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逐客书》写作缘由与郑国修渠事件之关系
2013-04-29叶小芳
摘 要:多数学者和史学家都把李斯的《谏逐客书》写作缘由归结于秦始皇十年那场因郑国来秦修渠的阴谋而逐客的事件。但是通过对郑国渠事件的时间做相关的考辨,可发现秦始皇当年的逐客与郑国到秦修渠有十年之间的距离,秦王逐客有其另外的更深层次的政治目的,这才是李斯写《谏逐客书》的真正缘由。
关键词:郑国渠 《谏逐客书》 《史记》
一、前言
李斯协助秦始皇一统天下,是历史上有名的谋士,同时流传千古的《谏逐客书》让其在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关于这篇文章的写作缘由背景与全文都记录在《史记·李斯列传》里:“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1](P2541)根据这里的记载,李斯写《谏逐客书》是因为郑国来秦修渠的阴谋被发现,秦王听取秦宗室的话,采取逐客的建议。因此,很多文学作品选集在介绍《谏逐客书》时,就把郑国修渠引起的逐客事件作为李斯写作这篇文章的背景。但是从《史记·六国年表》中对郑国来秦修渠时间的记录,《史记·六国年表》中明确记载,在公元前246年,“帝始皇帝元年击取晋阳作郑国渠”[2](P750),发现郑国来秦修渠与秦王下逐客令之间有将近十年的时间距离。因此,若要理清《谏逐客书》的写作缘由及背景,考证郑国渠事件发生的时间就具有关键性的意义。
二、郑国渠事件时间辨疑及意义
(一)关于郑国渠与逐客事件的史料记载及存在的问题
关于记载郑国修渠事件和逐客事件的史料最早的主要是《史记》,除了以上提及的两条外,提及这两起事件的还有以下几条: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在秦始皇十年,即公元前237年,“大索,逐客,李斯上书说,乃止逐客令”。[3](P230)
《史记·河渠书》:“而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毋令东伐,及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4](P408)
在公元前237年,即始皇十年中,记载:“相国吕不韦免齐赵来置酒太后入咸阳大索。”[5](P753)
根据《史记》有关秦王逐客、李斯上《谏逐客书》的记载,可知这件事情的时间是在始皇十年,可对于郑国修渠的时间,除了《史记·六国年表》明确记载在始皇元年之外,其他涉及的材料都没有做明确的时间记录。根据这里的记载,郑国渠事件是在始皇元年,逐客是在十年,秦王把十年前的事情作为逐客的缘由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但为何文学史介绍《谏逐客书》时都把这两件事情直接用因果关系联系起来呢?其关键就在于《史记·李斯列传》里的记载,这里司马迁明确说明因为郑国到秦修渠是怀着间谍的目的,秦国宗室请求秦王驱逐一切客卿,秦王采取了这个建议,于是李斯就不幸成为被驱逐的一员,因此,才上《谏逐客书》。许多学者根据这段材料,把郑国渠事件作为秦始皇逐客的缘由和导火线,并以此依据秦王逐客时间推断出郑国来修渠也是发生在秦王十年。在《史记》注解评价中影响力最大的史记“三家注”中,唐代张守节做的正义是这样的:“在始皇十年,韩国苦秦兵,而使水工郑国来秦作注灌渠,令费人工,不东伐也。”[6](P2541)这个观点影响了后来的许多学者,乃至在文学史上主流的观点都认为郑国修渠及逐客都发生在秦始皇十年。
(二)郑国渠事件时间考辨
郑国修渠究竟是在元年还是十年,就需要看《史记》记载中哪条史料的真实性更高,司马迁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集史料的,什么内容的写作根据更为可信。对于《六国年表》的创作方式,《史记菁华录》在《六国表》总评:“子长因《秦记》创立年表,上绍《春秋》之书法,下开《纲目》之源流,是一部《史记》大主脑。然六国之兴灭,唯一秦始终之。秦虽不可以统六国,然未始不可以贯六国。况上世之文,列邦之史,已为秦人收付一炬,则临文考事,舍《秦记》更无可凭。”[7]《六国年表》是整本《史记》的主脑和大纲,对其的写作,还是有《秦记》为凭据的。具体是怎么依据它来撰写《史记》的,日本学者藤田胜久在《<史记>战国史料研究》以睡虎地秦简《编年纪》为线索,专门考察了《史记》战国后期纪年的史料特征及其形成过程。作者最后的结论是:“司马迁是根据‘秦记(秦国的记录)的秦纪年来撰写《秦本纪》,然后将与秦国相关的记录分散、转抄到其他国家的年表中去,形成了《六国年表》;然后,司马迁再利用由《六国年表》所得战国纪年,作为《史记》世家的战国纪年;从与《编年纪》的比较来看,在《史记》中,《六国年表》简略并且少见编纂上的错误,《秦本纪》以及世家、列传错简及误抄的可能性更大。”[8]
根据学者们的这些观点和考证,在《六国年表》的写作中,司马迁对秦国的记录是以《秦记》作为最主要的依据,其真实性远远高于《秦本纪》及其它的世家、列传。况且《史记·李斯列传》也没有明言说郑国是十年来秦修渠的,这只是后代学者推测的观点。因此,关于郑国来秦国修渠的时间可以下定论是在秦始皇元年,而不是秦王十年。但是为何它还能与秦十年的逐客事件联系起来呢?为此,有学者认为《史记》中《李斯列传》的记载有问题,认为郑国渠的修建是秦始皇元年的事情,它同《谏逐客书》的写作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9]对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它的影响力肯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小,郑国渠事件如果真是在十年之前发生,那当时为什么不逐客,而要等到十年后再提呢?这的确不太符合逻辑。但是就此推测两者之间没有关系,还是显得过为武断,因为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况被排除了,那就是秦王元年郑国到秦修渠的时候其阴谋还没被发现,直到秦王十年才被察觉,从而引发了后面的事情。那么这样的解释就能在更大程度上符合《史记》的记录,但前提是要证明郑国修渠这项工程可不可能要修十年以上的时间,这就要正确认清楚郑国渠究竟是一项怎样的水利工程。1985年到1986年,考古工作者秦建明等对郑国渠首工程进行实地考察,经勘查和钻探,发现并考证了当年拦截泾水的大坝残余。“秦郑国渠拦河大坝于古瓠口横断泾水,它东起距泾水东岸1800米的名叫尖嘴的高坡,西迄泾水西岸100多米王里湾村南边的山头,总长2650多米。在河西设有两条百米以上的溢洪沟渠、石坡长沟断面及三条冲沟等溢洪设施,在河东设有引水渠,引水干渠及退水槽共同组成了郑国渠一套完备的引水系统。”[10]可以想像,当时这一工程是非常宏伟的。具体有多宏伟,《水利史话》中有一段话评价说:“在春秋战国时期修建的一系列水利工程中,规模最大而又影响深远的,当推郑国渠。秦国为修建这条水渠,征发了成千上万的劳力,花费十多年时间。它终究是当时修建的最大人工灌溉区,是个了不起的工程。”[11]
历代学者误以为郑国是在秦王十年来秦修渠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个:其一,只根据对《史记·李斯列传》的记载来推测郑国来秦修渠的时间,而没有发现《六国年表》中的有关记录,后来发现了,也早已成定论了;其二,把郑国来秦修渠的时间与郑国阴谋被发现的时间看作是同时或者是在一年之内就发生的,没有全面认识到郑国渠这项工程的浩大。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理清郑国渠事件具体是这样的:郑国于秦王元年到秦开始修渠,而于秦王十年,郑国渠还没有修建完成,其间谍身份就被发现,那就是《史记》中记载的“中作而觉”,秦王因郑国而逐客是有可能的。关键是在战国时候,间谍是很常见的现象,而且如果逐客事件是因郑国引起,那为何秦王不直接惩戒郑国,反而允许其继续修渠,而去驱逐与之无关的客卿呢?这于情于理都说不太通。
三、秦王逐客真正缘由
史学家对秦王逐客的缘由有不同的观点,但是都不是由郑国事件引起的,而是针对嫪毐或吕不韦的宾客的。钱穆先生认为逐客实际上是秦人对吕不韦等客卿的专权的一种反动。“始皇十年,不韦免。是岁,秦议一切逐客。史记李斯传谓由郑国渠事,然当与吕不韦狱有关,实秦人对东方客卿擅权之一种反动也。”[12]但还有一种观点是逐客与嫪毐事件有关,“因嫪毐之乱,又值韩水工郑国事发觉,大索逐客。李斯为吕不韦舍人,议亦在逐中。”[13]
综上的观点,可知秦王逐客嫪毐事件、吕不韦事件及郑国渠事件与秦宗室的提议相关,那究竟哪个是让秦王逐客的真正的缘由呢?探讨秦王逐客的真正缘由,要结合相关史料的记载,联系当时的具体情境与秦始皇的性格特点,才能还原历史的最真实缘由。秦始皇是个拥有一统天下大志的人,因此其对人才是非常重视的,做出下一切逐客令的行为的确不像是其做出来的举动。秦王见韩非的《孤愤》《五蠹》之书,就感叹过能“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可见秦王对于人才是非常钦慕的,为了留住尉缭,秦王与之同吃同住,秦王也深知人才对自己统一大业的重要作用。但是秦王还有另外的一面,尉缭有一段话形象地揭示了秦王的品性,曰:“秦王为人,蜂准,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14](P230)秦王少恩有狼虎心,一旦侵犯了他的权力和利益,就会做出一些极端的行为。在逐客事件的前后,能震撼到其底线,令其不能理性思考问题的事件中,就只有一件,那就是自己母亲与嫪毐的合谋叛乱,对于这件事,《史记·吕不韦列传》有详细的记载: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衆,王不忍致法……。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15](P2512)
在秦王十年,秦始皇刚刚亲政,正是得志的时候,因此,对于在秦朝能威胁到其地位权力的人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嫪毐得势的时候收了很多宾客,但是在九年时,在策划谋乱被发现时,其宾客就遭到了驱逐,“尽得毐等,卫尉竭”,嫪毐及其造反部下在秦始皇十年就已经基本清除,由此可知,不可能再为其展开逐客。但是相反,吕不韦虽然被免相,但是其宾客的势力还是很大,当年秦王不杀吕不韦,不仅是因其对先王的功大,还因为帮吕不韦游说的宾客辩士很多,而且在年末的时候,诸侯宾客还是在道上非常热情地问候文信侯,这肯定会让生性多疑及少恩残酷的始皇帝觉得不舒服,而恰时郑国的间谍身份及秦宗室的一切逐客建议正中其怀,让他找到一个清除吕不韦宾客势力的极好的借口。但是始皇帝始终太年轻,思考问题还是不够全面和深远,因此差点失去像李斯一样的一批客卿人才。李斯的《谏逐客书》及时纠正了他的一切逐客的错误。可见,秦始皇当年的逐客主要是针对吕不韦的宾客势力的,而不是因为郑国和嫪毐。
四、结语
由上分析可知,郑国是在秦王元年来秦修渠,但是在始皇十年的时候其渠还在修建进程中,间谍的身份被发觉,而当时秦王正为吕不韦政治势力所困扰,秦宗室的一切逐客建议刚好能解决当前的一切问题,于是秦王就顺水推舟地采取秦宗室贵族驱逐一切客卿的措施。郑国渠事件至始至终都不是秦王逐客的真正缘由,而只是秦王扫荡威胁自己权利及统治势力的一个表面借口而已,否则,作为逐客的首当其冲的郑国怎么还敢于说服秦王继续修渠?总之,郑国入秦建渠对于秦国是场政治阴谋,对于韩国是场失败的间谍行动,但是站在人民的角度,郑国渠有利于秦经济的发展,加速秦统一中国的步伐。司马迁没有在《史记·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及《韩世家》中对郑国渠这件事情做出相关的记载,不仅是因为《史记》“互见法”的一种运用,更重要的是这个事件的经济意义比起政治意义更有突出的体现。这从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司马迁在评价历史事件或人物时,能站在历史发展的长远角度,站在人民的立场,看对历史贡献的程度,而不仅局限于政治的得失。
注释:
[1][2][3][4][5][6][14][15][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
[7][清]姚苎田选评,[西汉]司马迁原著:《史记菁华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8][日]藤田胜久著,曹峰、广濑薰雄译:《<史记>战国史料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页。
[9]高明:《<谏逐客书>杂考》,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第85页。
[10]秦建明,杨政,赵荣:《陕西泾阳县秦郑国渠首拦河坝工程遗址调查》,考古,2006年,第4期,第13-20页。
[11]郭松义:《水利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
[12]钱穆:《秦汉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13]马非百:《秦集史》,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9页。
(叶小芳 南宁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5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