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山园小梅》的被赞赏与被批判
2013-04-29高燕
摘 要:“若无和靖即无梅”是对林逋咏梅诗的至高评价。林逋创作了传诵千古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描绘了梅花的隽永神态,揭示了梅花独特的审美价值,但是世人在对其出处《山园小梅》的批评中,并不是一味的褒扬,通观全诗,其格调尚有待考究。
关键词:林逋 梅花 说着梅花定说君 格调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宋·林逋《山园小梅》
勿庸置疑,隐居西湖孤山植梅养鹤,过着清雅悠闲的生活,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对后世的主要影响就体现在其咏梅诗上。林逋一共创作了八首咏梅诗,这八首诗被人誉称为“孤山八梅”。而其中《山园小梅》因其“疏影”“暗香”一联得到了后人无限赞赏,但是我们也不可忽略历史上对此诗的批判。
一、说着梅花定说君
咏梅诗始于六朝,最初的咏梅诗注重的是形似。如江总《梅花落》:“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开。”南朝的咏梅诗以何逊的《咏早梅诗》最为有名,其诗云:“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杜甫有诗赞赏道:“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姜夔《暗香》也说:“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可知何逊此诗知名度很高。不难发现此诗对梅花的描绘所重仍是形似。到了唐代,咏梅诗向人生情感的寄托靠近,开始在诗中寄寓“无穷婉曲之意”。杜甫的《和裴迪登蜀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就融合了伤时、忧国、思古等多种情结。李商隐《忆梅》:“寒梅最可恨,长作去年花。”也是诗人生不逢时的感慨。但从总体上说,唐代咏梅诗中梅花与其它普通花卉一样,只是偶然成为诗人们情感的寄托而已,并未被赋予一种特殊的精神内涵,而林逋则大大推进了梅花代表特定意象的进程。
程杰先生在《林逋咏梅在梅花审美认识史上的意义》一文中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林逋发现了梅花美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枝‘影美,从而梅花的轻峭疏瘦美得以完整的确立;在林逋那里,梅与‘水‘月成了一个经典组合,‘水‘月皆为梅花‘表德;而林逋以隐士的心性咏梅,开创了咏梅重在品格立意的新境界。”在与林逋同时代的宋人那里,《山园小梅》得到了广泛的传诵与品味,对林逋此诗的赞赏自宋起就几乎没有停止过。
宋吴锡畴《林和靖墓》:“清风千载梅花共,说著梅花定说君。”
辛弃疾《浣溪纱·种梅菊》:“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
宋黄彻《蛩溪诗话》卷六:“西湖‘横斜‘浮动之句,屡为前辈击节,尝恨未见其全篇。及得其集,观之云……其卓绝不可及,专在十四字耳。”
元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下:“梅格高韵胜,诗人见之吟咏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联为古今绝唱,诗家多推尊之。”
明唐文凤《松雪赵公画梅跋》:“林逋老仙,隐居孤山,为梅出色,神交意会,暗香疏影,水边篱落之句,非特得梅之标格,而并得其风韵。”
正如许顗《彦周诗话》所云:“大凡和靖集中,梅花诗最好,梅花诗中此两句(疏影、暗香两句)尤奇丽。”
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评陆游《园中赏梅》其三云:“和靖八梅未出,犹为易题。疏影,暗香,一经此老之后,人难措手矣。”
李东阳《麓堂诗话》云:“天文唯雪诗最多,花木唯梅诗最多。雪诗自唐人佳者以传不可屡数。梅诗尤多于雪,唯林君复暗香疏影之句为绝唱,亦未见过之者,恨不使唐人专咏之耳。”
林逋《山园小梅》几尽梅花姿、香、韵之美,传神地描绘了梅花“疏影暗香”的清雅风姿,在对梅花清疏斜逸、优雅方洁形象的传神描绘中,深深凝结着诗人对梅花品行格调的称许,象征着诗人出世的隐士人格和精神追求。辛弃疾《念奴娇》词云:“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这一句叹息道出了林逋《山园小梅》对咏梅诗发展的巨大影响,可以说咏梅诗至林逋《山园小梅》方绽放出其独特韵味,奠定了后世咏梅的基调:梅花成了文人大夫高雅清净志趣的象征。
《山园小梅》的成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与林逋的生活方式有关。他隐逸在西湖孤山,每日以植梅畜鹤、谈经论诗为乐的生活方式在世俗人眼里何其清雅高逸。这种独特的生活方式折射到他的咏梅诗中,就赋予了梅花一种清新淡雅的高标逸韵。梅花在林逋这里成为高雅的象征。自林逋始,梅花脱离了普通花卉的行列,成为格高韵胜的代表。其次,与林逋高逸的个性有关。《古今诗话》云:“林和靖傲许洞”,林逋高逸的个性为世俗不容,这一点恰与梅花不随众俗,岁寒独放的品性相吻合。《山园小梅》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正是对梅花特立个性的细腻写照。梅花,透过林逋的隐居生活和人格意趣的渗透,散发出了超尘脱俗的格调,契合了士大夫们对道德人格意趣和人生高雅品味的追求。《王直方诗话》载:“田承君云:王君卿在扬州,同孙巨源、苏子瞻适相会。君卿置酒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和靖梅花诗,然为咏杏与桃李皆可用也。东坡曰:可则可,但恐桃杏李不敢承当。一坐大笑。”可见梅花自林逋得到了独特的审美意蕴的赋予,人们赋予了梅花清冷峻峭、不可亵渎的品格。
综观对林逋《山园小梅》的赞誉,我们不难发现多是对其“疏影”“暗香”两句的句评,很少有对这首诗的篇评。其实,历史上对《山园小梅》的篇评并不是没有,对整首诗内容、蕴涵的挖掘也大有人在,但大多都是对其的批判。
二、景态虽佳,然未足大方也
对林逋《山园小梅》的批评不仅仅是赞赏,历史上并不缺乏对其的批判,这些批判主要建立在对这首诗整体内容的批评上。
古人作诗、论诗颇讲格调,格、气格、格调等大同小异的概念通常用作衡量诗作成败利钝的标尺,如宋文与可说:“作诗所患格不高。”(《还处友人诗卷》)。明谢榛说“诗文以气格为主,繁简勿论。”(《四溟诗话》)。在古人心目中,诗的格调有如今人所谓性格品质、精神风貌、德性操守等,所以作诗有如做人一样,应以贤愚优劣文野而论别。清王士祯说:“格以高下论。”(《师友诗传续录》),清刘熙载说:“气有清浊厚薄,格有高低雅俗。”“诗格,一为品格之格,如人之有智愚贤不肖也;一为格式之格,如人之有贫富贵贱也。”(《艺概·诗概》)。古来大家们都将格调视作诗作品格和诗人人格的体现,这条法则现今仍未失效。对一首诗的评价不可只落于其中的佳句,应通观全诗再为其定位,而历史上对林逋《山园小梅》的批判就是从其整首诗的“格调”说起。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三序乙部《艺林学山》:“‘顺应横斜于水波清浅之处,‘暗香浮动于月色黄昏之时。二语于梅之真趣,颇自曲尽。故宋人一代尚之。然其格悲,其调涩,其语苦,未足大方也。”
明俞弁《逸老堂诗话》卷上:“林和靖《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议者以黄昏难对清浅。杨升庵《丹铅续录》云:‘黄昏,谓夜深香动月之黄而昏,非为人定时也。余意二说皆非,岂诗人之固哉?梅花诗往往多用月落参横字,但冬半黄昏时参横已见,至丁夜则西没矣。和靖得此意乎?”
一众的批判都落在对林逋《山园小梅》全诗的内容与形式上。综观全诗,风情、偷眼、断魂、相狎的意境的确有待考究。“占尽风情向小园”在诗中具有提领作用,全诗即是写“小梅”和旁观者(霜禽、粉蝶)如何欣赏这一“风情”。综看全诗,尤其参看后面的“偷眼”“断魂”和“相押”等词,可以推断风情在这里的取义为风采神态或风月之情。如是风采神态还好,因为在古诗中或有所见,加之隐逸者不乏自品自赏其风采神态的行为和习惯,可是风月之情,便流于艳俗了。“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句是侧面描写小梅的绰约风姿和诱人魅力的诗句。“偷眼”是霜禽留下的一个精彩影像,可惜表现的是一种贪婪而低俗的动作和表情。“断魂”并不比“偷眼”雅,它表现了贪婪的“结果”——魂断于情,命丧于欲。如果说从“偷眼”看出阴鸷、阴险的本性,那么从“断魂”便看出其愚蠢与可怜了。“断魂”和“偷眼”可算作全诗中用的较为适当的词语,既写了禽类蝶类的原始欲念,又暗衬出了小梅的招摇和骄矜的神态。按首联起,颔联、颈联转,尾联合的规律,尾联“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本该“合”,但实是“转”,即转换叙述对象、叙述角度。诗人直接亮相了,他的“微吟”好像很朴素、高雅,其实不然,以“相狎”的态度方式传达“微吟”显得过于亲昵而有失庄重了。“狎”,古词多义,根据语境应取义“亲近”,甚至还有“嬉戏”之义,此词此义,此情此景,距“可远观而不可以亵玩焉”的古来君子风度风气相去远矣。至此小梅经历了霜禽、粉蝶带来的喧闹,与“微吟”诗人的关照、清扰,可隐见小梅不甘寂寞、喜人尊宠、引人“相狎”的隐晦风格。
诗的词语总是蕴含有意味的意象,各个意象又组合营造成特定的意境。就意象而论,此诗作立象有媚态无做骨。其中的小梅作为主要意象,但是诗人赋予它的是复杂多变的性格,先是卓然独立,不染纤尘,清高孤傲(见于前两联),而后却媚俗(见于后两联),说到底是性格中缺乏纯正和高贵;霜禽、粉蝶是次要意象,显示性格的单一性,那就是贪婪木色、落魄情态,是俗类;诗人同样是次要意象,显示了单一的人性寄托,诗人吟风弄月,怜香惜玉,带有脂粉气,这似乎不是现实中的林逋。但就意境而论,诗作境界高远却又浅俗。既有水一般的沉静,又抒发了过度自恋和追逐艳俗的兴致,诗人的诗心徘徊在理想的大国和世俗红尘之间。诗人自以“微吟”为高妙,蔑视檀板和金尊,固然可取,但对小梅“相狎”似难以证明他内心的纯正无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引人神思飞跃,像是飞升到了高风绝尘的天上人间,而“偷眼”“断魂”的场面却又如同堕入了市井陋巷,与俗人们一起做着青楼绮梦。
结合上文对林逋《山园小梅》词语、意象和意境的分析,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首诗病于格调不高。那么,为什么格调不高却千年以来仍然脍炙人口呢?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第一,诗中有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超越古人对梅花的描绘,并成为写梅极致的语句,上文也提到历代文人雅士对其的赞不绝口,由此爱屋及乌,爱其句成其篇;第二,有名人推崇,后人由此追捧。宋黄彻《戈溪诗话》中有:“西湖‘横斜‘浮动之句,屡为前辈击节。”所谓“前辈击节”者首推欧阳修,他最欣赏的咏梅诗句便是这两句,宋许顗《彦周诗话》中也说道:“林和靖《梅》诗……大为欧阳文忠公称赞。大凡《和靖集》中,《梅》诗最好,梅花诗中此两句尤奇。东坡和少游《梅诗》云:‘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由此后人便附和起来,偶尔有个别有微词者,也不敢大肆声张。如宋蔡启《蔡宽夫诗话》中:“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诚为警绝;然其下联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则与上联气格全不相类,若出两人。乃知诗全篇佳者诚难得。”显然他的批评也是较为委婉的,也并没有解释为何说此诗“气格全不相类,若出两人”。这是他留给后人猜想的着眼点,也正是提醒我们对《山园小梅》的评价不应停留在局部,而也要对其整体思想水平进行客观鉴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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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程杰.林逋咏梅在梅花审美认识史上的意义[J].学术研究,2001,(7).
(高燕 武汉 湖北大学文学院 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