喊,声震周围四村。原来经常调皮捣蛋,给看林老人猫钓鱼儿的那些后生们,闻风丧胆,并且口口相传,以一传十,还升华出东周许多夸张神奇的故事。比如有的说,东周每天早起要给树林开会,面向东方,立于石上,一手拤腰,一手伸出,做出列宁占领冬宫的样子,给用材林讲纪律,给果木树提要求,说一株杏树快要老死了,黑干了树桩,几年都不结果了。东周大声呵斥了它几次,那一年一树杏花又开放了,还说没几天就干落了,虽大多数没成了果实,一树狂花已算尽力了。
那几年兴割草沤绿肥,其他坡上不等蒿草长上来就被人偷偷割了。东周的坡上,从草芽出土到长高长大,东周不放话没有一个人敢来割。各种各样的草欢天喜地地疯长,花一开,满坡的锦绣,风一刮,草木涌动,连绵很远。东周什么时候捎信给干部们说可以来收山了,村上男女老少才有组织地连续出动几天。该间树的间树,该摘果的摘果,该收草的收草。山林边的路上垒起一堆堆的收获成果,惹得周边村上的人很是羡慕。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两年时间。我们的这个有气有胆少约束的人就又生出了新故事。有天晚上他从山林里走出,听到村边一猪圈里猪哼哼叫,就走过去,那猪以为是人来喂食,就把前蹄扒到圈墙上,用嘴一抵一抵地讨人意思。东周一时心动手痒,借着淡淡的月色,拔出长镰就着猪那时的姿势,反手向上,直刺猪项下之要害。猪没叫几声,就被东周一只大手握紧了它的嘴,呜呜几声,即时毙命。东周把它拽上来,很从容地放在一个石条上,头朝下往外倒淤血,差不多了,双手一抱一摔便把猪背上了肩。那晚,他就这样踏着月色,抄近路回到了村上家中。到家了,才想起这是件应该害怕的事,就用绳子吊着这头死猪当夜放到院中的红薯窖底,心里才踏实下来。
不曾想,第二天这猪的主人领着村上的干部,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东周家。原来猪腹腔里的血当时并没有被倒尽,东周背在肩上,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一路血花喷溅,成为可靠的认路标记。人赃俱在,这下东周没了话说,恁高大的人立时像个孩子抱头坐在门坎上。村干部和主人窃窃私语一番,当下就大声叫了东周的名字,说如此情节,如果报案又得住监,即便不报上级,至少也得开群众批判会或者背上赃物满街游行作检讨。这些处理都不实施了,死猪让主人家背走,就当是你替他家宰的猪。东周呢,你真得感激领情,再不办这类坏事了。东周慢慢抬起头来,双手上下摸了一把脸,又两手抱成个拳头对着众人点了三下,相当于作了低头道歉的礼节。一干人走出家门,互相使着眼色,心里似乎反倒有些欣慰。为什么呢?不这样你说能咋办呢?原来还担心他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或者惹急了又给主人家使暗算。这么大的事就算摆平了。实际是玉米秆打狼两害怕。东周这次真的满心羞愧。因为人家完全是无辜受害。这心底的话他不好意说也没地方说。事情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脸再去出事的那个地方看坡了,又成了个摩拳擦掌、东游西逛的人。本族中的一些老人就出来劝他应该办正事了,再找女人结婚吧。当时正兴着北方人到广东一带讨老婆。东周到四邻八村打听了些做此事的经验,就锁了家门,登上火车南下了。
出去一个多月,东周回来了,没有带回女人,却带回来个很洋气的男人。他刚到村口就又高唱戏文,叫三喊四。一时在村边就聚了很多人。他带的这个男人确实够让他长脸的,说着普通话,细皮嫩肉,眯长眯长的眼睛,衣服朝外吊着口袋,特别是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还要一一给看热闹的人握手。东周介绍说,朋友是北京人,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家觉得他真有能耐哩。连续几天这件事被家家户户热烈地议论着,很快就传遍十里八乡。深山野村能攀上这样派头的北京人,大家惊讶又兴奋。东周家也成了热闹的场所,院子里的人出出进进,有的人半天时间都蹲在他家门前的石磙子上抽烟,反复思量着这件事的意味。当时村上结婚用品最紧缺的是“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有人小心翼翼地给人家说了,没等东周开口,北京人就答应帮忙,虽然轻声轻语,却让人感觉牢靠可信。住了三四天东周又在村上人羡慕的目光中,和这个洋朋友一起往县城去了。中间几十天没有音讯,等东周又出现在村口时完全变了个样。那人是个骗子,此次与东周交手,空手套白狼套了东周三百多块钱。这是后来东周悄悄说给亲戚们的。当时人们并不知道,看到他落魄的模样,根本没人敢问下文。
东周第二趟又去了南方,还是没有讨回老婆,身上多了个黄帆布大挎包,里边装了满满一兜河蚌壳、珊瑚花、大海螺壳等等海生物品,在院里香台上摆了一摊。这次大人们去他家的很少,主要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儿,唧唧喳喳的在他家院内吵闹着看稀罕。东周告诉他们把海螺扣在耳朵上能听到海里的涛声。小孩们都没见过海,排着队一个一个换着试。听到没听到都说听到了,一蹦一蹦地新鲜和高兴着。
那一年过罢春节,东周给谁也没透露就又南下了。这次回得很快,而且带来个女人。典型的南方人模样,又白又小,这个还好说,有一点不明白,脸上五官都一起往中间挤。在喉咙眼说话,唧唧哝哝。眼睛小又没眼神,目光游游移移,难着定所。大家看了一会儿,就差不多感觉到这是个“蒙子”,就是严重智障的人。东周再没选择的余地,他真是娶回个傻媳妇。事实上她糟糕的程度远比大家想的严重。时间一久,她本来的白皮肤成了黑色的,衣服、裤腰、鞋带、头发整个是不能自理的状态。有人没人都要大小便,平日里就一个模样,蜷缩在门前石墩旁,眼前的事物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联。但有一点区别于其他痴障者,不乱跑不呼叫。村上人又悄悄议论起来,少不了和他原来的媳妇作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得刨个坑。议论者末了总是长叹一声,感慨人间物事的曲折和无常。
好在没有多久,这个女人的老娘就赶过来了。这一来就住了好几年,成了东周家的重要人物。这个老人很不寻常,原来是当地小学教师,宽脸盘,剪发头,背有点驼,有相当的教养。初到时,很不好意思这么个傻姑娘,与邻居交往时间长了,也就无话不谈。东周的情况老人也能看出来,没办法,就这命。女儿本来是精明透亮的,生下来时一只手是六个指头。三岁上到医院截去了那个旁指,很简单的手术,不知怎么,一刀过后,小孩成了傻子。老人确是有情有义的人,为了女儿就把老骨头搭上了。在北国的这个家庭里,辈分上是娘,实际上是保姆是苦力。没日没夜地做活儿,把东周家收拾成了个样子。东周、女儿的穿着打扮也都上得了人前。老人给村上最集中的形象就是,在门口的井台上弯着腰拽水,弓着背洗衣,拉着傻女儿走路,等等。这段时间东周变化很大,性格也安静下来。二年过后,他这个傻媳妇竟怀上了孕。肚子一天天隆起,最高兴的是她的母亲,这个老人的辛苦心血要浇灌出奇迹之花了。生下来真是一朵花,一个女孩。这一下,这个家庭升起了太阳。
女孩长到八岁,姥姥带着她回老家上学去了。中间老人还时不时过来住一段。但年岁已大,每次走时都不知能不能再回来,拉着东周和女儿的手,老泪涟涟,不能抑制。这个老人八十岁时在老家咽了气。她临终之际那颗心一定是想着遥远北方的女儿,天涯海角,生死茫茫,无力无奈,真是叫人伤情。好在外孙女就在身旁,她是女儿的一条根。
东周有些寂寞,媳妇还傻着。但时代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隔三差五他都能接到女儿从姥姥家打来的电话或者寄来的书信。天生的性格又使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跃跃欲试。岳母最后一次走时交给他了三千六百块钱。他用这个钱又给了村上人一惊人之举,买了四只鸵鸟饲养。在村边圈了个园子,上面罩着铁丝网。不说经济效益,光鸵鸟这种动物就吸引了方圆十里八村的人。还有县城的人开着车专门跑来看稀罕的。鸵鸟这种庞然大物,高腿长项,威武雄壮,村上人只在一种墨水瓶上见过它的画图。现在隔着铁丝网看着它在眼前一傲一傲地走,公母两只有时还交颈而欢。大家稀罕着,也赞美着东周真是有能耐的人。他像一味烈性的酒找不到装它的瓶子。
大家越赞扬他,他越来精神,有天晚上他在家支起桌子,炒菜置酒,邀来众人。并且拿出两个金黄色的像排球一样大的鸵鸟蛋,当众打破下锅。乡亲们过去只吃过鸡蛋、鹅蛋、鸭蛋,第一次吃鸵鸟蛋,真是新鲜。为了尽兴,大家猜拳行令,赢拳者奖励吃鸵鸟蛋……
水财
那天深夜,我正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抱起我,顾不得从街门出去,直接从院墙上的一个豁口处跨过去,来到东院邻居家。当时,母亲穿着紫花棉袄,还没来得及扣完扣子,我两只手就伸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紧跟着也跑了过来。邻居家的三个小孩儿在屋内外乱作一团,呼天喊地。这家儿女中大的是姑娘可能有十三四岁吧,一个小女十来岁,最小的是男孩和我同龄,应就是六七岁的样子。进到他家里屋才知道,她们家的母亲在炕上没气了。她们家的父亲名字叫水财,当时就躺在她们母亲身旁。不一会儿,村上又来了很多人,大家把女的撑起来,弯曲着她的上身,用辣椒面往她的鼻孔里吹,一次一次地吹,意思是刺激她,让她打喷嚏或者怎么,她断了的气息如果没有走远,这种方法就可能让她的气拐回来,缓上来。还有人用指头掐她的人中穴,也有人握着手掐她的虎口穴。一切都没有效果。这时,躺在炕上的男人抡起巴掌往自己的脸上抽,又双手拍巴掌,欠起身子往墙上撞自己的头,一声比一声响亮。煤油灯下,人影混乱,声音嘈杂。过了好大一会儿,大家平静下来,说女的已经没指望了,把她抬到了外间的草铺上。
办完丧事之后,村上流言四起。这家男的和女的很恩爱。男的在天水做工受了伤折了腿,本来不是很大的事,但这男人敏感,像迷了一样的认定自己活不成了。女人在眼前一步不离地侍候他,给他端屎端尿,让他躺在炕上静养。他越静养越入邪,担心自己死了老婆会跟谁。女人呢,不仅漂亮,而且温和听话,绵羊似的。有的说是女的为了表示真心甘愿自决;有的说是男的冷不防下的手;也有的说是男的哄着女的,女的迷迷糊糊,或者本来是山盟海誓、共赴黄泉的,而男的对自己手软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不见了。街坊邻居带着他家的小孩四处寻找。天傍明时在村里一口井内找到了他。人们本来已经从这口井边走过了好几趟,没发现他。这一次是他从井里往上喊叫,一声一声地叫救他。拿手电筒顺着他的喊声照下去,他泡在水里扒着井壁的石缝贴在那儿。人们支起辘轳放下绳放下人把他提了上来。村上人下的结论很坚定,他这次是真想死又下不了死的决心,在井里泡了一夜又升起了求生的欲望。通过这件事,这个家庭悲惨的故事应该就过去了。人们除了可怜年幼的孩子之外,本来就不再注意于此了。可是,过了一段时期,这个男人腿好了,能走路了,出门来到大街上却神经了,疯了。啊呀!你说这个人!真是的,也不认人了,也不明理了,疯跑胡说,还打人。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进门搬起石头把我们家的水缸给砸了,扭头看到我七八岁的小兄弟在地上玩,上去抱起他,举过头顶要向墙上摔,吓得我父母赶紧拦住了他,又嚷又哄,他或者嚎叫,或者大笑,全是听不懂人话的表情和模样。后来母亲偷偷地对我们说,看他眼睛,不是全疯了的,有些装,看到咱家的家庭,就想起了他家,想起了他做的事情,又没法说,又没处出毒气,只有疯了。
母亲对他应该是很了解的,和他和他女人都是同龄人,一块结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生孩子。而且,这个人脑子很管用的,当时还算有文化,是扫盲班里的教师,长的也英俊,还会木匠的手艺,属于言语不多,心眼不少的人。母亲当时给我们说话时那神秘的样子一直印在脑子里。从那以后,我们见了他就害怕,远远地就躲开。有一次我和同伴们在村边 树林里搂树叶,一抬头看到他正往这里来,在梯田中间跳下一个高岸又跳下一个高岸,我赶紧躲藏起来,然后在远处望着他,来了以后不说三四,把伙伴们篓筐里的树叶扬得满天飞,把筐篓踢得到处跑。
有一段时期,村上很恐怖。白天,他在街上游逛,尤其是见了妇女和小孩他更是出着各种怪样。到了晚上,很多人都说听到过女人的哭声,地点不固定,在村子的圆圈哭。还有的说,正半夜里听到好像有一匹马在村中间的大街上来回奔跑,有个人晚上去浇地,说亲眼看见那个女的坟上升起一团火球,升到高空落到地面,又升到高空又落到地面,还像走剪刀股那样的来回晃游,很像专门表演似的。弄得村上神秘迷离,阴森恐怖。
后来时间久了,村上人长大的长大了,过世的过世了,这个家庭里小孩们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时空淡化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但是,这个男人个人的故事还在延续。他由“疯人”成了“蒙人”。“蒙人”是当地土语,就是严重智障的人,就是一点气也不透的人。他几年时间都不洗手脸,不换衣服。脸上手上是黑丁丁的一层皮,整天像从煤窑底下上来的,只有眼睛一条缝是活的,牙齿是黄白的,年龄也大了,再没有大开大合的肢体动作,走路溜着墙根,老是在角落里出现,轻手轻脚,如一个遗落的幽灵。子女们按照世理,想管理他,他像一块石头,一滴感情的水也渗不进去。村上的人们偶尔看见他了,就像看到了一个死着的物件,也不留心也不在意。家人在房子的东头给他隔出一间房来,不伦不类地从墙上打了个门让他居住。他本来是什么故事也没有了,没人知道他夜里的真实生活,没人知道他真实的内心。像自己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越披越厚,越披越不能回来,越披越得陷下去。现在村子里对他感兴趣的人已经不多了。个别上了岁数的人也清楚了一点,就是他没有“疯过”,也没有“蒙”过。他是自己把自己毁了。
他七十二岁的时候死了,这次是真死了,没有什么大病,基本是无疾而亡,断气在那小黑屋里。他死的时候正是春季,桃李花开的时候。此前十来天,人们偶尔发现,在那个女人的坟地边,不知谁栽上了一圈月季,有的是带着花栽上的,有的是只有花蕾,也有的只是带着刺的青枝条……
云儿
云儿家不在大村上,在大村背后的一个山台上。孤零零一户人家。云儿家原来成分不好,虽然后来摘了帽儿,但还是影响了云儿父亲的婚姻。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哑巴。生下了云儿,小时候看不出来,越长越显出漂亮,到十七八岁时真像一朵鲜艳的花了。云儿自己还未觉醒,并不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由于路途远,她上完四年级就不出门了,整日跟着父亲在地里玩耍或帮着干活。地就在家门口,顺着山坡一溜,一小块一小块,全是土薄石厚的山地,每一块地头都有一堆耕种时捡拾的石头。有些活云儿能帮上手,比如播种小麦时要先打畦,云儿就管端着铁锹洒白灰线,双手抖动,弯着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父亲蹲在地边喊话,让她向左向右。然后父女两个再共同拢土打埂,把麦粒种入土里再用铁耙子把每一畦打理得平平整整,漂漂亮亮。不用几日,青翠翠的麦苗就挂着晶莹的露珠长上来了。还有点种玉米,也是云儿能帮上手的时候,父亲挥锄掘坑,她紧跟着父亲,从柳条筐里捡起两三个玉米粒,一次一次地扔入坑内。两个人很少说话,说也是父亲偶尔埋怨云儿把玉米种扔到坑外了,云儿也不搭理,弯腰拾起来再点入坑里。他们浇地用的是从山上引来的河水。雨季水大,他家只用一点点,水从地边转一圈就又流入山下河道里去了。想怎么用水就怎么用水。可是到了旱季,引水很困难时,就得十分珍惜。父亲让云儿蹲在地边看水头,浇每一畦时,水一到地头父亲就及时把水改到另一畦里去。即便这时云儿也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来用手指朝下点几下。有一次很例外,父亲从门外回来就高声喊云儿,她从屋里出来后,父亲又拉起母亲,三人一同来到北边山沟里。父亲指给她们看,原来一只山獾夜里从崭上跌下来死在了这里。獾很肥,明亮的皮毛,黑颜色。父亲高兴地说,够半年吃了,还说骨头可以熬油。母亲不会说话,这次张开嘴大笑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她和母亲把獾抬起来放在父亲背上,三人高兴而归。还有一次父亲也很认真地跟她说话,他们家种茄子的地边突然长出了一棵女贞树。山上没有这种树,可能是风从山下城市里刮来了种子。开始以为是棵家槐树呢,等开出花来一看,才发现只是树枝和叶子与槐树相似。花就完全不同了,淡黄细碎,一股香气。父亲对云儿说,这是贵重树木,过去只有富裕人家院里才种,它的果实是很好的中药。还有就是几只喜鹊在天空追逐翻飞,打得不可开交时,父亲也会仰头呼喊呵斥,为它们扯架。有时突然就落了一地好几种颜色的花鸟,跳跃、振翅、鸣叫,云儿就跑过去把它们赶跑。
云儿的美貌第一次被外人注意,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除了种地父亲还有一把手艺,编筐打篓。他用山上荆条、柳条,包括一种可以长几丈长的细藤条,经过简单处理后垛在门道口,农闲时就坐下来编织成各种各样的物件,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堆在屋里。抽时间就担着下山到集上去卖。父亲这一天临下山时交给云儿一把锄头,要求她在南墙外玉米地里锄草。她正在低头锄着,听到有人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几个人已经从山边的小径上来到了她面前。都是男的,其中一个年长者梳着大背头,另外几个年轻的跟在身后,附和着他说话。大背头问:“小姑娘,多大了?”
云儿没吭声,低下头继续锄地。听到年轻人中有人就说:“别害羞呀,我们不是坏人。”
又一个说:“这是我们局长哩,是个大领导,有话问你哩。”
云儿提起锄,扭回头就要往家走。大背头紧赶几步走到她跟前:“我们真不是坏人,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到县城当保姆?”
云儿抬起头本来是要用怒目看他的。却见这个人面色确实很和善,笑盈盈的,声音还没有那几个年轻人高,就放下脸来回了一句:“不就是给有钱的人看孩子洗衣服吗?”
“也不能这样说,互相帮助嘛。”大背头说了一句,其他人就又说,“局长看你漂亮,又是山里朴实孩子。在城里有人想干还不要呢?”
“你要有福气哩,在局长家几年,以后还愁没有好工作吗?”
云儿听在心里,嘴上不知怎么回答。望着他们笑了一笑,还是快步回家去了。隔着墙就听到他们中有人说:“这姑娘天生的美丽,如果再穿一身好衣服,把头发向上拢起,稍一打扮,怕要压过县城所有美女哩。”
她站在院中,手里还握着锄头。有一个人却进到她家院里来了。这人将一张纸条塞给她,说:“给你家大人商量商量,想好了,按照纸上写的地址去就行了。”
父亲这日回得很晚,卖完了所有的箩筐,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数钱,不一会儿就斜靠在炕上睡着了。到第二天吃了早饭,云儿才拿起纸条让父亲看,并且说了昨天的情形。父亲一时就愣住了。心里想,果真是这样倒是个好事,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扛了把锄头就出门去了。他并没有到地里干活,而是把锄放在地头上,沿着弯曲的小路下山去了大村上。他挨着问了几户亲戚熟人。特别是有一家亲戚的儿子在乡里当林业技术员,消息更灵通些。大家都鼓励他让女儿去。他也就下了决心。并且还商量第二天就让亲戚家的一个年轻人用自行车送云儿。父亲和云儿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不会说话的母亲也一直不躺下休息,靠着炕头半躺半坐,不时地拍拍父亲,拍拍云儿,两手在面前一合一分的比画。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却下起了大雨。下雨也要去,所有人都没有犹豫,云儿打着把黄伞坐在自行车后座,那个骑车的年轻人把一块大雨布披在身上,在上边弄出几个小孔,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雨下着,风刮着,他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区,找到了那个胡同,找到了那户人家的门牌。然后年轻人退出来,只留下云儿在门外。她一只手拿着半开半合的黄伞,一只手轻轻敲门。门子是铁质的材料,紫红颜色,大且厚,发出的声音沉浑而不响亮,敲敲停停,停停敲敲,好大会儿,门才打开了。出来一位白白胖胖的妇人,一看到云儿就说快进来,来到了过厅内,见云儿手上拿着张纸条,就笑起来,说:“你是山上来的吧。”马上又说:“你昨天为啥不来呢?”边说边就到了一楼的阳台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云儿感觉好像望不到底似的,迷迷离离地能看见屋里的电视,沙发靠背,还有贴在墙上的一大幅图画。这位夫人告诉云儿昨天家里已经来了一位保姆,正在楼上擦地呢。云儿原来只是笑,按照父亲和亲戚们嘱咐的话,轻声轻语地说愿意到这里来。此时一听已经有了人,就愣住了。脑子里一片迷糊,在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谁会想到呢,总共才三天时间。那妇人的意思还要把她让进屋的,很友好。可云儿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就直接急急地向外走。妇人再说什么时,她已经出了胡同。亲戚家的年轻人看她连伞也忘了打,衣服差不多都湿透了,还有那表情,不用说,知道事情不成了。
这件事在云儿的生命中是一个大事件,回到家中,表面上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父亲仍然沉着脸干活,母亲更是面无表情,春种秋收,花开花落,飞鸟来去。可是云儿却感觉自己的心宽大了,甚至有点深了,可是又不清楚都装了些什么内容。身体也莫名地躁动不安。晚上常常望着星星,想一些梦一般的事。白天有事没事总爱顺着门前的坡地,一块一块跳下去,走到这座山头最东边,凌空站立,长久长久地向山下瞭望。山下有一座水库,绿水如镜,波光闪耀,这些水大部分来自云儿家北边山中的河流,从太行山主峰的层峦叠嶂中奔突而出,经过层层山崭和沟谷,有时腾涌如泻,有时卷起浪花,有时强大,有时弱小,但最终到达出山口时都要被这道大坝所拦截。还有一部分水来自南边广大的山坡。山坡间没有形成主河道,但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溪流、沟涧,如人身上细小密匝的血管,涓涓细细,点点滴滴,也都汇总、渗透到水库中。尤其是到了汛季,只要连续三天降雨,整个山上就像到处开了水花似的,生动活泼,嬉笑顽皮。这里一汪,那里一挂,憋不住地向山下流注。水库里的水位在坝基上迅速提升,水面一眨眼工夫就扩大许多,平时亮着的石头,坑凹,草,低矮的荆棘丛,还有一些半大不小的树木逐步逐步都被淹没到水下去了。开始还有些杂草泡沫漂浮在水面上,很快就被它们自身弄干净了,很快就明亮澄澈,碧波荡漾了。水淹过大坝向下奔流,坝外就形成了一道宽大壮美的瀑布,水直上直下流泻,与坝体摩擦碰撞,千朵花万朵花便诞生出来,一道几十丈宽的缀满了浪花而又跳跃变幻的水帘子凌空飞架在两岸之间。从山外进来的人,很远就能听到瀑布的呼啸声。从望见它的身影开始就都放慢脚步,仔细欣赏这少有的美景。每年的这个时候,水库大坝边的岸上。都挤满了从山下上来的人群。几日后,雨停了,水小了,瀑布并不停止,只是变得温和了许多,水帘薄了些,浪花稀了些。一直要到太阳高照几日,它才断断续续停下来。这时候,水与坝平,一去千万米,青山倒映,空气澄澈。这水库又成了山下人游泳消暑的好地方。有骑摩托的,有开汽车的,有一家来看热闹的,有朋友结伙潇洒兜风的。会游泳的一上来就脱光衣服,只留下一个三角裤腿,然后成排成排地站在坝岸上,双手一伸投入水中,水里便出现几条白色的浪沟。一排走了又一排跟上去。这些人在水里还做出各种表现,比如立游,游着游着突然停下来在水中站立,一只手举出来,一只手拍水,人却亮出半个身子来;仰泳,仰天躺在水面上,静止一会儿,猛然双手一推,又迅疾地向前游去,像一条漂浮的小船。还有人正游着突然钻个“水猛子”潜入了水下,好长时间后从另外一个地方钻出头来。也有打水仗的,几个人一会儿追赶,一会儿围拢,水在他们面前噼里噼啪,浪花飞溅。一些不会游泳的人想高兴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在山下城里早就买好了游泳圈,气冲得饱饱的,有各种颜色,先是拿在手里挥舞招摇,然后套在身上扶着库坝入水。初学者这时候会尖叫几声,不一会儿就像只鸭子一样在水里摇摇摆摆起来。最神秘动人的是到了晚上,青年男女们在库尾的浅水里嬉戏。星光照耀,水气朦胧,这里一对,那里一双,发出各种各样的叹息声,欢喜声,惊叫声,也有轻轻哼出的歌声。夏日的水库无意中成了城里人风流的舞台,放情的乐园。
对于水库这边的情形,云儿起初只是望见个轮廓,人流来去,花花绿绿。后来就不断从山上下来游转。对她冲击最大的是那些赤臂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把身体全部暴露出来,还没有事儿似的疯浪,叫喊。当然见多不怪,云儿很快也感觉到不怎么羞涩了。她从角落里走到坝上,走到库尾,看他们互相的勾结,听她们说话的内容,见没人注意时也定睛看一些吸引人的身架和肌肉,有时也绕着圈儿看他们乘坐的各种车辆。云儿觉得她的心里又大了很多。有一次云儿想到坝的南头去看看,走到坝中间,正好有几个人要跳水,就先站下来等他们完事了再过去。恰好这时候有一个小伙子跟着她走过来,像熟人似的说:“别怕,走过去,碍咱们什么事。”云儿扭头看是一点也不熟悉的人,就没有说话,仍然站着,此人却一伸手拽着云儿往前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云儿本来是想甩开他的,可是坝上刚流过水是滑的,怕摔倒,就顺着他一块走过去了。一过去人少的地方,小伙子就说:“你叫云儿,就住在西边的山台上。”抬手指了指云儿家的方向。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
“怎么认识你,你站在山上向下望时我就看到你了。”接着,这个人告诉云儿,云儿每次下山他都在远处跟着她。并且还说不是他一个人跟她,是几个弟兄一起的。说着就扭头转向北岸,举高一只胳膊摇了几下,就见有两个人从人堆里走出来,顺着坝岸过来了。云儿心下有点忐忑,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想帮助你,我们不是坏人。”他的这一句话又让云儿想起了上一次遭遇的事。一时默语。那两个人和这个人差不多的年龄,相比之下,先前这个稳重些,个子最高,其中一个矮个子,眉毛浓,眼睛却小,耳朵下边留着络腮胡子,瞪眼看人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光芒。还有一个白净脸,鼻子大,鼻头格外隆起。三个人此时在云儿面前都是一脸的笑意。云儿想,既然是三个人,又不是鬼鬼祟祟的样子,说不准是干正事的,就完整地听了他们的意图。原来他们想在水库边做生意,卖游泳衣、游泳圈等。说云儿漂亮,又是本地人,想让她当营业员。云儿说自己没钱又没文化,担心干不了。他们就说,一切不用她管,只站着在那里收钱取东西就行。
水库的北岸上有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旁边是一道土石交织的山崖,山崖下有一处向里凹着,形成了一个洞。山里人以前经常到这里避雨,洞壁和底面磨得光溜平整。他们的小卖铺就依此而建。货物摆上之前,他们先把云儿武装了一下,头发向上卷起,耳朵亮出来,眉眼没了遮挡后,如春光四溢,加上服装改变的效果,她往洞前一站,立刻成为一个耀眼的招牌。来买东西的人很多。不买东西的也要停下来看一看,问一问,尽量多给云儿说些话。他们还借助旁边的两棵柿树,挂了一块帷幔,贴上“更衣处”三个字。云儿的名字很快被这一带山村里的人所传诵。有的传得很神秘,说云儿家祖上有一门好亲戚现在找到了。原来她父亲是有疑问的,有一次赶集卖箩筐路过此处,看到云儿的情况后也高兴起来。这样美好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云儿逐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三个年轻人经常抢着拉她去县城。好不容易坐在了一个摩托车上,其他两个摩托车都要跟着来,说是去进货,实际上泳衣、裤腿这些东西一次就能进很多,根本用不上。他们就这样互相追逐着在县城转圈。常常要到一条叫“桃园路”的街上去转,这条街集中了县城大部分的歌厅舞厅。满眼是彩色招牌霓虹广告,袒胸露乳,摇屁股扭腰的女子在各个门洞里钻进钻出。三个人走着走着,经常有一个人突然停下来,把摩托车放在路边,钻进一家歌厅里去,一会儿又出来,身后引出三个五个妖艳的小姐来,嬉笑,勾手,招引,另外骑在摩托车上的两个人都举手打着招呼,共同望着后座上的云儿狂笑。三个人完全变成了另一种面貌。云儿有些害怕,但是又想,是不是自己太落后,结合一段时间以来的见闻,云儿问自己,莫非开放的社会就都是这样的嘛。有时她坐在车后,年轻人老是嫌她坐得靠外,停车开车的时候也经常挨到她的胸脯和其他部位,也有弄疼她的时候,但又不能确切知道他们是有意的还是没意的。有一天晚上,三个人把云儿带到一个小饭馆里,说是请客,感谢她在小卖铺的工作,并且把一千元现金装到了她口袋里。这么多钱让云儿很吃惊,嘴里支吾着,心里却是异样的喜悦。又共同喝了些酒,啊呀,一生中的好几个“第一次”集中发生在了云儿身上,来不及细想和躲避,三个人轮番地敬酒和亲拥,她一一都接受了。她从没喝过酒,也不知道能喝多少酒,她只感觉到有些热,有些躁,身体向外鼓胀。这时高个子与络腮胡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只有那个高鼻子还清醒着。云儿伸出杯以为他还要让她喝酒,而他却站了起来,把云儿连拉带抱放到摩托上。他们两个来到了一家歌厅的包房内。这家歌厅不在桃园街上,而是在县城东南角的一个宾馆内。房间内摆有沙发,还有音乐设备,大多数人都只用沙发不用音乐设备。这天晚上,云儿这张白纸,被完全的涂抹了。第二天世界彻底变了样,这倒不是只针对云儿说的。这三个年轻人互相翻了脸。水库边的小卖铺也不开了。散摊的时候闹得惊天动地,互相揭露,互相叫骂,把如何欺骗云儿,玩耍云儿的事抖了个透。那个真正涂抹了云儿的高鼻子似乎还讲点情分,要带云儿走。另外两个人却不允许,说不能便宜了他,带到哪里撵到哪里,坚决不行。水库上的人和从山村里赶来的人们,看着这场热闹,不禁欷歔感叹,云儿只是在哭,哭够了就愣在那里。最后还是上次冒雨带云儿去县城的那个年轻人,挺着胸脯分开众人,走上前来,拉着云儿回山上去了。
春明
春明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夏天穿军绿色衬衫,束在裤腰内;冬季喜欢穿列宁式大衣,两手斜插在衣兜里。面色微黑,双目有神,走起路来迈着大步,耸着肩膀。作为男性,是很优秀的一个人。但是那时的农村,这种形象的人常常被误读,特别是他同时又能说会道,什么事经他嘴一说都清清楚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书记或主任大多翻开笔记本,一句一句照着传达,念错了再返回去念。春明却不,经常是把开会精神搅和了,结合现实工作,重新排列顺序,重新组织句子,变成自己的语言在会上说。讨论一件事情,别人有的说不清,有的装糊涂,他一掺进来,三句两句,谁也就无话可说了。本来准备用半天时间的,一下子没了话,缺乏思想准备,大家都搓着手,说说天气,说说笑话,难堪地散摊收场。时间久了,人们都觉得春明“精”,后来又上升成“小聪明”,再后来就把一顶脱离群众的帽子扣到了他头上。这些称号没有任何人在正式场合宣布过,但私下里说得多了,大家越来越形成了印象。生活会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别人给他提意见就提了这一条。当然话说得很婉转,比方就说“要注意走群众路线”等。春明心里想,我是最不脱离群众的呀!心里有抵触,嘴上还得客气,要不然又得落下“不接受同志批评”的评价。这样次数多了,连他自己也将信将疑,可能自己真是有脱离群众的表现呀!
那一年运动来了,是运动就要整人,整人就要有对象,有成果。群众会,座谈会,检举揭发会,拉出去打进来,几个回合过去,仍然没有锁定目标。上边来的工作组有点着急,拿出了另一套方案:“背靠背”办学习班。把大队革委会成员和部分群众代表集中在一个院子里。先学习文件,提高认识,再亮态度表决心。大家情绪很激动,温度升高后,一个人一个人“过堂”,依次到工作组的密室里揭发他人,人与人互不见面,不说出点什么不许离开。学习班结束时,工作组长的脸松弛下来。几天后召开群众大会,揭开了此次运动的“盖子”,宣布春明两条罪状:一是有脱离群众思想,二是有贪污行为。会场上还有人领着高喊了几声打倒他的口号。开大会前工作组已经找春明谈了话,脱离群众的话没细说,所说的贪污,是有人揭发他几年前去新疆给大队买马,本来付了五匹马的钱,交到大队的却是三匹马,另两头是骡子。说中间所差的钱春明和当地人合伙贪污了。春明回忆,真不是这回事,在边塞之外人生地不熟,白天看了马,晚上上的车,马和骡子本身差别就不大,没有仔细看。到宝鸡换车时才发现了失误。春明让把当时同去的另一个人找来核对,那个人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说记不清楚了。他又给工作组提出,请组织上到新疆搞外调。工作组有一个人就沉下脸来呵斥:谁给你向组织提要求的权利了!组长在旁边又声音低低地给他谈心说:“群众运动就是给干部洗澡,泡一泡,出身汗,再上来嘛。”这句话对他触动很大,好多年后进澡堂就想起组长的面孔来。当时组长还说:揭发你,是治病救人,首先要端正态度。态度比内容更重要。然后春明就说:我肯定也有错误呀。组长又说:这就对了嘛,春明同志认识了就好。然后让他回了家。也没人再说什么,不想突然就开了这么大的会,自己成了这次运动的“把子”和成果。
既然贪污了就得退赔呀,可是也没人再追究这个,只是免了他的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工作组长最后找他时态度很和蔼,面容慈祥,细声细语:组织上不会一棍子打死人,你先回去,组织上会考验你的。从大队部出来,正是月色朦胧时分,不知怎么,他的心情反而有一点说不出的愉悦。工作组长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不是因为搞运动,不是因为自己成为对象,这么大领导,怎么会与自己这样友好和亲密?何况从领导的表情上看,对他还有些感谢的意思呢。到家后他对妻子说,毛主席语录上不是说嘛,好事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咱不泄气,好好干,让组织考验咱。妻子说:好好干?不是大队干部了,干,干什么呢?春明说,我想好了,就在小队干。
大队总辖十三个小队。春明家所在是第四队。他从此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社员在小队上干活。内心里却以大队干部要求自己,就当是在小队蹲点呢。重活脏活抢在前。队里布置积绿肥,他除了白天与社员一起上工外,夜里悄悄地到西山边割青蒿,铲草皮。没用几天,在自家门前沤了两堆小山一样高的粪堆。数量和质量超过四队所有人。有个社员承包了村北一个土堆开地,结果打开一看发现里边全部是石头,用工多报酬少,嫌吃亏,发懒不干了,给队长出了个大难题。春明迎上去,说按原来发包时的工分自己干。他累得弯腰弓膝,心里却想群众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不能软,大队干部就要有大队干部的觉悟。非要争来这一口气。五月天到地里割麦子,咬着牙冲在前边当“第一镰”,看看咱是不是脱离了群众。不是在蹲点吗?要通过自己表率作用把这个小队各项工作都搞到前边去。他给队长出主意,让小队发展了养猪,种药材,开油坊几个副业项目,到第二年底,生产队的每个工由原来的一毛五上升到了七毛八。这个标准在全公社都是很靠前的。春明对自己的工作表现很满意,总觉得应该引起组织上的注意了。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后来他装着路过办事从大队部门口走过几次,向里望望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变化。看看墙上黑板报,还是写着那几条标语,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回到家就想,组织?组织?组织在哪里呢。组织早把自己忘了呀。后来经过打听,说那个副书记早就调到外公社当革委会主任去了。他此时才感到真的失落了,几天几夜的睡不着,人瘦力乏,在家躺了好几天。
春天的时候,相邻大队的一个好伙计被抽到公社的水泥预制厂当了厂长。这个人对春明的本事很了解。有一天找到家请他出山。仅是这种态度就让他很感动。当即带着铺盖,骑自行车和厂长来到了离家二十里外的预制厂。厂里有上百号的工人,按不同的产品分成“电杆”、“楼板”、“水磨石”等几个车间。厂长指定他负责全厂生产管理,他却一头扎进“水磨石”车间亲自操作了一台机器,脚蹬水靴,身披皮护襟,和工人们一样握着机器长柄,推过来摇过去,横磨竖磨,切割,喷水,上油,每道工序按图纸上的标准操作。只在业余时间召开车间主任会议,听汇报,做督查。这样的抓法,反倒收到极好的效果。水磨石车间自不用说,其余两个车间互相赶超。到年终全厂利润增加了一倍还多。按照预先的规定,春明可以拿到三百多元的额外补贴,并且被评上了县里的“多种经营模范”。补助款他坚决不要,却十分珍惜模范称号。
表彰大会在县剧院举行,春明和各方面评选出来的模范坐在前三排,上台接奖状。主席台正中坐着一溜县里的主要领导。舞台两侧是一层一层的彩色帷幔,绿色、粉红色、黄色、红色从外向里,越往里越伸出来,错落得层次分明,县招待所漂亮的女服务员身着天蓝色的制服,手上端着镶着奖状的玻璃镜框,一队一队从帷幕里出来,先把镜框放到每个领导面前,接着才是模范们上台亮相。舞台上方早就安置好的射光灯,依次照向他们。把每个人照得精神欢喜而紧张。春明这一轮上场时,他恰好站到了县委书记的面前,书记狠劲握着他的手,问他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春明激动得有点结巴,加上响亮的音乐和台下嘈杂的声音,自己也不知道回答清楚了没有,朦朦胧胧中,他只是用劲的看着书记的脸。这是他一生最荣耀的事情,包括过去当大队干部也没有过如此机会。散会后,他先回了厂里,然后又坐着单位的客货两用汽车回到村上。一到村口就跳下车来,很多人围住他看奖状、说话。本来可以近路回家的,他却心意难平,仰着脸在大街小巷里转了半个村。
这件事完全将他的精神支撑了起来。副厂长的职务,虽然只是厂长个人指定,但厂里的工人很认可。公社领导,鉴于过去的事悬而未决,不便正式表态,但场面上,礼节上也都默然允诺。春明自己呢?有了县里表彰会的认可,差不多已经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态了。可是,我们这位不幸的人儿啊,他哪里知道在世代更替的波飞浪卷中,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正从幽冥中向这个小人物走来。
一九七七年夏季,他代表厂里到省城销货,住在一家名叫“南河道”的旅社。晚上无事,心情又好,拿起配发给房间的一本杂志翻阅起来。翻阅了一会儿,看到杂志底面上是空白的,就按在桌子上,拿圆珠笔在上面画“一笔宝葫芦”。这是厂里一个青年工人刚教他的,一笔下去,拐来拐去,密密匝匝,不抬笔,不断线,最后恰好与落笔处吻合。他刚学,画着画着就错了位,只好毁掉重来。这般多次,竟把杂志底面全画满了,又接着翻过正面来画。差不多画成了,却突然发现封面上是毛主席像。一下子吓得站了起来。在毛主席身上乱画,当时是天大的事情。这可怎么办?好在是夜里,房间又无其他客人,他赶快把这个封面撕下来,撕成碎片,扔到垃圾篓里。心想应该没事了。谁知道第二天被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发现后报了案。春明开始并不知情,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吃,警察来了半院子。以“现行反革命”把他带走了。通过公安系统的内部联系,春明很快被押回了县里。
一个最看重组织的人成了反革命。春明像在做梦,变成了个傻子。他被五花大绑的押在卡车上,脖子上挂着“反革命”牌子,在县城游街示众。后来形势变化,他在监狱里住的时间不是很长,就被放回了村上,也不说话,也无表情,整天在家院子北墙根的椅子上坐着。后来,面部神经麻痹,肌肉萎缩,那个衣着干净,说话透彻的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路四
以现在的情况,他的身份只能算是一个“放羊的”。往前倒数三十年,可不能这样叫他。那时他是这个远离山下,远离城镇,山顶四十多户,一百九十多口人的“队长”。男女老少,吃穿住行,都由他管理和调度。独立世外,权力倍荣,村上最美丽的姑娘成了他的妻子。他到山下开会,村上人总是提前很长时间聚拢在山口迎接他。他的身影在山下大路上一出现,山顶上的人就望见了。路上人多,山上人会迅速而准确分辨出哪一个是他们的“队长”。有时还争论,还打赌,输赢都欢喜,都会引来一片笑声。望着他一点点地走上小路,拐上山坳,登过一层崭登过二层崭,到看不见他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登到三崭上了,人没影了,却能听到声音了。路盘旋着,远,直线距离,上下很近,他们就喊着话,互相应答着。估摸着他快上来时,众人反倒齐闭其口,躲在大石头后,没有一个人儿似的。但是等他从那个壑口一探出头来,众人又一齐跳出,欢蹦跳跃。这个时候,他就会把在山下听到的时髦话,新闻,稀罕事一一说给大家听。这个晚上,家家户户的灯会比以往亮的时间长。他说的话,会像水波一样在这个山村一圈一圈地扩散,渗透,反反复复地湿润男女老少干燥的心灵。第二天下地干活,无论让谁干什么工种,都格外高兴,劳动场面也会热闹愉快很多。
他记不清具体是怎么变化的了,去开会时公社门口的牌子换成了“乡政府”,山下的“大队部”也变成了“村委会”。领导变年轻了,讲话内容也变了,特别是平时挂在嘴上的一些“说法”说得越来越少,再后来,村上下山的人多了,走亲戚,访朋友,每日盘旋的山路上都有上上下下的人,相互见面,言语也不多说,各自攒着心事。再后来,几户几户的都迁移落户到山下了,像决堤的水口,没有几年这四十户人家就都下山了。开始还有老人留在旧宅里,年轻人隔三差五还上来,渐渐地,连老人也都下去了,一座座的房子空下来。老路基本上没有动摇过。他对别人说是热爱山区,实际最开始的原因主要是恋着漂亮的女人。女人是独生女,女人的父母坚决不下山。建在一座山包旁边的路家从此成了整个村落的标志。一家人轻轻说话也感觉特别响亮,会传得很远,有时候老路在山边地里干活,女人喊吃饭,轻轻一叫,满山回响,一个声音重复着响遍周边山岭和沟谷。原来不是这样的。到了晚上,站在山边遥望山下万家灯火。他们会伸出指头指点着本村人迁移的村村落落。数说从前和某家某人的种种故事。老路不止一次地挨家挨户探看所有的房子和院落,除了惊起一群麻雀或几只野兔外,没有任何收获。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昔日里千计较万计较,精心营造的物件们塌落、腐烂、消失,逐渐被山风雨水、野草、杂树所改变所占有。他自己家的房子呢?主屋背山向南,白墙灰瓦,东屋是石块墙石板顶的石屋。西边开阔无碍,直至山边一块像轮船一样的巨石。过去要多占一点地方堆放杂物还要担心群众议论,现在占多少有多少了。过去邻居们比着修房盖屋。现在没人比了,老路再怎么美化房子,也只有自家人评论评论,他感觉无论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心里都空落着。这种感觉一度让老路很奇怪。自己的老婆是很美丽的。过去在集体麦场上,他背着手巡视劳动的各个环节,再忙,总忘不了走到妻子身边,夺过木叉,替她翻一片麦秸。太阳照耀,麦秸闪着光亮,老婆身上碎花布衫兜着一对高高的奶子,两眼像杏瓢……他以为别人没注意,实际上队长的动作,特别是队长和老婆的动作,大家都看在眼里,男人们眼馋,女人们窃笑……老路的精神是全方位的滋润着。可是,现在,女人也有年纪了,老路对她也是越来越没要求了,他有时望着正在给自己做饭的妻子寻思,这样的老婆,走在山下的庙会上,穿一件什么什么衣服,肯定还会招惹人眼……在山上,他几十年的看着她,拥着她,打扮不打扮,都属于他一个人,完全是“老来伴”和“生活夫妻”了,女儿嫁到山下,儿子到山下结婚,黑夜白天,炕上炕下,反正就两个人儿了。
树长起来了,草繁荣丰茂了,特别是那一种黄麦草,和山下地里的麦子很相似,茎秆细硬坚挺,只是顶上的穗子没有麦穗紧凑,稀疏松散着。原来人多,草类们都退却了,现在人一走,又长时间的不见人归来。它们便兴奋和行动起来,能长的就都长起来了,能大的就都大起来了。这种黄麦草在每年九月左右最为繁盛,从山上边到山下边,一望无际似草原。老路从山下背来二只怀孕的母羊和一只正在发育的公羊,终于找到了新的生活兴奋点。一年时间,就有了十几只羊,三四年过去,老路成了一百多只羊的“总司令”。这小小的山顶草原,到处出没着羊的身影。现在老路和羊的感情已经是很不一般了。
牧羊的主要工具是鞭子和牧羊铲。老路认真学习如何使用这两样工具来管理羊群,和它们沟通交流,表达自己的意志。鞭子手杆很短,不足两尺长,鞭绳全部用羊皮绳密匝地编织而成。鞭梢也是羊皮绳,不同的是很细很细,使用着羊身上更特殊部分的材料。老牧羊人手里的鞭子可以耍出多种的花样儿,可以发挥多种的作用,鞭子一甩,如蛇舞如闪电,声音脆响,形神俱佳。那些以放牧为生的人,对鞭子非常敬畏,插在身上成为一种神秘的符号和神器。对羊来说,鞭子就是听话的语言,行动的指南。羊铲呢,与羊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一群羊和一群人没有什么区别,总有些羊要“出格”,超出管理者的“底线”。在“鞭长不及”时,用铲子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挥舞长杆,一条弧线划过,这块石头就会打到羊“出事”的地方或羊的身上,根据牧羊人的意志准确体现对“羊”的警醒和惩罚。老路使用这两样工具练习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对羊实施“专政”的时期已经过去,这群羊和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实现了心理的沟通。当然,再加上地处山之绝顶,四处悬崖的特殊地理位置,羊群已经不必“放牧”了。羊在废墟了的村庄里自由宿营,在山坡上自由寻食和游逛。一般情况是,朝阳升起的时候,各处的羊伸伸懒腰,打打喷嚏,依次走出村庄向西出发,一直上到二里多外那个山包的顶部,黑羊白羊洒满整座山包,然后下来,像一条线一样沿着山的南边,溜溜拉拉向东走去,走到东山边再折回来向西,暮色落下时,它们会依次回家宿营,回复一片安静。这中间,老路干什么呢,他在另一座山包的半腰间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羊群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动。羊鞭别在腰间,羊铲插在身旁,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有时也会有意外的事发生。羊本来是爬山登坡的能手,但毕竟整天在悬崖陡坡间活动,一旦“失蹄”,情况往往很严重。每年跌死到山下的羊不下十来只。有一次,一只全身黑、额头白的母羊跌下了悬崖。老路在远处,本来不知道,他只看到羊们走着走着不走了,聚成一团,一个个着急的转圈儿,叫唤。他这才走过来,羊们闪开一条路,他爬到崖边一望,那只羊并没有完全跌下去,而是绊在了峭壁间的一棵小柏树上,前蹄紧抓着树枝,发出凄凉的哀鸣,与崖头上羊群呼应叫唤。老路十分着急。他嚎开嗓门喊妻子,让她拿着条大绳跑了过来。他们将绳的一头拴在一块大石头上,老路拽着另一头溜下悬崖,把羊背在肩上,拽着绳子艰难地爬了上来。刚才安静了的羊们一下子欢叫起来,簇拥着死里逃生的伙伴向前走去。老路的妻子吓得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他两口子和羊的感情既因为类似这样的“生死之交”,更因为平时平淡无奇的交流。饲草正常情况是没有问题的,但大雪一来,满山被盖,平时储存下来的黄麦草即便能让羊吃上几日,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他们的羊从小就都习惯了跑山吃草,在圈里憋几日就会焦躁不安,消化不良。为了让羊们舒服,他每年都要在废弃了的山地上点播一些特种玉米,所选择的地块高低不等,远近不同,所种玉米呢,也不浇水不施肥,只让它长出秆儿来,到了秋天,结穗的没结穗的一律不进行收割,满地的玉米秆在山野上站立。这样即便下了大雪,羊们仍然有独特的美食和乐园。还有,他们每年都要种一些红萝卜,仔细看着绿苗起出地面,长成像香菜那样形状的时候,不顾它在地下边长不长萝卜,就先动手把叶采摘下来,捆成一束一束的,让它自然风干,保持着鲜绿的颜色,挂在房檐下,形状很像旧时女人们剪下来珍藏着的头发。初到路家的人不知屋檐下挂着什么精细东西,都要奇怪地询问。老路就会笑着很得意地对你说,很简单的,这是专门为初生又无奶的小羊羔准备的。他们经过多次试验和观察,了解到小羊羔刚生下来时如果母羊无奶,小家伙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东西。
生老病死,更新羊群,是老路最动感情的事。在羊群里,公羊是更新速度最快的,喂养它们,主要是为了梳绒剪毛或作为肉羊出卖。繁衍种群不必要长时间留养很多公羊。只留存些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这些幸运的男羊当然也会受到很好的待遇,在羊群里它们是领袖,双角高举,走在队伍前边,队伍停下来的时候,它们往往喜欢站在高处,或者是一块石头,或者是一处高岗。仰着头四处寻望。但是,让老路最有感情的实际上还是那些生育能力很强的母羊。一只母羊的寿命能达到十年以上,七个月就可以生育,怀孕四个月即分娩产子,一只母羊一生儿女成群。高龄母羊有点像慈祥宽厚的人类中的母亲。它们不声张,总是顺从地随着大多数行动,停下来时也是低着头动作很慢地默默地觅食。老路养过一只活了十四年的母羊,它生养的后代超过了六十只。那一年,眼看着它已经迈不动步了,老路也不忍心卖掉,到后来吃食都困难了,成了老路很大的心事,又担心它死在自己手里,不想亲眼面对它的死亡,又下不了卖的决心。有个串山收购的羊贩子听说是一只十四年的羊,要出高价买下,说是老羊的皮子有特殊功用。妻子有些动摇,商量了头天,老路还是一口回绝了。到了最后,还是一位早年迁移下山的老伙计来到山上,软磨硬泡了半天,用绳子系住这只老羊的脖子往山下走。老路无奈之下,只有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可是,没想到,这只羊真是通晓了人性,任凭这个人怎么拉,它就是蹲在地上不挪身。老路掉了两眼泪,自己拿起绳子来拉它,羊却离地起身跟着走起来。沿着山崖边下山的蜿蜒小道,那个人走在前,老路拉着羊跟在后,走啊走,走到往山下拐的那棵皂角树旁,老路一腔心酸再也忍不住了,再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抽起烟来,羊就蹲在他面前看着他。那个山下的人夺过绳子,刚想用力拽羊,没想到此时此地,羊却一反常态,不用拽了,自己起身跟这个人走起来了。老路背过脸去,感到愧疚又无奈。
除了牧羊之外,老路还养了一大群鸡,和管理羊的模式差不多。没有鸡圈,没有鸡窝,没遮没拦,公鸡母鸡自由游逛,自由下蛋。到了晚上,一部分鸡飞到树上宿夜,高枝低枝,南枝北枝,槐树榆树,落着一架一架的鸡。由于这个原因,他家的一部分鸡快要返祖了,家鸡却都有了飞翔的功能,有时候白日里一撵它,也会扑棱棱飞起来,展翅如鸟,直飞树顶,再撵它,也不下来,从这一棵树飞到那一棵树。更奇怪的是,这些鸡下的蛋很别致,现在城里人流行土鸡蛋,以个小色白,蛋黄多蛋清少为时髦儿。这里的蛋肯定是土鸡蛋吧,但却不符合时髦标准。分明从土鸡屁股下出来,却个子很大,如树上的黄梨,不仅不白,而且色重,像杏子成熟了的颜色,六七个就是一斤的重量。老路在山下生活了多年的儿子,满心欢喜地提了这种鸡蛋在旅游区的路边叫卖,插上土鸡蛋的牌子,满以为会卖好价钱。谁知顾客一看都说个子这么大是洋鸡蛋,扭头都去买旁边的小鸡蛋。年轻人气得很,又说服不了顾客。下一次到山顶来就给父亲提建议,说来年春天从山下捉些“鸽鸡”,来山顶养大,让它下蛋,本来算盘子一样的鸽蛋,在山上一“膨胀”,正好就是山下土鸡蛋那么大。直说得老路抿嘴笑。他也搞不清是啥原因,好多东西,本来在山下小小的,往山上一移,平白就大了,变了,是土性?是气候?不清楚。
最近几年,老路还养出了几头驴,是家驴,却也是野驴的情形了,高高大大,纯黑纯黑的颜色,因为山上没有比它们更大的兽类,它们从无紧张的样子,走路一头一头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自己高兴起来,撒欢奔跑时,却又兽性大作,两只前蹄和两只后蹄,分别扬起很高,跨度很大,频率很快,使山顶上响起一阵一阵的蹄音,飞起一溜一溜的尘土,互相追逐,似有无穷乐趣。偶尔有山下人上山,在黄麦草坡里,或者在树林中的小道上,和它们相遇,你一定不要等它们给你让路,没有这回事!常现的情形是,它们会迅速调整队形,一律头朝人的方向,用斜竖着的眼睛观察你的行为,相对相持,一动不动,也不主动“出招”。你绕路走开时,它们会全部跟着你转变方向,等你离开时,它们才会散开如故,恢复正常的活动。人和驴的这种对视,往往会给人留下深刻和特殊的印象。不知驴们对人会是什么感觉。但是,不用担心,老路对它们的管理却是十分有效的。他站在村旁水池台上,亮开嗓子呼出一声怪怪的长音,驴们立即就会顺着熟悉的途径赶过来。如果恰逢有山下来的客人在场,老路此时又会一脸的喜悦。
我认识这位老路已经十年时间了,现在我每年都要到山上看他一次。每次有每次的感觉和收获。今年因忙山下的俗事,一直挨到立冬这一天,再不能挨了,怕一下雪,今年根本就上不去了,这日下决心与友人攀登了上去。一到山顶,就朝着路家的方向呼喊,隔着几座山包,声音满山回响,未现人影、未闻人声,却传来狗叫的声音,是几只狗同时叫唤,劲头十足。然后才见老路应答着从家中走过来。在半道上接住我们后,他并没有立即把我们引到家中,而是高兴的带我们到村南的悬崖边去看他的新“工程”。这是老路刚架起的一个索道,非常简易,一根铁索凌空飞架,一头固定在一块三间房子大小的巨石上,然后把一棵大树当着点,在树上设置了纽扣、回索等机关和装置。另一头我们看不到,老路顺着铁索指划着告诉我们,另一头就固定在山下能看到白墙的那户人家的院子里。中间直线距离一千三百米。现在上下运送山货和粮食就靠这条索道。装载东西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筐子。现在是停止状态,它就吊在我们眼前的绳索上,为了固定它,老路在里边放了一块大石头,仍然固定不稳,在空中不停地旋转晃荡。这套设备真是简陋,也谈不上可靠和安全,但它是老路的现代化举措。这让他眉飞色舞,激动不已,不停地给我讲话,成为我们相识以来他讲话最多的一次。
差不多尽兴了,他才把我们引到家。先前的狗又叫唤起来。老路却有些神秘,也不进屋,也不说话,而是一手把我推到窗户前,正纳闷,窗户后边的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女人的笑声。一边笑一边喊“俺的娘啊,是你老唐啊,咋会一直不上来了?”我赶忙进屋,看到老路的妻子坐在炕上,扒着窗台,对着窗户上的一小块玻璃向外望,她一扭头,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美丽和丰富。她上个月干活时才跌折了腿,双脚不能踏地。现在非要下地给我们做饭,硬被按住了。和刚才看索道时的老路一样,从见我开始,就一直不停气儿地给我们说这说那,说当年的恋爱,说山上的动物,说夜里山头上奇怪的火球,说雷电劈树打乌鸦的神异,说雪地上一只人脚印三只狼蹄印的“半仙之迹”……平日里,这一双孤独的人互相温暖着对方,现在也温暖和感染着我们。
这一次老路对我说,他现在有两件烦心的事。一件是早年下山的人中有一位发了迹,成为山下的大老板,最近回到山上修坟祭祖,建造房屋,并且可能开发山顶生态旅游。果真如此,山上就要成为禁坡,老路的羊群等会失去生存的条件。另一件事是,他嫁到山下的女儿,家里几经变故,现在的婆家又翻了脸,要赶女儿“扫地出门”,事情明摆着是女儿有理,乡镇法庭却明显偏向男家。女儿几次哭着上山找老路,老路长吁短叹,想不起去找谁帮忙……我说下山后找找熟人,又不敢把话说得很硬。
老路把我们送到下山口。我下到二层崭上往后望,他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招手。
西元
西元是个铁匠,人长得魁梧高大,面目却有些特殊。首先是额头过分突出,再就是鼻头过分肥大,鼻梁很细,一双鼻翼倒像卷上来的两朵浪花,使正正常常的一个人平添出许多滑稽色彩,常常叫人想起国外舞台上的马戏团演员。西元早年失家,和一个哑巴儿子相依为命。他家住在村东口。三间房舍,顶上是瓦,房檐以下是土坯,再往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墙体全部是石头垒成的。墙上临街开了一扇窗户。从窗口可以望见街道南边的一棵皂角树。这种树本是长满圪针的,由于时间长了,树干的通体已经出脱成了光的。只在树杈以上的大股小枝上还分布着一扑棱一扑棱的针刺。每到秋末,树上挂满大豆角一样的黑色皂角,风刮摇响如风铃。
距树向东不到十步,就是西元的铁匠房。半片窝棚,一盘火炉。锻制镰刀、铆钉、杓头这些小物件时,就只是西元一个人工作。经常是一手拉风箱,一手掌铁钳,看热闹的人却很多。尤其是阴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村上的人有事没事都要来这里转悠,闲站,说话,遇上西元手头紧,总会有人走过去帮着添火,拉风箱什么的。人多了,西元很高兴,专门把火红的物件放在铁砧上,用大锤小锤,大钳小钳亮手艺,翻过来,撮过去,一会儿打成个长形,一会儿打成个方形,一会儿弄成个火鸟,一会又弄成蹬跑的兔子。有人不服气,站出来夺了工具,只干几下就连呼无能,还让火花子在衣服上烧个洞。众人就指笑,说他回家没法向老婆交代了。西元不多言语,只在火里火外耍手艺,翻新招。把一块铁物放在炉上,先呼哧呼哧拉风箱,火苗立起、旺起,四面喷花,然后针对新造之物,就需要变换火势。而火势的调节全在一把风箱之上。轻拉,慢拉,而后猛推长推,炉上的火焰就随着节拍平低顺伏而猛的又直起跳跃。把风箱拉到半中,也不推远,也不拉近,非常小幅度地像抖动般轻开轻合,你看炉上吧,就成了一根小小的绿火苗,不枝不蔓,轻快跳跃。大的东西和要求硬度强的东西就需要长时间在大火里煅烧。而后适时放入水中“淬火”。火候不到,锻制出来的东西就缺乏韧性,容易碰折,断缺。火太大或烧的时间过长了,又容易曲卷,失了锐性。有些小东西只需一簇猛火,马上就得将火收拢摆稳。还有些特殊东西,要求半熟半生,在把握上就必须更费心思。这个时候,西元总是最在状态,手握风箱把儿,眼瞄炉火中,还不失时机地挥锤翻钳,大汗淋漓,满脸火光。但他从不表现出疲累相,反而人越多,活越多越认真,越快乐。越要想方设法用尽手艺。造一把锅铲,本来是一方铁块儿加上个把儿即可。他却还要在把头上烧出一个曲卷的花来;挑担时用的铁搭链,几个铁环套在一起只要长度够就行,他却要一个铁环一个样儿,方的、圆的、长的、短的、三角的,几种形状互相交换,很费心思地搭配在一起。犁地时牲口屁股后面的套搭钩也不简单应付,总要做成一个半月形的模样。掘地使用的镢头,也是耐用省料又美观。下边三分之一部分用好材料,用好火候,出锋快还耐磨,掘半晌地下来,往往就起明发亮。上边“镢绊”的地方用普通材料,牢固就行,他总还要在外形上加一些花哨。人们劳动休息的时候,就欣赏着工具上的手艺,一遍一遍地说着西元的好。西元呢?又把这些赞誉转变成更大的努力。他把这些做好的物件能挂的就挂在皂角树上,不能挂的就平摆在门外的街道两边。钢钎、锤头、镰刀、锄板、门钉、火柱、铰水时用的钩绊、锁门子使的搭链、马杓、手铲、独轮车上的角铁等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小小村庄的边上,一年四季都像铁器展览交流市场。西元的手艺,西元的铁匠炉,连同这棵古老的皂角树成为山里一个很有名气的存在。
五月天,麦田金黄,龙嘴弄食。村上的人们手持西元打造过的镰刀,齐刷刷站在地头,为首的高喊一声“开镰”,只听得沙沙声响,如水过河滩,似风穿密林。特别显眼的是那些身穿花衣服的女人们,不用多长时间,“领镰的”往往先在她们中间诞生。一旦领先,总是高傲地立身回头望,举起镰刀,后边就有人喊话,不服气,迅速又有人追上来,整个麦田里,你追我赶,波涛翻滚。割麦子的活,最累人的是腰疼。遇到地块长的时候,总会有人累得直不起腰。经常出现的动作是,慢慢直起身,将镰把儿横在后腰上向后别。最难熬的时候,如果有人恰好碰到了一个坟墓,或者碰到了一截横路,就会高兴得要死,幸福的大呼小叫。这便出现了一句有名的谚语:“有墓照墓,无墓照路”,成为繁重体力下劳动人民的一个具体希望之光。谁先到了地头,就像英雄打了一场胜仗那样。在下一场战役打响之前,他可以占最好的树荫休息。但是有的先到了地头的人也会给还没有到头的人帮忙,从地的这一头弯下腰去往回割。有时只用几镰,一小会儿的工夫,两人碰住头的时候,那是怎样的欢喜啊。在农村中人与人之间检验友谊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就这么几镰,就这样一个特殊场景,彼此会成为掏心掏肺的朋友。如果发生在青年男女间,这立即就成为爱情宣言。如果发生在成年非夫妻关系人身上,这一般不会出现,一旦出现,会成为村上的大事件,引起许多传言,引发许多故事。如果你感到说得玄乎,是因为你没有亲自参加过这种劳动。在现场,在地头,在一般一辈地一块从麦浪里冲过来的人们中,对这种事的意义会很理解。
人们在地头等齐了,再弯腰往那一头割之前,又会把镰刀举过头顶,背着太阳看镰刃刀锋是否损坏,镰头和镰把之间有没有松动。这一趟过来落在后边的人,有时也会埋怨镰刀不好。可是,就在这时候,往往也是我们的主人公出现的时候。西元从远处的地埂上走来,肩上背着一沓新制或修理过的镰刀。他抄近路,跳崖岸,众人指指点点,集中说着关于镰刀的话题。他到来时,需要换镰不需要换镰的都会把自己的镰刀拿给西元看,也会在他拿来的镰刀中挑来挑去,阳光下,镰刀与镰刀光影散乱,互相辉映。有时一束光正好打到一个人的眼睛上,这个人就会像扑飞蛾一样捂脸甩手,想把光影赶跑,大家又会笑他这时的样子。给火热的劳动间隙带来快乐如凉风。更实用的是,确实有镰刀坏了的就换一把,需要修理的,西元就借着地边的石头工作起来,有的镰头太直,拢不住麦子,有的又太钩,割得少,效率低,还有镰头松动了的,用起来很别扭。对这些,西元都一一给以解决。然后把带来的镰刀和换下来的镰刀一起背在身上向下一块地走去。这里的人们又躬下腰去,钻入麦浪之中向地的那一头冲刺。在这里很想再多说几句,繁忙火热的五月天里,麦田如战场,任何到地里来没事白话的人都很不受欢迎。比如有的干部戴着洁白的草帽站在树荫下等着割麦的人,在地头讲一些半生不熟,空洞说教的话,叫人心生厌恶而口不敢言。一望到有这样的人走来或者站在地边,大家宁愿放慢速度。还有一个,本来是好事,就是给地里送仁丹的“赤脚医生”,一般都是年轻的女同志,穿着干净衣服,背着红十字挎包,有时还举一面小小的白旗子。碰到有因热累倒中暑的,就取出仁丹颗粒让他服用。真是好事情,也是大热天麦地里的一幅好风景。可是就因为这些人往往是干部子弟,“走后门”来的,割麦子的人便对她打了折扣,面子上应酬着,内心里不作同类人对待。她们来她们走,不仅亲热不起来,心下还有怨气滋生。有的刚吃了人家的仁丹,人家一走,还往麦垅里吐一口唾沫。唯有我们的铁匠西元来地里,大家是真快乐。
由于职业的关系,西元和山村里所有季节都有密切的联系。在秋收、秋种、秋管的“三秋”时节,干哪一样农活几乎都免不了使用西元经过手的工具。这些情节或内容会很多,就不说了。单说说小孩们在此时此事上的表现。小孩们大显身手的是“拾玉米茬”。随着天上的云彩越来越白,大地上闷热的暑气蒸腾过来蒸腾过去,田地里的玉米就逐渐成熟了。收割玉米虽然没有收割麦子那样时令急迫,但也不能耽误太多时间,最怕的是“秋连阴”,一连几天下雨,不仅影响秋作物的收成,地腾不出来,还会耽误了播种小麦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大人们紧看着庄稼的成熟情况,一块地一块地的组织收割。割倒玉米秆儿,扒了玉米穗,把空下来的秆子垛到地头的机井房边或者电线杆边,离坟墓近的就垛到墓堆上。这块地要说就算腾空了,可是还不行,留在地下的“玉米茬子”还必须要起出来,种地的活一点事都省不得。不是有一句话叫“人哄地,地哄人”吗?起茬子的场面非常热闹。大人们一溜排开,挥舞着镢头向前走,身后掀出的玉米茬子翻滚在地上,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看不到根须,完全是一个大土坷垃。这些活为小孩们提供了表现的机会。而小孩们打茬子使用的工具几乎全部出自西元的铁匠炉。这种工具叫“抓钩”,和镢头的结构相似,不同的是它下边不是板状的,而是两根象牙一样的钢棒,比较锋利,但整个形体较小,又没有吓人的样子,几乎是小孩们打玉米茬的专用工具。这一般都是每家的大人到炉上为自家的小孩订做的。西元尽可能做成多种样式。小孩们握在手里,是工具也如玩具。一听说大人们要到哪块地“起茬子”,就呼叫着跑了去,在大人们身后挥舞抓钩,乱作一团。把茬子上的土打掉,扑簌簌剩下一团根须,然后拾成一堆。在上面放个记号,再往前打去。工具得心应手,就会打得多,拾得多,堆也多。到了收工的时候,大人们就会推着车子,背着筐篓,在小孩的引导下把他们的劳动果实运回到自家门口。那几天里,谁家门口玉米茬垛得高,堆得大,谁家小孩就会受到亲戚朋友的赞扬。在那个季节,一村之内,小孩与小孩之间常以此来论英雄。有的小孩为了第二年的光荣,常常缠着大人提前让西元造抓钩。
西元岁数大了的时候,打不动铁了,铁匠棚里的炉火有时亮有时灭。有人找到门上说得迫切,他才点燃炉火,很吃力地干活。越往后,点火的次数越少,渐渐地就停业了。但是这个铁匠棚却原封不动地存在了很多年,那乌黑的小窗口,那脏兮兮的被人翻来翻去的破门帘,像一只眼睛,一面旗幡一样存留在许多人的心中。西元并没有停止自己生命的脚步,他换了一个接近本行又有所变化的新职业——“抢刀磨剪子”。背上一个长木凳,木凳的这头特别安了一块磨刀石,木凳的另一头缠着一条皮带般的长布条。他在附近几个村穿街走巷,隔一会儿喊一声“磨剪子哩”。声音很特殊,前边的字发音慢又声高,后面几个字音低又急速,不熟悉的人根本听不明白。还有他做刀和剪子两样活儿,可叫喊时只说剪子。到一个村上后,往往是先满村的喊一圈,然后在村中心的宽街上放下凳子。有人来送活儿,西元就像骑马一样坐在凳子一端,脚蹬布条,手拿物件,双臂一来一去,那磨石上就喳喳有声。磨一会儿,直起身来对着太阳看锋刃出来了没有。刀或剪子并不是十分重要和迫切的工具,西元并不用太着急干活,大家也不催促他。有的人家本来不必修的,把刀或者剪子拿过来,主要是为地和西元凑热闹,也好和其他人说说话。避免总憋在家里烦闷。到了吃饭的时候,西元说着要返回家去,人们就挽留他。很快有几家端来了不同的饭,他也不强走,就停下手头的活,蹲到地上和大家一起吃。时间长了真正成了“做百家活儿,吃百家饭”。有时一个村就消磨一整天,到薄暮时分,他才返回自家村庄。这时候太行山幽幽暗暗,锯齿般的峰峦凹凸有致,像一道美丽剪影。西元的身影与此相重叠,被它淹没了去。
西元最后是死在自家的石屋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哑巴儿子,想来想去,做出了件傻事。有一天,他把儿子招呼到床前,指着放在灶台上的半碗水,让他喝下去。他事前在碗里放了毒药,想让儿子在自己前边走。比画着手语让儿子喝,眼里却噙满了老泪。哑巴也比画着和爹交流,两个人的手势一时激烈起来。最后哑巴听爹的话喝了下去。等邻居赶到时,哑巴已难受得滚作一团,最后死在了去县城医院抢救的路上。几乎是同时,西元在炕上用力举起胳膊拍了几声拍掌,也断了气息。
福英
这是一个居住在半山坡上的人家。门前一个平台,平台边上垒着一行石凳、石条。人坐在这石头上,面向南对着的是家门口,扭过头向北则临着山坡下的一条沟河。沟河里长年有水,只是从秋季开始水就大量减少。冬天就更小,在河床中间细细的一溜,弯弯曲曲地在乱石间忽明忽暗。人们为了方便,在河床上隔一段砌出一个矮矮的石坝。夏天河水涨大时这坝无所谓,哗哗流淌,几丈宽的水面从上面就漫过去了。水小的时候坝的作用就显示出来,造成一个个集聚的水洼水潭。
绕到房子后边向上望,是连绵向上越来越陡峭的坡地,到了最高处全变成了石质的山峰和崖壁。顺着坡地向上走走,不用几步回头望,就可以看到这户人家院子里的全部情况。
现在请我们的主人公出场。她是一位中年的容貌不漂亮的女子。初次见她,根本没有在意,甚至有轻视的心绪。后来随着对她的接触和了解,她就像埋在我心里的一颗种子,发酵、出芽、生根,由单纯而丰满。多次拿她和城里许多算得上高贵美丽的女人作对比,和我自己作对比,现在她已经成为我眼中一棵美丽的枫树,挺拔,俊逸,华美高贵。
我把她的事迹说出来,你也可能不会产生像我一样的感觉,甚至可能会笑话我小题大做。但是我仍然要请你认识她,你看,她正好走出门来了,挑着一担大粪,脚蹬破旧了的平底帆布鞋,宽大的裤腿,加上肩上压着的重担,从后面看她个子似乎比平时更低,步子跨不大,速度却很快,出门向东拐上一个倔嘴急弯儿,就是她家的一块茄子地。山地,地块儿很小,她家共有三亩多一点的地,大多都像这样的,或半坡或山角,七零八落,分散在十几个地方,最大的一块地也只有六分多一点,平时家里人都叫这块地的名字为“大地”。它是用来种主作物小麦和谷子的。这三亩多地是福英这个女人的主要工作场所,单数亩数,如果放在平原耕作,那对一个中年农妇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在这里种地,所有环节全部靠人双手、双肩、双脚,身体自身直接的力量来完成。今天她要给这些茄子追肥。先要从家里茅坑把粪挑过来,然后在每棵茄子根部刨出坑穴,再把大粪一瓢一瓢地舀进去,盖上土,再回家挑粪去,如此重叠往返。小小一块地,总共二百多株茄子,完工时已经是日头偏西了。福英说,这是最简单的活儿,不累。播种、间苗、收割,这些讲季节限时间的活儿对她来说才是更作难的。比如说浇水,水源在坡下那条沟河里,要靠村上的提灌站把水引上山,一家一户浇。她一个女人,顾得坡上顾不得坡下,慌张地来回跑,她有时还得帮助别人家,一个人出几个人的力,换来关键时刻人家能给她顶一下岗。有时轮到夜里了,她提一盏灯笼在山坡上这里照照那里照照,又得接水,又得改水……
福英有两句经典性语录,一句是“气力是奴才,出去就又来”,一句是“地是黄金版,割了这一版,又有那一版”。前一句话使她在劳动中享受精神的快乐,后一句表达了对土地的信任和希望。这样,除了原先的地亩之外,她又靠双手不断在山这头路边新开出一块一块的属于她家的新地来。因为这一项也产生纠纷,本来有气,人家一看她辛苦的样子,大多装作没看见,不吭了事,个别的找她说,往往是不等人家发火,她先软下来。遇到本来想取闹的,一见她这样示弱,有理没理就都不说了,有怜悯和尊敬在里头。
干活是艰苦作难的,收获是开心快乐的。最累的时候也是收获最大的时候。五月,冒着酷暑把场打完,一布袋一布袋的麦粒,一袋靠着一袋地停放在麦场边,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像看护着自己生养成人的儿女,脸上绽放着只有劳动的洗礼之后才会有的最踏实最灿烂的笑容。秋季,经过许多环节,金黄的玉米棒子挂满了院子,房檐上挂着的像紧凑的“火鞭”,一排一排,整齐新鲜。院子中间那棵大槐树也成了放玉米的载体,被辫成了辫子的玉米棒围着树干一圈一圈由低到高地转上去,整个树桩像围了一个金黄色的大围脖儿。觉得还不尽兴,又把几条辫子摔到了几个分开的大树股上。这一棵树呀,就成了一个全副武装,披挂一新的美丈夫。
说到丈夫,就不能再往远处扯了,必须要点出她的丈夫来了,丈夫长得高挑英俊,皮肤白皙,初看很不像北方山里的人。这里也需要把他们的儿子说出来,儿子随父亲的模样,除了身材皮肤好以外,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眉眼,饱满的额头,外形上很少母亲的影子。儿子在县城上职高,毕业时引回来一个在电脑公司上班的女朋友。一家人前所未有地高兴着,只用几个月的时间就给他们操办了婚礼。精神滋润,其乐融融,本来都是幸福着哩。事物发展的一个新关节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儿媳妇提出来得在县城买房子。一家人当即面对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折磨,倒腾,作难,打听,白天黑夜地讨论了几天,最后把半生的全部积蓄,所有能动用的亲戚朋友借给的钱用床单包了一包送到县城交给小两口。买到房子一个月后,丈夫卷起铺盖上了内蒙。福英了解丈夫,不是一个能挣钱的料,主张在家里从土地和山林上图出路。很不相信他发誓打赌的挣钱还债的理想会实现。坚决不同意他“走西口”。可毕竟压力大,又拗不过丈夫,半推半就地给他放了行。没有多久,他就捎回信来,听口气高兴得很,说碰到了当地的好心人,合伙入股开采金矿,要发大财了。外边越是口气大,福英心里越不安,她把此事按在心底,别说高兴了,连说也不敢给一个人说,觉得太悬乎。可是丈夫还是一个劲地往回传着好消息。自己的人自己了解,他怎会有恁大的能耐呢?反正心里直打鼓。
到年关了,别家去外面打工的人陆续都回来了,却没有了丈夫的音讯。年二十九,第二天就是三十了,福英远远看到从坡下河沟走上来一个人,是南边相邻外县的一个人,送来一封信,是丈夫的字迹,语句不通,错白字也不少,但全家人就着灯一遍一遍地读,中心意思是,为了挣大钱,过年不回来了,不用家人挂念。抬头看捎信的人,却是表情诡异,问又问不出家人想知道的其他信息。问电话说是电话不通,问手机说金矿在偏远地,不通信号。
说到这里,也不必再细说了,你猜得很对,这个女人的丈夫受骗了。但她并不是及时知道的,这是后话。中间云来雾去,山水往复,几经折腾和磨难。又一次听到丈夫的声音已经是差不多二年之后的事,是他从外面打来电话的,家里人着急死了,他还在那里说东说西,纺织着美好的梦想,还说前一段是个曲折,地方上调整矿山政策等等,挣大钱的目标很快会实现。最后提出,得汇过去十万元钱。福英一听当即大哭起来。电话那一端却没有放软,仍然坚持着汇钱的要求,并且把账号都报了过来,把限制时间也说了出来,甚至要求保密。说是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国家政策的边缘做大生意,不保密就坏事。说完,福英再打电话已经是空号的语音。生活、亲情、无知、失望、侥幸等等这些词汇所表达的内容掺和在一起,又一次拍打和折磨着可爱的女人。
说到这里也需要省去很多你可以想象出的情节。有一点特别指出,他们的儿子是个孝顺儿子,山里的孩子即便是愚忠也要忠于父母,这都是造成这个故事的重要环节和核心元素。千难万难之后,儿子把房子卖掉,将十万元钱如数汇给了父亲。那一时刻,福英觉得自己是把一颗心扔向了不知边际的遥远天空。母亲空了,儿子的问题更严峻,他的妻子以没了房子为由带着女儿住到了娘家,没说离婚,但再不在一起居住。
福英处在无奈的煎熬之中。她一边得给儿子鼓劲,让他在县城打工多挣钱,不要分心家里的田地,一边还得照顾已经87岁的婆母。一个人包了地里所有的农活,浑身上下,经常累得像个落汤鸡。在这种日子里,这个苦命却又坚强的女人还是做出了一个艰难又正确的决定:独身北上,把丈夫找回来。
路途上的艰难我们很难写出来,因为她从没向人说过这些。根本不知道丈夫的确切地址,又是一个从没离开过本县域的农村女人。坐火车,坐汽车,步行,住旅店,又得找人,又得注意自己的安全。整个情形只有靠我们的想象了,实际上等几经周折找到丈夫时,她也没有我们外人想象的那样生气和激动。第一眼看到的是丈夫的一个背影,他从几米开外横着走过去,挑着一副水桶。她看着是自己的人又不敢相信,眼看错过去了,剩下的那个背影让她完全清醒和确认,用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又喊了一声,那个人停下来,转过脸来。这时福英并没有过去,而是蹲下来捂着脸大声哭起来。
这里是山西、内蒙边缘上的一个地方。开始来时是帮人做零工,也挣过几千块钱,后来认识了几个当地人,说是关系很大,后台很硬,要合伙开矿,当地人都不便出面,让他做法人,主持表面,开始他不敢当,觉得没能力,朋友很神秘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脯子,伸出大拇指头向背后指指,说还用你管什么吗?我们就相中了你的老实,能力大了我们还不敢用你呢!他就不再言语。也真搭了临建,支了塔架,开了矿井,最多时上过一二十号工人,我们的这个人儿一度地兴奋异常,心想不仅能还了给儿子买房子欠下的债,而且命交大运,从此整个家庭要发大财大翻身。后来的情形不必再细说了,事情发生变故后,当地的人翻手覆手都脱溜了,把他固定下来当债主,欠工人的钱找他要,他胆子又小,脱不出跑不掉,越陷越深,越陷越没脸面对家庭……
福英这次上来,看到丈夫生活的情形,知道他受了万般的作难和愁苦,什么话都不能多讲了,人比啥都重要。决定立即回家,可是丈夫说啥也不回,一是不敢回,怕把这里的麻烦带回家,二是侥幸心理,巴望着要回十万元的本钱。福英说没用就哭,哭没用就闹,闹也没用了,就采取哄的方法……当地一位原先是牧民现在在村庄定居下来的老乡看着可怜,用三轮车在夜里偷偷地把他们送到了一个临时汽车点。
回到家福英蒙上被子躺了三天,丈夫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人完全变了形。时光还得过呀,她咬咬牙起来,跑到在河滩开洗石厂的老板家。让丈夫到人家厂里当工人,老板按照福英的恳求,给他安了个固定又不用费心的岗位。上班时站到一个平台上,一般没事,只有当流水线上的石头在铁簸箕上卡住时,他才需要动手,只用一根铁钩钩一下即可。简单又便捷。一月上完班可挣一千二百多块钱。更重要的是,有了活干,有了收入,丈夫也慢慢说起话来,重新融入到了家庭生活中。
儿子把母亲的行为告诉了妻子,两个人的关系也向好转变。妻子虽然还没有到他租赁的房里住,但他们已经开始共同约定到同一个商场去,拉着女儿买东西。
我们的福英,似乎又摆平了所有的事,使这个贫困的家庭像一台又加上了油的拖拉机,在坷坎的道路上朝着幸福前进!
天来
一条南北街道,一条东西街道,两条街道相交的地方,有一个很直接的名称叫“十字”。成为全村的地理标志,“十字”上有一棵槐树,很大的一棵树。三个人手接手才能抱住,树身也很高,直直地长上去,而后一大股一大股的浓枝密叶,四向分开,遮盖住整个“十字”上空。树下,门朝南有一户人家,是以前财主的房子,青石门墩,高高的门坎,两个厚重宽大的门扇,门扇上分行排列着的小碗口一样大小的门钉。与这棵树一起成为“十字”上所有风景的决定性图案。其他呢,还有一条从西而来穿村而过的小水渠终日里哗哗啦啦的流荡,还有不规则地排列着二十几个石头座位,早已被人的屁股摩擦得光溜光溜。再瞧瞧,渠边的北墙上还有一块写宣传标语的大黑板呢。其他模模糊糊的应该还有许多杂什杂物,边角碎料,反正这里是全村人的气息最浓的地方。是饭场,是会场,是娱乐场,是互相说话的地方,很有点像国外小镇上的教堂。
树上挂着一口钟,钟上垂下一条绳子,绳子不长,吊在半空中。人在地面上够不着绳子。因为拉绳敲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当当当”的钟声一响,全村人都会侧耳倾听,然后做出一定的响应动作,上工、收工、开会,紧急事情集合等等,在地里干活,眼看太阳正午了,肚子饿得叫唤,只要是没有听到钟声,也不能收工,靠着岸跟儿,立在地头儿一心等着钟响。半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北京传来重大消息,钟声划过寂静的夜空,全村人都会迅速集结而来,排队游行,到村圆圈转,鼓掌,喊口号。
这样说来,你自然会明白能够来敲钟的人物是多么重要,对了,为了慎重,应再补充一点,敲钟还有一个仪式化的动作。在大槐树的身上斜搭了一架梯子,是一根圆木,两边交替嵌进木棍,敲钟的人要手脚并用攀上树杈处,然后拉过绳来,一下一下地击钟发声。现在敲钟的人走过来了。他的名字叫天来,是村上的队长,也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先是一个背影,由“十字”东向西走,扇披着棉袄,两只袖筒空洞甩动,步伐很大,快走到树下时,慢下来,斜转身,显出一个侧影,立定下来,从嘴上取下旱烟袋,在木梯下边的石头上磕,磕了几下,又把它一下子插入腰间的“系腰”(那时中老年人系在身上的布腰带)上,伸出胳膊,一攀一跃上了梯子,有节奏地熟练地上去。“树杈”上已经被人踩光踩硬了,成了一个小平台。他站下来,靠在树身上,放眼望了望树下的房舍院落。然后才一下一下地拉绳子。棉袄从一边肩膀滑下来,空洞的胳膊袖在树身上拍打。
关于天来大伯,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敲钟这个画面之外,再就是他从大队部开完会,走在大路上的情景。我们大队由好几个自然村组成,大队部所在地是一个大村,在我村西边,中间有一条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还有人工建造的一条水渠。由于地势的变化,渠上有一个个落差,渠岸上就建造了一个个台阶。学生或青年人大都不在土路上走,而是沿着石渠岸。唱歌曲,做动作,爬高上低。天来大伯从不走渠,他在土路上一溜大步,一溜尘土,一溜响声。大队部开会的内容装在他心里,他的表情总是很神圣,皮肤黄,颧骨高,眼睛深陷,直面前方,上衣总是敞着怀,或扇披在身上。本村上的人迎面走来,老远就望着他准备主动打招呼。天来大伯往往都不停步只是很深情地看你一眼,意思是我有大事在身呢。那眼神特殊得很。走回村上,站到槐树下才安定下来。如果此地正好有人,无论是谁,大伯总会主动跟他说话,站着说,张很大的嘴,词语不连贯,有时突然说一句成句的现成话,比如上级领导开会讲的某个流行词语,一旦上了大伯的口,又会反复地说。这时他脸上就会生出一些神秘的笑容,好像他讲的话内容都在话外,深不可测,说不准要有啥大事发生呢。时间长了,听他说话的人逐渐都不太紧张了,有的还会主动迎合他,把他一时说不清楚的话恰当地说一句,大伯就会更兴奋,深深地看着你说个不停。
五月天收麦子,集体组织,一块地一块地会战。大人们收割完毕转移了,就轮到学生小孩来拾麦子,每人一畦或几畦,排着挨着往前走。检查这项劳动成果的标准有两条,一是拾了多少麦子,到麦场上吊起来称,一个人一个人记重量,用白粉笔写在黑板上,不仅给家里记工分,而且还标志着“爱劳动”和“不爱劳动”。第二条是检查你拾过的麦田,遗漏的麦穗多与少。这对放假帮助“三夏”的学生们很有压力。天来大伯也很重视青少年工作,总是老远就看到他从另一个地块向我们走来,爬下低岸,跳下高岸,时不时地弯腰拾起麦秆麦穗。走近时,小孩们都很紧张。大伯在我们身后挨着检查,像耙地一样走着“S”形,每拾起一个大麦穗就高喊一声,大伯不一定针对具体人的,但小孩们总要偷偷扭回头去看是不是正好在自己身后。收工回到麦场上,大伯也时不时地来到给小孩们称麦子的地方站一站,看表情他有时是想表扬我们呢,嘴上说出来的却总是离题很远。他心里的词语不多,又没有养成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似乎他必须要说上级开会或广播里的话。这就使他能够使用的话语很有限。面对一群小孩,他面容非常慈祥,说的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有一次突然说了句“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当时都觉得很神圣,没有一点可笑的感觉。可是,在旁边的大人们有的会偷偷地笑。五月的麦场,热闹繁忙,是全村最生动的时候,对于我,麦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来大伯讲话的语句和神态。
进入冬季,没有什么农活,乡亲们一般就都闲了下来。可是有几年搞运动,叫“誓把农闲变农忙”。忙什么呢?战天斗地,深翻改土,男女老少齐上阵,村上的地一块地一块地挨着搞深翻。具体到一块地时就是从地的一头开始,深挖深翻数米,把土堆到地的另一头去。此时,工地上人声鼎沸,红旗飘扬,锹镢挥舞,车辆往来。在地的一角有时还支起一口大锅烧开水,大锅旁边支起一块破席子当宣传栏,上边贴着红纸、绿纸,表扬好人好事。天来大伯虽然是总指挥,还得带头推土车,撅着屁股上坡,汗流浃背。一天行,两天行,时间长了,他实在就熬不下去了。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每到半晌的时候,他就把小推车放到宣传栏后边,快步走开,给工地上的人说是大队找,或者说是到村上另外一个工地去。实际他回到家里,喝两碗水,摇一会儿扇子,快到收工的时候,又赶到工地,推起车子,走在队伍最前列,始终以最饱满的形象在群众面前出现。很多年以后,人们当笑话说的这些细节,使我感到天来大伯讲话不行吧,还真是有思想哩。
八月秋肥,村周围一片葱茏,玉米、棉花、谷子、豆类、高粱、花生即将成熟,地上地下果实累累。这时候,村上都要选一个责任心强,又有些胆量的人来“看秋”。这个人每天夜里上岗,到村外的地里转,巡逻。条件好的腰上系个皮带,条件不好的也要弄一条窄布条在腰间,一是防寒,二是用于插镰刀。挺神秘挺光荣的一项工作。天来大伯选人上岗以后还不放心,隔三差五自己当“岗中岗”,夜深人静时披上一件厚点的衣服也悄悄转悠去了。协助看秋,也检查“看秋”人工作情况。某一夜天来大伯走出村外,先来到那块全村最大的花生地里,惊跑了一只正在偷吃花生的动物,是兔子还是獾没看清楚。然后又沿着地头来到一石岭上站住,抽上一袋旱烟,向四处瞭望,天上,三星斜挂,弯月如钩,地里传来各种庄稼“嘎嘣嘎嘣”生长的声音。周围影影绰绰,恍惚朦胧。天来大伯突然生发出了一种白天里少有的好心情。此时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想,现在他的脸一定好看慈祥。连续抽了几袋烟,还没有倦意,就朝着一大块谷地走去。这块地叫“枕头地”,南北长,东西窄。地边有一个圆形的活水泉,一年四季水平如镜,旁边建了一座红瓦盖顶的人力水车房。由于靠近这一眼活水泉,使这里成为全村有名的好地。天来大伯来到泉边,听到泉里的鱼儿正在跳跃戏水,“扑通”一下,“扑棱”一声,想不到夜深人静了,鱼儿们却正欢着。是不是要下雨了?仰脸感觉感觉,伸手摸摸空气,没有什么特别呀。天来大伯心情仍然好着,就顺着地头的小岸儿向南走去,正走着,突然一阵响动,两个人从地的正中间跑出来,看不清楚面貌,但那轮廓人形一高一低,好像是一男一女。这两人显然熟悉情况,跑得很快,但不是向我们村上跑,而是跑向了另外的村子。天来大伯有些纳闷,这地里的谷子又不是花生玉米,不是红薯,现在想偷也没法偷啊。他索性走到地中间,乘着半个月色看清楚了,这一双男女是在相好,在胡闹!他们把快要成熟了的谷棵挨着压倒压平,弄出了一个圆圆的场地。天来大伯是过来人,能够想象出这男女在此浪爱疯欢的种种情形。一种莫名的恼火,一种想要嚷人的冲动从心里升腾上来。可是,又没有发作的对象,只有风刮着满地的谷子在神秘的响动。你们浪就浪吧,还毁掉这么多的庄稼,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窝在心里的火使天来大伯没有了再转悠下去的兴趣。他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想,“看秋”的做啥去了?看这男女的情形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情,你“看秋”的在睡觉吗?至少在下次群众大会上要点名批判此事,扣掉他两天工分,或者再重新选人。想到这里,天来大伯竟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知怎么把谷地里的事情和“看秋”的人往一起联系。这小伙子因为弟兄多,家庭穷,快30岁了还打着光棍。可是又没有具体根据,胡乱想着回到家中,躺在炕上了却睡不下来,眼前总是呈现着那片被压伏压倒的谷地。
天不亮,天来大伯就又披衣出门,直接走向“枕头地”。此时,东方天色是那种常说的鱼肚白,风凉飕飕的。昨天夜里的那弯钩月现在落到了太行山顶上,颜色已经很浅很淡,将与天色相混合。天来大伯的情绪与昨晚也有些不同,恼火少了一些,好奇多了一些。最强烈的感觉是,他必须再到现场去看一次。到达地中间之后,他比夜里更清楚地看到,这二人营造这个小场地时是很下了工夫的,谷子几乎是一棵一棵被压倒的。上边有全身打滚的印迹,有两个屁股坐下的印迹。当然,场地的边沿上也有一些谷棵是不经意压住的,有的耷拉着快要成熟的谷穗,有的互相斜杈在一起,不像场地中间那样规则的平铺平伏。此时,天来大伯心里竟然升起一些乐意。他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把一棵一棵谷子扶起来,尽量地扶起来。嘴里默念着:不害事的,不害事的,三天就长好了。
风林
认识风林,是我在一所中学教书的时候。他是学校一位化学老师的爱人。这位老师身材小,面容却姣好,肤色白,眼睛很神气,住在学校操场南边的一间平房里。不知道风林是什么职业,人们只看到他经常在学校操场上当篮球裁判,穿一身白蓝相间的运动衣,脖颈系着一个哨子,跟着运动员在场上跑,经常的形象是,弯着腰,半蹲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脖子前伸,一双小眼睛瞪得很亮,一有情况就迅速发出哨音,并且跨步上前,打出手势,表情认真而严厉,好像这些人他都不认识似的。边场上有人就笑他,觉得本来是业余时间的娱乐玩耍,又都是同事和熟人。风林连看也不看,继续夸张而认真地跑着。时间长了,人们觉得他说不上什么不好吧,却终归有些特殊和怪异。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是冬天的一个中午,有人照例在操场上传球、投球,半玩不玩地活动,突然风林的爱人从南屋里跑出来惊叫。人们赶过去把急病了的风林放在平板车上拉着往医院跑。出了校门走到麦田间的横路上,他却在车上猛然坐了起来,一时像个好人似的。人们调转方向,又把他拉了回来。一种说法是中了煤毒,更多说法是新婚不久夫妻俩中午云雨过度,风林一时虚脱。这件事成了风林在我记忆中的底色印象。
后来,人物东西,风流云散,时代的风,时代的雨,刮了一阵又一阵,下了一场又一场。社会完全变了样,可是风林却像一个特殊的精灵,一直闪亮地存在,可是又一直在社会的边缘状态,说不准从什么人的嘴里,在什么庄严神圣罢了的场合,偶尔就会有人提到风林,他便常常从堂皇世界的缝隙中毫无逻辑关系地跳出来。他做的事不入正流,似乎好笑,可是有时候又能挂在主流事物的边上,叫人想否定又不好说什么。比如,他曾经找县长说本县地下有热源,可以开发利用。县长说,你的热情很好,我们有机会勘察论证一下。他说,好。就走了。领导多少事啊,早把这忘到了脑后。过了一个月他却又找到了县长办公室。领导挠挠后脑勺,等等,说这得有个过程呀。他说,是,可过程总得有个时间吧。县长和他握了握手,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过了一段,他又来传达室登记,要求见县长。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嘀咕一阵,说领导出差去了。他又从身上掏出一份材料放在了传达室。再比如,此地山中有条河流,两山夹一峡,风林带着过去体育上的几个朋友,到山里看地形,绘地图,提出搞太行漂流的设想。其中有个人按照风林的设计搞了这个项目。风林呢,他穿上红色的救生衣,坐在圆形的橡皮筏内顺着河槽漂了一趟,至中心水面时,丢开桨板,仰望两岸高崖巨壁,用手拍打流水,连声高喊“快活”。然后就再没到过现场。他脑子里很少钱的概念。差不多尽是些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新鲜事。县城西边的林泉庄,前几年有一对弟兄挣了钱,想标新立异,不知从什么渠道买了一架小飞机。很简单的那一种,前边一个玻璃罩子,后边像个电风扇。预备搞低空飞行旅游。在村边承包几十亩地,修成长长一溜跑道。标语和广告打了出去,县电视台、省级报纸作了报道。两弟兄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可是飞机停在那里快一个月了,还没人乘坐上天。成群结队的人只是去看热闹,围着飞机发表各种各样的意见。为了招揽顾客,有时候飞行员就坐在飞机上把飞机发动了,机翼转动起来,周围树木摇晃,尘土四起。飞行员一再向人们招手,可就是没一个人有胆量上去。风林说要乘坐。人们看着他轻松随便的样子,以为听错了,再三问过,风林也不正脸回答,而是直接进入上机程序。他今天下边穿了条短裤,上身只穿个背心,一件破旧了的衬衣斜搭在肩上,脚下呢,哈呀,就趿拉着双拖鞋。弟兄两个见此情况喜出望外。这可是登机第一人呀,不能简单对待。赶快把风林请到了路边的业务室,一边上烟上水,一边打电话请记者。还迅速设计了一套方案:用汽车把两名漂亮的女业务员送到三十里外的旅游区,让她们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等飞机过来,搞天地呼应的宣传效果。老板本来还准备付给风林些报酬呢,看到他无心无意的样子,就只是表面热情,其他凑合着不提。风林就这样上了飞机。伴随着拖拉机一样的轰鸣声,固定在驾驶员身后的座位上,腾空而起,离开了村庄和大地。他没坐过正规的大飞机,空中的感觉让他真的激动了起来。此时正是麦子快要成熟的时节,田野里青黄相间,波涛翻卷,房舍逐步变小,道路、池塘点缀,人和各种车辆都成了儿童玩具一般。飞机越过了太行山顶,峰峦、沟壑,像幻灯图片一样向后闪去,碧绿的山前树林如无限大的地毯平铺向前。按照安排,飞到旅游区上空以后,他把一条红绸布垂了下去,地上的那两个姑娘一个撑一把大红伞,另一个撑一把大黄伞,像走剪刀股一样的转动摇伞。旅游区里的其他人都仰着脸向天上望,人们看到飞机垂下的来标语是三个字:“我爱你”,便更加欢腾起来。好几家媒体的记者拍摄下了这些镜头。风林在天上只能望到大致的场面,根本也不知道红绸布上写了什么内容的字。对于这些轰动的效应,他有点出乎意料。他迈步登上飞机的镜头登在了市一级的报纸上,在旅游区里的欢庆场面也被印成广告。人们拿给风林看,在他面前摇晃着说一些庆贺之类的话,他呢,真正是看都不看,也无话语,也无表情,完全地与己无关。
有一个星期天,我和一个副县长去登山消遣,地点选在相邻的另一个行政辖区内,荒僻偏远。几十年前是徒步翻越太行山的一条大路,现在坍塌毁坏,荆棘掩隐,但路的轮廓,还有从峡谷向山顶盘旋的石台阶还一段一段地残留着。我们攀登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越往上人的痕迹越少,自然风光越好。高耸入云的山崖和逶迤下来的陡坡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像夜空星辰般耀眼。我们坐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侧身遥望,议论感叹,这时候突然听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好像有人在活动,这么高的地方,不可能有人的呀!难道是什么动物。立刻有些警觉起来,仔细听,窸窸窣窣,愈来愈近,似乎还有极其轻微的哼哼唱曲儿的声音。是人不假,会是干什么的呢?我们不说话,瞪眼望着发出声音的地方。不一会儿,从浓绿丛中现出一个人来,正是我们的主人公风林先生。他扇披着布衫,手中取了一根木棍儿,横斜着来到我们面前。县长和我吃惊异常,他却笑哈哈的,很自然地在石台阶上坐下来,仰起头来和我们说话。我还在朝着他来的地方张望,心想一定还有其他人,风林会和什么样的人到这种地方来呢?哈呀,难道他也会从歌厅带一位小姐来浪漫吗?看了半天,没有任何人,确确实实就这位仁兄一人在行动。这叫什么?“闲云野鹤”中的“鹤”应该就是他吧,不取鹤的高贵,也不取鹤的圣洁,在这里我们只取他的独立和特异就够了。虽然路途不是太远,毕竟也算他乡吧,又是这样特殊的地理环境,县长表现得十分随意和友好,说了些平民式的家长里短的话。谁知风林却不接着说,他截断话题,大谈了一通法律和民主。完全不是社会上常见的那种发牢骚式的,他声调轻轻,语速缓慢,一层意思一层意思地讲。讲法律对民主的保障作用;讲民主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身上不同的内容和责任;甚至讲到在特定社会形态下,权力可以大于法律和民主等等。他这样讲的时候,除了使用方言有些土气之外,完全是很洋气的讲坛式风范。县长很吃惊,不时从上边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风林却一次一次把他的手推开去,继续认真望着他的脸说话。让我感觉到,这个表面上衣冠不整的人,内心里装着的是一团思想,一团精神,一团形而上学的思维元素。他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又是一个不被普通人理解的普通人。由于内心里经常电闪雷鸣,所以躯壳和表面总是苍白着。
在家里他有一个独立的房间,里面挂着乱七八糟的纸张图画,还摆放着他从民间收集来的瓦头、瓷片等。人们经常看见他拿着一些破烂的东西回家去。他妻子肯定会埋怨他,但一定也是默许和认同的。她对人说起丈夫时,好像是生气的样子,却总是有些掩饰不住的笑,至多也总是这么一句:“俺家这个人就是与人不一样,俺也弄不清他整天想着啥。”在他所住的小区,不知谁什么时候在墙角上放置了一个破旧面包车,风吹日晒,越来越不成样子,差不多就是一架废铁皮了。却被风林派上了用场。他上去把座椅平伏,把窗户用报纸糊上,用铁丝把四周封住,只留下一个偏门。然后把他喜好的东西全部移到了这台破车上。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也住到了车上。小区的人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私下里说他和拾破烂的没什么两样。可是何必又都要人理解呢?风林有风林的处事逻辑。一些世俗礼节的事他也做,只不过是独立特行罢了。邻居家一位老人在故乡过世,小区许多人共同乘车去吊唁。本来想叫风林的,可是考虑他平时的行为,怕惹难堪,就没叫。谁知车到了路上,却远远望见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已经先行了。在灵堂内大家都上礼金,鞠躬致意,风林却没掏一分钱,也不鞠躬,而是跪下来磕头行大礼。你说,对亡人而言,哪种礼节更隆重呢?风林就是这样,常常依着事物本身思想,常常在世俗的混沌中亮出一道光来。他也关心时事政治,但又不是都关心,很难界定他关心的是哪一类。孟学农在北京和山西任职,两度被免职,复出任职之前曾经写过一首诗在民间流传,题目是《我的心在何处安放》,很个性化的,所用词语包括“妻子温柔的胸膛”之类句子,抓住了官民两界所有人感情深处的软肋。可是你知道这首诗我最先是从那得到的?对了,是从风林手里。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下班回来,风林突然从传达室跳出来,手里举着一张小纸片。他专门从一份好像是科技类的地方小报上,把这首诗剪下来,应该也是专门在此等我吧。还用笔在一些语句下画了圈儿。我拿在手上看时,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半张着嘴,长时间看着我。这个情景让我记忆深刻,也是风林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
按说这样一个人,完全应该久存于世的。他处在最平凡的人群中,与谁都没有竞争。他思考这个世界,又不给这个世界添乱。他是有些怪异,但那不过是他伪装太浅,暴露了人的一些本质而已。走就走吧,走的方式也很异常。他和一个朋友共乘摩托车到一座山上去。山名叫“柏尖山”,太行群峰如浪,此山独举一臂。北京大学的一位地理学教授,刚刚为这里题写了“神州初庙”的匾额,旅游开发尚处于起步阶段,山上本来很少有车辆的,恰恰就让他给碰上了。他们向下走,汽车向上走,在一个拐弯处出了事。一下子坠入深渊,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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