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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湾三千亩

2013-04-29杨少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东升欧阳

1

初次见面是在海湾,一辆中巴车边,当时欧阳琳从车门下来,季东升站在车下迎候。欧阳琳穿高跟鞋,由于地面不平,下车时鞋跟没踩实,她的身子忽然一晃,重心失衡,季东升在一旁紧急出手相扶,欧阳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终于站稳了,没有摔倒。身边那些人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欧阳琳抽回手时问了一句:“没事吧?”

季东升回答:“负伤了。好运气。”

彼此只当开玩笑,其实不全是玩笑。当时是夏天,天气热,季东升穿短袖衫,他的左胳膊被欧阳琳抓出一道划痕,一时火辣辣。欧阳琳留指甲,抓得挺用劲,估计是把自己的指甲也抓疼了,所以才问季东升有没有事。

欧阳琳是中等个儿,身材不胖不瘦,脸面光洁,线条精致,长得挺有风格,或者说相当漂亮,特别是眼睛大,眼神直率。她一眼盯住季东升,眼光锐利而执着,季东升即告诉自己千万小心,这女的不好对付。

季东升与欧阳琳的初次见面很大程度出于偶然:那天上午季东升召集相关部门官员于市政府会议室开会,议题是能繁母猪补贴政策事项,所谓能繁母猪即还能生崽的母猪,该类母猪领取补贴牵扯若干具体细节,需要研究解决,会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会议接近尾声时,郑仲水从省城挂来电话,告诉季东升有贵宾到达本市,需要应急处置。听电话间季东升心里诧异,因为贵宾通常不会来得如此突然。

“这个人叫欧阳琳。”郑仲水交代。

郑仲水是本市老大,市委书记,此刻在省城开会,他给季东升的电话是在省城会场打的,消息也是在会场上临时得知的。当天上午,欧阳琳及其随行团队由有关部门人员陪同,早早从省城下来,原先的安排是到另一个市,路上临时调整计划,决定到本市来。省办一位副秘书长特地找郑仲水告知情况,强调欧阳琳一行得到省领导特别关心,要求市里安排好。郑仲水立刻打电话让季东升应急。此刻本市书记、市长都在省城开会,一时无法抽身,只能让季东升代为出面。

“估计快到了,你赶紧到高速公路口去接。”郑仲水交代。

“糟糕,猪还没搞完呐。”季东升道。

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搞什么猪?季东升报称是搞母猪,情况比较复杂,上午开会商量。郑仲水问母猪有什么问题?季东升说母猪都很高兴,因为给补贴。但是公猪有意见,要求落实政策。郑仲水即制止:“不开玩笑。”

他不让季东升在电话里瞎扯,要季东升立刻把会议结束,无论母猪公猪都先赶到边上去。贵宾将至,不要耽误事情。

季东升问:“来得这么突然,做什么呢?”

贵宾有一个大项目。具体情况待季东升接洽时具体了解。

“贵宾什么身份?”

“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

季东升说:“北京满胡同都是总裁。”

郑仲水认真道:“季副,不要小看。”

季东升让郑仲水放心,他会替书记把贵宾接待好。俗话说来的都是客,何况人家有项目。北京的胡同当然小看不得,大地方每个旮旯里都藏龙卧虎,不像本市小地方尽是季东升之类鼠辈。

“谦虚过头了吧?”郑仲水笑。

“谦虚使人进步。”季东升不笑,说得很像回事,“我这人碰到耗子是猫,遇到老虎就变成耗子,见到母老虎更是小耗子了。不是鼠辈胜似鼠辈。”

郑仲水道:“不说。赶紧准备。”

“明白。”

其实不甚明白,季东升感觉吃不准。他一边接郑仲水电话,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分析自己突然碰上的这件事是个什么。季东升其人脑子快,所谓“鼠辈”只是自嘲,他其实挺自以为是,认为脑子还管用,爹妈生得好,多少有点聪明过人。突然掉到头上的这件事让季东升感觉异样,来客毫无疑问十分了得,否则不会弄到郑仲水亲自打电话交代,但是事前毫无动静,眨眼间陨石一般从天上砸下来,不是通常贵宾到来之道,这种光临方式比较怪异。

季东升是常务副市长,管的事多,母猪公猪要管,招商经贸一块也划于名下,欧阳琳前来谈项目,属于季东升业务范围,即使书记市长在家,季东升也要陪同接待洽谈,因此哪怕来了头母老虎,季东升也得勇敢上前充当鼠辈,基本上无处逃窜。郑仲水打来电话时,因为会议尚未结束,季东升走到会议室外与书记通话,一屋子人还坐在会议室里等着他。接完电话,季东升一进门就宣布散会,这种场合通常该有的“重要讲话”免了,大家该干吗干吗去吧。

“按照上级精神,回去照顾母猪,公猪咱们不管,有意见可以提。”季东升宣布,“我掌握一条:哪个公猪提意见就劁哪个,阉下边那俩东西。诸位还有意见吗?”

会场上一片哄笑。

季东升匆匆离开会场,办公室都没回,直接进了电梯间,秘书小吴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跑。下了电梯,走出政府大楼门口,他的车刚好驶到。

这时又一个电话到来,季东升一边接电话,一边拉门上了轿车。

“季副市长,我是黄再胜。”

“什么事?”

“我们已经上路了,在高速路口跟您会合吧?”

“跟我?”

“接贵宾啊。”

“谁通知你的?”

“省里。”

黄再胜是市公安局一个处长,负责警卫。黄再胜刚接到通知,让他立刻与季东升副市长联系,配合接待即将到来的贵宾。黄再胜及其手下人员出动通常有规格,分不同级别,如一级保卫、二级保卫等,无论哪一级都不同于抓贼办案维稳等日常警务,只在特别重要客人例如国家领导人或者外国元首到访时才用得上。今天虽无国内外顶层政要光临本市,没有下达哪一级保卫任务,但是黄再胜接到通知,要求他速向季东升报告,配合接待,确保欧阳琳等贵宾安全。

季东升不由得啧了下嘴。当时也没多说,只一句:“赶紧来吧。”

十几分钟后,季东升到了高速公路出口。路边停着一部警车,黄再胜已经先行赶到,站在车边守候。季东升一下车,黄再胜即上前敬礼。

“已经通过电话,客人的车十分钟后到。”黄再胜报告。

“是什么车?”季东升问。

“一号中巴。”

“多少人?”

根据黄再胜得到的通知,除了欧阳总裁及其团队,车上还有若干省里陪同人员,其中有一位管警卫,来自省厅,是黄再胜的上级,姓秦,职别为副主任,就是这位秦副主任给黄再胜打的电话。

季东升问:“说了贵宾来意吗?”

秦副主任没说,黄再胜也没打听。这是规矩,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季东升不吭声,只把脑袋转向一侧,眼睛看着高速公路边的田野,在心里揣摸。这时候一辆中巴车快速驶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从电子扫描通道驶过。黄再胜喊一声:“到了!”季东升抬眼一看,果然不错,是一号中巴。

这部车于季东升和黄再胜都不陌生,它被戏称为本省“空军一号”,每一次它光临本市都很隆重,车里坐着的不是中央部长以上贵宾,就是省里的大领导。今天这部中巴为欧阳琳而来,经过数百公里跋涉,车身似乎还那么光鲜,几乎一尘不染。车头下的牌号很鲜明,几个零加一个一。

季东升与黄再胜站在路边等待,黄再胜举手向中巴车示意。按照接待惯例,此刻中巴应当开到路旁稍停,让迎接者上车与贵宾见个面,彼此握个手,寒暄几句,询问接下来的行程,而后继续前进。不料中巴车向季东升等人站立的位置驶来,减速,似乎要停车了,忽然又加速,往前开走,把迎接人员丢在路旁。

黄再胜吃惊:“哎呀!怎么回事!”

季东升道:“快联系!”

黄再胜刚把手机掏出来,铃声响了。黄再胜匆忙接听,正是中巴车上的秦副主任。该主任在电话里没多说,只一句话:“你们跟上。”

季东升下令:“快走!”

一行人匆匆上车,追赶已经跑出老远的中巴车。季东升指令黄再胜坐到他身边,以便了解应对情况,让警车跟在后边跑。

几分钟后他们追到了一号中巴屁股后边,季东升让黄再胜给随后的警车驾驶员打电话发令,让警车超到最前边开道引路。

黄再胜有些犹豫:“秦主任只说让咱们跟上啊。”

季东升问:“万一出岔子,算你的吗?”

黄再胜说:“那可麻烦。”

这辆一号中巴在本市地面上出任何意外,主人都有责任,因此开道和引导是需要的。黄再胜搞警卫,他很清楚,问题是他心中无数,秦主任没有传来足够信息,黄再胜不知道要把贵宾往哪里引,不知道在哪些方面预作安排。

季东升当机立断:“往市区去,到宾馆。”

当时接近中午,正常情况下要让客人到下榻处安顿,吃饭休息,商议接下来的安排。宾馆方面已经接到通知,紧急整理出接待用房,布置了午餐,只等客人驾到。

黄再胜问:“要不要我先问问秦主任?”

季东升说:“到前边再说。”

黄再胜不解:“他们刚才怎么不停车呢?”

季东升没吭气。这还怎么说?贵宾们似乎没把此间迎接者太当回事。

他们两部车加速前冲,先是季东升这辆车冲到中巴前头,隔开一段距离充当引导,而后警车再冲到最前边,形成常规接送队形,沿着道路快速行进。这时季东升才让黄再胜打电话请示秦副主任,称季副市长奉命接待欧阳总裁一行,因已近中午,拟安排贵客先到宾馆用餐休息,可否?电话那边很快传来答复:欧阳总裁很忙,她不到宾馆吃饭,也不休息,要立刻前往开发区。

季东升说:“告诉欧阳总裁,从这里到开发区至少还要走一小时。”

对方答复:“总裁要去。”

季东升回复:“我们领路。”

于是车队从绕城通道绕过城区,经海湾大道向北,往开发区方向前进。

黄再胜揣摸:“这个时候他们到那边干啥呢?”

季东升不吭气。

“该给开发区打个招呼吧?”

季东升点头:“要。”

他吩咐坐在前排助手位上的秘书小吴马上给开发区挂电话,要管委会领导赶紧做好迎客准备并通知下水村控制海边道路,不要让拖拉机、农用车堵塞了。

小吴惊讶:“下水村?客人说了?”

“用点脑子,等人家说就迟了。”季东升道。

小吴立刻打了电话。

半小时后车队接近开发区路口,秦主任的电话到了,欧阳琳一行果然是到下水村。季东升让黄再胜回话,称已经做好安排,请示客人是否要在开发区管委会先休息一下,简单吃点东西?对方答复欧阳总裁要直接到海边去。

季东升说:“我们带路。”

车队拐上便道,直驱海岸。这条路前半段是村道,铺有水泥,路况尚可,后半段是土路,不好走。季东升让司机开慢点,因为一号中巴路况不熟,不容易跟上。三部车一辆接着一辆前行,一直开到土路尽头,作一排停在路边。一旁就是海岸,海浪拍打岸边的礁石,涛声震耳欲聋。

客人从中巴车下来时,季东升已经站在车门下恭候,黄再胜紧随,站于季东升身后。看到出现在门边的欧阳琳,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欧阳琳似有诧异,眼光一扫季东升,没留意鞋跟在地面没踩实,身子摇晃中她抓住季东升伸过来的胳膊,季东升的胳膊上顿时火辣辣,留下了她的指甲痕。

初次见面,彼此印象因之格外深刻。

有一位男子从车上赶下来,提着一件风衣往欧阳琳身上披。当着季东升的面,欧阳琳抖了下肩膀,甩脱风衣,男子赶忙接住。

“风大。”男子说。

“没事。”

她转身朝前,往海边走。男子把风衣搭在手弯里,在后头匆匆跟随。男子戴一副眼镜,穿西装,衣冠楚楚,四十来岁模样,红光满面,前额发际上收,似已开始谢顶,一口京腔字正腔圆。这时秦主任跳下车,与季东升握手。季东升低声发问,了解男子是什么人?秦在他耳边回答:“蔡政先生从新加坡来,是欧阳总裁的合作伙伴。”

季东升点点头。

欧阳琳一直走到海边,站在一块石头上。海风强劲,她的一头短发在风中拂动。

季东升大步跟上,到了欧阳琳身边,没待他发声,欧阳琳即开口。

“隧道在哪里?”她问。

季东升指着左侧海岸突出部:“那是出口,离我们这个位置大约五公里。”

欧阳琳抬眼看对面海岸,远远可以看见大片高楼在对岸山坡上起落。

季东升介绍:“对岸出口设计稍微偏一点,没有直接进入城市中心。”

“为什么?”

“他们那里要考虑减少对城市交通的冲击。”

欧阳琳转身,视线从海上转移到陆地。

“从海岸到前边那座山,这一片有多少地可用?”她问。

季东升说:“近海地带大约三千亩。”

“我都要了。”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大气魄。”

站在一旁的蔡政插话:“这是个大项目。”

季东升问:“准备做什么?”

是钛合金,制造航空母舰和宇宙飞船的尖端材料。蔡政的新加坡公司拟与欧阳总裁合作,在本省沿海寻找合适地点投资,建设大型生产基地,目前先考虑一个四五十个亿的盘子,如果好,准备搞到上百亿,建成之后将是东亚最大的钛合金基地。

季东升说:“明白。”

欧阳琳眼光一转,看了季东升一眼,眼神锐利有如刀片。

“明白什么?”她问。

季东升说:“项目很大。”

蔡政在一旁说:“能不能定下来还要看条件。”

季东升说:“不必多看了,定下来吧。”

欧阳琳追问:“说真的吗?”

季东升称本地有句玩笑话,叫做“大的放屁一言九鼎,小的尿尿落地无声”,他的官小了,说真说假都让人不好相信。

身旁有人发笑。季东升不笑,表情很严肃很认真。欧阳琳也不笑。

“你嫌自己不够大?”她问。

季东升自我感觉还行。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在乡亲们眼中,他这样一个副市长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到了欧阳总裁面前算个什么?

欧阳琳说:“我记住你的话了。”

季东升提议欧阳琳和蔡政上车离开,到开发区管委会去坐一坐。海边现场已经视察完毕,目前荒坡一片,而且风大。时已过午,贵宾们饿坏了,作为主人他心中过意不去。现在当务之急,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边吃一边可以谈谈。

欧阳琳问:“是你饿坏了吧?”

季东升承认:“我也饿了。”

“还谈什么呢?这三千亩我要了。”

“三千亩怕不够吧?”

“季副市长打算给多少?”

“可以谈啊。”

欧阳琳问怎么谈?季东升讲了一个故事,说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到日本谈判和平,日本人索要台湾和辽东半岛。李鸿章表态说辽东半岛太小了,整个满洲也就是东北那疙瘩都是可以给的。

欧阳琳说:“瞎编。”

她问季东升,如果季副市长就是故事里的李鸿章,那么谁是日本人?难道是她?

季东升严肃道:“当然不是。”

欧阳琳不温不火敲了他一句:“我听说有一些地方官非常滑头,是真的吗?”

季东升扭头向欧阳琳身后看。欧阳琳问他看什么?季东升说他留意附近是否有个老鼠洞之类的,一旦被逼急了,得有个洞钻进去躲一躲。

欧阳琳不由得发笑:“有这么严重?”

季东升依旧表情严肃:“现在严重的是贵宾饿肚子,应当先弄饭吃。”

欧阳琳没有异议,大家匆匆上车。

季东升一上车就掏出手机,给远在省城的郑仲水打了个电话,报告已经接下欧阳琳,并陪同看了现场。郑仲水一听看的是下水村海岸,好一阵说不出话。

季东升报告:“现在陪客人到开发区,在那里谈。”

郑仲水回答:“你跟他们先谈吧。”

季东升收起电话,心里有数了。郑仲水显然并不清楚欧阳琳一行的来意,暂时也没有明确态度,目前季东升可以相机行事。

但是这件事不太好处理。

刚才在海岸边,欧阳琳与蔡政提到拟投资兴建大型钛合金项目,季东升表示自己明白。他明白的其实不是这个项目有多大,而是这个项目有名堂。以季东升判断,该项目要害在其真假,来的两位贵宾里,欧阳琳可能是个真的。另外那位蔡政,季东升一眼就认准了,该小子不知何方神仙,学得一口京腔,估计接近于骗子。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钛合金突然降临,原因不在什么航空母舰宇宙飞船,只在海湾那三千亩地。

这片土地基本接近于不毛之地,由于位居海湾丘陵,背山面海,缺乏淡水,石多土薄,加上海风大,植物长不好,一向贫瘠。附近下水村等几个村庄都是沿海贫困村,村民以讨小海为生,亦从事农业种植,在乱石坡上开垦农地,种植地瓜和耐旱果树,收成基本靠天。古往今来,这个地块只供本土农民聊为劳作,不为外界关心注意,直到近年情况才突然生变。

这是因为海湾区位。下水村海湾处于本市边缘,海湾对面是另一座城市地界。十数年前,有一个重型石化基地落脚海湾对面,大批配套及下游产业跟进,该市的经济实力和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已经发展成本省沿海一大中心城。根据这一现实状况,本市特在隔海相望的海湾地带划出一片区域,设立一个市级开发区,把下水村等村庄及所拥有沿海土地归入开发区,以期利用与海湾对岸中心城近在咫尺的区位优势借力发展。但是如果没有跨越海湾的便捷通道,两边为海水阻隔,那就毫无优势可言,因此从开发区设立开始,相关部门就谋划修建一条海底隧道,以彻底解决海湾两岸交通问题。海底隧道投资巨大,修建不易,两市与上级相关部门经过数年努力,几上几下,直到近期才基本确定方案,由省政府报送国家相关部门,如果一切顺利,预计年底有望获批,明年正式动工。对开发区及海湾两岸而言,这条隧道是重大利好,其直接后果是开发区沿海大片土地立刻化废为宝,由昔日偏僻角落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变成交通便捷炙手可热的开发用地,转眼身价百倍。

季东升在市里管经济,对此间情况了解透彻。因此一听说欧阳琳一行要到开发区,他就知道必往下水村海边。一听对方开口三千亩全要,他就断定该钛合金天大项目可能是个骗局,所谓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纯属天花乱坠,其目的只在下手圈地。此刻把地掌握住,一旦海底隧道项目最后确定,地价扶摇直上,那就坐拥金山。

海湾隧道项目上上下下已经折腾六七年,其间不乏一些先知先觉人士打过沿海土地的主意,陆陆续续有客商前来考察、洽谈过,其中有的真有项目和想法,有的则近乎行骗。由于隧道是否确定一直未见明朗,前来洽谈者最终都偃旗息鼓。今天突然光临的欧阳琳与以往客商有所不同,她的目标比哪个都大,金口一张三千全要,决意把开发区最具价值潜力的沿海地块一扫而光。她还最有来头,能够直通高层,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搞得异常惊动,再没有谁有她这种派头。另外显然她还有可靠消息渠道,隧道项目进展目前处于机密状态,知道的人不多,她竟然有办法了解,否则不可能突然前来。季东升暗自推测,欧阳琳和蔡政此行原目标应当不在开发区这片土地,这里暂未起步,不能入其法眼,所以事先他们没安排到本市来。他们一定是临时得到消息,发现是一个巨大机会,因而才立刻改变计划,直扑本市。

季东升身为地方官员,自认为有些见识,眼睛基本雪亮,心中总是有数,除非有意装傻,想要骗他不容易。季东升主管经济事务,遇到过若干骗局、准骗局,知道可以怎么对付,但是这一次他有些把握不定,因为欧阳琳总裁一出手即让他光荣负伤,感觉胳膊火辣辣。他不清楚欧阳琳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以及她在这个钛合金项目里扮演的角色,是始作俑者、合伙人,或者仅为友情出演?目前不明,只能判断她来历不凡,且不可能完全稀里糊涂如被人贩子诱骗的良家妇女。季东升必须搞清情况,然后才有对策。他心里有一种奇异感,就像看到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闪着蓝光划过天际落到自己脚下。这种机会不常遇,有危险。天上这个石头子弹一般射来,如果正中脑门,岂不呜乎哀哉?如果恰巧落到脚边,一弯腰可能就白捡了一粒宝石。

他们从海边掉头往回,半小时后到了开发区管委会,开发区几位负责官员都在门边恭候。这里已经准备妥当,食堂里热气腾腾,一桌饭菜已经备好。时已过午,大家都饿了,下车后没有耽搁,直接上桌。开发区几个头头办事能力很强,虽然时间短促,接待安排还算周到,季东升交代的几条都做到了,例如桌上摆了名牌,正中大位上的名牌写的不是欧阳琳,而是“首长”。

欧阳琳问:“这里谁是首长?季副市长吗?”

季东升说按照时下本地惯例,首都来的才叫首长,地方官基本都算鼠辈。

欧阳琳声称自己不是“首长”,不往那个位子上坐。季东升说那可不行,这里除了欧阳总裁,谁坐那个位子都会折寿。结果还是蔡政有办法,他走过去把“首长”名牌收起来,欧阳琳这才勉强落座。

蔡政说:“现在首长都很注意形象。”

他略加说明,季东升才明白刚才一号中巴在高速路口为什么不停车?原来是警车太刺眼。如今中央大首长出行都轻车简从,不要警车开道,本市弄一部警车守在路口就不对了。其后警车还硬是超车到一号中巴前边,那就更不对了。

季东升承担责任:“这是我的问题,检讨。”

他心里其实不服。如果不是秦主任打电话,黄再胜会吃饱撑着跑出来护驾吗?但是这种事没法计较,检讨认走就是。

落座之后,欧阳琳看到桌上摆着茅台,即声明不喝酒,让茅台下桌。蔡政说欧阳总裁到了这里,以地方特色菜为主吧。于是开发区头头推荐服务员端出了一盘大块红烧肉,说这就是本地特色,只怕首长很少吃到。该红烧肉为土猪肉,出自乡下农民用传统方式喂养的猪,不吃袋装饲料,没有添加剂,纯绿色。尝过这种猪肉,就知道如今举国上下超市里卖的都是饲料,不是猪肉。于是欧阳琳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肉,还对季东升调侃:“原来你们供首长吃的都是饲料,真的猪肉你们自己留着吃。”季东升当即否认,说如今各级领导差不多都吃饲料,只有一些乡下农民例外。其实饲料肉也是猪肉,都来自菜猪,菜猪都是母猪生的,没有天壤之别,不需要太计较。

欧阳琳批评:“地方官漠视食品安全,总有很多理由。”

季东升说明,这个问题需要向首长进一步汇报。对地方官来说,如何确保食品安全是大问题,如何把足够食品生产出来也是问题。以猪肉为例,上级要求确保猪肉供应,为此出台了相应的母猪补贴政策,今天上午他在市政府开会,就是研究该补贴发放事项。这项政策很好,但是不够公平,因为母猪生育不能离开公猪的贡献,有资料表明自然交配状态下,一头公猪可配二十头母猪,如果是人工授精则配种二百头以上。以此可见公猪的劳动强度很大,但是上级的补贴政策未曾顾及公猪,因此公猪们欲哭无泪,配种积极性下降,对发展养猪事业有所影响。

席中众人都笑,季东升不笑,欧阳琳也不笑。

“我听说你们地方官劳动强度也很大。”欧阳琳说,“有新民谣说是村村丈母娘,夜夜入洞房。是这样吗?”

季东升称自己不好妄加判断。他本人只有一个丈母娘。

蔡政在一旁插话,说,如果季副市长所言属实,如此能干且干净,欧阳总裁回北京后一定会向大首长们推荐。

季东升说:“我眼巴巴等着呢。”

蔡政强调地方官最重要的是把地方经济搞上去,钛合金这个项目落在哪里,就是那里地方官的一大政绩。很多地方都在争取这个项目,欧阳总裁需要比选条件,这个项目只可能落在提供最优惠条件的地方。

季东升说:“这个可以谈。问题不大。”

蔡政说,据他所知,本市开发区招商引资,对重点项目的最优惠条件包括零地价,也就是无偿提供土地,以及做好三通一平。

季东升这时笑了:“蔡先生这是脱我内裤啊。”

欧阳琳问:“做不到吗?”

季东升还说问题不大。地方官的帽子是上级给的,内裤该脱就脱。问题主要在于村民,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此间民风彪悍,历史上多出海匪,处理不当的话村民会造反,地就征不下来,硬征下来项目也不一定搞得成。

欧阳琳非常敏感:“季副市长是在吓唬谁?”

季东升表情严肃道:“不吓唬谁,是真实情况。”

“我听出意思了。这件事我们不再跟季副市长谈。”

席间气氛顿时尴尬。服务员恰在这时端上一盆鸡汤。开发区头头打圆场,说这是乡下的土鸡,肉质特别鲜美。没待他细说,蔡政敲着桌子,让服务员立刻把鸡汤端走,不许上。欧阳总裁不吃鸡。

开发区头头分辩:“首长尝尝吧,挺好的。”

季东升摆手制止:“听首长的。”

土鸡被迫退出餐桌。不料最后出意外的居然还是鸡。

午餐接近尾声之际,服务员从伙房端出一个托盘,盘上摆着一个个炖罐。这是什么呢?芳名西施舌,美女西施的舌头,供各位领导咀嚼。这名字听来有点恐怖,其实它就是海蚌,产于本地的一种蚌类,蚌肉呈舌状,以鲜嫩著称。主人介绍,这种海蚌是原生产品,无法饲养,对海水质量要求极高,稍有污染就不能成活。季东升在一旁帮腔,说这种海蚌不好做,特别讲究厨功,必须恰到好处,火候小了不熟,大了做老,都不好吃。开发区食堂大厨是此中高手,所做西施舌全市第一,请欧阳总裁一试。

欧阳琳拒绝:“不吃。”

季东升感慨:“首长这是为难我啊。”

“我不是什么首长。”

季东升说:“我建议欧阳总裁慈悲为怀。官无论大小,如今都不容易。”

蔡政又出来说话。他强调欧阳总裁专程前来,表明对本地非常重视。钛合金这种大项目,不是想引就能引进来的,别地方的官员争得头破血流呢。

季东升即表态:“我也要争,脱了内裤光屁股跟他们争。”

季东升表态严肃,但是举桌俱乐,连欧阳琳也笑,气氛顿时缓和。

这以后欧阳琳不再为难季东升,决定给点面子,听从推荐。本地官员内裤都愿意脱了,首长怎么能不咀嚼?她拿起汤匙喝汤,把海蚌也吃掉了。季东升在一旁询问感觉可好?她点了点头。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她的两腮忽然潮红,像是年轻女子怀春害羞。季东升看到她脸上腾起两朵红云,不由得心里吃惊,忙问怎么了?她眼睛盯住季东升,眼光发直,像是没听见说话。坐在她身边的蔡政大叫:“总裁!总裁!”她突然闭上眼睛,身子从椅子上滑落,倒在地上痉挛,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季东升当即推开椅子扑到地上,左手按住欧阳琳抽搐不止的肩膀,右手抓住欧阳琳的一只手掌,使劲掐住虎口穴位,同时大叫:“快打120!”

蔡政在一旁连声大吼:“救护车!救护车!”

事后才知道是鸡惹的祸。本地名菜西施舌用料为海蚌,制作时以滚烫的高汤冲闷,为了保持其清淡鲜美风味,这里的大厨以鸡汤为高汤。没想到欧阳琳怕的正是这个,她对鸡汤敏感,她患有癫痫。

2

前往北京前夕,季东升抽空回家一趟,探望父亲。

季东升曾对欧阳琳表白,他是乡下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地,这一自我介绍基本属实,只是略为皮毛。季东升的家世其实还有一些花絮,例如他父亲除了种地,年轻时还曾当过赤脚医生,给乡下人糊过臭脚。父亲那一辈赤脚医生多为乡间略通文墨者,受过短期行医培训,掌握打针挂瓶基本技术,懂得一些基本药理,认得山间若干草药,于乡间帮助村民治疗普通头痛脑热,处理一般跌打损伤。季东升幼年时曾看过父亲为村民糊臭脚,就是用自制青草药给脚伤发炎化脓的伤员换药。当年季东升家里经常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该气味为草药与伤口脓肿的混合,闻来极为恶心。

眼下轮到老人自己让人家糊臭脚了。说来季东升的父亲也就七十出头,不算太大,但是显衰老,因为有糖尿病。乡下老人患富贵病,与季东升不无关系。季东升是家中幼子,其上几兄弟都没读多少书,留在家里务农。唯他上了大学,当了地方官,有能力为父亲提供较好的养老条件。数年前季东升从县委书记任上提为副市长,在市区安了家,当时即动员父亲跟自己住。季东升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自己度日,十分孤单,因此听从儿子安排,搬到城里跟季东升一家生活,安享天年。老人在儿子家里吃好喝好,除了帮助接送上学的孙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却不料进城才半年,季东升安排父亲做体检,意外发现父亲患了糖尿病。父亲感叹自己是乡下人的命,享用不了富贵,不顾季东升劝阻,决意搬回乡下生活。去年春节期间,季东升回家看望父亲,发现他两个脚背各烂了一个口子,父亲说是因为蚊虫叮咬,抓破而后发炎的。季东升感觉不妙,回城后马上找医生咨询,情况果然挺严重:糖尿病患者烂脚很难痊愈,发展下去会导致坏血症、截肢。季东升赶紧把父亲送到市医院住院,市医院的外科主任亲自替前乡村赤脚医生糊臭脚,几种特效药轮着用,终于把炎症控制下来。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直到脚背上的伤口长合才出院返乡。

从那以后,父亲的两个脚背总让季东升惦记。这天他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老人坐在厅里喝茶,厅里只亮一盏灯,灯光昏暗。季东升拉开抽屉找出手电筒,打亮了察看父亲的双脚。父亲脚背上的两个旧有伤口未见新溃烂,但是颜色发红,摸上去过于光滑,与旁边的粗糙老皮不同,感觉靠不住。

季东升打了一盘温水为父亲洗脚。根据医嘱,父亲的这双老脚必须保持卫生,以减少细菌感染的风险。父亲是乡下人习惯,加上腰腿不好,上年纪后行动不便,端盆水都困难,洗脚敷衍了事。季东升在城里做官,顾不了太多,只能交代在村里的兄弟多管顾,自己每回家必为父亲洗一次脚,聊尽孝道。

洗脚时,季东升问了父亲一件事。

“听你说过张坑村的刘二姑,她是什么病?”

“是羊母形。”

羊母形是土话,那就是癫痫。

“你给她治好了?”

那种羊母形没有治。当年刘二姑病得厉害,家人找到父亲,他给开过药。外边传说他把刘二姑治好了,那不是真的,后来刘二姑还犯过病,只是程度大有减轻。父亲的偏方是邻乡一个郎中给的,那个人神神道道,跟父亲在一次赤脚医生培训时相识。邻乡郎中的偏方比较古怪,要用苦树的老树头,还有金斗粉、蝎子灰等。药名也起得怪,叫做“毒药”,可能是提醒此药有毒,不能乱用。

“现在还能再配一副药吗?”季东升问。

老人说可以配,得上山挖树头。

“我今晚住下,明天陪你上山。”季东升说。

第二天上午,季东升带着父亲上山。父亲还能走,只是行动缓慢,一些难走处要季东升牵着背着。找药配药过程基本顺利,老人没问季东升为什么人配药,只交代药有毒性,用时须小心。

季东升说:“我知道。”

几天后季东升带着一包毒药上路,前往北京。

这包药是为欧阳琳准备的,但是季东升并非专程前去送药。他进京的主要公务是前往国家发改委等部门汇报相关项目,带着一个工作小组随行。随行人员为季东升安排到京后的各项日程,拜访欧阳琳不在其中,季东升自行安排,秘而不宣。

从他们初次见面到此时已经过了半年多,半年多来季东升从未与欧阳琳联系过,但是他断定自己还会与之相逢,因为钛合金,还有癫痫。

那一次,欧阳琳在开发区食堂当众突然发病,倒地抽搐,景况相当恐怖,让现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也让季东升冒一身冷汗。当时不知道欧阳琳出了什么事,是由于身体的原因,或者竟是被下毒谋害?季东升只担心忽然闹出一条人命,贵宾死在自己身边,那样的话,不说季东升承担不起,市委书记郑仲水都没法交代。事发现场可能只有欧阳琳的合作伙伴,来自新加坡的蔡政知道底细,他清楚欧阳琳不能吃鸡,但是他在现场只是一味吼叫救护车,绝口不提欧阳琳可能犯了什么病。当救护车赶到,救护人员把欧阳琳绑在担架抬上车时,她已经翻起白眼,似乎快要不行了。救护车从开发区食堂飞奔市区,季东升亲自坐在救护车里押送,密切注意病人病情发展,他直接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命令立刻召唤急救医生,做好准备,病人一到立刻抢救。警卫处长黄再胜坐在警车上开道,车上喇叭和广播不停喊叫,疏导沿途车辆,确保救护车以最快速度把病人送进了医院。

欧阳琳的发病症状相当典型,一入院即被确诊。这时候季东升才知道她患的是癫痫,祸起于鸡汤。医生为欧阳琳注射药物,很快她就恢复知觉,在急救室里苏醒。

那时候已经有十数个电话打到季东升的手机上。欧阳琳突发急病的消息迅速传到省城,当即引起惊动,本省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给季东升挂来电话,询问欧阳琳病情,追问其中究竟,命令务必全力抢救,抢救中的任何突发状况都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同时必须严格保密,相关人员不得对外界传播任何情况。这位秘书季东升认识,两人不熟,电话里,该秘书的口气很不好,用词很重,说得斩钉截铁。

市委书记郑仲水远在省城,居然也让欧阳琳弄得吃不消。他给季东升打来一个又一个电话,直到季东升报称病人已经苏醒,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会搞成这样?”郑仲水非常不高兴,“焦头烂额!”

季东升说:“裤破了。狼狈。”

“说什么?”

季东升重复了一遍。土话“裤破”指的是裤裆突然没了遮拦,下部裸露丢人现眼,其表述方式比较形象而不甚文雅。

郑仲水命令立刻进行调查,在最短时间里查明真相,搞清责任,向上级报告。

季东升问:“客人怎么办?”

郑仲水说欧阳琳何去何从,季东升管不着,他也管不着,听省里安排。

几分钟后这个安排即紧急下达:由于本地负责医生与医院院长保证欧阳琳目前没有生命危险,领导决定立刻让欧阳琳出院,送返省城,到省立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季东升把欧阳琳送上了一号中巴,中巴车停在医院门诊大楼门外,主客双方在此分手告别,分手时的气氛相当沉重,几乎所有人都板着脸。这时欧阳琳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她自己走出急诊室,蔡政追在后边要扶她,被她甩开手。季东升站在车门边,伸手与她握别,她侧过身子不跟季东升握手。走到车门边,一脚踩上车门踏板,她忽然回过头看了身后季东升一眼,说了两个字:“谢谢。”

季东升非常意外。

他注意到欧阳琳脸色苍白,气力不支,脚步有点飘,抓着车门把的手指头会发抖。她说的“谢谢”微微带颤。

她在尽力掩饰,努力表现正常。这个人来历不凡,美丽傲人,挟一股强势高调而至,她其实是个癫痫患者,一个病人。

季东升即断定自己还会再与这位欧阳琳相逢,也许时日不久。

按照以往隆重接待的惯例,季东升坐上自己的轿车,把一号中巴送到高速公路口,黄再胜有责任继续护卫,只是不敢过于张扬,不再开道,改为跟随车后。到了高速公路收费口,季东升的车停到一侧,他从车上下来,站在路旁看着一号中巴从身后驶临。通常中巴车应当在路旁稍停,让主人与车上贵宾最后告别。季东升知道这辆车不会停下,他只需要站在路旁招招手致意。果然不出所料,一号中巴经过他身旁时稍稍减速,随即扬长而去。季东升目送中巴车屁股消失在高速公路引路转弯处。

欧阳琳离去之后,相关调查迅速展开。一组人员悄悄走访取证,不动声色但是极其认真细致。所有相关人员都被要求提供情况,同时不许传播,如随意乱说,一经查实将严肃处理。如此郑重其实更大程度是做表面功,这个调查很大程度是走过场,做给上边领导看的,因为事情并不复杂,欧阳琳本患癫痫,在误食鸡汤刺激下突然发作,如此而已。没有谁下毒,没有谁存心谋害贵宾,且病人发病后抢救及时,离开时已经基本恢复,这都是事实,调查只是予以确认。但是这些事实不能减轻季东升的责任,季东升身为主人,负责接待贵宾,居然把人家弄进急救室里,眼看呜呼哀哉,这笔账不算便罢,认真算的话季东升肯定麻烦,所谓“裤破”不是一句玩笑。

欧阳琳离开后,季东升悄悄打听她的底细。季东升贵为本市常务副市长,上上下下不会没有熟人朋友,任何时候总能找到合适的消息渠道。通常情况下,类似欧阳琳这样的贵宾光临,季东升会在事前就掌握基本资讯,知道来的是谁,什么背景,做什么的,来这里干什么,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需要注意哪些问题。这一次不凑巧,欧阳琳来得突然,事前没有时间了解,季东升只能在人家癫痫发作之后再来打听,虽然已经马后炮,却依然需要,因为事情没完,季东升还需要应对。

季东升给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处长打了电话,该处长与季东升关系好,彼此为同乡、老同学,虽然眼下级别比季东升低,却身在要津,消息很多,比地方官管用。季东升拜托老同学打听一下欧阳琳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是警卫又是一号中巴,来得如此隆重?老同学问季东升打听这个女的干吗?

“这个人我知道。”对方说。

几天后老同学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挂的是座机,因为相关事项不宜在手机里讲。这位处长果然有办法,迅速了解了一些季东升需要掌握的情况。

欧阳琳确非寻常,出自一个著名世家,其祖父是老红军,开国名将,其父亲青出于蓝,曾主政数省,再跻身国家领导人之列,退下后依然活跃于高层,直到数年前因病去世。这家人的第三代里,欧阳琳的大哥现为海军少将,姐姐是国家一个大部委的新闻发言人,欧阳琳是这家人的小女儿,从小聪明灵秀,最得家人宠爱,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她就读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国际经济,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国企,曾派驻美国担任公司代表数年,后来回国,出任北京一家投资公司总裁,该公司为股份公司,欧阳琳原先所在的国企是其中一个股东,控股方则是一家总部设在美国、名列世界五百强的著名跨国公司。

季东升感到意外,老同学提到的欧阳琳之父与祖父都大名鼎鼎,广为人知,但是他们并不姓欧阳,为什么第三代人改了姓氏?老同学解释,其实他们祖上就是欧阳,欧阳琳的祖父当红军造反,担心家人受累,因此改了姓。到了欧阳琳这一代人才归宗恢复原姓。

“听你一说,这个欧阳琳很复杂。”季东升道。

的确比较复杂。她的投资公司有国企股份,控股方却是外企,因此她应当算是外企聘用人员,置身所谓体制外,与她的少将大哥发言人姐姐有所不同。

“为什么她从国企里跳出来?难道是跟哪个老外好上了?”季东升了解。

“你老兄果然独具慧眼。”对方笑。

原来欧阳琳有些不得已,与其婚姻有关。欧阳琳已婚,其夫为北大经济系同学,原也在一家大型国企里任职。得益于自身专业及欧阳琳的家世背景,其夫上升很快,年纪轻轻就当上总公司旗下一家子公司的老总。三年前这位老总因腐败案落马,贪污受贿数额达五千万之巨,被判了死缓,现在关在狱中服刑。欧阳琳未曾涉案,因为早前一年两人分了手,协议离婚,对外的说法是感情不和。外界风传主要原因是其夫沾花惹草。欧阳琳派驻美国期间,其夫肆无忌惮,与多位女子有染,包养多位情妇,生有几个私生子。此人品味很杂,其情妇中有高档会所猎取的尤物,也有洗头店里认识的小姐,也就是野鸡。情妇多了不好照料,谁都争房争车争钱争宠,让欧阳琳的丈夫很破费,贪污腐败在所难免。许多人认为这个人最终落马,与欧阳琳父亲的去世,以及欧阳琳与他的离婚不无关系,如果没有这两条,有关部门查处时还可能投鼠忌器。由于离婚,加上前夫案子如此之大,欧阳琳虽未受牵连,毕竟也被质疑,这可能是她改换门庭去了投资公司的一大缘由。类似事项谁碰上了都很郁闷,可以想见,婚变以及前夫的出事肯定对欧阳琳打击很大。

“她和前夫有孩子吗?”季东升问。

“好像没有。”

季东升点头:“她有病,不能要。”

“什么病?”

“你没听说?”

老同学听到的是另一个说法。据他得到的消息,几天前欧阳琳到本省考察,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特意请来的,这位领导跟欧阳家渊源极深,外界传闻很多,有说该领导曾当过欧阳琳父亲的秘书,由其父一手栽培,也有说他是欧阳琳大哥的同学。准确情况是什么,外人很难尽知,可知的就是关系极不一般。欧阳琳此次前来,该领导亲自交代相关部门作好安排。欧阳琳考察期间患了重感冒,该领导亲自过问其治疗。

“什么重感冒?谁说的?”季东升吃惊。

老同学听说的就是重感冒,欧阳琳因患重感冒不得不中断考察行程,准备日后再来,省领导特交代相关部门注意衔接。欧阳琳的接待安排由业务主管部门经贸委负责,需要的车辆、陪同人员和与地方的联络都由经贸委安排。

“不对。经贸委并没有出面,他们不可能调用警卫和一号中巴。”季东升说。

老同学听到的说法是,一号中巴这些日子在维修厂里,并没有外出跑接待。

季东升啊了一声:“是这样。这车也重感冒了。”

“你真的看到它?”

“现在不说真假。”

这是怎么回事?脑子不够的人可能纳闷,于季东升不是问题。显然欧阳琳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病况,所以癫痫成了重感冒。欧阳琳虽然身份十分特殊,却不在规定的公务接待和警卫范围里,通常情况下,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显赫的高层后人光临,地方上当然热烈欢迎,但是也不至于太出格,欧阳琳有些例外,其原因不难分析:本省那位重要领导与其欧阳家渊源特殊,对她的到来特别关心,格外重视,下边办事部门人员投领导之所好,悄悄提升规格,破格以接。这种事当然只做不说为妥。由于身体发生状况,欧阳琳此次考察出了点意外,只做不说的事情有可能引起外界注意,需要预做安排,于是欧阳琳的发病以患重感冒表述,接待安排部门则说成经贸委,隐去一号中巴和警卫,以减少可能的负面影响。

除了省政府办公厅的这位处长同学,季东升还找了另几位朋友了解,他需要多几个消息来源,以便比较甄别,去伪存真。这几位朋友都很可靠,也有渠道,却没能提供更多情况。以此可见欧阳琳比较特别,同时相当神秘,有如她的重感冒。

欧阳琳的突然来去给季东升留下比查实身份更棘手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她的钛合金项目和三千亩土地。季东升直接向郑仲水汇报了情况,郑仲水问季东升对该项目感觉如何?季东升直截了当说,他感觉蔡政不是骗子就是掮客,挟欧阳琳前来的目的只在抢先一步圈地。郑仲水不语,季东升请示此事怎么办为妥?郑仲水反问季东升意下如何?作为分管领导,季东升确实应当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建议就是地先留着,谁都不给,事情等一等。牵涉到欧阳琳,跟省领导得有个交代,不能急。郑仲水点了头。

这一等就是半年,半年里海湾三千亩地一再被人问候,欧阳琳却无声无息,像是从人间消失了。季东升很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次前往北京。

季东升和所率工作小组人员下榻本市驻京办。到京当晚,季东升就在房间里给欧阳琳挂了一个电话,挂的是手机,号码出处为欧阳琳的名片。这个电话没挂通,语音提示为:“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季东升把名片上的另几个电话一一试过,其中有一个电话挂通了,听筒里传来一段录音,让季东升留言。季东升挂了电话。

而后几天,季东升一边带着他的人出入国家部委跑项目,一边孜孜不倦地打电话,试图联络欧阳琳。季东升带有秘书,进京工作小组里的下属部门官员均办事干练,驻京办里还有一帮子人,个个号称京城通,季东升倚仗他们安排在京一应事务,只有欧阳琳这件事除外,电话他自己打,私自联络,丝毫不让旁人了解。无奈欧阳琳不好找,几天下来基本没有进展,她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季东升几经考虑后给她的录音电话留了言,不料还是石沉大海,未接到任何回应。

季东升决定再辟蹊径,找另一位年轻女子。半年前该女随欧阳琳前往本市,是欧阳总裁的投资公司一位女助理。季东升按照女助理留下的名片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挂通了,该年轻女子还在欧阳总裁手下供职,也还记得半年前的那位季副市长,但是嘴巴紧闭,无法为季东升提供任何帮助。

“我不能直接联络欧阳总裁。”她说。

季东升请她找一个能够直接联络的,告诉欧阳总裁,季副市长到北京,希望一见。

“欧阳总裁现在不在北京。”她说。

“在哪里?”

她说可能出国了。

“不管在哪里,请设法通报一声,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季东升说。

这个姑娘再没回音。或者是欧阳琳确实联系不上,或者是人家根本没把季东升当回事。京城地方太大了,季东升这种地方官员在这里算个什么?别说女助理,一个管门的都不会把季东升太当回事。当然也可能另有情况,季东升注意到电话里女助理的语音有一丝茫然,也许她确实对老板的动向不甚了解。季东升没再打电话追这位女助理,因为肯定没用,有用的话她早该回应了。

在京工作日程相当紧,从周一到周五马不停蹄跑了五天,双休日之前,季东升的进京事项基本办完,除了欧阳琳未曾相逢。工作小组准备撤离了,季东升决定走最后一条路,他给蔡政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一挂就通。蔡政在北京。

“季副市长?稀客啊。好久不见,一起来吃饭吧。”他在电话里相邀。

季东升说:“不麻烦。蔡先生能帮助联络欧阳总裁吗?”

“季副市长找她什么事?”

“看望一下,谈一谈。”

蔡政说:“项目的事跟我谈就可以了。”

季东升说:“不谈项目。”

蔡政即有反应,说欧阳琳现在不见客,她在休假。季东升还是请蔡政帮助传个话,说想见见她。蔡政拒绝,说这个不好办。

季东升说:“那就不麻烦了。”

季东升放了电话。仅仅两分钟,蔡政把电话挂了过来,询问季东升住在哪里,他要登门拜访,聊一聊。季东升把驻京办的地址告诉了他。

一小时后蔡政到了,只身一人,穿一件羊皮大衣,手里抓着个公文包。他身上有酒气,说是在一个朋友的宴席上接到季东升电话,特意赶到这里的。

季东升问:“蔡先生又在忙着脱谁的内裤?”

他回答:“准备脱了身上这条送给季副市长。”

“行啊,我带回去收藏。”

开罢玩笑讲正题。季东升问蔡政的钛合金选好地点没有?过了大半年,应当有眉目了?蔡政说他们手中有几个大项目在运作,特别忙,所以还没抽上时间再次前往季东升那里。钛合金项目很被看好,有几个省在争,要求赶紧签约,但是欧阳琳一直记着季东升的三千亩地,等着地方上明确态度。这大半年里他随时注意掌控情况,知道那三千亩地已被暂时搁置,不时有人试图染指,地方上都以已经有项目为由回绝。他理解这是为欧阳琳留着。季东升到北京来,要见欧阳琳,肯定是有了明确态度。因此他作为欧阳琳的代表来跟季东升接洽,谈一谈条件。

季东升问:“当初蔡先生提到的条件有变化吗?”

他说:“基本条件还是那些,有些细节补充。”

蔡政把他的公文包推到季东升面前。公文包大而柔软,质地很好,显然出自某个品牌专卖店。打开来,里边是满满一包钞票,蔡先生所谓的“细节补充”就是这个。

季东升认真道:“这条内裤太贵重了吧?”

“一点见面礼。都是美元。地方官不容易。”他说。

季东升问:“欧阳总裁在哪里?”

“这是她的意思。”

“我要见她。”

“不可能。”

季东升把公文包的拉链拉上,整个包推回到蔡政面前。

“请蔡先生带回去,这个我不便收藏。”

“还可以开个价。”

“项目我只跟欧阳总裁谈,我要见她。”

“已经告诉你不可能。”

“那么免谈。”

季东升起身送客。蔡政站起,季东升抓起桌上的公文包塞在他手里。

蔡政悻悻而去。本次行贿未果,未能掌握住把柄。季东升断定姓蔡的小子身上应当藏有微型录音机,甚至摄像机,很遗憾该先生未能如愿。

这个人的底细季东升已经派人查过。按照名片,他是新加坡某公司的老板,名片上的那家新加坡公司确实存在,注册成立时间不满一年,主营贸易,公司相关记载中查不到任何航空母舰宇宙飞船的影子。季东升断定这个人是京城骗子,可能已移民新加坡,但是其业务仍以驻留京城行骗地方同胞为主。京城骗子远比其他骗子占优,因为他们最可能拥有当今最重要的行骗资源,那就是京城贵人或贵胄,例如欧阳琳。这类贵人在京城无处不在,比较不稀罕,但是在地方上特别是在偏僻地方,例如季东升的下水村海湾边,说个名字就能吓住不少人,那才是蔡政的主打方向。季东升虽然自嘲鼠辈,却还聪明,最不想跟蔡政这种人周旋,所以到了北京,直到四处碰壁无路可走,才给蔡政打了电话,这条路看来也没走通。

星期六上午,季东升率项目工作小组撤离北京。办事处派一部面包车送他们去机场。车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蔡政打来了一个电话。

“季副市长在哪里?”他问。

季东升告诉他,自己快到机场了。

“先别走,回来。”蔡政说,“在你们办事处等我。”

“什么事?”

“是你要的。”

蔡政点到为止,挂了电话。

情况突变。季东升在车上思忖片刻,决定改变行程。他告诉随行办事人员,临时有件重要事情必须处理,需要分头行动。他和秘书小吴改签机票,暂时不走,其他人按原计划返回。于是面包车先到机场,把要走的人放下,再送季东升和小吴回到办事处。季东升进了他的房间,十几分钟后蔡政电话来了:“你下楼吧。”

“要车吗?”季东升问。

“有车。不要带其他人。”

季东升下楼到了门口,门外停着一辆奔驰车,蔡政按下车窗,在驾驶位上向他招手。季东升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欧阳总裁在哪里?”季东升问。

“不必问。到地儿就知道。”他回答。

季东升不问了。蔡政开车,一路无话。半小时车程里,蔡政接了两个电话,来自同一个人,谈的都是车牌。打电话者让蔡把奔驰车的车牌报给他,然后回复,说车牌已经报给警卫,蔡可以把车直接开进门,警卫不会阻拦。季东升是根据蔡的应答推测电话内容,蔡本人保持缄默,不做任何说明解释,一声不吭,着意搞得神神秘秘,似乎是在准备把季东升送进中南海里。

而后到地方了。季东升啊了一声。

是一所大医院,301,季东升记得这个地方。两年前,一位本市籍老将军在这里去世,季东升作为家乡代表,到这里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欧阳总裁在医院?她怎么了!”季东升问。

蔡政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他们进了病房。病房条件很好,是套房,外间为会客室,病床在里间。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身上插着管子,右手掌伸出被子,一个年轻护士正在病人手腕上扎针,旁边有一只药瓶挂在输液架上。

病人正是欧阳琳,看上去面部微微浮肿,脸形有些变,但是不会错,是她,特别是那个眼神,直勾勾盯着季东升,锐利而执着,有如半年前在海湾边初次见面时。季东升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她还不能开口。”蔡政说,“别跟她说话。”

季东升问:“她到底怎么啦?”

蔡政说:“没什么,动了一个小手术。”

季东升不禁开骂:“狗屁,这还小手术?”

护士即制止:“请安静,病人不能受惊。”

季东升不说话了,他站在病床边看着,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欧阳琳的额头。手感有些凉,她没有发烧,与重感冒无涉。季东升收回手掌时看到欧阳琳的眼光闪了一下,而后她把眼睛闭起来,神态疲惫而无助。

整个探视过程就是这样,简单迅速。走出里间病房,蔡政在会客室里交代,这里的情况不要问,看到什么在外边都不要说。

“季副市长当地方官,规矩是懂的。”他说。

季东升还是那句话:“她到底怎么回事?”

“不必问。”

季东升不再问了,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父亲给配的那一包药放在茶几上。蔡政追问这是什么?季东升说是治重感冒的特效药。蔡政看着季东升,满腹狐疑。

“不可能吧?”

显然他知道重感冒指什么。

季东升告诉他,这包药以“毒药”为名,出自乡下郎中的奇门偏方,里边附有药方。据他了解,药效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有用,有的没有。

“季副市长不必费心,她不可能用这种药。”蔡政说。

季东升说既然带来就留下。无论用不用,有没有效果,聊表心意,做个纪念吧。

3

第三次见面在四个月后。

那一天季东升在郑仲水办公室,与书记一起听汇报,黄再胜突然从九天温泉山庄给季东升打来电话。手机铃响,季东升一看屏幕显示是黄再胜,感觉诧异,即起身走出书记办公室听电话。

黄再胜说:“欧阳总裁来了。”

“你说谁?”

“欧阳总裁。上次来的那一位。”

“不会吧?”

“是她。她提到您了。”

季东升暗自吃惊,但是消息肯定不会错,因为黄再胜在现场,已经与欧阳琳本人直接接触过。黄再胜在电话里报告说,欧阳琳及数位随员于昨晚到达本市,下榻于九天温泉山庄。这一次他们来得悄无声息,不用一号中巴,不做事前通知,没有引起惊动,但是外松内紧,省里派了秦主任随行,不动声色安排保护。昨晚到达山庄后,秦立刻通知黄再胜带人前去,配合安排本地安全事宜,同时交代这一次任务对外只称是部门同志到温泉休假,对市里暂不报告,因为欧阳总裁此行主要就是洗温泉,不安排其他事项。省领导对欧阳琳的身体很关切,特意请她从北京到这里洗温泉,本市的九天温泉因含有许多微量元素,被认为于身体特别有益,所以安排到九天。

“谁让你给我打电话?”季东升追问。

季东升心里有数:省厅秦主任要求黄再胜暂不报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黄再胜不会擅自违背,他之所以打这个电话,一定别有原因。

黄再胜做了解释,果然如季东升所料,是欧阳琳发了话。今天上午九点,欧阳琳到餐厅用早点,一见面她就记起黄再胜,提及上一次海湾之行,然后问到季东升,提出要跟季副市长见一面。秦主任的神神道道管不到欧阳琳,她着意自我暴露,秦主任不能反对,黄再胜赶紧打了电话。

季东升说:“你转告欧阳总裁,非常欢迎她来到本市。我上午有会议走不开,下午一定赶过去,晚上请她吃饭。”

“明白。”

季东升又问了一句:“蔡先生也来了吗?”

“没有。”

季东升收了电话自语:“看来不脱裤子,屁股问题不大。”

季东升回到书记办公室。当天郑仲水约他一起听本市旅游节筹备工作汇报,市政府班子里,旅游并不由季东升分管,但是旅游节的日程里有一个大型招商会,这件事归季东升管,郑仲水书记对这个项目很重视。

那天的汇报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会议结束后季东升留了一步,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向郑仲水单独做了汇报。

“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郑仲水有些惊讶。

季东升说:“我也吃惊呢。我亲眼见的,像是时日无多。没想她又缓过劲来。”

“她到这里单纯洗温泉,还是为了海湾那三千亩地?”郑仲水问。

季东升怀疑:“如果来谈项目,姓蔡的怎么没到?”

“如果不谈项目,她找你做什么?”

季东升表情认真:“我的身体不错。”

郑仲水不由得笑了,即批准季东升下午赶去见欧阳琳。由于省长将到本市视察,郑仲水需要陪同领导,不能马上去看望欧阳琳,因此委托季东升代表市委、市政府以及他本人对欧阳琳表示亲切慰问。郑仲水准备另外安排个时间请欧阳琳一行吃饭。

“这一点你把握。”郑仲水特别交代,“什么时候合适,你告诉我。”

季东升明白郑仲水的意思。欧阳琳来了,郑仲水作为本市第一把手,一定得见一见。但是如果欧阳琳在会面中提出要求,例如三千亩不够,需要增加到六千亩,郑仲水怎么回答呢?这就需要一个缓冲,让季东升先出面见欧阳琳,摸一下底,尽可能了解对方意图,有助于郑仲水应对。

当天下午季东升匆匆上路。

这时已是春末,四个多月前在医院病房匆匆一逢,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没有任何联系。季东升从北京返回后没给欧阳琳打过电话,因为心知徒劳,欧阳琳不会接。以当时所见,季东升觉得欧阳琳似已病入膏肓,“动了一个小手术”之后,可能再也无法从那张病床上起身,真像是时日无多了,当时季东升确实由衷地感觉遗憾。他没想到欧阳琳居然挺过来了,而且再次隆重光临。

九天温泉山庄在本市属下一个山区县,离市区近百公里,两个小时车程。季东升到达时是下午五点,黄再胜在山庄酒店大堂等候。他告诉季东升,欧阳琳等人去洗温泉了,秦主任亲自带人到现场坐镇护卫,留黄再胜等候季东升。

“欧阳总裁身体怎么样?”季东升问。

黄再胜感觉,她看上去非常健康。

“给我查山庄的菜谱,不要放过一滴鸡汤。”季东升下令。

黄再胜已经再三检查过了。按照黄再胜的要求,欧阳琳一行留住期间,山庄餐厅禁鸡,不进不宰不做,以杜绝意外。如果有其他旅客提出吃鸡,可用肉鸽或鸭子等代替,对外口径是附近鸡场发现鸡瘟,因此暂禁。由于内紧外松,不好调派相关管理部门人员前来监管,黄再胜和他带来的几人把一应安全任务都兼管起来,他们不敢马虎。上次吓出一身冷汗,这次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季东升相信黄再胜肯定会特别小心,但是感觉手里依旧捏一把汗。癫痫病发作诱因很多,欧阳琳除了鸡是否还怕些什么实不得而知,而且没有谁敢去打听询问。上一回在开发区食堂,她发病之突然,程度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都超乎季东升所知,显得格外严重,比普通癫痫患者厉害得多。她的医疗保障肯定很好,总会有最好的医生给她看病,用的会是最好的药,却没能彻底解决她的疾患,可见病患之深,无法排除再次突然发病的可能,季东升免不了特别担心。他带着黄再胜去了餐厅伙房,跟山庄经理再三交代,虽然只是重复动作,还得认真照做。

他俩早早进了餐厅包间恭候欧阳琳到来。上次在开发区食堂吃饭,条件比较简陋,这一次订了山庄酒店最好的包间,一式的红木家具,环境布置一流,气派多了。与上次相同的是摆了名牌,欧阳琳的名字依然没有出现在桌上,其身份以“首长”标示。

在包间里等了近一个小时,客人终于驾到。季东升与欧阳琳在包间门边握手相逢,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也许因为刚刚出浴,欧阳琳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与此前“动了一个小手术”,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的情形天壤有别。不由得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

“欢迎。”他说,“看到欧阳总裁特别高兴。”

欧阳琳问:“你这个动作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季东升为何眯眼睛。季东升解释,是因为欧阳总裁太美丽,亮光耀眼有如太阳直射,眼珠子受不了,所以要眯一下。

“季副市长是在嘲笑我吗?”

季东升称自己发言认真负责,并非开玩笑。自从接到电话,知道欧阳总裁来了,他心里禁不住想念,不知道欧阳总裁眼下怎么样了,是不是长得更加美丽?这一见果然不错,真是喜出望外。

欧阳琳笑:“季副市长嘴上想念,脚下拖拉,把我搁在这里久等。”

季东升说:“上午有个会议走不开。地方官身上破事多,不好意思。”

“什么破事?比公猪的劳动强度大?”

季东升严肃道:“负责任地说,虽然劳动强度很大,丈母娘还是没有增加。”

那天欧阳琳情绪很好,兴致很高,一见面就跟季东升斗嘴,上了桌居然要斗酒。季东升记得她上回滴酒不沾,她说是因为心情不同。季东升即吩咐上茅台,必须是最好的,真货,交由欧阳琳检验通过后饮用,但是讲好总量控制,一瓶为限。因为茅台很贵,加上他本人吝啬小气,这么贵的酒让贵宾喝在嘴里,他痛在心里。

“你还真是。”欧阳琳笑。

茅台酒上来后,欧阳琳先尝了一口,断定此酒是真的,仅从验酒的神态看,毫无疑问她对茅台一类高档名牌酒非常熟悉,确为此中人物。她不仅能验酒,还能喝,一上场与季东升连干三杯,季东升感觉有些上头了,她居然脸不变色,就跟喝矿泉水似的。然后她向一旁的秦主任要了支香烟,点着抽。

季东升说:“五毒俱全,刮目相看啊。”

“你有几毒?”

季东升承认基本俱全,地方官嘛。他曾经抽过烟,不过现在戒了。另外暂未发现涉嫖,记录比较干净。

那顿饭吃了一个来小时,所幸始终正常,没再上演惊悚一幕,令季东升私下窃喜。散席时大约晚八点,欧阳琳还有兴致,想散步,请季副市长陪同,其他人一概回避,不要管她,发生任何问题唯季副市长是问。

季东升下令:“按首长指示办。”

欧阳琳说:“免了,我不是什么首长。”

他们离开酒店大楼,沿着温泉甬道散步。这条甬道及其旁岔支路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露天浴池,晚间尤其热闹,一伙一伙浴客四处走动,有的披着浴巾,有的光溜溜只穿一条三角裤,男男女女结伴,嘻嘻哈哈,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穿行。相比之下,欧阳琳的西装套裙和季东升身上的夹克显得过于正式,与浴池环境十分不搭。

欧阳琳问:“衣冠楚楚在这里散步是不是有些怪异?”

季东升赞同:“咱们应当光着屁股才对。”

欧阳琳笑。前方有人过来,欧阳琳往季东升身边靠,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季的臂弯里,挽着他的手臂。季东升两手本来随意插在裤兜里,让欧阳琳一挽,手臂顿时发僵。

“紧张了?”她笑道。

季东升答称不太习惯,受宠若惊。

“为什么?”

因为欧阳琳是龙种,不比此间诸多鼠辈。

“季副市长也可以变成龙种。”

季东升认真道:“我也想啊。可惜谁也不能再生一回。”

“把婚离了,到北京找我吧。”她调侃。

“这个办法不好。”

“为什么?”

因为孩子。可以舍得老婆,舍不得女儿。

欧阳琳大笑。

他们一路前行,季东升与欧阳琳闲聊,一边眼睛东张西望。欧阳琳问他看什么?他说不会遇到熟人吧?欧阳琳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季东升称自己事小,首长事大。这里可能有人认识季副市长,但是肯定没有谁认识欧阳总裁,总体看欧阳琳不必害怕。

欧阳琳答道:“我怕个屁。”

“欧阳总裁居然也会动粗。”季东升说。

欧阳琳说她同样也掌握国骂,所以别惹她不高兴。今天与季东升再逢于温泉,她有一个问题要让季东升回答:季东升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季东升表示惊讶,“我要过吗?”

欧阳琳让季东升尽管直说,不必躲藏。季东升肯定要些什么,否则不会千方百计找她,直到随身携一包毒药进了301医院。显然他对欧阳琳有所求。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在病床上不吭不声植物人一般,其实都看在眼里。”

“说吧,你要什么?”

“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季东升认真道,有些话可以在北京说,因为京城离这里够远了,旁人听不到。在这里不行,要是传出什么风声,他老婆准定听到。

欧阳琳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季东升解释,其实也没什么事。上回海湾相见,欧阳琳身体欠安,他很过意不去,之后一直考虑要去北京找她,表示亲切慰问。为什么拖了近半年才去找?因为京城太远,欧阳琳太耀眼,让他犹豫不决。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前往探访,自当准备一点见面礼,他觉得常规礼品补品都不行,金银财宝冬虫夏草之类,欧阳琳肯定不缺,收多少都不会记在心里。因此他送了一包毒药,该药名确实吓人,由他父亲根据乡间偏方配制,他父亲当过赤脚医生,用这种药治过病人。季东升确信毒药一定白送,欧阳琳不会服用,但是足以表达心意,且不花钱。

“你留的偏方医生看不懂,它是怎么回事?”欧阳琳问。

偏方用的是土话名词,所以会难倒北京大医生大教授。药有一定毒性,立足以毒攻毒,主要成分是本地山间一种老树头,因为带苦味,土名称之为苦树头。加配的两味药比较特殊,蝎子粉好说,就是蝎子焙干后碾成粉末,另一味金斗灰需要做点解释。所谓金斗是一种陶土烧制的瓮子,酸菜坛子一般,不用于装酸菜而用于装死人骨头。早年间本地民俗,人死后下葬,若干年后需迁葬,要拾掇起坟里的死人骨头,装入金斗,再把金斗埋入新的墓地。由于殡葬改革,这种葬俗现已废弃,但是荒山深沟之地,或因山体滑坡,或因开荒修路,不时发现野坟,有年代久远的金斗出土,瓮体大都破损,里边的死人骨头多已腐朽。所谓金斗灰是把捡来的金斗碎片敲碎研磨成粉状入药,利用的是古器具的碎陶片,不是装在里边的朽骨。

欧阳琳吃惊:“恶心!”

“关键是管不管用。”

那一包药后被医生拿去化验,结论是有一定毒性,不会吃死人,药效不明,建议不用。欧阳琳听从医嘱,没有吃,但是还留着药。

“现在知道底细了,回去就把它扔掉。”她说。

季东升感慨:“人真是不能说实话,我该编个好听的故事骗你。”

“我不需要故事,不管好不好听。”欧阳琳问,“除了这包药,你是不是还给我准备了另外一样东西?”

“欧阳总裁要什么?”

“海湾三千亩地。”

季东升站住脚,扭头四望:“蔡先生呢?他也在这里吗?”

欧阳琳告诉他,按照她的要求,蔡政将于明天从新加坡飞来此地。她之所以让黄再胜给季东升打电话,除了想跟季副市长散步闲聊,更为了续谈上次说好的三千亩地。这件事她已经与省里领导提了,他们会向市里发话。蔡政会代表她进行洽谈。

“妈的,这家伙又来插一腿。”季东升开骂。

“你跟他怎么啦?”

“我吃他醋。”

“不开玩笑。”

季东升问:“这三千亩地是给他要的吧?”

“怎么说?”

季东升认为欧阳琳不需要钛合金,不需要三千亩地,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如果她以往需要,那么现在尤其不需要,既不需要这块地,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为什么?”

“你有病。”

欧阳琳脚一顿站住,使劲把插在季东升臂弯里的手掌往外抽。她生气了。季东升不动声色把手臂夹紧,没让她把手掌抽出去。

“该死。”她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东升问:“我哪里说错了?”

她没回答。季东升夹着她的手掌,拖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劲渐渐软下来,脚步跟上,反应不再显得那么激烈。

季东升说:“我看姓蔡的不地道。他吃软饭,还在伤害你。”

“你知道什么。”她说。

欧阳琳承认钛合金项目确实由蔡政主导,她更多的是友情支持,如果没有她,蔡政无望成事。欧阳琳目前对这个项目确实并没有太多感觉,但是没准日后忽然会有兴趣,看身体情况吧。蔡政跟欧阳琳一家的关系很深,蔡的父亲当年是她父亲的警卫,对她父亲忠心耿耿。蔡政从小在她家进进出出,读书就业下海经商以及移民出国,做什么都靠她家关系。人家有一好,她被关在牢里的那段时间,身边的人作鸟兽散,只有蔡政肝胆,专程从新加坡回来探了几次监。

“欧阳总裁现编故事吗?”季东升惊讶。

居然不是编故事。季东升听说欧阳琳前夫的案子没有牵连她,其实并非实情,那个案子很大,连累了不少人,她也没有摆脱。当时她给从美国叫回来审查,然后收监,外界说她父亲死了,这么大的案子再没人罩得住,她和她前夫都得吃枪子。末了她的前夫判了死缓,她无罪释放。虽然没事了,案子还是让家人蒙羞,让她心头罩上永远无法消散的阴影。她不愿回到原单位,只能选择离开。她被这件事彻底摧残,原有痼疾越发猛烈,时常让她痛不欲生。那种痛苦感受,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

季东升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她的手掌在臂弯里颤抖,不仅有痛切、悲伤,显然还极为愤怒,但是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她说别看她还能在这里洗温泉,其实已经饱受世态炎凉,这里边蔡政是个例外。她不是个特别想不开的人,但是免不了会有一些时候感觉特别不好,觉得不公平。当年身边那些人,或者身世相当或者远不如她,如今一个个非贵即富,最笨的至少也心满意足,身体健康,为什么偏她经受这种遭际,而且天生有病?想来这个世界太亏欠她了。

季东升脱口骂:“真他妈的!”

“你骂什么?”

季东升骂不公平。本以为欧阳琳这种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看来不尽然。所谓大有大的难处,各有各的烦恼。龙种尚且抱怨不平,那么鼠辈呢?蟑螂跳蚤辈呢?

欧阳琳盯着季东升看:“你是在骂我吗?”

“感觉你不太应该。”

她不吭声,好一会儿才说:“有时候确实无法摆脱。”

她知道自己已经算得上得天独厚,本来她几乎拥有整个世界了,可她现在怎么啦?想到近年的遭际她常会怒从心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也许她早就应该离开,到另一个世界去投奔她的父亲和爷爷?回想当年才感觉多么美好。

季东升突然问:“你在301动的是什么手术?”

她诧异:“为什么问?”

“只是关心。”

“不需要。还是我来关心你。”

她话题一转,再次追击季东升。她说海湾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她对季东升没有留下好印象,只感觉这个地方官一脸认真,骨子里滑头。如果不是季东升跑去北京晃荡,找到医院送一包毒药,她不会再记起季东升,那也就没有本次温泉之旅。三千亩地爱谁给谁,她不必选择这里,因此季东升是咎由自取。这一次她有备而来,行前特意了解情况,才听说季东升原名“冬生”,也就是生于冬天,上大学后改名为“东升”,旭日东升,她想当面问一下季东升是否确有其事,其中原因为何?

“情况属实。原因可以理解。”季东升说。

欧阳琳称自己把季东升看得很清楚。季东升出自乡间,起自底层,没有背景,无爹可拼,年纪还轻,能够干到副市长,在时下很不容易,不是特别聪明能干,或者走了狗屎运,他肯定没有今天。虽然如他自己表述,在乡亲们眼中他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但是显然他自己嫌小,还想再往上升。他干到这个份上,上层也会有些人,不过分量可能不够,力度估计有限,因此本能地渴望得到某种顶级支持。他发觉欧阳琳有来头,与省领导关系特殊,一定打听过究竟。他到北京找欧阳琳是有目的的,意在拉关系,争取让欧阳琳在关键时候替他说话。

“我没看错吧?”欧阳琳问。

“首长讲话总是这么直率吗?”

“当时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季东升不否认,在医院见过欧阳琳,发觉她状态极差,神情疲惫,似乎已经来日无多,感觉确实非常沉重,以后也就没心思再去打扰。这一次在九天温泉意外重逢,看到她完全恢复,且变得更加美丽,确实喜出望外。

欧阳琳评价:“是真话。你感觉有机会了。”

“我并没有向欧阳总裁提出任何个人要求。”

“你现在可以说。”

季东升表情严肃:“我老婆不会知道吧?”

“不开玩笑!”欧阳琳不耐烦。

季东升依旧严肃:“不开玩笑,但是需要考虑。”

欧阳琳知道季东升在考虑什么。有的人想要一顿丰盛的午餐,但是又舍不得掏钱,指望徒手望空抓出一张免费餐券。这种人是不是有些可悲?

“欧阳总裁这张餐券比喻什么?海湾三千亩地?”季东升问。

“对我来说三千亩地算什么?你也一样。”

“欧阳总裁并不需要听从蔡政。”

“你不需要管,旭日东升对你最重要。”

这时有一群半裸浴客从对面结伴走来,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季东升与欧阳琳让道,欧阳琳把手掌从季东升臂弯里抽出来,两人站在路旁,看着浴客通过。

欧阳琳问:“我是不是把你看清楚了?”

“看得一丝不挂。”季东升说,“好歹该给我留条裤衩嘛。”

“你感觉不服?”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这个人是所谓“出身不好”,祖上世代贫下中农。当年送他上学时,父亲最大的期待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子继父业,当个乡村郎中,如父亲一般研制毒药给乡人治病,赖以养家糊口。不料他走上另一条路,到了今天这个位子,乡人都说他家祖坟有名堂。也许他与欧阳琳在海湾相逢,跟季家祖坟也有些牵扯?

欧阳琳说:“给我我要的。我给你你要的。咱们皆大欢喜。”

“我会安排谈判小组接洽。欧阳总裁。”季东升回答。

两人握别。

季东升连夜返回市区。半路上郑仲水来了电话,询问季东升与欧阳琳见面的情况,谈得怎么样?季东升报称谈得挺好,首长很亲切,鼠辈很激动。郑仲水没听明白,问季东升说什么?季东升没再重复自嘲,只问郑书记有何指示?

“钛合金这个项目不错,尽量争取吧。”郑仲水说。

“明白。”

“你们谈出眉目,我再请她吃饭。”

“明白。”

显然已经有重要人物给郑仲水打了电话,郑仲水有了明确态度。季东升需要郑仲水这个态度。海湾土地抢手,试图染指者众,大家都会找关系,郑仲水是第一把手,不少人找到他那里去。郑仲水态度明确,季东升就方便处理,大家皆大欢喜。

4

几天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次见面,事情忽起波澜。

此前一切按计划进行,并无异常。季东升从九天山庄赶回市区的第二天,蔡政带着数位随员从天而至,代表投资方与本市洽商。季东升如约接洽,安排相关部门一组人员与之谈判。按照惯例,季东升代表市政府设宴为蔡先生一行接了风,饭毕之际,季东升把蔡政拉到一旁问一件事,请他如实相告。

“上次欧阳总裁在医院做什么手术?”他问。

蔡政惊讶:“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不是去做手术,是抢救吧?”

“抢救啥呀!”

“是自杀。对吗?”

蔡政张着嘴说不出话。季东升告诉蔡政,他是从欧阳琳的话音里听出点名堂的。去年他曾率一个商贸小组到北欧芬兰考察造纸业,在那里听说,凡单身男女养狗,政府会给该狗发放补助,原因是北欧冬季漫长,阳光罕见,抑郁症高发,自杀者众,单身男女感情孤独,尤其容易发病,所以鼓励养狗以寄托情感,减少发病。北京的冬季虽然没有那么漫长,但是空气污染严重,指数太差,阳光也少,看来如欧阳琳这样有着特别痛苦感受的单身女性同样需要引起重视。

蔡政说:“季副市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你发现的?你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她?让她感觉欠你人情?”

“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

季东升让蔡政不必担心,他无意深入刺探隐情,只是出于一种关心。双方马上要就钛合金项目进行谈判,眼下他与蔡政一样特别盼望并需要欧阳琳健康茁壮。如果欧阳琳所谓“动一个小手术”的底细如他所猜,那么现在请蔡政格外注意,千万不要过于急功近利,让欧阳琳无法承受,她一旦出事,对谁都不好。欧阳琳目前还在九天温泉疗养入浴,但愿该山庄温泉中的微量元素有助于她。

蔡政一声不吭。

双方开始谈判,一谈开就发现对方有备而来,目标很明确:本市旅游节隆重开幕在即,旅游节的日程中有一个招商会,有一些重点项目将在招商会上签约,欧阳总裁与蔡政先生希望趁热打铁谈妥合作,在招商会上签下项目,让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

按照惯例,季东升为谈判小组定了调,具体谈判交由相关部门负责。时间很紧,需要谈的细节,需要过的程序很多,双方人员夜以继日讨论,季东升于幕后操控。由于领导态度明确,谈判总体进展顺利。那些天里欧阳琳一直呆在九天山庄,每日入浴,于休养中遥控谈判,季东升没再与她联系,双方只待结果最后明朗。

那一天下午,季东升在办公室接到大哥的告急电话,说父亲出事了,只怕不行,让季东升赶紧回家。季东升大惊,追问怎么回事?大哥说老人不小心把右腿骨摔断了,头部也受了伤,村里医生看过,说是必须上医院,否则有生命危险,老人死活不去,准备死在家里。季东升一听不是小事,马上交代:“大哥别急,我马上回去处理。”

季东升把手头事情安排清楚,匆匆叫车动身。傍晚回到家,一家人都围在季东升父亲的病床前,老人在床上呻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季东升看了一眼,当即打电话叫救护车,决定把老人送到市医院去。此前季东升的大哥一再劝老人去医院,老人不听,但是小儿子季东升的安排他得听,因为小儿子当大官,民要听官。

老人摔伤起因于抓漏。老人与季东升大哥一家生活,住季家老宅,老宅已经破旧不堪。数年前季东升出钱帮助大哥盖了新房,父亲却不愿意动,习惯于老宅,于是大哥一家搬到新房,父亲独自住在老宅,吃饭去大哥家,睡觉还回到老房子,两个房子相距不远,来去也方便。季家老宅屋顶破损厉害,每遇大雨,常有雨水从屋顶漏进屋子,需要不时修补,本地人称“抓漏”。前些时候老宅厨房屋顶漏雨,季东升的大哥主张请抓漏师傅处理,老人不同意,因为请师傅要花钱,且不一定能抓准,老人自己会抓漏,为什么要送钱给别人?季东升的大哥不让父亲上房,因为他患糖尿病,臭脚,行动已经不似当年。不料老人不听劝阻,今天上午天气好,老人独自搬张梯子上房抓漏,结果从屋顶摔到地上,腿骨断了,头上身上到处是伤,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老人摔了。午饭时,季东升的大哥总没见父亲过来吃饭,心生疑惑,跑到老宅看,这才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呻吟。

“他就是舍不得那两个钱。”大哥说。

此刻老人不上医院有两个原因,一怕死在那里,第二也是怕花钱。事实上季家出了个季东升,老人并不缺钱,但是早年穷惯了,至今旧习不改,本能难变。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腿骨摔断,濒临死亡。

救护车赶到时,老人已经陷于昏迷,季东升兄弟把老人抬上车,送往市医院。季东升在救护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是项目谈判小组头头打来的告急电话。

“季副市长,蔡先生这里有点问题。”那人报告。

蔡政的问题出于赔青款。谈判涉及地价具体事项时,谈判小组提出投资方应负责支付村民的赔青款,蔡政不同意,坚持零地价就是零地价。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地价是地价,赔青是赔青,两个不一回事。”

谈判人员已经提到了,但是蔡政不认同,认为应当列在地价里归零。

为了招揽重点项目落户,政府对该项目无偿提供用地,这就是所谓零地价。事实上从农民手中征用土地依然需要给予赔偿,只不过这笔钱不由投资商支付,转由政府财政开支,也就是政府拿钱买地交给投资商办项目。如果这个项目很好,建成投产速度较快,能够安排大量就业,可以产生税源,从长远看还是合算的。通常只有一些前景特别好的重点项目才能得到零地价优惠。所谓赔青款指的是被征土地上植物、农作物的赔偿。例如征用一片山地,除土地外,还应当赔偿地块上的树木,以补偿种植管顾付出的劳动。赔青款通常应当由使用这块土地的项目投资商支付。

蔡政是只老鸟,他知道征地用地的惯例,但是他坚持不出赔青款,理由是海湾三千亩地风传征用后,当地村民突击抢种各种苗木,乱石坡上都种,等着拿赔青款。这是一笔冤枉钱,他不能承担,应当归到地价里,由地方政府去统一解决。这件事于地方政府不难办,农民要求赔十棵树,可以只赔一棵,农民一棵要一百,可以只给五十,政府对农民有的是办法。

季东升说:“告诉蔡先生不要太小气。白拿了三千亩,出点赔青款不算什么,一笔小钱而已。就说是我的意见。”

救护车到了市医院,季东升的父亲被抬进急诊室,医院院长亲自安排医生检查,发觉情况不妙。相比于断腿,医生更担心老人头上的伤,怀疑颅内出血,不解决可能致命,建议马上手术。但是手术风险很大,老人患糖尿病,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严重的话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季东升说:“容我们兄弟商量一下。”

没等季东升兄弟会商,电话再至。季东升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蔡先生拒绝承担赔青款。说既然是一笔小钱,地方政府为什么不能一并处理?堂堂一个市政府,三千亩地都给了,还在乎一笔赔青款?他还威胁说,钛合金项目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定于旅游节的招商会上签约,如果因为赔青款这笔小钱节外生枝,不能按时签约,领导怪罪下来,算谁的责任?

季东升不禁开骂:“他妈的这家伙!”

“咱们怎么办?”下属请示,“他们看来不会让步。”

如果坚持,那么谈判一定破裂。蔡政有恃无恐,知道季东升无法承受破裂,因此咬住不放,大钱要赚,小钱不放,一个子儿不出,净得三千亩,空手套白狼。

季东升说:“咱们提一个办法。”

季东升的办法是退一步,如果蔡一再坚持,那么可以承诺赔青款另想办法解决,但是协议还是应当写明由投资商负责,这样对外界才能交代。

季东升用手机遥控谈判之际,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忽然醒了。他一张开眼就哆嗦着说:“不手术。不手术。”

他一定是在昏迷中听到儿子与医生商量手术,于是打点起全部精神把自己弄醒,以便说出这一句话,放弃这一次治疗。

季东升说:“爸,咱们听医生的。”

老人说:“快死了,不花那个钱。”

季东升说:“放心,不要钱。”

老人睁大眼睛看着儿子,满眼狐疑。季东升凑到老人耳边,斩钉截铁说:“我是副市长,医院是咱们家的,不要钱。”

老人闭眼又昏迷过去。季东升下决心不商量了,做手术。请医生尽一切可能治疗,需要用什么药尽管用,无论花多少钱,由他个人承担。

老人给推进手术室。季东升手机铃声又叫唤起来。

蔡政不接受季东升提出的方案,担心白纸黑字,到时候还要他出钱。如果季东升非要这么写,那么双方必须另签一个附加协议,写明赔青款最终将由地方政府背走。

季东升说:“把电话给蔡先生,我跟他谈。”

蔡政接了电话。

季东升说:“蔡先生,你把我的内裤脱了,把我的毛刮了,难道还要我鸡巴?”

蔡政大惊:“季副市长怎么可以这样骂人!”

季东升说,此刻他在医院手术室门外。这里有个乡下人快死了,劳作一生,最后舍不得花钱救自己一命。但是另一边有个姓蔡的,不费吹灰之力坐拥金山,还贪得无厌,不愿意给村民拿出一星半点。

蔡政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季东升:“你在剥夺。你剥夺我可以,不要剥夺那些人。你要鸡巴我给你,别拿不该拿的,否则早晚让人阉了。”

季东升收了电话。

接下来的发展颇具戏剧性。

蔡政中断谈判,赶到九天温泉山庄向欧阳琳报告,添油加醋。欧阳琳大为恼火,当即决定不谈了,离开。秦主任和黄再胜设法先把客人稳住,即向上级告急。郑仲水直接打电话给欧阳琳,保证事情将妥善解决,让她不要生气。郑仲水还命季东升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到九天山庄会见欧阳琳,做出解释,表达诚意,务必谈妥这个项目。

“赔青款就这么算了?”季东升不服。

“你怎么会这样?因小失大!”郑仲水批评。

季东升骂:“狗屁姓蔡的,太过分了!”

“他不是问题,欧阳琳才是。你怎么会不清楚?”

季东升承认:“是我没忍住。妈的,我就是个乡巴佬。”

“赶紧去收拾清楚。”

“明白。”

此刻季东升最需要的就是郑仲水这个电话。

季东升父亲的开颅手术已经做完,手术还顺利,人从手术台抬下来,是活的。季东升的两个哥哥留在医院照顾父亲,季东升自己匆匆离开,遵命赶往九天山庄。

到达九天时已经是晚九点,跟上次一样,还是黄再胜守在大堂等候。黄再胜告诉季东升,欧阳总裁今晚不见他,说是累了,要早点休息,明天再说。

季东升问:“蔡先生呢?”

蔡政连夜下山回市区去了,说是签约的一些细节还要商量。

“其实是怕见我。”季东升说,“我会把他按在地上,扒了裤子阉。”

“季、季副市长。”

季东升严肃道:“别紧张。开玩笑。”

确实是开玩笑而已,此刻季东升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季东升的父亲没有摔得那般严重,赔青款的谈判可能会简单得多。如蔡政所说,三千亩都给了,何必再争小钱?权衡利弊,季东升不能不悄然退让。但是不巧事发于手术室外,在乡巴佬家人之中,让季东升痛感自己是谁,无论道理上感情上都无法接受蔡政的进逼。季东升清楚自己已经无法改变谈判的结果,可以改变的只是由谁来做出决定,所以季东升在电话里拿粗话臭骂蔡政,让郑仲水出来最后拍板,这样会让季东升心里感觉好受一些。海湾三千亩拱手送给蔡政,特别还要奉送一笔赔青款作陪嫁,如此倒贴实在出格,一旦为外界所知,那可不只会被当作笑柄,肯定将饱受诟病。作为具体操办人,季东升感觉难以承受,他借着情绪骂蔡政,一来发泄对蔡政寸利必得的不满,二来也是不惜酿出一点儿事端。日后人们当会知道这个插曲,当他们质疑赔青款怎么能这么办?就此骂娘时,也许会对季东升酌情减免。

这是个小伎俩,其后果季东升很清楚:从现在起没有戏了,无论欧阳琳多么美丽,他不必再去想念,磨多少金斗灰都不再有用,你要的你拿走了,我要的不可能再有。季东升属于自作自受,想来也是天意,这一结果也许早就埋在季家的祖坟里。

欧阳琳当晚拒绝会见,着意冷淡,以示不快,尽在季东升意料之中。事实上彼此间已经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商谈,季东升前来山庄,更多的只是作一个姿态,具有某种负荆请罪意味,表明双方合作未受影响。

当夜一点来钟,季东升已经睡下,门被砰砰敲响,黄再胜告急。

“欧阳总裁房间里动静异常!”黄再胜报告。

欧阳琳身份特殊且有过“重感冒”史,她在九天温泉山庄的动静,黄再胜需要及时把握,确保安全。黄再胜在欧阳琳所住山庄六楼走廊安排了值勤人员,即便在深夜里都会按规定悄悄巡查,从不松懈。当晚午夜,值勤人员经过欧阳琳所住套间外时,听到里边有“咚咚”重响,像是物体在撞击门板。山庄套房的隔音效果相当好,屋里铺有地毯,这种情况下传出的声响让黄再胜格外紧张。当晚不凑巧,蔡政与秦主任都下山去了,黄再胜只能向季东升报告,请示如何处置。

“要不要叫她的随员起来?”黄再胜请示。

季东升说:“不急,先把情况搞清楚。”

季东升起身穿衣服,带着黄再胜去了六楼。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子站在欧阳琳所住套房门外侧耳倾听,这女孩其实是警察,黄再胜的人,姓李,在这里值勤。

黄再胜问:“小李,还有什么动静?”

女孩报告:“一阵一阵的。”

黄再胜看着季东升,等着季东升做决定,此刻只有季东升有权决定。

季东升说:“打开。”

黄再胜取出他掌控的钥匙卡开门。门被推开一条缝,无法再开,因为门后挂了安全链,门扇被牵住了。大门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

季东升在门上敲了敲,低声叫:“欧阳总裁,是我。”

连喊几声,没有回答。小李拿一支小手电筒从门缝往里照,门缝太窄,手电筒照得到的角度小,没看到什么,唯一异常的是发现地毯上丢着个东西,像是一个灯罩。

季东升下令:“把门弄开。”

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办,而且备有用具,是一支钢剪。她把钢剪伸进门缝,“嗒啦”一声剪断安全链。门打开,三人进门,开灯,厅里顿时亮堂。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和衣卧倒,身子蜷曲,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正是欧阳琳。

小李大惊:“她怎么啦!”

季东升说:“别慌。出来。”

三人火速撤退,离开房间走到门外,把门掩上。季东升在走廊上指挥,命黄再胜立刻安排应急,叫一部救护车赶到山庄待命,以防万一。不要说是谁出了什么事,只做应急准备,如果欧阳琳自己缓过劲了,那就不往救护车上送,也不说明原因。黄再胜带来的人都叫起来,在各自房间待命,以备一旦有事,但是同样暂不做说明,以防消息扩散。其他人员目前一律不要惊动,视情况变化再说。

“小李跟我进去。”季东升说。

此刻不能把病人独自丢于房间,必须有人随时观察监控,以防万一。季东升副市长无可逃避,必须挺身而出,勇挑重担。欧阳琳对自己的疾病非常忌讳,她一旦发病,处理不好会成为一个事件,有如上一回海湾状况。因此季东升必须亲自在场照料安排,及时做出决定,日后查究才能无可指摘。

或许这还是季东升的又一次机会。

季东升把小李留下,作为助手,两人再次推门走进套房,回身把门关上。欧阳琳依旧蜷曲于地毯上喘气,处于癫痫发作的间歇时段。她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头发蓬杂,身上衣物零乱。她穿的正是几天前与季东升在温泉山庄甬道散步时的西装套裙,地上丢着本书,是英文的。旁边倒了一支落地灯,灯罩滚得相当远。估计她是坐在厅里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看书时突然发病的,当时她还没换上休闲服装,还没打算休息,癫痫说来就来,猝不及防。几天前她把手插在季东升的臂弯里调侃他,显得生机勃勃,格外漂亮。现在她蜷曲于地,人事不省,惨不忍睹。

季东升和小李都不是医护人员,此刻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欧阳总裁独自与病魔相搏。季东升让小李去洗手间拎一把热毛巾,两人蹲到欧阳琳身边,为她擦脸,洗掉她嘴边的白沫。不料就在那一刻她再次发作,反应极其强烈,她的右掌一抓,指甲从季东升的脸颊抠过,季东升顿觉左腮火辣辣一片,有如头回海湾见面时手臂上的感受。季东升丢下毛巾,抓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双脚用力踢到墙壁,整个人弹起来,把季东升撞倒于地。季东升的身子砸到茶几,茶几的茶盘翻落,茶壶茶杯满地毯滚动。

那个场面很混乱,无可奈何。

季东升跑进洗手间找家伙,里边没有合适的,用得上的只有浴巾。季东升把两条浴巾都拿出来,让小李帮忙,手脚并用压制翻滚于地的病人,设法用浴巾包裹她。病人口沫四溅,拼命挣扎,浴巾不够用,季东升把里屋床上的被子也搬出来,使出吃奶之力控制病人反抗,终于把她连手带脚彻底裹住。桌边电脑的网线和电源线被他们抓过来,结成临时绳索绑在被子外边,欧阳琳被绑成一捆有如粽子。

小李站在一旁发抖,吓坏了:“季副市长,这是,这是干吗?”

季东升喝令:“不许在外边说。绝密。”

季东升如此照料病人并非无师自通,他的灵感出自父亲。小时候他曾听父亲说过,刘二姑羊母形发作时特别可怕,撞得头破血流,家人怕她撞死自己,用绳子把她捆成一粒粽子。季东升土法上马,用这种左道旁门捆绑欧阳琳,传出去那还了得,所幸没有无关者围观,不致酿成重大问题。欧阳琳发病之际神志不清,无从自知,小李受过训练,知道怎么闭嘴,只有季东升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坐在房间里,看着欧阳琳在她的包裹卷里痛苦不堪地挣扎,其状惊心动魄,而后渐渐趋向平静。

5

几天后,钛合金项目签约仪式如约举行,签约过程顺利,波澜不惊。

海湾三千亩地尘埃落定。当天下午欧阳琳一行动身离开本市。

季东升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收费站。车在路边停下,季东升下车招手,主客就此告别,季东升知道对方不会停车,一如既往。却不料这一次欧阳琳的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还走下轿车与季东升握手告别。

“欧阳总裁客气了。”季东升说。

欧阳琳看着季东升的左脸颊,那里的几道抓痕还清晰可见。

她问:“季副市长,我没欠你什么吧?”

季东升一脸认真:“欠了。”

“需要什么你说。”

两人站在路边谈了一小会儿。季东升告诉欧阳琳,他有件事情需要麻烦欧阳琳帮助,本来打算另找机会到北京再说,欧阳琳这么关心,特意下车询问,不如就在这里直截了当相求。上一次他到北京找欧阳琳,确实有些个人想法,希望能建立一点关系,他这样的人很需要这种关系,当时想法比较简单。现在情况发展了,他自知不能有更多想法,只能大胆提出一个具体请求,盼望得到欧阳琳支持。钛合金项目的协议现已签下,从协议签字到项目确定还有若干环节。欧阳琳不顾劳累,为这个项目已经做了很多,接下来希望她保重身体,放手一点,不必再耗费精力亲自过问剩下的事情。

欧阳琳问:“要我都交给蔡政吗?”

“是的。你把它交给蔡先生,把蔡先生交给我。”

“你要干什么?”

季东升告诉欧阳琳,那天深夜在九天温泉山庄,他坐在欧阳琳身边,看着她与病痛相搏,直至沉沉入睡,那时候他想了很多。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人也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能没有欠缺,有的人苦于疾病,有的人则受制于心病。人活在这个世界要明白自己是谁,自己需要什么,在乎什么。例如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在乎挨骂。他离开乡村已经很远,本以为已经刀枪不入,到头来才知道自己远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他心里还在乎一些东西,不想在人们那里留下一个骂名。这种骂名绝不是个把小伎俩可以轻易摆脱的。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季东升说,如今地方官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多办法,包括左道旁门。事到如今,欧阳琳对蔡政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多管了。只要欧阳琳不再出面,他能让蔡政乖乖把三千亩地拱手交还,赔青款之类问题将随之烟消云散。这是他真正需要的。

欧阳琳面露惊讶:“你真是直截了当啊!”

“我不滑头,希望得到理解。欧阳总裁不需要这三千亩地。”

“我要。”

“你最需要的是治疗。你病得很重。”

欧阳琳的眼中顿时腾起气恼,紧盯着季东升一声不吭。

“我很关心,很同情。真心实意。”季东升说。

她转身走开。

季东升站在路旁,看着欧阳琳走到轿车旁,头也不回,拉开车门躬身上车。夕阳照在她身上,她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精致而美丽。

季东升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他有个感觉: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两个月后,欧阳琳突然发病,猝死于北京寓所。

钛合金项目寿终正寝。

原载《山花》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寂荡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等,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

创作谈:关于鼠辈

杨少衡

我在这部中篇小说里写了一个季东升,小说主人公虽出自贫寒,自嘲鼠辈,其实早已是个地方官,职位不低,在他的乡亲们面前已经大到天上去了。此人自认为很聪明,但是在某些时候某些人面前,不能不自认“鼠辈”。在小说里我让季东升遇到一个棘手难题,牵涉到众人瞩目的三千亩地。有一位光彩逼人,来头很大的女子率一个投资团队挟强劲势头突然光临。该女子与其合作的外商以一个投资数十亿,未来可能发展到上百亿的大项目要这三千亩地。季东升作为负责招商的地方官员奉命与之接洽,他亦真亦假抵挡周旋,让对方大为反感,被责为“滑头”。地方官员对大人物大项目本应满含热情,为什么反其道而行?原来此人早有经验,一眼认定此中有诈,所谓大项目类同骗局,目的只在空手套白狼圈下那三千亩宝地。

小说里写的这类故事在基层不时有见,于今不算稀罕。以往我屡听朋友熟人谈过类似故事,很有些感慨,却没想过以此做小说。前些时候有一位朋友找我小坐,该朋友在基层任职,刚刚接待过一位派头十足的贵人客商。该客商有一个项目,大而可疑,却又背靠权势,来势汹汹。我问朋友此事如何处理?他告诉我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就拖,等时间来解决。聊到深处,我忽然有所感觉,所以写了这部中篇。我感觉这个故事可以反映当下基层一些现实状况,但是仅仅表现这个似乎不够,因此笔下注意点更多地放在小说主人公季东升身上,试图于此有所深入。

小说中,季东升发现所谓“钛合金”项目虽然有诈,女子其人却不假,出自高层,是季东升所称的“龙种”。这种人不好得罪,但是季东升又不甘心把三千亩地拱手相让,有如一只老鼠舍不得捕鼠夹子下一粒香喷喷的炒花生米。我们都知道老鼠虽然个小,却是一种很聪明的哺乳动物,它们很会汲取教训,知道怎么去发现哪里有危险,如何提防捕鼠夹,同时它们又小心小眼,十分珍惜食物,舍不得浪费。面对困境之际,季东升既想看住那颗花生米,又要让自己不被夹子夹住。他竟然还另有奇想,希望进而从博弈中寻求突破,把所遇到的难题变成天赐之机,为自己开辟一条路。于是围绕着海湾三千亩地,季东升多方施展,事情一波三折,忽而警报拉响,忽而意外平息,然后季东升自己又把事情搅起,再一步步走向其权衡选择的最有利结局。最终季东升却亲手毁坏了这个结局,表面上是因为一笔赔青款,深层原因在于他心里的一种情感,他自嘲的“鼠辈”情结。

这个季东升算什么?是不是格局不够,鼠目寸光,难以超越自己的局限?这可以是一种理解。作为作者,我则试图从另一方面加以琢磨,这就是该同志对自己的认知。显然这位季东升还记得住自己是谁,某些情况下不免有所摇摆,要紧时刻却能够听从内心的价值认定。这个人其实不错,别把他真的当成鼠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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