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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欲望与革命伦理

2013-04-29杜慧心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6期

摘 要:《色·戒》中的王佳芝与斯丹达尔笔下的法尼娜·法尼尼,这两位来自东西方、身处不同时空语境中的女性,却呈现出某些相似的经历体验。本文将从人物的性格特征、欲望诉求、人性局限及所遭受的男权、革命伦理压迫几个角度出发,探究其形象共通性与灵魂普遍性,并揭示这两部作品对革命加爱情的传统叙事手法的叛离与突破,以求在这两部作品社会角色与人性灵魂研究方面达到一个新的突破。

关键词:《色·戒》 《法尼娜·法尼尼》 人物形象比较

黑格尔在谈到对客观事物进行比较研究时说:“假如一个人能见出当下显而易见之异,譬如,能区别一支笔与一个骆驼,则我们不会说这人有了不起的聪明,同样另一方面,一个人能比较两个近似的东西,如橡树与槐树,或寺院与教堂,而知其相似,我们也不能说他有很高的比较能力。我们所要求的,是要看出异中之同,或同中之异。”[1]同样,比较文学研究的基本任务之一,也在于发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文艺现象之间共同性中的差异和差异性中的共同。

《色·戒》与《法尼娜·法尼尼》的创作相隔近一百年,前者构思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25年后即1978年4月11日发表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后者诞生在十九世纪初期的法国。两部作品出现的时代跨度较大,其人物形象也体现了各自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意识特点。但是,如果我们对这两部小说作进一步的考察、剖析和比较研究的话,就能够发现,在这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形象——王佳芝与法尼娜·法尼尼身上却反映了人类的某些共同经验和体验,包裹着一个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灵魂。

王佳芝和法尼娜·法尼尼确实是“不同”的,但她们在经历和最终命运上却有着许多类似之处,毫无疑问,这些类似之处又因她们各自的社会地位、性格理想、知识修养和认识能力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个性色彩,但这并不能掩盖她们二人在思想行为上所具有的实质的共同性,以及在世界艺术形象系列中的互相类似的不可分离性。

一、精神空虚与欲望膨胀

《色·戒》与《法尼娜·法尼尼》两部作品中的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均为动荡、混乱的时期。王佳芝处于19世纪30年代的中国,此时各种政治势力相互角逐,社会极其混乱;法尼娜·法尼尼处于16世纪的意大利,烧炭党人的革命暗潮此起彼伏,各种新思潮涌动,社会变革剧烈。而两部作品反映的正是这时代变幻大背景下的两性关系。无疑,在当时男权社会的大背景下,女性在经济地位、话语权上都处于弱势地位,而且对自身认知缺乏最终裁决权,内心想必是极为苦闷、压抑、空虚的,这种精神状态与生活状态导致了她们的行为与个性发展走向欲望膨胀的误区。

王佳芝的整个人生就在“戏里戏外”划过,她不停地看戏(电影),不停地演戏(演话剧、扮女间谍),因为戏外的人生空虚、无聊、冷漠,像空气一样:她被父母抛弃,被亲戚算计;为了演戏“破处”时,她一直心仪的邝裕民却出于某种原因退避一边;暗杀失败之后,其他同学又莫名地排拒她,使她精神上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要想在平淡无奇而又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寻求一点色彩,她就只能演戏。易先生和“麦太太”之间发生的一切,虽然是戏,却比生活本身更有吸引力,使她逐渐沉迷于其中。可以说,这场盛大华丽的“演出”极尽曲折之能事,有微妙的勾引与反勾引,有凶险的暗杀,有暧昧的色情,也有片刻的温暖与惺惺相惜……王佳芝是一个工具,一颗棋子,在这个游戏中,没有“自我”可言,可是,她觉得“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2]

法尼娜·法尼尼虽然身为贵族女子、罗马爵爷的女儿,但她也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的女人,她处处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思想、行为方式多多少少带有贵族气息和专横霸道的色彩。作为一个女性,她表面上的独立自由则是依托于其贵族的身份,依赖于父亲的庇护。整日囿于贵族狭小生活圈子的法尼娜·法尼尼的生活是单调的:她每天接触的都是一些头脑简单、无所事事、寄生虫式的贵族,而且她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这就使得她原本单调的生活更加孤寂。可以说,她的内心是极其孤独、憋闷、空虚的,在这虚幻、苦闷、无聊的生活中,她自然生出些寻求刺激、冒险、不甘平庸与实现真正自我的心理。可以说,正是因为空虚无助、缺乏生活目的的精神状态,王佳芝和法尼娜·法尼尼的自我欲望才会不断膨胀,并渐而丧失理性判断,行为趋向乖张、疯狂。

王佳芝两个身份(一为革命者,一为女间谍)的截然对立与巨大差异为她自我欲望的膨胀提供了充分的土壤,她存在于两个集团的无意识之中,可这种无意识又恰恰助长了其潜意识下欲望的膨胀。这两个集团,一个是属于易太太的女嫔,这是追逐犬马声色的交际生活,在官太太们的热闹喧嚣中,王佳芝是缺少认同与资本的。她的衣服,尽管有熟悉的裁缝,却不是自己底气十足的御用;公馆,尽管有租借的理由,却显出典型的跟风与献媚;连丈夫,都是同学假扮的。一个天生漂亮却没有良好家境与境遇的女大学生,在此衬托之下显得更加悲凉。另一个集团则是属于革命者的同盟。一方面,这些革命者是王佳芝舞台的观众,他们充当着戏剧行进的动力角色,使王佳芝逐渐沉迷于自己的角色而难以自拔;另一方面,他们又是王佳芝革命者角色的刽子手,他们的种种行为举止不断地把王佳芝推向反革命者的一边。在家庭、爱情温暖长期缺失的状态下,组织又架空了她纯真爱情的幻象,只剩下交易和冒险:组织的利用、周围人的漠视、失掉的贞洁,这些都使得王佳芝痛苦不堪,欲求与价值得不到满足,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她更加摇摆与飘忽不定。一边是欲望的不满足,一边是欲望的不断膨胀与膨胀下易先生的源源不断地补给,当她忽然觉得易先生“这个人是真爱我的”时候,我们便不难理解她在那一瞬间的突然转向。

法尼娜·法尼尼在本我、自我、超我三种力量的纠缠下无法自持。在快乐原则与追求爱情的支配下,她欲望膨胀、丧失理智。可以说,她的爱是自私的,带有极强的个人功利色彩,她对爱情、爱人独占或独享的态度多来源于她多年生活其中的贵族环境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贵族心理。[3]过分膨胀的本我力量导致其丧失理智,只想一味满足自己的本能,即使面对着与现实的剧烈冲突也毫不退缩。为了爱,她去告密,演出种种不可思议的闹剧,她能舍弃一切与米希瑞里私奔,对他说“从今以后,我命里注定要无所不为。为了你,我要毁掉自己”。可见,她已然疯狂,失去理智。当感到爱人心中的“责任”“祖国”将要取代自己的地位时,她不惜去告密以损害米希瑞里的革命事业;为了营救米希瑞里,她可以色诱里维欧·萨外里爵爷以获得机密信息,也愿意身陷险境,威逼利诱喀唐萨拉大人。在实施上述举动的过程中,法尼娜·法尼尼为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找到了发泄口,获得了自我存在感与满足感,可以说,她对待爱情的态度是热烈近乎狂热的,她将自己全部的心智用来维护这段爱情,无所顾忌。她的出身及当时的社会现实决定了她的追求始终无法超出个人幸福的小圈子,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爱,爱就是一切。

在法尼娜身上体现了斯丹达尔所赞美的“意大利激情”和“力量”。斯丹达尔认为,早期意大利人无节制的暴力和情欲是他们创造力产生的源泉,他从本能和欲望的角度来解释人的行为动机和人格结构,并指出本能和欲望才是“意大利激情”和“力量”的真正核心。在《文学杂谈》中,斯丹达尔介绍了16世纪意大利人的幸福观:在他们看来生命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因此为活着而活着的人是渺小的;爱情与诗是人生幸福的真谛,世俗的名誉对个人幸福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人应该追求自己选择的目标。这就是斯丹达尔理想中的“意大利性格”,也是他“自我主义”的内涵。因此,他提倡个性解放,反对禁欲主义,肯定现世幸福和人的幸福,特别是爱情的幸福,表现大胆、粗野、放肆和毫无拘束的爱情。[4]这种主观意识与情感外化在作品中就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潜流,主宰着人物的命运。所以,作为其纯意大利题材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法尼娜·法尼尼是意大利性格中崇尚意志、激情、力和爱的典型,她在充满风暴和斗争的爱情中实现了潜意识的自我,表现出浓烈的热情与奔放的性格。

王佳芝和法尼娜·法尼尼也共同体现出女性之内在虚荣的特点。王佳芝自不必说,她由演戏而进入革命,并一直处于“演戏”之中。诚如《色·戒》中所写:“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舞台的最大魔力在于演员深入角色感动自我和感动他人,在感动的虚拟中构筑起人生的成就及荣誉,这是对女性虚荣、浪漫心理一场幽微、精细的刻画。千百年来,女性一直处在男权社会压抑与制约下,对生活敏感的女性就凭借想象来弥补个人生活的空虚。换言之,长期处于虚幻、做戏,即拉康所谓“镜像”之中的女性在男权社会的长期挤压和胁迫下,其本身所有的那种痛苦的、扭曲的东西,经过时间的过滤、抚慰变成了自然、常态,于是在一般人眼中,女性就形成了虚荣、软弱、不敢面对生活的,或是过于张狂、作假、掩饰的特点。[5]

法尼娜·法尼尼虽然看似性格刚烈,独立自主,但在其灵魂深处亦有着虚荣之心,这种虚荣心在她身上则体现为对爱情的加强与消弱。《法尼娜·法尼尼》中说,法尼娜看不起声名显赫的贵族,“讨厌他们的虚架子”;当萨外里爵爷问什么人能够得到她的芳心时,她说是那个逃走的烧炭党人,因为“他不光是光到人世走走就算了,他多少做了点事”。这虽然是一种自我独立精神的体现,但也是一种求异求新的虚荣心理。不可否认,在法尼娜·法尼尼实施破坏革命计划、营救米希瑞里、欺骗利用未婚夫等一系列过程中,不仅张扬了自我欲望,更使她的虚荣心在这曲折过程的成功实施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而使其欲望不断膨胀并最终走向难以自拔的深渊。

总之,两位女主人公都有着鲜明的性格色彩与个性特征,其命运发展也大多与此相关,其表面的精神空虚与欲望膨胀并非一种人性的变态,而是人性矛盾与精神压迫下的一种激进的欲望诉求。

二、自我与革命伦理意识

王佳芝和法尼娜·法尼尼与革命之间的关系既加剧了她们行为上的失衡与疯狂,亦对革命本身造成了意外。在感情与政治是非的关系权衡下,在男性掌握政治话语和伦理话语的双重优势下,我们不难看出革命和伦理对女性的双重压迫。在革命伦理话语权的制约下,女性话语权和女性地位向来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是受革命和男性标准检视和制约的典型代表,在革命伦理话语权下她们被视为革命或男性的附庸,女性本该有的独立地位、人格与话语权力遭到漠视。可以说,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们毫无自我可言,也无需有自我存在。

王佳芝做了间谍,革命道义和政治伦理要求她必须忠于革命、忠于组织,服从组织的一切安排,并且为了革命目标不计代价,为此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作为一个青年学生,王佳芝对于她从事的特殊任务(用色相引诱易先生)始终充满了矛盾与困惑,这种困惑不仅来自革命伦理对于女性的制约,更来自现实舆论对女性的压迫,这是男性价值体系对女性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异化,从而使其长期处在压抑、流离,毫无安全感的尴尬境况中。王佳芝的“革命同志们”利用了她的身体作为手段,同时却又明显地表示出对她的鄙视和疏离,这种压迫和异化,导致王佳芝不断怀疑自己,她憎恨邝裕民,怀疑自己和易先生的关系,最终在刺杀的关键时刻认为易先生“这个人是爱我的”而放走了他。依照革命伦理道德标准,这种行为无异于叛国投敌,是可耻的,理应受批判。然而,王佳芝就真的该一味受到指责吗?女性难道就该无条件地服从革命、政治、男性的需要而丧失自我吗?

王佳芝是被众人推搡着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的,这个角色的扮演却使她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更全面、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机会,当她扮演“麦太太”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个角色更像她“自己”。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在先,“本质”在后,正是人的存在、出场、行动才确立了自身的“存在”与“意义”。王佳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革命女学生”还是“麦太太”,这并不是由自己或他人界定,而得看她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实现多少。事实上,只有在做着“麦太太”时,她才切实感觉到活着的乐趣与怅惘,有冷热、有爱恨、有情仇。倘若她弃这些真情实感于不顾,在最后关头按照“组织”的安排,诱杀了易先生,的确可以成为一位革命者。但却沦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棋子”了。因为这个选择并非出自她的个人意志,她真正的自我始终是面目模糊的。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做出“自由选择”,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自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王佳芝正因她的临阵倒戈,才更真实,更有力。[6]

法尼娜·法尼尼的行为和王佳芝有着极大的相似处。她为了追求爱情出卖了恋人的革命同伴,对烧炭党人的革命事业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从革命伦理角度看,她无疑是有悖正义的。因为法尼娜·法尼尼虽然迸发出激情的力量,却没有从高高在上的贵族阶层上走下来和米希瑞里志同道合,没有投身于革命的历史洪流,而是囿于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出于利己主义而告密,这无疑是有违革命道义与伦理规范的。然而,这种评判标准却仅从家国大义和民族革命的宏大历史任务层面出发,忽视与扼杀了个人幸福的追求与主观自我价值的实现。法尼娜·法尼尼不安于一开始就被注定的命运,努力逃脱现实男性主宰的人生,用尽全部力量去捍卫自己的爱情,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愿望,艰难地追求着自我人格的实现,使女性生存的主体性、魅力得到一定张扬,生命释放稀有的华彩。在追求及捍卫爱情的过程中,其举止行为虽然鲁莽幼稚,却简单纯粹,活出了真实的自我。于她,人生经此一遭,无憾矣!

由于时代的局限及其自身的重负,法尼娜·法尼尼注定无法完全超越周围充满鄙俗气的贵族环境,也无法完全改变长期形成的思维模式与性格习惯。女性觉醒的自我意识在理性的照耀下透出些许光芒,却又稍纵即逝,最终沉沦到历史与时代的黑洞中,无法超出历史的必然。这不仅是对时代的讽刺,更包含着深深的苍凉与无奈。

无疑,这是人物性格色彩与命运发展下不可避免的人性矛盾冲突,自我意识与革命伦理意识在两者当时所处的境况中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而无法协调统一的。在当时的情形下,追求自我必然会违背革命伦理之限,而遵从革命伦理之需又必须要放弃自我情感欲求。诚然,作为不同的价值观,自我价值与革命伦理价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实现形式,在不同社会、不同时期或者不同意识形态的制约下必有孰优孰劣、孰先孰后之分。比如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特别强调个人的自由与价值,可以说,他们骨子里认为“个人利益高于一切”,然而,这种意识与思想观念并非一成不变,会因具体情况(比如国家危难或战争混乱时期)的不同而变化,但是,西方社会的这种“普世价值”并不会因为某种或某一时期的具体变化而发生大的变更。

虽然两部小说产生于观念迥异的不同社会体系,但却处在一个相同或相似的话语环境中。相对于西方社会的野性,中国的社会环境则是集体性更多一些,更不必说在当时国家危难、社会动乱时期了;而16世纪的意大利虽是西方国家,但却处于动荡混乱的战争时期,此时,主流的社会观念必然是家国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如果说,真实的情感渴求是一种自我感性意识,那么革命伦理制约则是一种集体理性意识,两者不断交织、不断冲突,一步一步推动人物行事、促使故事发展。两位女主人公所处的时期,革命伦理规范显然处于一个强势地位,在其包装与掩饰下,话语权始终掌握在所谓的“统治阶级”手中,而女性作为弱势群体,虽深受压迫与剥削,却仍能勇敢对其进行反抗与抗争,执着地追求自我,虽然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却绽放出巨大的精神光芒。

对于两位女性的选择,都无关乎道德或人伦,她们只是遵从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意愿、最本原的冲动。诚如《被背叛的遗嘱》中米兰·昆德拉所说:“将道德审判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这种道德与人类无法根除的行为相对立,这种行为便是:迫不及待地、不断地对所有人进行判断,先行判断并不求理解。这种随时准备进行判断的热忱态度,从小说的智慧的角度来看,是最可恨的傻,最害人的恶。”“一直以来,人便在社会规范和内在欲望的夹缝间辛苦鏖战,艺术正是让人超越两者挟制的最好方法之一。”

三、革命叙事的叛离与突破

显然,两部作品的情节模式均涉及革命加恋爱题材,虽然对这类模式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然而其情节发展走向却都体现出了对革命加恋爱模式的解构,可以说,两位女主人公的自我选择打破了意识形态和政治任务的双重遮蔽,还原了人性的复杂与真实。

对张爱玲而言,理性与非理性是天生的对立者,对于政治这类男权社会的概念,她要以自己的感性世界将其攻陷,这是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的自觉。早在1944年,她就在《自己的文章》中为《色·戒》打下了注脚:“所以在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由此观之,《色·戒》就是一场“有疾而终”的婚外恋。对于张爱玲而言,刻画一个革命者失败的罗曼史,比描述一场成功的革命更为重要,因为她追求的是不彻底、是苍凉、是启示,她无视政治意识形态。这在上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提出的“革命加爱情”模式面前,无疑是具有巨大反讽性与颠覆性,这大概也是其作品被称为“汉奸文学”的原因。

“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金锁记》里的这句话是对王佳芝命运的最好诠释。当她带上“鸽子蛋”钻戒,当她意识到易先生真爱她时,刺杀就失败了。其实比这更早,早在王佳芝情动之际,刺杀就已经失败。为刺杀易先生而接近他,却被易先生俘获,于是革命史(或政治)被解构了。[7]我们往往习惯于非黑即白两元对立的斗争模式,并把这种模式作为革命合理化的唯一方式。而在王佳芝与易先生被禁忌的私情面前,革命的唯一合理性与神圣性被消解了,感性亦或说“人性”的力量打破了理性的制约,革命者的私人情欲天然地压倒了理性的道义。张爱玲通过这种釜底抽薪的反拨,打破了小说写作宏大叙事的禁锢,把政治所强调的集体性、阵营性化为女性个体的多元诉求,进而从根本上瓦解了“革命加恋爱”的神话。

人性复杂,人的感情则更为复杂,而女性尤为如此。张爱玲深谙此道。在与男性交往的过程中,王佳芝陷入情爱迷局而不可自拔,沉溺于虚浮的爱情幻想与虚荣的浪漫想象,这看似是一种失去理智的行为,实则因情所致。女人之特点乃唯情感最大,这亦是女人的悲剧。西蒙娜·德·波伏娃说:“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心理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定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8]张爱玲在《谈女人》中也说:“女人的确是小性儿,矫情,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聪明的女人对于这些批评不加辩护,可是返本归原,归罪于男子。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为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妾妇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还抱怨些什么呢?”在如此认识基础之上,张爱玲利用女性缺点反达到了对男性设计、包装、操纵女性的质疑和嘲弄。可以说,张爱玲通过王佳芝的临阵倒戈,不仅讽刺了冠冕堂皇的“革命事业”,更对以邝裕民为代表的男权主义者施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革命加恋爱”仅仅是一个纯真而圣洁的童话,在复杂而又险恶的现实社会中,它必定难逃毁灭的噩运,走向支离破碎。

对斯丹达尔而言,虽然《法尼娜·法尼尼》主旨意图在于歌颂烧炭党人的革命献身精神,然而其塑造的女主人公却并非是革命者的同谋。通过描写米希瑞里和法尼娜·法尼尼的相爱与决裂,小说再现了不同人生观冲突下的爱情悲剧。当法尼娜·法尼尼发现爱人投身于“祖国”和“武装起义”而把个人幸福弃置不顾时,陷于爱情迷局中的她采取了不可思议却也在意料之中的手段:告密。若以当时的革命目标作为判断标准,她无疑是有悖正义的,但是如果站在一个女性为爱痴狂的角度,这却是把爱人拉入自己怀抱的唯一办法。她的一切行动都以爱作为巨大的内驱力,爱得疯狂,也爱得荒唐。斯丹达尔通过法尼娜·法尼尼这一“反面形象”,即革命的破坏者,表现出对传统力量的一种反抗,打破了女性对男性一味顺从与附庸的命运,消解了革命所谓的神圣使命,将革命与爱情分割对立,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独树一帜。

其实,斯丹达尔笔下的女性多是为爱而生、为情而活和超凡脱俗、离经叛道的。她们有着飞蛾扑火般的悲美,往往成为爱情隆重的祭品。他将爱情分为四种:一是激情之爱,二是趣味之爱,三是肉体之爱,四是虚荣之爱。其中第一种“激情之爱”是斯丹达尔所推祟的,也是其笔下的女性所追求的。对爱情九死不悔的执著精神成为斯丹达尔笔下女性形象的共性,法尼娜即为这一形象的典型,这也体现了斯丹达尔颇具人文精神的爱情观。同时,其笔下的女性在追求“激情之爱”的途中会不自觉站到与社会主流意识对立的立场上,成为时代的超越者和叛逆者。她们打破了宗教禁欲主义,使自我欲望得到实现。由此看来,法妮娜·法尼尼虽然一味地被爱情统摄,陷入情爱迷局,失去理性,疯狂荒唐,却富有抗争意味和时代精神。

进一步结合斯丹达尔生活时期的社会背景,在当时的欧洲,启蒙运动所冀盼自由、平等、博爱成为虚无,个人权利遭到粗暴践踏。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哲学、法律、艺术等每一社会文化领域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或积极或消极地表现着一种反抗,浪漫主义应运而生,强调情感的流露和想象的作用。斯丹达尔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却深受浪漫主义的影响,其作品中描写的“激情之爱”明显带有浪漫主义的性质,它表现了大革命在法国激起的具有时代特色的浪漫热情,表现在爱情理念上则是用激情冲破禁欲主义、解放各种情感与想象的禁忌、打破宗教和理性对生命意识的压抑、建立具有人文关怀的爱情观。正因如此,法尼娜·法尼尼这一形象才会有反叛传统、蔑视革命、追求自我的可能性,而通过这一形象,斯丹达尔亦达到了对传统现实主义文学革命叙事的创新与突破。

在革命伦理占据话语权的情况下,张爱玲和斯丹达尔通过两位女主人公的行为有意或无意地对传统革命叙事进行解构,消解了传统革命在人们心中的神圣意义,打破了革命加恋爱的传统叙事模式,体现出生活与艺术创作的统一与真实,有着独特的创新意味。

在比较文学中,所谓“比较”做得较多的其实是一种跨界研究,“就是说文化和文学作品的传递路径和方式,理论的跨语际实践,文学和文化作品在异域的接受方式,文化混杂和交流状况下产生的文学作品的表现等等”。诚然,《色·戒》与《法尼娜·法尼尼》都是两国社会新思潮涌动与新文化传播在各自民族文学领域内的一种表现。可以是结合在一起的,她们都统一在一个严整而复杂矛盾的性格之中。

总之,在这两个女性身上,既存在着难于混同的特殊性和差异性,也存在着难以区别的类似性和不可分离性;两者显著的差异和惊人的相似密切结合在一起,统一于一个严整而复杂矛盾的性格之中。王佳芝与法尼娜·法尼尼在表面上各具个性特点,而在人物表面的特殊性下却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与爱情体验,在她们身上,存在着女性乃至人类某些带有普遍性意义的本质特征。其实,生存的地理空间差异与历史时间区别只是人类生活得以丰富多彩与变化发展的依托背景与前进动力,而人类灵魂的共通性和生存体验的普遍性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实质一致而表面不一,人类的生活因此而更加鲜活、亮丽、丰富多彩。

注释:

[1]黑格尔著,贺麟译:《小逻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2]郑靖:《论<色·戒>的身份认同》,电影文学,2011年,第11期。

[3]阎伟:《欲望及其表达方式》,湖北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

[4]张起:《斯丹达尔的意大利性格》,都江学刊,2001年,第3期。

[5]左怀建:《女性生命存在的深度阐释——张爱玲<色·戒>的女性主义阅读》,现代文学,2010年,第7期。

[6]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

[7]汪荣:《家国政治与身体修辞——<色·戒>的性别文化研究》,中文自学指导,2009年,第3期。

[8]西蒙娜·德·波伏娃著,桑竹影,南珊译:《第二性——女人》,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参考文献:

[1]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3]张爱玲.余烬录[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4]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M].上海三联书店,2008.

[5]白烨.近期文坛热点两题[J].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2008,(6).

[6]葛修振.《色·戒》:被压抑的性与受虐的身体[J].电影文学,2010,(21).

[7]胡赤兵.对张爱玲《色·戒》中王佳芝形象的解读[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1,(4).

[8]李林静.司汤达的意大利情结[J].世界文化,2011,(1).

[9]赵艳蕾.司汤达的幸福观[J].文学界(理论版),2011,(5).

[10]尚晖.解读斯丹达尔笔下的女性[J].东岳论丛,2007,(6).

(杜慧心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