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
2013-04-29钟求是
一
叶白承认,自己见到孟爷的第一眼,心里有一种迷路的感觉。又不是走着路,却觉得丢了方向,这就有些特别。
那时的叶白是个刚出校门的新人,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着杂役,同时抽空与章一德练习恋爱。一天晚上,章一德得了朋友号召,说一块儿到西湖边去占领酒吧,她跟着去了。去了一看,是一家唤为“开始”的酒吧。名号有趣,布局也沾些艺术,大厅四周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于是在撒哈拉沙漠风光的下面,他们一伙男女凑成一圈,一边喝着酒茶一边聊闲话。闲话太碎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聊了两杯茶工夫,叶白渐渐觉得没趣,便起身去看照片。她顺着大厅一路晃过去,看到了恋爱的犀牛、黑人的拳头、变形的挂钟,然后在一张人体照片前停下来。
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胴体,脑袋使劲后仰着,显出脖子的光滑,胸部丰满而且奔放,腹部则恰当地收进去,有一种潜伏的欲望。叶白看了一回,心里有些不舍,又细细看一回。正凝着神儿,旁边沙发里站起一个高挑身子,把一张脸搁到她的跟前。叶白差点吓一跳,稳住眼睛,见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那脸儿挺老练,先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叶白恍惚一下,听见对方说:“这照片好吗?”叶白不明白似的瞧着对方,点点头。对方说:“好在哪里?脖子、胸部还是小腹?”叶白不吭声,脸上却忍不住一慌。对方轻轻笑了,说:“你的样子真可爱。”又说:“你刚才看照片的样子也可爱。”叶白不习惯听一个陌生女人这样说话,便让自己做个笑脸,转身要走。那陌生女人挪一下身子挡住叶白,静了脸慢慢地说:“我喜欢照片上的脖子,那么修长,啤酒洗过似的。”叶白一低头,从旁边走了过去。
回到座位的叶白有点蒙,喝了好几口茶似乎才转过神来。同伙的男女还在遛话儿,房价蹿高明星艳照中东战争什么的,不时造出没头没脑的笑声。叶白的心神儿却留不住,悄悄去想刚才那个女人。该女人有点特别哩,身上沾了些霸气,霸气中又有些孤独。说她孤独是有理由的——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手指夹着一支烟,茶几上放着一只酒杯。那酒杯里应该盛着啤酒吧,因为她认为照片上的脖子啤酒洗过似的。叶白又想一想,发现拿不住她的模样,方才眼睛有点躲,没好好看她的脸呢。
叶白起了再去看她一眼的念头。遇上一个别样的女人,却没把她的脸瞧清楚,这说不过去的。虽然只隔小小一会儿,但先前自己没有准备,心里仓皇,现在她已稳定住,能够应付了。再说洗手间就在那边,正好可以打个掩护。
叶白这么想着,便离了座位,向洗手间走去。经过那女人时,她给出一眼,沙发上已没了身影,只卧着一件白色衣裳,此外茶几上还搁着两只酒瓶和一只空的酒杯。叶白迟疑一下,没让脚步停下,径直走向洗手间。进了洗手间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便意。她只好站在洗台前,慢慢洗了手,又弯腰净一净脸,待抬起头,旁边水龙头已多出一个身子。那个身子映在镜子里,分明是叶白要找的那位女人。那女人瞧着镜子里的叶白,不吭声。叶白瞧着镜子里的女人,也不吭声。过了几秒钟,那女人先松了脸,带点儿醉意说:“又遇到了,有趣!”又说:“能给个名字吗?”叶白犹豫一下,说:“我叫叶白。”那女人说:“叶白?你的脖子果然白,跟那张照片有一拼呢。”叶白一愣怔,发现自己的手已抚住自己的脖子。那女人从镜子里撤出目光,转过身子看着叶白,然后慢慢抬起右手。叶白紧着身子,以为那只手要接近自己的脖子。但那只手掠过脖子,在她的眉尾处轻轻弹了两下,擦去沾着的水珠。叶白眨一眨眼,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微微红了。好在这时又有人进来,叶白醒了似的,快着脚步出了洗手间。
现在叶白捉住这女人的模样了。她有微暗的皮肤和高挺的鼻子,眼睛有点散漫又有点侵略,身韵也不错,有一股放开又收住的味道。这味道不容易说得清楚,但叶白到底还是喜欢的。又因为这淡淡的喜欢,叶白觉得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不好,太孤单了。她让自己过去招呼一声,把她叫到这边一起饮酒聊话。当然,这只是个想法,叶白知道自己不敢的,她不是个大胆的人呢。
同伴们还在制造无聊的气氛。章一德平常比较节约话语,但现在把脸喝红了,开始发表关于爱情的看法。他说几句什么,大家就咕咕咕地笑。他又说几句什么,大家收了笑,把眼光移过来放到叶白脸上。叶白赶紧修补一句,反而又把大家逗笑了。笑声中,叶白的脑子还是开了小差。她想,那女人一个人在那儿能呆多久?一直坐到深夜里去吗?她又想,也许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不然显得太单薄了。
叶白的预感是对的。时间近着十二点,同伴们收起热闹,埋单出来。到了门口各人散去,叶白随章一德上了一辆顺路小车。开车男生一晚上未敢喝酒,有点沮丧,刚发动车子,灯柱里闯进一个踉跄的女子,一边晃着手臂一边说着什么。男生摇下车窗,听明白了,是说让捎一段路。男生说:“我不认识你为啥要捎你?”那女子说:“因为我没车子。”男生乐了,说:“这算他妈什么理由,我又没喝醉。”那女子说:“可是他妈叶白在你车上,我是她的朋友。”男生转过脑袋问叶白:“这儿有个酒妞儿,是你的朋友?”叶白让自己点了头,说是的。
那女子上车坐到副驾位置,说声谢谢,又说了住址,便半醉似的睡去。但她的睡并不深入,在车子快拐弯时总能醒来,用嘴巴指出方向。章一德挺好奇的,悄悄问叶白哪里来的这么个朋友。叶白撒了个小谎,说是以前旅游时认识的,刚才遇到了。
到达一个旧式小区,那女子说:“就是这儿了。”又说:“叶白你最好别送我,我自己能上去的。”章一德嘿嘿笑了,低声说:“这是醉话,最典型的醉话,你扶她一把吧。”叶白便下车架住那女子的胳膊。胳膊架住了,脚步仍是摇晃的。摇晃的脚步引着叶白进了一个楼门,爬上几段梯阶,在四楼一扇门前停下。叶白说:“你到家了,我走啦。”刚转身走几步,听见那女子掏出的钥匙“啪”一声掉到地上。叶白只好返回,帮着她开了门进去,又摁开卧室的灯,准备将她的身子送到床边。
一个小意外赶了过来,叶白毕竟瘦弱些,当她将手中的身子扶到床上时,那身子撑不住似的往后一仰,顺势把她带了过去。叶白身子突然就到了那身子的上面,两张脸一下子挨得很近。叶白赶紧闭上眼睛,一弹身子想离开,却被对方的两条胳膊箍紧了。叶白说:“放开我!”对方说:“我要说一件事儿!”叶白说:“你醉了!”对方说:“我没醉!”叶白睁开眼睛,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那眼睛是蒙眬的,又是清澈的,像淡雾下的水面。叶白说:“你……你要说什么?”对方说:“我想想,你得让我想想。”叶白说:“车子还在下面等着呢!”对方说:“我想起来了,在酒吧里我问了你名字,可你没问我的名字。”叶白说:“你……可以不告诉我。”对方说:“我得告诉你,我叫孟娅。”对方松了胳膊腾出一只手,又让一根手指戳出来,拐到叶白脖子上轻轻地一笔一画,写出孟娅两字。对方咧嘴一笑,说:“你也可以叫我孟爷。”她的手指继续在叶白脖子上滑动,写下孟字,又写下爷字。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是章一德的催促。叶白抽身下床,使劲吸一口气,然后不说一句话出了门。走在楼梯上,叶白用手捧住自己的脖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点想哭。
叶白知道自己喜欢女孩是在大三那年的春天。那学期有一门外国电影鉴赏选修课,每周看一部欧美电影。有一天,教室银幕上出现了两个男人的恋情,爱意长久哀伤,再加上肢体纠缠,看得不少同学暗暗心跳。老师点评说,看这种电影就像一个人用手轻轻抚摸你的脸,然后突然打了你一拳,很有痛的力量。老师又说,上帝手里有许多东西分给世人,有的东西分给多数人,有的东西分给少数人,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份适合自己的东西,包括情爱。叶白在心里找反对意见,一时却不容易找到。她只好对自己说,两个男人的身体粘在一起,使劲挤出汗水,总归是不美的。
过了两日,寝室里一位淑女来了老家表姐,表姐个儿不高,却携着一身肥肉。淑女便把床位让给表姐,自己来挤叶白的被窝。这天夜里,叶白和淑女相向而卧,淑女雪白的脚掌近在叶白的眼前。叶白瞧着那脚掌,觉得巧软可爱,用鼻子一吸,都能闻到香爽的气味儿。叶白很想捏一捏那脚掌,又有些不敢。等熄了灯,那脚掌一动,不留神触到叶白的乳房,一阵酥麻的感觉随之窜过她的全身。叶白新奇地慌乱,慌乱中闭住眼睛压着呼吸,只想留住那种感觉。
下一天叶白在电脑前做作业,想起昨晚,便打几个字在百度里搜索,不想相关的文字汹涌而至,尤其一个大牌网站还建有专门板块,板块里分设“左岸心情”和“右岸心情”。叶白看了十分钟,才明白“左岸心情”属于男人们,“右岸心情”则分配给女人们。叶白撇下作业,在右岸溜达好半天,看到了种种心情。这些心情或者惊涛拍岸,或者小桥流水,说的都是一个女人滋润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那天叶白觉得自己脑子里开了一扇门。她把时间往前推,推到初中。初中时有位历史老师,姓白,长得也白净端正,同学们私下管她叫老白,叶白因为自己名字里也有个白,便在心里唤她为白姐姐。每回白姐姐上课,叶白的思想总喜欢开小差,一不留神就从历史事件里溜出来,跑到老师的脸面、头发和衣服上。下了课发现课本上有些事儿不明白,又追到教师办公室,慌着嘴巴问白姐姐。待放了寒假,时间不算太长,叶白却觉得一个世纪不见白姐姐了。除夕之夜,新年的钟声一响,她捧着电话磕磕绊绊向白老师问好,听筒里白姐姐的声音让她差点掉下眼泪。可惜到了新学期,白姐姐不打招呼突然结了婚,又很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这让叶白懊丧了不少日子。进入高中,别的同学跟踪流行歌曲,嘴里天天蹲着几个巨星名字,叶白却不一样,跟着外婆走近了越剧。不过外婆喜欢的是唱腔,叶白着迷的是演员,具体地说,是小百花越剧团的一位小生演员。你想呀,一个漂亮女孩子,站在舞台上却抖着英气,生出一百种仪态,这多有趣啊。叶白悄悄攒着零花钱,一有那小生的演出就追着看,即使有一堆作业也先丢下不管;又买了影像碟片,得了闲心便专挑小生的段落看。这种情况一直进行到高三,因为高考住进学校,她才不得不收了心。
回想起来,这些事儿都是朦胧中的动情,就像厚土下的水眼,没有挖开,不知道那里另有一片湿润。或者说像雾中的对岸,似远又不远,若能找到一座小桥,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走到那儿去的。知道了这一点,叶白又伤感又慌乱。伤感的是瞧见了自己的秘密,为以前的心念找到了注解。慌乱的是有了此发现,心里反而失了秩序,有一种怕被别人识破的不安。
那天,叶白在电脑前傻傻坐了大半日。
不过叶白并没有被自己吓住。说到底,啥事都是有深有浅的,她不认为自己在此处会潜得很深。接下去的时间,撰写论文、毕业实习挤进日程,也将心思分走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在大四那年,日子里还出现了章一德。
章一德以前也在中文系读书,不过比叶白高了三届,就是说,俩人在一幢教学楼里呆过一年。一年的时间数一数不算少,但新生和老生的日子毕竟不一样,俩人间连目光都没打过一眼。之后章一德毕了业东碰西撞,最后在一家休闲杂志落下脚。在休闲杂志混着并不闲心,近了年末有兜售任务。那天章一德到母校碰碰运气,走过几个寝室后,不知怎么拐进叶白的房间。叶白和一位室友午饭后正在闲话,对推销上门的杂志不感兴趣,但对同学长辈不能不客点气。于是章一德有机会在房间里呆上二十分钟,发表了一些闯荡社会的感想。二十分钟后,章一德走人,叶白也背着书包去了图书馆。到图书馆坐下掏书时,叶白发现书包里多了一只手机。叶白挺纳闷,打开手机研究一会儿,才知道是刚才推销杂志的学长丢失的。她不明白手机怎么溜进书包的,又担心那学长会不会着急,当然也琢磨如何将手机还回去。这些杂念让她分了心,看书效果也打了折。到了傍晚走出图书馆,手机铃声响起,叶白赶紧接了,听出是失主的声音,只是那声音不显一点儿急,反而有准备似的约定交付手机的时间地点。在那一刻,叶白忽然省悟自己走进了一个圈套。
叶白就这样被拉扯进一场恋爱。以后日子里,章一德对叶白说过许多话,一见生情,只恨没有早日相遇什么的,但叶白明白,自己对章一德的好感,实在是觉得他比较好玩。把一次无趣的杂志兜销变成浪漫的爱情阴谋,这是需要一点娱乐精神的。此外呢,如果愿意追究点什么,那就是她似乎隐隐地要证明,自己是可以接受异性爱意的。
此后的时间行走得挺快,叶白毕了业又混上了工作,生活比预计的要简单。生活一简单,思想也跟着简单。她每天上午去单位,傍晚回家,晚上主要是翻翻闲书或者陪父母看看电视,有时也等待章一德的召唤,然后出门去花掉一些时间。这样的日子算不上鲜活也没啥不好。但现在,就像书包里突然溜进一只手机一样,她的身边猛然靠近一位女人。这位女人把她搁在记忆里的东西点醒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日子会不会拐个弯儿。
二
拐弯儿出现在两日后的周五。那天下午叶白在单位忙完手头的活儿,刚好挨着下班的点儿。她看一眼窗外,天空淡着,不知啥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叶白就想,一个下雨的周末能干些什么呢?还没给出答案,手机“嘟”了一声。她以为是章一德的召唤短信,摁开一瞧,显着一个陌生号码,文字却是亲昵的:嗨叶白,我在楼下等你,一块儿吃饭。叶白愣了愣,手机又跳出一条短信:忘了落款啦,我是孟爷。叶白心里紧一紧,又慢慢松掉,想:这个孟娅,果然找上门了。又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单位和手机号的?
叶白拿了手袋和雨伞坐电梯下楼。电梯门打开,她看见孟娅站在厅堂的旁侧,架着胳膊一边抽烟一边散淡地张望。离开了酒吧和醉意,她的样子变得日常多了。叶白走过去接住她的目光,客气地说:“你来多久了?来了为啥不上去?”孟娅一笑说:“懒得上去,再说等在这儿更像是约会!”叶白哑一下嘴,心想这口气有点痞呢。孟娅掐了烟,说:“到你这儿本该你供饭的,但我答应在先,只好我请了,你在附近找个馆子吧。”叶白说:“你这么一说,还是我请吧。”孟娅说:“哈,这变成我蹭饭来了,不光蹭你饭,还得蹭你雨伞。”孟娅摊一摊手,表示自己没带雨伞。
两个人一起走入雨中。孟娅个子高些,将伞把接到手里。雨伞不够大,好在只是雨丝,两个身子不用挤得很紧。走了片刻,有短信响起,叶白掏出手机看一眼又关掉。孟娅说:“是你那位男友?招呼你去吃喝吧?”叶白点点头。孟娅停下脚步,说:“我比他先到,你挡了他!”又说:“现在就回!”叶白抿一下嘴巴,往手机显屏上摁字儿。孟娅侧身举着雨伞,眼睛正好停在叶白的耳朵和脖颈上,等了一小会儿,叶白将短信发出。
俩人又走一段路,进了一家餐馆。虽然是周末,但大约因为下小雨,吃客不显得多。俩人在靠窗的小桌前坐下。叶白让孟娅点菜,孟娅也不客气,对着菜谱报了几样菜,然后说:“喝酒吗?”叶白说:“我不喝,你喝吧。”孟娅说:“可你那天泡酒吧的。”叶白说:“在酒吧我也只是喝茶。”孟娅就笑了,说:“真是个乖孩子!”又说:“你不喝我也不喝,咱们喝茶!”
菜上来了,俩人慢慢吃起来,同时让嘴巴说一些话。孟娅说:“先问个小问题,我突然找上门来,你吓一跳吧?”叶白说:“这倒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孟娅说:“好奇什么?”叶白说:“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孟娅说:“除了这个,这两天你有没有走点神儿,譬如记起一个叫孟爷的女人?”叶白放下筷子,坦白地说:“有的,你是个有趣的人,用两天时间是删除不掉的。不知为啥,我还觉得咱们会再见面的。”孟娅说:“这样就好。”她掏出一支烟“啪”地点上,挺猛地吸一口,说:“你相信前世吗?”叶白摇摇头。孟娅把一溜儿烟雾吐出,说:“你不信我信,人是有前世的。前世的缘分未完,会续到现世来。前世的记忆也会部分地继承下来,存在脑子的角落里,只是自己不知觉而已。”孟娅又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在酒吧里见到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你的脸,是你身上的气息让我觉得不陌生。”叶白轻轻笑了,说:“似曾相识?在大学里,男生开始追女生时也常常用上这句俗话。”孟娅说:“你觉得我的感觉不靠谱?可你为啥也认为咱们还会见面呢?”叶白想一想说:“因为我有个判断,你一旦抓住了什么,不肯轻易放手的。你好像是这种人。”孟娅咧嘴笑了,说:“知道这两天我在干什么吗?”叶白不吭声,看着她。孟娅说:“昨天我一整天在找你,可你像一股烟飘在空气里,什么信息也没留下。后来我想到了那个开始酒吧,既然开始酒吧是你我开始的地方,我应该到那儿碰碰运气,结果居然在吧台看到一个手机号,是你朋友订位时留下的。”叶白说:“不是我朋友,是我男友的朋友。”孟娅说:“不管是谁朋友,如果你是狐狸,这朋友就是狐狸尾巴。”叶白马上说:“这比喻不好,我可不是什么狐狸。”孟娅乐一下说:“如果觉得不好,那这个比喻作废!”又说:“接下来到了今天,知道我今天干了点什么吗?”叶白心想你别卖关子嘛,还没说出口,孟娅说:“我今天逛了一下午商场,买了这个。”她扭身从手袋里掏出一只蓝色小锦盒,打开了搁在桌子上——里面是一条乳白色的玉珠项链。
叶白疑惑地看着孟娅。孟娅说:“送给你的。”叶白急了说:“为什么?”又说:“咱们还不到送这种东西的情分。”孟娅说:“我不管什么情分不情分,前天晚上我见了你的脖颈,就觉得应该配一条合适的项链。”叶白说:“我不要!”孟娅说:“这项链不贵,就是看着合适。”叶白静一静脸,瞧着孟娅的眼睛说:“你要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孟娅说:“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见了你,我就想照顾!”叶白说:“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孟娅说:“只要一眼最多两眼,就瞧出来了。你遇到了我,你躲不掉的!”叶白慢慢丢口气,说:“你是个有趣的人,但有点霸道。”孟娅说:“霸道?呵,算是吧,我是孟爷呀!”
俩人来回一番嘴舌,未能落实项链的归属,倒把暗隐的东西挑开了一个口子。口子不算大,却让人明白了。孟娅问叶白以前有没有这方面的经历。叶白把朦胧动情的历史说了。孟娅说你这些只能算是在河边行走,脚丫子打点湿呢。叶白就定住眼睛探究地看着孟娅。孟娅一笑,说:“你想淘点儿见识,明天跟我去聚聚人吧。”她吃了一口菜,才解释道,这个城市其实挺活络的,在网上就有不少拉拉QQ部落,如果明天不下雨,自己所在的QQ部落会有个郊游活动,先骑自行车,再爬龙井山。她说:“放心吧,你把自己丢到部落人群里,会抓到一大把开心的。”
被这么一说,叶白真有点开心了。又因为开心,她同意把项链收下,但声明只是暂时保管,不会挂戴的。她说:“我想戴的时候才会戴上。”又说:“或者哪天你对我不高兴了,我就还给你。”
下一日天真变好了,空气中有一股开朗的气息。叶白按约定时间到公交站,租了一辆公共自行车,然后站那儿等孟娅。不一会儿,孟娅也骑着自行车到了。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蓝色运动衫,看上去比较绽放。
两个人驮着兴致向西湖方向骑去。正是晚春时节,路道边的树枝还鲜绿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形成斑斑点点。在斑斑点点里穿行,脸面便一闪一闪,有一种被按摩的感觉。
集合的地点在植物园。两个人拐来拐去,穿过莫干山路、文三路、保俶路,进入北山路。叶白很久没骑自行车了,脚力有点跟不上,渐渐慢了下来。转过一个弯,她看见孟娅的身影奋力远去,越骑越小。叶白有些气馁,让自己停下。很快孟娅又出现了,她的身影漂移回来,由小变大近到眼前。孟娅喘口气说:“怎么啦?”叶白说:“骑不动了,歇一会儿吧。”孟娅说:“同意!”
两个人推着车子靠到路边,恰好过了苏小小墓,往前走几步,便是苏堤的进入处。一眼望去,湖水中托起一大片荷花。荷花蓬蓬勃勃,阔大的叶子包围着娇小的花朵。有人在拍照,有人站在岸边指指点点。叶白突然说:“孟娅,咱们不去集合了行吗?”孟娅说:“什么意思?”叶白说:“我怕我爬不了山,咱们在这儿玩不也一样嘛。”孟娅说:“你主意改得倒挺快!你不是想去见见她们吗?”叶白说:“那是一小时前,也许是半小时前,可是刚才骑着骑着我就不想见她们了。”孟娅说:“为什么?”叶白说:“见到她们,我马上会收到一大片审阅的目光。我又不是文件,给那么多人审阅干什么?”孟娅呵呵笑了,说:“原来你不是怕累,你是胆小怕生。”叶白说:“我就是胆小怕生。”孟娅不再说什么,掏出手机给集合地打了电话。
俩人把车子推进苏堤。这个季节的西湖游人自然不少,但比起白堤,苏堤还算清静,道路两旁的树枝使劲挤向中间,构成了一条绿色通道。俩人边走边张望,想找个地方坐坐,但所有的椅子似乎都不肯空着。俩人只好将车子驻在一棵树下,孟娅靠着树干开始抽烟,叶白则坐在坐垫上让双脚轻轻荡来荡去。荡了几下,叶白想起心里存放的话,便说:“有句话问迟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孟娅说:“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叶白说:“你呀像公司白领,或者美术教师,或者女人用品推销员,或者无所事事的啃老族,可是似乎又都不像。”孟娅说:“挺有想象力的……你怎么猜我是美术教师?”叶白说:“因为你喜欢用手指在别人身上划来划去。”孟娅乐了说:“你有点说对了,我是用手划来划去——我搞服装设计呢。”她补充说:“我是一个不成功的服装设计师。”
孟娅用比较节约的口气介绍了自己:在一个县城里长大,中学文化课成绩一贯欠好,由于欠好就考了美术,混进服装设计专业。后来又到英国呆了两年,怕父母凑学费太累,就提前回来了,现在一家不大的服装公司做设计师,平时上班不太严谨,只要按时交出设计稿便可。孟娅说:“我交出的设计稿老被退回,然后改来改去。这几年弄成了几款女装,但没有一款在市场上特别走俏的。”叶白说:“在国外呆过,现在又混得不得意,怪不得你身上有股颓废的气味儿。”孟娅说:“服装设计本来不是我的喜物,只是当年课本成绩比较羞涩……成绩羞涩是因为我那时有些心不在焉。”叶白说:“为什么心不在焉?”孟娅说:“嘿嘿,我爱上了一个男同学的姐。”叶白哇了一声说:“你这么早就干那种复杂的事儿呀。”孟娅说:“那姐弟俩只差一岁,都在我们学校上学。我天天跟弟弟在一起,其实奔的是那姐姐。”孟娅说:“他们家离学校远,每天放学,那弟弟会骑自行车驮着姐姐。我家离学校近,可我也买了一辆自行车随在他们身边。为了表示自己车技不错,我有时还双手放开车把,做出傻酷的样子。”孟娅又说:“因为信任我的车技,那姐姐有几次坐到我车子的后座,她终于搂了我的腰,把体温加到我的身体上。那是我幸福的时刻,我能把自行车骑得飘起来。”叶白说:“后来呢?”孟娅说:“那姐姐早一年上了大学,开始还给她写过几张明信片,慢慢就没了联系。”叶白说:“说了半天,你也只是暗恋了一回,跟我一样嘛。”孟娅说:“不一样,你只是朦胧的喜欢,我是清晰爱上了她。在一个小县城,这是个重要事件,至少我在心里这么认为。”叶白说:“再后来呢?”孟娅说:“没有再后来了,再后来就是我遇到一位叫叶白的女子。”叶白说:“哈,你让时间跳得真快。”孟娅说:“我心里知道,对自己来说,这又是一个重要事件。”
叶白不吱声了,将目光转向远处。穿过柳树的枝条,能看见一片阔展的湖水。湖水镜子似的安静,但安静之中,一条打鱼船在撒网,接着一条摇橹游船活泼而过。叶白说:“咱们也活泼一下吧。”她拍一拍车把。
俩人重新上车,不过这一回携了玩心。开始骑得挺慢,边骑还边搭些话,不知怎么渐渐变快了,一会儿她在前边,一会儿又她在前边,有了追赶斗趣的意思。堤道挺顺直的,但时不时会遇到小桥。上桥坡时,心里装了困难,双脚便蹬得吃力。过了桥头往下滑行,马上捡回解放的快感,心情轻成了一片飞飘的树叶。
到了下一座小桥,叶白想起孟娅刚才的话,便大声说:“孟娅你不是夸自己车技好吗?做一个我看看!”孟娅没听明白:“什么做一个?”叶白说:“放开车把呀!让双手变成翅膀呀!”孟娅哈哈一笑,率先骑上桥头,待叶白也上来后,她一蹬腿向下滑去,坡势使车子越跑越快,这时孟娅果真松掉双手,让胳臂像翅膀一样打开。
叶白赶紧撑住眼睛。她看见孟娅的身子变成了一只小鸟,沿着地面扑棱扑棱地向前飞行。叶白忍不住在脑子里找成语。她找到一个迎风展翅,又找到一个车轮滚滚,待要找第三个时,她眼睛抖了一下——不是她眼睛抖了一下,而是远处的车子跳动一下,将孟娅的身子送到空中,再丢到地面。
叶白赶紧骑车赶去,近了一看,孟娅狼狈地坐在地上,裤子都蹭破了,露出一块血色膝盖。叶白想笑,收住了。不过她想起了第三个成语,叫折戟沉沙。
孟娅折戟沉沙的结果是提前回家,半躺在了床上。骨头倒没损着,但脚腕扭伤了,顺带还擦去膝盖一块皮。
叶白接手了伺候工作。她上街买回消肿药水、跌打膏药和速冻饺子,还有一枝深红玫瑰。玫瑰是灵机一动买的,要给不大的悲剧添点喜色。孟娅果然喜欢了,把玫瑰横在鼻前送过来送过去。
叶白先给孟娅的脚腕涂上药水。脚腕胖肿着,自然也是痛的,但孟娅不吭声,眼睛以玫瑰为掩护,悄悄看向自己的伤处。那里出现了一双细手。细手亲近了她的皮肤。她的皮肤上正进行着柔和的按摩。按摩之中,微凉的药水掺着细手的温度渗入痛处,再从痛感中产生一阵舒服。然后,舒服停止了,一张膏药经过细手贴在了肿疼的部位。
接下来是午餐时间。孟娅静在床上,看着叶白去了厨间。厨间不大,叶白在里头弄出的动静也不大,但有一团大的雾气蹿出来。不一会儿,午饭做好了,一大碗饺子从厨间来到餐桌上。孟娅离开床铺,将玫瑰插在小花瓶里,再翘着脚一跳一跳近到餐桌,与叶白坐到一起。叶白说对不住啦,自己只能做这种简单的吃物。孟娅把一个饺子放入嘴里,嘿嘿笑了。叶白说:“你笑什么?想批判我吗?”孟娅说:“我是满意,饺子里有一股家的味道。”
饭后是洗澡,因为上午俩人身上攒了汗水。叶白先洗了,再给浴缸放上水,将孟娅扶进卫生间,然后出去将门关上。孟娅把身子放入浴缸,受伤的腿举在外边。她边洗边瞧着自己竖起的伤腿,找到了招呼叶白进来帮助的理由。这个理由在她心里申请了两次,终于没被批准。
洗过澡后,俩人感到了困乏。叶白把窗帘闭上,让房子进入午睡状态。孟娅将身子往旁侧挪一挪,空出半边床位。叶白不吱声,拿着一本服装杂志去了沙发。沙发是裹布的,上面写满了英文字母。叶白躺在英文字母上,轻轻翻着杂志。过一会儿,书本掉到地上,她睡着了。
孟娅也睡着了。不过她的睡是浅的,眼前老活动着一团梦影。梦影里,她看见一块白布上挤着一堆ABCD,上去用橡皮一擦,字母没有了,白布变得整洁光滑,像刚出浴的皮肤。她拿起画笔,往白布上勾勒线条,线条游来游去,游成了一件时尚女装……然后,她醒了。
醒了的孟娅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把烟掐灭。她下床取了那支玫瑰,慢慢移过去,坐到叶白身旁的地板上。在睡眠中,叶白的样子柔柔的,并发出细软的鼻息。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缕光亮打在她的胸部,照见那儿的一起一伏。孟娅觉得,今天的一切包括摔伤,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这么想着,她已将玫瑰递到叶白鼻子上方。叶白的鼻息停一下,似乎闻到了香味儿。接着玫瑰落下,搁在叶白嘴巴上。叶白脸一动,睁开了眼睛——那眼眸里跑过一丝诧异。
孟娅说:“不想吵醒你的,没忍住。”叶白努一下嘴唇,将玫瑰挪开,说:“你怎么……不睡?”孟娅说:“我睡了,还做了个梦。”叶白说:“什么梦?说说看。”孟娅说:“我梦见自己勾画了一件女装,在一块白布上。”叶白说:“嘻嘻,挺敬业嘛,在梦中还干活儿。”孟娅说:“后来白布好像变成了皮肤,女人的皮肤。”叶白默了脸盯着孟娅。孟娅说:“在皮肤上画衣服,我以前没想过,现在想到了,觉得挺有趣的。”孟娅又说:“所以我起了个念头,想在你身上借块皮肤设计衣服。”叶白说:“原来是这样,白日做梦说的就是你吧。”孟娅说:“说的不光是我,也是你,你是梦的一部分。”叶白说:“你把我搅醒,有梦也存不住了。”孟娅说:“你傻了,梦可以在脑子里,也可以在身体上。”顿一顿,又说:“咱们在一起本来就该弄出个梦!”叶白不吱声了,过了半晌才说:“你看中我哪块皮肤了?又是脖子?”孟娅说:“后背!”
叶白静了一分钟,翻转身子,将趴着的脸朝向孟娅。孟娅想一想,起身跳过去又跳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支唇膏,这是皮肤上合适的画笔。她又想一想,跳过去把空调打开,虽然天气已大暖,但这时候显然还需要添些温度。
屋子很快热了,孟娅跪在沙发边开始脱衣服。似乎是为了减少叶白的羞涩,她先脱了自己外套,再撤去叶白外套,又掀掉自己内衣,再卷走叶白内衣。不过对付剩下的胸罩时,她有点不公平了——她没卸掉自己的胸罩,而是轻轻解开叶白的搭扣。搭扣一分开,叶白的背部变成完整的一片儿。孟娅吸口气,说:“你的皮肤真好,细滑光洁,跟我刚才梦中的一样。”叶白说:“你给我画什么衣服?”孟娅说:“你说吧,你说了算。”叶白说:“那就连衣裙,有了连衣裙好等着夏天。”
朱红的唇膏落到白色皮肤上,画出鲜艳的线条。线条轻盈地兴奋着,一会儿从左边跑过脊骨凹沟,奔向右边皮肤;一会儿升高探向微凸的胛骨,在那儿做成一只袖肩;一会儿又向下溜到细狭的腰肢,在那儿造出张开的裙摆。没多久,一位身穿连衣裙的模特儿站在了叶白的裸背上。模特儿细瘦又简约,带着几分模糊,但她身上的连衣裙则前卫又张扬,像是骄傲地等待真正的主人。
孟娅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用了表扬的话。她说:“不错,比画在纸上的好。在纸上比较呆板,在你身上就有些飘逸。”叶白静着脸说:“我看不见裙子,也看不见飘逸。”孟娅说:“你……要看吗?”叶白说:“嗯,你用手机拍一下吧。”孟娅慢慢地说:“我不用手机。”又问:“我不用手机可以吗?”自己回答:“可以的,因为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说着她反手解开自己的胸罩,又迅速褪去裤子。所有衣物离开了她的身子。
叶白又一次吃惊了。吃惊中她慌慌地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一只柔软的身体覆盖下来,紧紧合住她的后背,接着一张脸也覆盖下来,轻轻贴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后背跑出一阵热,她的脖子则有点痒,热和痒加起来,便产生一种新异的快感。空气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她和她的呼吸声。两股呼吸声都有些乱,又距得近,就缠在了一起。然后,她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知道了吧,这就是我的办法,孟爷我的办法。”又说:“对了,你得叫我孟爷。我喜欢你叫我孟爷!”
过一会儿,叶白背上一松,覆盖的身子撤走了。她睁开眼睛,看见这位喜欢被唤为“孟爷”的女人笔直地站在那儿,那条受伤的腿用脚尖踮着,正好摆出带点儿艺术的裸体POSE。她的胸部很好,驻着两只圆挺的乳房。乳房之下,是一件图绘的连衣裙。那连衣裙经过复印,线条变得浅淡,但稍稍细看,真的有些飘逸。
三
此后日子里,叶白后背上经常会出现孟爷的设计作品,有时是一件时尚的线条简约的春装,有时是一件混搭的有点无厘头的闲服,又有时是一件复古主义的典雅的冬季大衣,偶尔也跑出性感的点缀花纹的贴身内衣。这些多姿的服装在叶白背后停留一会儿,马上转移到孟爷的身体上,然后展送给叶白的眼睛。在叶白的眼睛里,孟爷的身体成了一方颇有动感的舞台。在这方舞台上,隔几天就会走出一件携着想象力的服装。
当然,她和她都知道,服装的展示只是一种俏皮,比俏皮更重要的是复制环节。现在,孟爷已不允许叶白只裸露上身了,她的手指能画出多姿的服装,也就能摘去多余的衣服。所以当一条光滑洁溜的身子贴住另一条光滑洁溜的身子时,除了复制图案,也可以制造出一种迷幻的时间。因为迷幻,两个身子粘连的时间像是短的,又像是长的。在不知长短的时间里,她们有时说些话,有时静默着。但静默并非沉默,而是有内容的。这静默中的内容,便是一条身体在另一条身体上的行走。这行走又有点像夜晚在河岸上的放步,天上有星星的指引,旁边有水光的提醒,于是先试探似的轻着脚,渐渐变快了,快成了疾走,又快成了奔跑。在奔跑中,清风从耳边掠过,鼻息在空气里抗争,一种快痛的喊叫在口中卧着。真卧不住了,就一声声地踢冲出来。
然后呢,风静了,鼻息缓了,脚步收住了。她和她从远的河岸回到了房间。这时她和她似乎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在床上,或者在沙发上。两个身子分开了,一个身子躺着,另一个身子站过之后,坐到了地板上。她和她互相瞧着,觉得一种闹动后的宁静。又因为两个人都裸着身子,身子上却偏偏都印着一件衣服,于是宁静中添进一份幽默。这份幽默让她和她去掉行走后的疲累,心情靠向轻松。如果这时是晚上,她和她就熄了灯拉开窗帘,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有几团树影,几盏淡灯,还有一块天空。天空映着微薄的红光,可惜没有星星。
日子不知不觉已进入夏天。夏天的白天不好对付,晚上却是可爱的。所以傍晚之后,她和她也不是老在屋子里呆着的。她们有时去西湖边溜达,赶着点儿顺便把音乐喷泉看了;有时去茶楼喝茶,将各种可口的果点吃一遍。当然她们时不时也要文艺一下,譬如花些钱去看话剧《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
《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是意大利人达里奥·福的作品,先锋导演孟京辉把它中国化了。几个操着京片子的中国男人在舞台上疯来疯去,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不时逗起观众的笑声。生活中的事件在调侃中被剥开外衣,露出让人不好意思的本相。演出结束从剧院出来,俩人觉得时间还早,就在路上走一会儿。夜晚的街道少了喧闹,空气里有清凉的风。孟爷的话却不清凉,她从刚才的舞台想到一个问题,说:“人的命运是有定数的吗?”叶白不明白,问什么意思。孟爷说:“譬如人的死有无一个预定,是意外死亡呢还是年老正寝?”叶白说:“这个问题有些哲学,可咱们不是哲学家,连十分之一的哲学家也不是。”孟爷说:“今晚上遇到这个问题了就顺便想一下嘛——我可不乐意自己老死,我宁愿自己意外死亡。”叶白说:“既然叫意外死亡,便是预见不到的,哪有自己宁愿不宁愿的。”孟爷说:“可我能预见咱们的年老,一脸的皱纹,手脚干成了枯柴,一说话就噗噗地漏风。”孟爷瘪着嘴嘟噜了几下。叶白咯咯笑了,说:“你说的是我外婆还差不多。”孟爷说:“真到了那个时候挺没意思的,还不如早点讨个有趣的死法。”叶白说:“扫兴扫兴,死人的事再怎么也是没趣的。”又说:“你这种话敢跟我外婆说,她保准给你一顿臭骂!她八十多了还活得好好的呢。”这么一说,孟爷也呵呵笑了。
过几天,叶白真的带孟爷去见外婆。外婆是叶白成长记忆中的相伴人物,也是她内心的一块根据地。小时候叶白爸爸被公司派驻外地工作,妈妈跟着去了,叶白便随着外婆生活。这一随就是许多年,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即使爸妈归来了她也只是周末回家住两天。直到上了大学,她才算是脱离外婆独立了出来。在她的记忆里,外婆稳定在一副喜欢说叨、爱听越剧的不老模样。一年前的一天,叶白去看外婆,突然发现她变老了,身子又瘦又小,脸上爬满了褶子,牙齿的空缺让嘴巴陷缩了进去。叶白慌张地问外婆怎么啦。外婆乐了说,我哪是一下子成这样,我是一天天慢慢变老的。叶白这才明白,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看外婆的次数少了。隔距的时间一长,便见出了外婆的变化。
叶白告诉孟爷,外婆仍一个人住着,合计了几回都不肯挪窝,现在雇了半个保姆,上午来下午走,打理饭菜杂事。孟爷点着头说,你外婆挺有个性的。叶白又说,外婆做了一副假牙却不肯戴上,说戴上了硌嘴,所以讲话真是漏风的,她又爱念叨,跟她说话得耐点心。孟爷说,行,我把老人的念叨当作谆谆教导就是了。
俩人提溜些水果到了外婆家。外婆住在老式小区的一楼,屋子有些暗淡。俩人进去时,外婆一个人坐在那儿摇着蒲扇看电视,听到有人来了,赶紧站起来迎几步,见是孙女,咧开瘪嘴笑了,露出几颗零星的牙。叶白把孟爷介绍给外婆,外婆高兴着,口中发出亲昵的声音,转身要去里间,被叶白拦住了。叶白说你又要去搬糕点吧?不用了,我们吃水果。三个人就坐下,边吃水果边聊话。外婆瞧了瞧孟爷,努动着嘴说:“这孩子好看,不比我孙女差。”又瞧着叶白说:“我孙女也好看,不比电视里的差。”电视里正放着一段越剧,一位年少女子甩着水袖在咿咿呀呀地唱。外婆说:“年轻好呀,没有丑的脸,搁哪儿都是宝。”她用双手捧一下自己的脸,竟然游过一丝羞涩,说:“我去取样东西来。”说着又要往里间走。这次叶白没拦。
很快外婆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照片。叶白说:“不用说,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外婆。”孟爷“哇”了一声,凑过脑袋去看,果然看到一位穿着旗袍、烫着卷发的妙龄女子站在发黄的相纸上。孟爷便夸,说往前倒六十年外婆真是美人一个呢。外婆认真地摇了头,说:“不是六十年是六十三年,六十三年前我十八岁,那年我嫁了人。”叶白说:“你嫁给了我外公。”外婆说:“对着呢,不嫁给你外公还能嫁给谁。”她想了想,突然问叶白:“白妮今年多大啦?”叶白说:“你算算。”外婆嘴里嘟囔了几声,说:“二十四,白妮今年二十四了。”叶白就笑了,说:“每回我来,你都要替我算一遍年龄。”外婆说:“我给你算年龄,是告诉你不是小孩子了,该想着嫁人了。”叶白说:“什么呀,嫁人还早着呢!”外婆说:“不早啦,我十八岁就嫁人了。”叶白说:“那是以前。”外婆说:“要说以前,十五六岁嫁人多的是。戏文里说二八佳人,你都三八二十四了。”孟爷插嘴说:“外婆您的数学真好!”外婆说:“数学啥的我不会,可我会看人,我看上次的那位小伙子就不差。”叶白悄悄冲孟爷吐一下舌头,说:“我带章一德来过两次。”外婆说:“那小伙子不滑头,对人好,还懂得孝敬,上次给我拿过东西呢。”说着站起又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取出一样东西。孟爷定睛一看,是一只暖手壶。外婆说:“这玩意儿好,在冷天里我整天捧在手里,可惜眼下是热天,用不上了。”孟爷冲叶白挤一下眼,轻声说:“你瞧瞧,一只暖手壶就把你外婆搞定了。”外婆转向孟爷说:“这孩子今年多大啦?”叶白说:“外婆你别老问别人的年龄。”孟爷说:“我比您孙女还大几岁呢。”外婆说:“早找到婆家了吧?”孟爷说:“没呢。”外婆说:“虚话吧?”孟爷说:“呵呵,是实话。”外婆叹口气,说:“现在的姑娘呀,也没个着急……”她未把话说完,将脸靠向叶白说:“我有样东西,倒等得着急了。”叶白说:“什么东西?”外婆不答话,再次走向里屋,这次时间有些长,待出来时她手里护着一团绒布。那绒布搁到茶几上,一层一层揭开,原来是一对有些暗旧的金耳环。叶白稀奇地咦了一声。外婆说:“这耳环还是我嫁人时备下的,在我手里存了多少个年头,你妈结婚我都没舍得给。”外婆又说:“现在我老了,等着让这耳环给你派上用场呢。”叶白孟爷互看一眼。孟爷说:“你感动了吧?你该感动一下的。”说着忍不住哧哧笑了。
因了外婆的提醒,叶白才觉出自己这段时间的确忽略了章一德。
似乎有些日子没跟章一德好好聊话了。章一德倒是时常来电话或短信约邀,但叶白总是有点迟疑,心里一迟疑,便有不少事儿临时跑出来成为拖避的借口,赶文案啦身体不舒服啦来外地朋友啦什么的。这期间也见过几次面,只是吃个饭或喝个茶,没啥有趣的事情,很容易跟平常日子混在了一起。
在叶白的记忆里,这场恋爱基本上是平淡的。章一德其实不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好玩的时候少木讷的时候多。叶白曾把章一德在恋爱中的出彩表现盘点一遍,除了第一天把手机放入她书包的计谋外,值得表扬一下的只有两三件小事儿。一次两个人在西溪玩,拿着手机拍照,自然拍不出个好,一位端着炮筒相机的大胡子男人顺手给俩人摁了一张合影。章一德看了一眼觉得挺好,赶紧留下QQ号,请大胡子发来。好些天过去,照片老是不肯出现,章一德着急了,在网上挂出“寻找大胡子摄影师”的帖子,被转发一千多次,算是弄出点动静,最后竟如愿收到了照片。还有一次是遇到一个下雨天,俩人打着伞在小巷里走,刚生出些浪漫,一辆轿车霸道地驶过,把一汪水送到叶白身上。章一德回过神来,把伞交给叶白,撒开双腿奋力地追。那车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每次眼看追上了,忽然又跑快了。结果章一德在雨中除了气喘吁吁,没能找到发泄愤怒的机会。不过他那气恼的落汤鸡的样子,倒让叶白心里漂过一阵安慰。
有时叶白也问自己,一位叫叶白的女人到底有没有爱上另一位叫章一德的男人,哪怕爱上一点点?若说没有,那自己跟他的恋爱维持着不短的时间,消费掉不少个晚上,眼下都没有离场的意思。若说有,自己的心是淡浅的,与章一德之间像是隔着一条河,又老找不到桥。
叶白还知道自己心里装着奇怪的害怕,怕爱上他,也怕爱不上他。爱上了他,正好证明自己情感是无序的,一种颜色掺着另一种颜色,有着理不清的乱。爱不上他,则说明自己走不近平常的日子,在前边等着的恐怕是一条偏僻的小道。
这样的心情,叶白只能用一个字来表达,晕!
四
与夏天相处有点像爬山坡,携着汗水一步一步行至高处,舒一口气,往下走便轻松些了。
夏天接近尾声时,孟爷得到公司指示,去北京服装学院进修一个学期。重拾大学日子孟爷是乐意的,只是嫌时间有些长。嫌了时间又嫌地点,为什么不是东华而是北服呢?东华在上海,周末一个箭步就能赶回来。对此公司回复:北服乃协议学校,是固定进修点,再者你尚为单身贵族,在哪里都是一个人,一个箭步赶回来干吗?
孟爷向叶白征求意见。叶白说:“征求什么呀,一听就知道是定下的事儿。再说在校园里呆着多好,又安静又有书读,不去白不去!”孟爷笑了说:“就是那北京有些远。”叶白说:“北京远吗?不远!坐动车睡个觉就到站了,搭飞机吃顿饭便降落了。”
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孟爷约了叶白吃饭,吃过饭又到西湖边闲走。走到六公园,孟爷起了个念头,想坐小船在水上漂一会儿。问岸边的艄公,说一条船可坐四位,包下也行,要省钱得凑齐人数。俩人就坐进船舱候着。候不多时,另两位游客也下了船,竟是一白一黑两位老外,瞧模样像游手好闲的留学生。他们坐在了她俩的对面。
小船离了岸,艄公双手把着双桨,划出哗哗的水声。孟爷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想生出些闲情逸致,在心里找了找,找到的却是出远门前的不安。正茫然着,听见那一白一黑两位老外压着声音搭起话儿,还把目光放肆地送过来——他们以为对面的耳朵听不懂他们的鸟语呢。孟爷暗了脸要给出一句骂词,忍住了。她悄声问叶白:“知道他们说什么吗?”叶白摇头。孟爷说:“他们说咱们长得不错,很正点。”叶白说:“嘻嘻,咱们得谦虚,要经得起表扬。”孟爷说:“可他们还擅自处置了咱俩,把你分配给那白人,把我塞给了那黑人。”叶白说:“玩笑吧?应该是玩笑。”孟爷说:“玩笑也不行!瞧他们那副野兽的嘴脸!”叶白说:“那怎么办?你要严正地驳斥他们?”孟爷说:“你把脸正过来。”叶白不明白地将脸转向孟爷。孟爷把脸靠上去,用嘴巴接住叶白的嘴巴。叶白慌一下神想脱离,被孟爷的手按住了。
两个连接的脑袋紧密地静在那里。静了差不多一分钟,两只嘴巴才松开一些。孟爷低声说:“他们吃惊了吧他们没趣了吧!不用看也知道,他们现在的样子像傻子!”叶白禁不住乐了。孟爷说:“我不在期间,若遇到男人的进犯,你也得拿出这样的态度。”停一停又说:“这就是今天晚上我最想告诉你的。”
孟爷去了北京。
北服是个幅员不很辽阔的学校,但多少聚着一些艺术气息。孟爷在进修生公寓的单人寝室里安顿下来,白天去听课,上图书馆,有时也上门去拜访老师。晚上的内容则少不了看电视和聊QQ。看电视主要是看时装秀,让目光跟着一件件衣服从T台上走出来又走回去。时装秀完了,她赶紧坐到电脑前打开QQ找叶白。叶白的QQ图像是一个越剧小生,越剧小生一闪动,孟爷便觉得一个晚上的心绪落了实。
俩人的QQ聊话是无序又细碎的。孟爷告诉叶白,北服校园里到处都是奇装异服,有时见前边走着一只企鹅,近了一看,原来是一男生。又告诉叶白,看来大学厕所还保持着文学品质,因为在厕间壁板上仍能见到不少优秀的诗句。又告诉叶白,一位男教师爱上一位女学生,女学生男友从别的学校赶来,把一斤臭鸡蛋全砸到男教师的脑袋上。叶白也报告一些趣事,说老爸昨天忘了老妈的生日,弄得老妈情绪很低落;说在公司走廊里捡到一张电影票,本来想去看的,又觉得可能是个阴谋,便让它作废了;说西湖今日掉落一位八旬老人,围观者大声疾呼,好不容易有人跳水去救,那老人一提精神自己游回岸了。
当然,QQ也不是每天必修的课程。有时孟爷上了网,见越剧小生的图像暗淡着,便用手机发条短信过去:现在哪儿快活呢?叶白回复:不快活,电脑被老爸占领,只好上床翻书。过几天,孟爷在电脑里见不着叶白,又短信追问:叶白在干吗?叶白答曰:叶白在赏月,今晚的月亮很好呢。
孟爷方才记起这天是中秋节。她踱到阳台上看那圆月,果然干净白皙,仿佛叶白的皮肤。她掏出一支烟点上,让烟雾在眼前慢慢飘过。烟雾飘过时,天上的月亮也一摇一晃的。孟爷想,叶白现在跟谁一起看月呢?是同事是同学还是章一德?她会不会想到此刻我一个人站在月光底下呢?孟爷又想,时间过得挺快呀,不知不觉已到了秋天的中部。
中秋节过去十来天,一个晚上孟爷打开QQ,见叶白递来一句话:心情摔倒,外婆病了。孟爷晃了眼,问:怎么回事?你外婆摔倒啦?叶白:外婆不是摔倒,是查出病了。孟爷:什么病?叶白:最怕说的那种病,长在胃里。孟爷:胃癌?叶白:嗯。孟爷:不是说年迈老人新陈代谢慢,不轻易得这种病吗?叶白:是呀,那么多年头都对付过去了,现在倒遇到了红灯。怪不得前些日子人瘦了,还说肚子疼,吃不下饭。孟爷:红灯亮了一会儿,没准儿又变成绿灯。叶白:我也这么跟外婆说,可外婆不是小孩,哄不住。孟爷:呀,这病不能让外婆知道的,得瞒着她。叶白:外婆脑子还不老,明白着呢。
过两天,俩人又在QQ上说这事儿。叶白:看来红灯变绿灯难,外婆这么大年纪,不能手术不能化疗,只好吃些药片。孟爷:给她做些好吃的,贿赂贿赂老人的胃。叶白:胃里有毛病,再好的东西也只能吃一点点。孟爷:那你多陪陪她,跟她说些暖胃的话。叶白:时常陪着呢,以前外婆是爱唠叨的人,现在不能多说话了。孟爷:噢,她力气少了嘛。叶白:但她一说话仍喜欢围剿我,说你该把自己嫁出去了,说搁在以前你是打折的老闺女了,有趣,她还用上了打折一词儿。孟爷:呵呵,这是老话题了,她惦记着不放呀。叶白:惦记多了便成了心事,这老太太也真是。孟爷记起上次见老太太的情景,那时她看上去还挺硬朗,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又积极地走来走去取东西。几个月过去,老人就守不住身体了。孟爷敲出一句感叹的话:时间惹不起呀,时间是外婆的敌人。
又过两天,叶白在QQ里先放上一个情况:昨夜没睡好,躲在被窝里想事情。孟爷:怎么啦?又为外婆的身体?叶白:嗯。孟爷:老人的病谁也赶不走,你着急也没用。叶白:也许有点用的,至少捎给她一些安慰。孟爷:你有啥办法?你又不是医生。叶白:我有办法,我想给外婆一个婚礼。孟爷点出吃惊的脸谱:婚礼?什么婚礼?叶白:当然是我的婚礼呀。孟爷愣了好几秒钟,打出一行字:嘿嘿,你跟谁婚礼?我可不想听到章一德的名字。叶白:章一德是个合适的人选。孟爷:叶白我认为你是在玩笑。叶白:我真不是玩笑。孟爷:你怎么不是玩笑?你应该是个玩笑!
叶白在那边不吱声了。孟爷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长长地吐出。烟雾中电脑上跳出叶白的字:孟爷你听我说,我和章一德只是做一个婚礼的局,秀给外婆和别人看的。孟爷:章一德能乐意跟你合伙做局?叶白:我不打算事先让他知道。孟爷:我想,他知道了就会撤退。叶白:不光撤退还会走开,他会大吃一惊然后走开。孟爷:问题就在这里,他正常地跟你婚了礼,随后你怎么应付他?叶白似乎迟疑了一下:我有办法。孟爷:有啥办法?分床、吵架、离婚,最后送你外婆一个痛苦的礼物。叶白沉默了,半晌不打出字。孟爷:还有一种选择,不分床不吵架不离婚,将计就计过上了幸福生活。孟爷:你很快怀了孕,挺着肚子走来走去。孟爷:你生了孩子,喂奶水哼儿歌换尿布。叶白:孟爷你让我想想。孟爷:你想吧,今夜再躲进被窝里想。叶白:我有点想哭。孟爷:不准哭!叶白:为什么?孟爷:你一哭我就不能生气了。
但事实上孟爷还是生气了。离开杭城前她便有些担心,怕叶白守不住意志,给章一德或别的男人留出进犯的路径。现在倒好,别人还没撩拨她,她先自倒戈了。虽说是做一个婚礼虚局,但与Gay拉拉间的形婚显然是不一样的。章一德不是Gay,他不会把长时间攒下的情感轻易地抽走。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孟爷取来一本书却没法看进去。她一手握着书一手拿着烟,不停地走来走去,烟雾很快挤满了房间。到了夜深时分,她忍不住给叶白发了条手机短信,问她睡着了没,是不是还在想事儿。叶白马上回复了,说:没睡着,但也不愿意想事情。孟爷问:哈,睡不着却让脑子闲着?讲梦话吧?叶白答:我害怕用脑子,我觉得我已经决定了。孟爷想一想,给了一句:我明天回去一趟,他妈的我要见你!
第二天孟爷赶早去售票点买了下午的动车票,吃过午饭收拾好小旅行箱,便坐在那儿听电视里的歌曲。几首歌曲唱完,她看一眼时间,起身出门。尽管已是晚秋,下午的太阳还是挺好。她在阳光里走过一段不短的路道,进了地铁口。因为够不着高峰的点儿,车厢里不算太挤。她坐下来取出手机要给叶白递句话儿,写了几个字,手一迟疑还是停住了。她收起手机,同时要求自己脑子不要飘得太远。脑子一近,耳朵里的广播声清晰起来。广播声一站一站地报过去,终于报到了火车站。孟爷出了车厢,快步往出口走。经过通道时,见地上跪着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身前铺着一张牛皮纸。孟爷走过去了又刹住步,调拨身子走回来。她看见牛皮纸上写着一段文字:女孩生在河南农村,小时父亲病逝母亲嫁人,由奶奶携养长大,读进大学,现奶奶身遇中风,半瘫在床,故宁愿暂弃学业,乞求世上好人布施帮助。孟爷想,假的吧?八成是假的。又想,八成是假的,还有两成是真的。她掏出五元钱放到女孩跟前,女孩轻声说句谢谢。
孟爷进了车站,边走边掏车票。快到检票口时,她的脚步缓了下来。她站在那儿,开始架着胳膊抽烟,烟雾一团一团在眼前迅速消散。一支烟还没抽完,她扭身走向售票厅。售票厅里人很多,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队,但这与她没有关系。她找到退票窗口,这儿的队伍果然最短。排队的时候,她跟自己说了两句话。她说:“那女孩敢舍脸为奶奶跪地乞讨,叶白当然也敢一跺脚为外婆弄一个婚礼。”她又说:“叶白定下这个主意是攒着决心的。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能修改服装图纸也就能修改别人的思想?”
往后日子孟爷减少了与叶白的联系,QQ似乎懒得上了,偶尔发条短信也是淡着口气。那边的叶白呼应了孟爷的心思,也绕开郁闷话题,基本不提婚礼的ABCD。没有了ABCD,事情似乎变得远了。
孟爷照常上课看书,构思画图。北京到底是阔大地方,时常冒出各种名目的时装秀,孟爷正好又有时间,便怂恿自己去看。看后若生了心得,下一天就与老师做些交流。老师认为这学生肯用功,也掏出些重要见解让她消化。孟爷便拿着老师的重要见解去图书馆,翻翻资料涂涂图纸,把用不掉的时间用掉。
日子一天天地滑过去。孟爷觉得自己心神儿渐渐稳住。
但有的事儿是绕不过去的。十一月末的一天,孟爷手机上出现了叶白婚礼的通知。孟爷对着通知想了几秒钟,回复一条简短的祝语。随后叶白将电话打进来,问她回去否。叶白说:“孟爷你回来一趟吧,不管怎么样,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孟爷说:“你不会让我做你的伴娘吧?”叶白说:“你不乐意就不做。”孟爷说:“那还行,回去送一个红包喝一杯喜酒,这个我乐意。”她的口气仍是淡的。
五
回到杭州的次日晚上,孟爷参加了叶白的婚礼。此前的空闲时间里,孟爷上街买了一套红白搭配的新款套装。红色是婚庆需要的,白色是自己喜欢的。
这天傍晚,孟爷穿上新衣裳去了婚宴酒店。走进大厅,她先见到展示婚礼主角的大幅照片。照片里的新郎新娘粘在一起,还用手臂指向二楼宴厅。孟爷按此指示上了二楼,见叶白章一德站在那里候客。今天的叶白穿着净白婚纱,脸上化了柔和浓妆,特别的女人。三月不见,恍如三秋了。孟爷静着脸不说话,掏出红包拍在叶白手里。叶白顺势捏住孟爷的手,脑袋凑过来悄声说:“孟爷你不能不高兴。”又说:“你能赶回来真给我面子。”孟爷让自己哈哈一笑,高声说:“今天是大喜日子,轮不到我跟你说私房话。”叶白盯着孟爷说:“那你大声说一句好听的话。”孟爷说:“今天呀你比平常漂亮了大约一倍!”这话把叶白说笑了,笑声中她的金色耳环一摇一晃的。孟爷知道,这耳环是外婆给的。
孟爷进了宴厅,在一张桌子的牌单里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下后左右一问,原来同桌的均是新娘中学同学。男女同学相遇,最要做的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学校往事或当下趣事,时不时造出孟爷不太明白的笑声。
婚礼开始了。宴厅暗下来,婚礼曲响起,一柱灯光打在地毯上。新娘挽着父亲缓缓而行,走到花门前停下,那里等着一脸紧张的新郎。父亲挺着身子,严肃地将女儿交给新郎。新郎架起胳膊让新娘搭上,两个人沿着通道走向小舞台。小舞台上早已站着一位司仪,他个子瘦长,声音却颇粗壮,不停地送出热烈又程序的套话。
之后是播放爱情VCR。大屏幕上先跳出叶白的一组照片,从无牙娃娃开始,一年一张点着岁月,终于变成了出嫁新娘。解说词说:叶白善良向上,渴望纯真爱情,一直等待着白马王子的出现,现在,一位白马王子向她走来了。在声音的帮助下,屏幕上闪出章一德的幼儿身影,并一年年地快速长大,然后走进了叶白的照片。片子的最后,是两个人挨在一起,冲镜头扮出快活的笑脸。
灯光亮起,孟爷看向舞台上的叶白。此时的叶白温柔着脸,稍稍有点腼腆,还稍稍有点兴奋。她与章一德面对而站,等待着司仪的语言调动。司仪用手指往空中一戳,发表了一长串自制的爱情语录,随后语势一转,开始了对新郎新娘的考问。司仪说:“有问章一德先生,你愿意娶叶白小姐为妻并且爱她一千年吗?”章一德说:“我愿意。”司仪说:“那么在今天晚上这个光辉的场合,你要用什么方式证明你的爱意?”章一德有准备地说:“我要吻她九分九十九秒。”司仪说:“为什么不是九时九分九十九秒?”章一德说:“另外的九个小时留在以后慢慢用吧,今天不能让嘴巴太累。”司仪说:“我知道了,你今天晚上要累的地方还很多。”宴厅里哄地笑了。司仪又说:“有问叶白小姐,你愿意嫁给章一德先生并且爱他一千年吗?”叶白说:“我愿意。”司仪说:“那么现在你需要用嘴巴来接收新郎的爱意,你准备好了吗?”叶白停顿一下,说:“准备好了。”司仪说:“如果大家愿意见证这一美丽时刻,就请您伸出双手让掌声响起来吧。”
在掌声的包围中,章一德搂住叶白身子,让两张嘴巴粘在了一起。众多眼睛快活地奔向舞台,看守着那辛苦又甜爱的舌吻。例外的只能是孟爷。她的目光从舞台上撤出来,淡然打量着周围的脸庞。她看到了羡慕的态度、心动的神情或者被逗乐的样子。他们和她们的脸上找不到一丁点儿对接吻情景的不同意见。
孟爷觉得自己想喝酒了。她端起杯子摇一下,里边的红葡萄酒一个激灵打了个旋儿。她把杯子贴到嘴巴,先呷一小口,再一大口吞了下去。接着酒瓶又到了她手里,空了的杯子马上升起一截红色。这次她把杯子举到眼前打量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喝了下去。她的举动没有引起同桌男女的注意。待舞台上的爱情表演告一段落,大家收回目光,发现这位径自饮酒的女子脸上已有了酒红。
孟爷的表现似乎带动了大家的兴致,一桌子的嘴巴们开始了积极吃喝。几位男生相继要跟孟爷碰杯,孟爷也不推缩,稳着脸一一喝下。
过了一截时间,新郎新娘进入敬酒程序。他们从远处开始,一桌一桌敬过来,随行的摄像机和照相机也跟着一桌一桌拍过来。到了孟爷这一桌,新郎新娘已练得熟巧,举着杯子在空中划一圈就想走人,被中学同学们拦住。中学同学们说,你们这样也太潦草了,不重视我们嘛,我们感到受伤嘛,得一个一个敬!新郎新娘说好好,就绕着桌子一个一个地敬。敬到一位胖子男生时,他站起身笑嘻嘻地说:“我不喝酒的,这杯酒就省下了。”新郎新娘说,那你吃口东西吧。胖子男生说:“我太胖了,医生让我少吃东西。”新郎新娘瞧着胖子男生,知道他要闹点儿什么了。胖子男生说:“我脑子笨,可看着你们俩我想起一句话,幸福写在了脸上。”他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支口红。胖子男生说:“这支口红是我刚才向别的女同学借来的,现在想借给叶白同学一用,请你在新郎脸上写下性福两字,性感的性,福气的福。”一桌的中学同学都呵呵乐了。中学同学们说,写吧写吧,就写两个字嘛,不写我们很受伤的!叶白无奈地接过口红,又无奈地笑一下,在章一德的一边脸上写下性字,又在另一边脸上写下福字。胖子男生严肃地咳了一声说:“以我的理解,性福光新郎一个人享用是不对的,应该用贴脸的方式送到叶白同学的脸上。”中学同学们又呵呵乐了。中学同学们说,贴吧贴吧,就贴两下脸嘛,不贴我们很受伤的!叶白静了身子,眼睛看向孟爷,但她的目光马上被章一德挡住了。章一德将脑袋伸过来,左贴一次右贴一次,性福两字便复印到了叶白脸上。
哄笑声中,孟爷的脸色变得苍白。但这种变化旁人瞧不出来,因为她的苍白被她的酒红盖住了。孟爷嘿嘿笑了两声,大声说:“你们闹完了,该轮到我啦!”众人收住了笑,把目光投放到孟爷脸上。孟爷取出一支烟点上,很猛地吸了两口,再捡起一支筷子拦腰掰断,还在桌上蹾了一下。所有的眼睛都认为她在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马上会让新郎新娘陷于困难。孟爷不吭声地将两截筷子轻轻插入自己左右两个耳孔,然后嘴巴动一动,又猛吸了两口烟。烟雾腾起时,她的眼睛找到了叶白,同时举起双掌往耳朵使力一拍,将两截筷子钉进自己的耳底。
在失去知觉的当儿,孟爷似乎听到了众人杂乱的惊呼声、一只杯子掉落的破碎声,还有叶白慌张的哭叫声。
一阵混乱之后,孟爷被移出宴厅,抬上匆匆赶来的救护车。救护车又匆匆把她送到附近医院的抢救室。
半小时后叶白卸下婚装,由一位伴娘陪着来到医院。抢救室的灯光还亮着,门口坐着两位脸面模糊的男女,应该是孟爷公司的同事。叶白没了与生人搭话的气力,坐到另一边椅子上。伴娘走过去问了那两位男女,走回来说:“他们听到医生讲了两个字,很悬。他们公司已通知了孟娅的爸妈。”
又过一会儿,章一德也赶来了。他的脑子被酒液泡得有些飘,想不明白这孟娅演的是哪一出。他只好沮丧地问叶白:“为什么?”叶白没法回答,便让自己沉默着。章一德在走道上踱了几个来回,又把脚步停在叶白跟前,问:“为什么?”这回叶白摇一摇头,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闭上,叶白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在踱步。她的脑子不知方向地往前走,走一段停一下,停一下又走一段,终于走到了夏日的江滨路。那天晚上她们一起看过《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然后在街上说话。孟爷说,我不乐意自己老死,我宁愿自己意外死亡。孟爷又说,真到老了挺没意思的,还不如早点讨个有趣的死法。可是,叶白想,孟爷离老去还远着呢。又想,这种意外一点儿也不有趣。
做过手术,孟爷并没甩掉危险。她被挪到了重症监护室。
第二天上午,孟爷爸妈从几百公里外的县城赶到杭州。但重症室仍是不能逗留的,孟爷爸妈愣着身子站在两米远的地方看女儿一眼,便被劝出了门外。然后他们伤心地坐在那儿,守株待兔地打问每一位前来探望的人:女儿怎么啦?她为什么把吃饭用的筷子伸到耳朵里?
这个好些人问过的问号现在从孟爸孟妈嘴里问出来,添了太多的悲情。没有人能够给出清晰的回答,把问号拽直。同事不能,朋友不能,叶白也不能。叶白所能做的就是暂时撇下婚房,陪在孟爸孟妈身边。
过了一日,孟爸孟妈拿到孟爷的手机。他们不停地翻看手机里的通讯记录和短信息,最后在草稿箱里找到一段文字:知道吗?我多么也想占有一个婚礼呀,婚礼上的人是我和你!
显然这是一则未发出的短信,孟爷存着不肯删除。孟爸孟妈对着手机默默瞧了半晌,递给旁边的叶白,叶白盯看一会儿,又默默递还。孟爸丢口气说:“我知道的,终归是为情所伤呀!”孟妈突然哭了起来,苦着声音说:“这个‘你是谁?这个‘你是谁呀?”
躺在重症室里的孟爷不知道父母的内心苦境。她呼吸平稳了些,但似乎还不准备醒来。每回站在门口望进去,孟爷都睡不够似的静躺在那儿。医生说:“这病人确实遇到了困难,主要是颅内出血缺氧,神经也已受到损害。”医生又用通俗的语言说:“看来你们得做好熬日子的准备,这种昏迷像是掉入很深的水井,要从深井里爬出来是需要时间的。”
既然需要时间,叶白用完婚假,又向公司递去事假报告。这可能让公司不高兴,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眼下没有逗公司高兴的心情。
不过叶白得了空闲,一时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每天除了去一趟医院,剩下的时间便是呆在新房。新房由章一德的按揭房演变而来,因为面积不大,四处张贴的双喜便显得突出。这些双喜进驻了卧室客厅卫生间和厨房。不去医院的时间里,叶白干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在贴着双喜的厨房里做东西吃。
孟爷出事头几日,叶白没有一点儿食欲,吃下几口东西,肚子便好久不肯饿去。每次跟章一德用餐,大部分的时间是看着他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肉菜。章一德知道是婚礼扫了她的兴,也不说什么。但是某一天,叶白的胃出现了拐点,突然变得空旷起来。
开了窍的肚子似乎有些夸张。每个上午叶白一般先去医院,归来已到了午饭的点儿,因为章一德不回家,她便简约些,做碗面条给自己吃,吃完了觉得欠饱,又从冰箱扒出饺子丢到锅里。下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的嘴巴也不闲着,填进橘子瓜子饼干话梅什么的。晚上与章一德进餐,她的筷子不再懈怠,在各只盘碗里勤奋地起落,拿下可观的份额。
肚子充实以后,叶白有时会站到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的小脸嫩白清瘦,支在细长的脖子上。叶白认为,眼前的这张脸应该变化,要让小脸变大、瘦肉变肥、细颈变粗,要变得不像以前的自己。她还希望自己的鼻子嘴巴眼睛伴着肥胖更改了形状,不仅不符合先前的照片,就是走在街上,也与熟人的目光擦肩而过。这样一来,原来的叶白不见了——一位叶白躲到了另一位叶白的身后。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现在叶白就是觉得这种感觉正跟着自己。
因了这感觉,叶白不讲分寸地动用嘴巴。每次吃的时候,她似乎觉出肚子里的各种食物排着队转化为脂肪,然后向全身的各个方位快速跑去。但吃完到了镜子跟前,里边的脸面脖子仍是瘦细的,离丰满还有一丈远,与肥胖更有一百米的距离。于是只好接着吃,前赴后继地吃。
章一德不高兴了。有一次他盯着叶白的嘴巴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凭什么这么放纵嘴巴?”过了两天,他又耐不住地说:“我不反对你吃,但反对你没头没脑地吃。”再过两天,他终于起了恼怒,说:“再这么吃下去,我会觉得你是一头女的猪!”
其实章一德的恼怒并非真正指向叶白的吃。少吃一些多吃一些并不伤大雅,又不违反什么规定,有啥大关系呢。章一德火气主要是针对卧室里的内容。新婚开始几天,因为孟爷的插曲,叶白散了情绪,只准章一德搂抱,不允许有进一步的图谋,若试探着侵犯,就坚决地打回去。挨过几日,叶白捧住腹部脸色不宁,原来是来例假了。这例假维持的时间真长,好像不愿意收住的样子。这一天章一德按不住自己了,对叶白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呀,难道要把例假进行到底?”叶白动一动嘴巴,说不出话。沉默也许就是放行,章一德提了精神蹿到叶白上方,刚脱掉衣服把气变粗,突然看到下面的叶白伸长脖子打出一个饱嗝,然后捂住嘴巴卷了身子脱离床铺,奔卫生间而去。章一德赶紧跟过去,只见叶白趴在抽水马桶跟前,不停地吐出难受的声音和多余的吃物。
章一德不能让事情不明不白,下一个晚上他先不着急,待叶白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鼻息声,才去掉自己衣物,再悄悄剥离她的内衣。叶白动一下,表示醒了,但没有闭守的意思。章一德靠上去,用自己身子盖住叶白身子,两只脑袋挨在了一起。就在这时,叶白嘴巴冲出一个饱嗝,喷到他的脸上。他没有退让,发力按住叶白的身体。叶白使劲将脑袋送到床外,先呕出一串不好听的声响,再吐出一口难闻的浊物。
章一德松了手打开电灯。他看见叶白困难地伸着脖子,脸上已淌了泪水。章一德静了几秒钟,又熄掉灯光。
此后两日,章一德的嘴巴和身体都保持了沉默。他在等着叶白的说法。到了周六中午,叶白从医院回来,开始向章一德述说。她说了中学时代的错位感觉,说了大学校园里的自悟犹豫,然后细述了与孟爷交往的一二三四。讲完了她松一口气,说:“这么说吧,在一条河的右岸走着一大群人,她们被叫做拉拉、拉子、蕾丝边、百合等等。我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过了河,走到了她们中间。”
章一德做完了听客,把自己搁到床上。他从中午躺到傍晚,从傍晚躺到夜半,又从夜半躺到凌晨。这期间他睡睡醒醒,脑子似乎无处可归。到了第二天上午,他苍茫的脑子突然挣起一个念头:自己的身子太孙子了,今天得做一回爷爷!这么想着,他“嘿”了一声蹬开被子,扯掉自己的衣裤,把赤裸的身子送入叶白眼中。这时的叶白正躺靠在床边,得了动静吃一惊坐起来,但她不敢吭声也不能离开,只好不安地瞧着章一德。章一德不理叶白,右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腹部,那儿有一只相当憋屈的物件。但等他握住物件,马上觉出憋屈变成了愤怒。这愤怒被扣押得太久,此时像是突然找到生长的理由,在他手里快速积攒着,形成了腾腾气息。章一德觉得掌心紧了热了,里边仿佛站着一位想骂粗话打血架的大爷。那大爷似乎冷冷看了一眼叶白,然后挺直身板涨红筋脉,冲着天空哼哼两声,把一腔怒气打了出去。
激烈之后是空寂。章一德静在那儿,慢慢看向叶白。叶白已闭上眼睛,只有睫毛轻轻动一下,又动一下。章一德稳一稳呼吸,明白自己已少了一些力气多了一些沮丧。他把目光挪向衣柜上的双喜,然后哑着声音说:“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既然事情是这样,你为什么还同意弄这个婚房,办那个婚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叶白睁开眼睛,也哑着声音说:“我不想让自己这辈子太累,我不想让外婆和爸妈不快活,我有点想从河的对岸走回来。”叶白又说:“我以为自己可以过正常日子的,我以为可以的。”叶白吸口气说:“可是前些天我知道,不行了,真不行了!”这么说着,她的眼眶里已挤满了泪花。
叶白没有说,刚才她闻到了不好气味,又有点想呕吐。叶白也没有说,她昨天肯把事情揭开,是因为医生终于对孟爷伤情定了调子:离开了危险期,但一时也不会醒来——她进入了植物状态。
六
孟爷从监护室挪到了普通病房。
说是普通病房,三位病人均不普通。一位修补过脑袋,脑壳凹进去一块;一位被车子撞了脑袋,额头眼睛都缠着纱布,但她们可以用嘴巴吃饭,也可以用嘴巴说一些话;只有孟爷一声不吭,安静地躺在那儿。
但安静不是安适,孟爷鼻子插着一条饲管,腹部接出去一条尿管,旁边又放着吸痰器、便壶什么的。叶白每次去的时候,总能看见孟爸孟妈往饲管里灌注食物,将尿袋的液水排到便壶,或者给孟爷擦脸按摩身子。叶白很想做点儿什么,一时插不上手,就坐在旁边默默瞧着孟爷。孟爷闭着眼睛淡着脸,睡得安心自由,看上去仿佛什么都好,就是爬进鼻孔的管子让她有点难受。叶白好几次想前去抽掉鼻管,然后唤醒她扶她起来,再递给她一支烟,让她的嘴里吐出烟圈和笑声。
孟爸孟妈闲下来时,也会跟叶白说些什么。他们不想省掉的话语是问女儿会不会醒来、何时醒来,但这些问题不是猜谜语,叶白不能随意拿出一个答案,觉得不对又换一个答案。所以这种话题总是说不远,不出几米便撞墙了,结果除了疼痛啥也得不到。叶白有时觉得,就像盐粒化在水中一样,疼痛化在了孟爸孟妈的身体里。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仿佛老去了十多岁,尤其是孟妈,脸上似乎总涂着一层累,怎么也洗不掉。
让孟爸孟妈感到烦闷的还有病房里的嘈杂。三位病人加上陪伴亲属,再加上探望者的声音、鲜花和握手动作,使不大的房间显得拥挤和失序。有时从孟爷嘴里吸痰或往饲管里放东西,旁人总不计较脏丑,兴致勃勃地盯着看。即使拉上围帘,一不留神也会有眼光悄悄溜进来。
一天中午,孟妈一边吃饭一边向叶白讲起要将女儿带回县城家里的打算。她说护理的事情我们反正学会了,在这里多花钱不说,还找不到清静,医院的饭也太难吃。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敲了敲瓷碗,瓷碗里躺着无精打采的饭菜。叶白想一想说:“其实我也觉得呆在医院不好,日子实在不像日子了,可回去也该回杭州的家呀。”她说的家是指孟爷的住屋,因公司担着一半租金,孟爷去北京后也一直养着。孟妈说:“那屋子我和他爸前些天也睡过,好是好,可到底不像自己的家,再说我们在杭州也呆不习惯。”叶白说:“可孟娅在杭州住着更习惯。”这话让孟妈的脸伤心了一下。她停住扒饭的手,慢慢摇了头。
到了下午,孟妈正忙着,孟爸将叶白引到走廊,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急着回去吗?”叶白说:“我知道的,这病房让人憋得慌。”孟爸说:“不光是这样,孟娅她妈身体恐怕也顶不住了。”叶白说:“她……怎么啦?”孟爸说:“好几天了她一直尿血,脸色又渗着白,我想躲不过肾里的毛病。”叶白说:“那赶紧查一下呀。”孟爸说:“她怕查呢,说先把孟娅接回去,要查也回去查。”叶白说:“这样啊……可我觉得孟娅还是呆在杭州合适,这儿总还有好的医生可以求诊。”叶白静一下,突然说:“要不这么办,叔叔先带阿姨回去把身体调养好,孟娅呢交给我,我把她领回家照顾。”孟爸怀疑自己没听明白:“你……把孟娅领回你家?”叶白说:“我是说把孟娅领回她的住屋。”孟爸说:“那也不行,你都看见了,孟娅不是真的在睡觉,照料她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叶白说:“我行的,这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哩,前几天看着你们累,我已在心里备下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两天里,叶白被自己的这个决定鼓励着。她向孟爸孟妈说了自己照料孟娅的预备细节,这些细节可以证明她的细心。她又学习着将护理过程做了一遍,这个过程可以证明她的耐心。细心和耐心让孟爸孟妈的口气从不同意过渡到犹豫,又从犹豫过渡到可以探讨。当然他们最想探讨的是叶白为什么这么做——这是个不能省略的问题。叶白说:“我跟孟娅是最好的姐妹。”孟爸孟妈说:“这个我们知道。”叶白说:“孟娅是在我的婚礼上出事的。”孟爸孟妈说:“这个我们也知道。”叶白说:“叔叔阿姨,把这两点加起来,我的理由还不够吗?”
叶白和孟爸孟妈合力将孟爷拉回住屋,让她躺在了自己床上。
孟爸孟妈卸不了心,多呆了两天才走,走时把叮嘱的话说一遍不够,还写在了纸上。他们最后说,花点时间把那边该办的事办好,就会赶紧过来。
现在,轮到叶白来对付日子了。日子里排着一长溜事情,她必须像小学生一样,聚着神儿把一道道作业做下来。
嘴巴是一天的开始。每天上午,叶白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孟爷擦牙。她端来盐水用棉签蘸了轻轻伸进孟爷口中,将牙齿和腔壁细洗一遍。孟爷牙缝里还藏着烟渍,这是棉签解决不了的,但叶白不想忽略,每次都要拭擦一下。
喂食是最重要的一道作业。叶白一早就做好米汤,搁些切碎的青菜萝卜,又添入肉末蛋泥。这些内容沿着皮管经过孟爷鼻子,进到胃里。孟爷的胃不会发出饥渴信号,叶白只能自己提醒自己,每隔三小时就要喂注一次。孟爷已没了口福,叶白得安慰她的胃,至少不能让她在自己手里瘦下去。
接下来是处理出物。小便用的是导尿管,不好看但中用,只要将尿袋里攒着的液水及时倒掉就好。麻烦些的是大便,虽用纸尿片包住,可免不了不讲纪律,每次都要清洁一回。叶白有时会给自己一个温馨提示:请别困难着脸,孟爷现在需要你的愉快心情。
但困难仍是存在的,譬如说翻身。每隔两三个小时,叶白都要搬动孟爷身子,让她变换躺姿。孟爷身体不瘦,又睡得沉实,叶白常常要拿出很多的力气才能做好。不可偷懒的还有按摩推拿,这是孟爸孟妈再三叮嘱的。叶白必须让自己的手掌保持勤奋,把力气送到孟爷的胳膊、腿脚和背部,使僵紧的肌肉获得轻松。当然洗澡也是绕不过去的,因为孟爷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叶白得每天给她洗两次脸,擦一次身子。当温湿的毛巾巡逻似的走过孟爷的每一寸皮肤,叶白能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那是满意的表示。
只有到了夜晚,叶白才能让手脚和心情一起闲下来。这时她会在酒柜找出红酒瓶子,倒上一杯放到跟前——以前她对酒没有感觉,现在才知道此物有一点点可爱。然后她打开音乐,让自己一边呷酒一边发呆。因为有音乐又有酒汁,她的发呆其实也是有内容的。她会想起与孟爷的初次相遇,想起和孟爷在西湖边的快活游走,更想起孟爷在她后背皮肤上的服装设计。那是多么有趣的画图呀,一次一件衣裳,把许多次加起来,就是一个流动在时间里的服装展示会呢。
一天夜晚,叶白饮着红酒时,想起了孟爷的手机。她起身找了找,找到了那只休养已久的手机。她插入充电器,过一会儿打开手机,彩屏上闪出漂亮的图案。再摁开信息标志,在草稿箱找到那封未发出的短信:知道吗?我多么也想占有一个婚礼呀,婚礼上的人是我和你!
叶白坐回沙发,端起酒杯在手里慢慢旋转。此时那手机开始响起“嘟”的鸣叫,一声跟着一声。这是许多天里攒在那儿的短信。叶白放下酒杯,又将手机取到手里,打开收件箱一封一封翻看。好几条短信居然对孟爷的现状不知情,有的寒暄问好,有的商谈某事,还有一条是家事通报。通报曰:孟娅好久不见,去年我有了老公,今年将以诞生孩子收尾。你呢?你婚礼了吗?
孟爸孟妈没有很快回来。孟妈的病情比预想的要糟,肾里不光发炎,还冒出不少气泡。这种病一时不能手术也不能受累,最朴素的办法是靠近中医。孟妈只好往家里搬回规模可观的药包,每天和药汤药雾为伴。孟爸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事,不敢把假请得太长,只能一边上班一边照应孟妈。这期间孟爸来过一次杭州,看到女儿状况没有更坏,第二天就赶回去了。平时孟爸孟妈与叶白的联系,就是每天一个电话。电话里叶白把情况说毕,总会接到孟妈的叮咛。孟妈说:“给胃管喂的饭食每回都要暖一暖,不能吃冷东西呀。”孟妈说:“得学会看尿水的颜色,琢磨有没有上火啥的。”孟妈又说:“天气冷了,麻烦给孟娅添一床被子,别让她着凉了啊。”叶白每次回答都是不能犹豫的话:“OK啦,阿姨。”或者:“阿姨,我彻底明白了。”
气温一天天掉下去,很快往冷里扎深了。屋子里空调不能不开,但开久了空气便干得燥人。所以叶白得时时守好温度,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烤。夜里她躺在沙发上也不敢睡得太死,似乎怕空调使个性子突然停掉,或者让人热出一身汗来。因为这种挂心,她一宿得起身三二次,摸一摸孟爷的身子或掖一掖孟爷的被子——毕竟孟爷不会应付温度,冷了热了不懂得言语呢。
不过冷天也不是啥都不好,冷天里也装着欢喜哩。
一天早上,叶白睁开眼睛,发现窗户有些异常,凑近了往外一看:哇,满眼的白,一整个世界被雪裹住了。叶白抬头望上,天空镇定着,仿佛夜里调皮了一把,现在又扮出若无其事的酷样儿。叶白压住高兴,赶紧给孟爷擦牙洗脸,又喂了一管早餐,然后穿上大衣快步下楼。院子里盖着挺厚的一层雪,雪地上一群小孩在撒欢儿,几位姑娘则做着姿势拍照,还有两位小伙子忙碌着堆雪人儿。叶白踩着积雪走了一圈,不知道玩些什么好。她想到自己名字,再瞧瞧树枝,叶子上全挂着白,不禁笑了。她又想,要是孟爷下来一趟合伙玩儿,该多好呀。
想着孟爷,叶白起了一个主意。她上楼从卫生间拿了洗衣盆下来,搁在地上开始往里装雪。雪有一种痛快的冷,碰到手时让她打了个寒战,但同时也领取了精神。她的手兴奋起来,一下一下往洗盆里捧雪。洗盆是红色的,很快红色里涌出一堆白色。她把白色一分为二,做成两坨雪坯,然后细了心摁摁捏捏。这时远处跑来两个小身影,跑近了,是两位六七岁的男孩。他们站在旁边,好奇地盯着叶白的手。叶白的手正在让一只雪坯变成塑像。一位男孩突然说:“我知道了,这是一个人儿。”另一位男孩点点头说:“是个女的。”接着叶白的手让另一边雪坯也形成模样。一位男孩又说:“我知道了,这也是一个人儿。”另一位男孩点点头说:“是个女的。”叶白抬起头冲俩男孩笑了笑说:“你们说得真对!”
叶白站起身,歪了脑袋打量自己的作品。红色的洗盆里,相对站着两位白色女子,她们望着对方,手与手连在了一起。叶白满意地搓一搓手掌,又放到嘴前哈一口气,然后在两位男孩目光的护送下,端起洗盆往住楼走。因为洗盆有些沉,她歇了两次,才把自己送上楼。
进了屋子,叶白把洗盆搁在凳子上,挪到床前;又取来沙发上的被子,将孟爷身子抬起一些,垫在她的脑袋下面。这样孟爷只要肯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雪人儿了。叶白脱了大衣坐到床边,身子一蜷进了被窝。被窝里挺暖和,正好是俩人说悄悄话的温度。叶白伸出胳膊搂住孟爷肩膀,开始跟她聊话。叶白说:“孟爷你得听好了不许走神儿,昨天夜里呀一不小心下了一场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现在外边全是干净景色,你不下去玩,我只好替你去了,我做了两个雪人儿。”叶白说:“这两个雪人儿瞧上去挺精神的,一个穿着白色婚纱,一个穿着白色西装,两个人都把手交到对方的手里。现在你猜出来了吧?穿婚纱的是我,穿西装的是你。嘿嘿,你不许笑话我,说我做得不像,因为这不是现实主义作品。我的意思你懂的,既然不太像,就往意象派或者后现代上靠呗。”叶白又说:“后现代呢比较强调解构,用不了多久,这两个雪人儿会在空调的帮助下被解构掉,变成一盆雪水,这样穿婚纱的叶白和穿西装的孟爷就缠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呵呵,你闭着眼睛想一想,这个创意是不是有点意思?”
说过这些,叶白静了声音,默默看那两个雪人儿。此时的她们全身上下泛着亮光,显出一种愁伤似的美丽。再过半小时,她们便会消掉人形儿。又过半小时,她们将化为盆中之水。叶白想,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若用盆中之水去浇花,还能造出一鼻子的花香哩。叶白又想,再说了,这两位雪人儿还能浇灌我的想法,让我的主意得了水分呢。如此想着,叶白又允许自己发言了。她侧过脑袋,说:“孟爷你再听我讲点重要的事儿,嘿嘿,这么说吧,两个雪人儿只是小创意,我还有一个大的创意。这个大创意不怕各种冷热温度,能保存得很久很久。现在再让你猜猜,我这是个什么大创意?”叶白说:“呵呵,你没猜出来?或者猜中了不说出来?告诉你吧,我想答应你占有一个婚礼,一个现实版的婚礼,让我真的穿上婚纱让你真的穿上西装。”叶白又说:“这个想法我前些日子就有了,一天一天地想攒得结实些,可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现在我要对你说,也对这两个雪人儿说,我能做到!”
叶白舒了一口气,然后捋一下孟爷的头发,轻着声音说:“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
七
即使是一场特别的婚礼,如果只在脑子里举行,那也很容易构思出不错的效果图。但真把婚礼从脑子里搬出来,搁到眼前的日子里,叶白迎面便要遇到大大小小的难事。若是把一件难事记在一个手指头上,只怕两只手都点不过来。
首先是婚礼地点,好像不能放在住屋里,因为住屋太小,装不下热闹的场面。假如在外面酒店里办,遭人围观不说,孟爷如何移动?她的身体能扛得住婚庆时刻的混乱?又假如孟爷身体没问题,费用的事也躲不开的。叶白从章一德身边离开,没带出多少钱。孟爷有一些积蓄,但她躺在床上的时间还长,不能让以后的日子为当前的一天买单。若是编织个借口向孟爷的公司申请补助,也许能得到些票子,可不好的是会失去心安。另外的选项是向父母开口,但开这个口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日子过到了现在,叶白仍没告诉爸妈自己为什么突然离开章一德。他们跟孟爸孟妈一样,只知道孟爷在自己的婚礼上出了情况,自己得照顾她一阵子。
还有一个难点是,婚礼不能仅是两个人的婚礼,得有宾客。宾客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让人心慌,太少了让人扫兴。这些来人还得认可这场婚礼,穿着整齐的衣服携着整齐的心情,不掺假地说出贺言。
叶白知道,现在剩下的路径只有一座桥了。从这座桥走到对岸,便能遇到一些同志——同志一词放在这儿忽然变得恰当起来。叶白当然还记得自己跟着孟爷去参加QQ部落踏青活动的那个春日,那一天本来能认识不少人,但骑车途中自己改了主意,之后也没有加入QQ聊天交流。细究一下,大约是因为胆怯,因为觉得自己与孟爷两个人呆在一起就够了。现在叶白明白,胆怯是不能再留存了,而两个人的世界仍是单薄的。
叶白打开孟爷的电脑进入QQ,没费大的周折便找到那个QQ群。QQ群有个好听的称号叫“苹果部落”,部落里排着长长的数十个名字。叶白对着这么一大群人心里有点紧,她先打出孟娅的名字,又报了自己的名字。立即有几个人回复,说:是孟爷朋友呀,急问孟爷身体近况如何?说:江湖上有些传说,当不得数的,现在听你来讲。说:孟爷身体若好了,得赶紧出来照个面啦。叶白没有多搭讪,把准备好的话敲成文字放上去。这些文字差不多是一篇结婚通告,显然比江湖上的传说还要雷人,QQ上好一会儿没人回应。叶白有些心慌,鼠标一点退了出来。
既然退了出来,叶白干脆要自己忍着,留些时间让众人的反应攒起来。到了下一天晚上,她才再次进入QQ。打开对话框,一批留言踊踊跃跃地跳出来,形成颇有声势的一长溜儿。众人的态度几乎倒向一边,除一人说了No,所有的声音给出Yes,有的还表示了欢呼。留言说:震动加感动,我们得加入帮助,帮助孟爷就是帮助我们自己。留言说:钱不是问题,大家每人凑个份子,正好算婚事贺礼了。留言说:还用说吗?只要叶白定下时间地点,其余的事由我们拎着。
留言一路走下来,还出现了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部落里有医生护士并不稀奇,可这确是叶白事先没想到的。医生应该是个冷静的人,她认为只要护理恰当,孟爷的身体是可以应付这场婚礼的。大约觉得这话有些虚,她又留了一句:没关系的,到时我可以帮着做些具体准备。护士的话则显着几分坚决:有医生还怕啥,我给医生打下手!
叶白坐在那里,心里静静的,静中又有点想哭。这些日子的担心像一只只浮在空中的气球,被部落众人一枪一枪打掉了,一切像是意料中,又像是滑出了意料之外。她起身走到床前凑近孟爷的脸,商量地说:“孟爷,我给咱们的婚礼选了时间地点,你不要反对哈。”说完她返回电脑,在QQ上打进时间和地点:元旦之夜,开始酒吧。
元旦是一年的开始。开始酒吧是叶白孟爷初遇的地方,也是俩人开始出发的地方。
定下婚礼地点后,酒吧的联系和布置被部落人们揽了去。谁遇到吃不准的事,就搁在QQ上说。一番七嘴八舌下来,总能过滤掉疑问,拣出好的结论。叶白过意不去,时常把感谢的话放上去。QQ上的嘴巴们便说:你最好把致谢的时间省下,拿去照料孟爷,那是别人替不了你的。
其实除了照料孟爷,还有不少事儿近到了眼前,譬如说婚服。依叶白的预想,孟爷婚服的基调应该是浅白色的。为此她把孟爷衣柜里的服装细细理过一遍,看中了一条奶白色西裤和一件白底蓝条的衬衫。衬衫的外面呢,可以套上西服,不过孟爷到时是坐在轮椅上的,撑着西服反而丢了气爽,所以稍一琢磨,还是穿件坎肩比较合适。
主意打定之后便是落实。叶白抽个空隙上街逛一圈商场,还真把一件女式坎肩追到了手。坎肩是浅银色的,正看反看都觉得不错。然后叶白又去了婚纱店,按心里拟好的计划租下一件纯白婚纱。这件婚纱后背敞开,符合叶白的想法,虽然此时看在眼里有些冻人,但那天的酒吧一定装着暖烘烘的气氛,所以不怕不怕。婚礼嘛总不能裹着大衣上场的,哪怕是冬天里的婚礼。
搞定婚纱后,叶白脑子里又出现一条配套的项链。她回了一趟父母家,在自己小屋子翻搜一下,很快找到那只蓝色小锦盒,里头卧着一条乳白色玉珠项链。她记得孟爷送出这条项链时,自己说过想戴的时候才会戴上。现在,这个时候真的来了。
叶白没有把即将到来的重要日子说给爸妈。她也不打算通知孟爷爸妈。眼下的她已攒下一些疲累,应付不了父母们必有的震惊和可能的劝阻。婚礼之后,太阳照常升起,但日子已不是以前的日子,那时若绕不过去,再点燃他们的震惊吧——这样容易拿到周旋的余地。
当然,叶白还想到了结婚证,不过也只是一想而已。往前不久,她和章一德有一本这样的证书,日子却是虚的。现在她想让日子变得名副其实,却没了文字证明。生活里总散落着这种错位和不爽。好在有一句话,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佛言里说的。
婚礼那天,两位医生护士没有虚言,准时赶过来帮着料理,重点是撤掉孟爷的胃饲管导尿管。不多久,又有两位部落友人携着化妆包上门,重点是打理叶白的脸。下午快过完时,大家一起合作着给孟爷穿上婚服,再背到楼下放进一辆面包车。车子没有贴红披花,很低调地将一干人送到开始酒吧。酒吧门口,已有人推了一辆轮椅车来接应。
酒吧晚场已被包下。进了大厅,才觉出婚庆气氛做得挺足。大厅上方挂满了彩带和气球,孟爷叶白的照片占领了多个位置,一圈鲜花绕成了一方婚台。到场的宾朋也不算少,至少比预计的要多些,除了部落里的人,还有几位拉拉从附近城市赶来。
叶白被引进一间小包厢,将带来的婚纱换上。因已备好受冻的心理,酒吧里的暖气又攒得挺足,竟也没觉出冷。离露脸亮相还有一点时间,叶白演出候场似的坐在那儿,想让脑子静下来。就是在这时,叶白的心卷了一下,一种凄凄的感觉偷袭一般围了过来。在不长的时间里,这是叶白第二次穿上婚纱。如果说上一次出任新娘,叶白的心情是新鲜加些紧张,那么此时,叶白除了一些紧张,加入进来的还有一点悲伤的东西。是的,这种突然到来的感觉正是悲伤。
仪式开始了,《婚礼进行曲》响起。叶白出了包厢,沿着通道缓缓向前走去。走在旁边的是护士推送的轮椅,上面坐着焕然一新的孟爷。所有的目光静静地汇过来,跟着她们走上婚台。随后护士离开了,叶白站到孟爷的身后,将注意力投给一旁的司仪,即部落里的一位大学教师。
司仪没有套用惯常的程序。她用沉静的声音介绍了孟爷叶白,又叙述了两个人的恋爱经过。完了她说:“在这个特别的时刻,让我们用眼睛见证幸福——让两位新人用搂抱表达爱意吧!”叶白矮了身子,用双臂紧紧绕住孟爷,同时脑袋靠过去,让脸贴住孟爷的脸。她感出孟爷的脸是暖和的,有着幸福的温度。
司仪又说:“用眼睛见证幸福是不够的,我们的手还得跟上来。现在让在场的每一个名字为今天晚上做证明吧。”随着她的话语,一本自制的结婚证打开来。证书比正常的开本大了一倍,一边是证明文字,一边是证婚人的空页。宾客们排成安静的队伍走过来,挨个儿在空页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宾客队伍没有散开,而是排成两列呈半圆形站在婚台跟前。没人发出声音,但一条长长的横幅在队伍前边拉开,上面写着一句话:醒来吧,孟爷!
叶白鼻子一酸,使劲咬了两下嘴唇。司仪说:“看得出来,新人叶白的心情有些激动,现在请叶白表达几句特别要说的话吧。”叶白吸一口气,慢慢地说:“如果今天孟爷醒来,一定会在我的后背上写字画图。现在她的手不能动了,但我还想让她的吻印在我的后背上。”这话含着两个人的秘密,此时到了大家的耳朵里,倒在感伤中透着几分浪漫。那位护士赶紧上来给孟爷嘴唇加了一层唇膏,然后帮着孟爷摆好脑袋。叶白转身站到轮椅跟前,将敞露的后背亮给孟爷。孟爷一探脑袋,将玫瑰红的唇吻清晰印在叶白的皮肤上。叶白忍不住闭上眼睛,她听到了周围响起的掌声。
接下来进入的环节是制作时间胶囊。每位宾客分到一张纸条和一粒胶囊,同时分到一个猜想题目:今天婚礼的这对新人在七年之后的生活图景。这是对远方日子的有趣预判。此时一首轻快的外国爱情钢琴曲飘起,将人们的思维引向时间的远处。乐曲声中,大家在纸条上写下猜想或者祈愿,折小了塞进胶囊,再放入一只玻璃瓶子。
玻璃瓶子交到司仪手里,又转交到叶白手里。叶白将玻璃瓶子举到眼前摇了摇,里边数十粒各种颜色的胶囊哗哗作响。司仪说:“这个瓶子里装着两位新人以后生活的各种可能,对错应该在七年后揭晓。但按照婚礼程序的安排,现在便要随机取出三粒胶囊打开,让七年后的时光提前到来。”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中,叶白打开瓶盖取出三粒胶囊递给司仪,司仪一一取出纸条看过,说:“呵呵,这是三个不同方向的预测。现在有请三张纸条的主人一起上台,先念出纸上文字,再解说她们的猜想。”
三位年龄不一的女子相随上台,分别从司仪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纸条。从她们的穿着神态看,两位为P一位为T。
一位P身份的年轻姑娘首先开口,她先读出纸条上的文字:七年后的一个周末晚上,孟爷叶白领着孩子来到西湖边看音乐喷泉,孩子很高兴,她们俩也跟着高兴。年轻姑娘笑一笑,解释说:“依我的猜想,那时孟爷早醒过来了。俩人有钱有闲,凑着脑袋一合计,决定去领养一个孩子。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就很像日子了。当然能做到这些,我觉得全是因为爱情。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因为爱情,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第二个揭开猜想的是年纪稍长的P,其纸条上写:孟爷仍卧病榻,叶白伴在身旁少有怨言,其时她已参悟,自己今世此生原为度人而来。显然这是向佛之人,她解说道:“今天的两位新人一定是在前世结下很深的缘,前缘未尽今生续上。我以为,做到普度众生很难,找一个有缘的人来度总是可以的。既然度人,就须历经苦难,所以孟爷不醒,所以叶白相守。”
居后发言的是短头发的T。她似乎犹豫一下,慢慢展开纸条念道:烟云回首两茫茫,生死爱恨早了断。然后她说:“这张七年后的纸条现在打开并不合适,因为今天是婚礼日子,不能多说生死爱恨。我只能说一句,我的猜想可能最暗淡,但也可能是最真实的。”司仪赶紧打圆场说:“猜想是自由的,但我对你的结论很怀疑,我不相信那时的叶白孟爷会舍得分开。”短头发的T沉默一下,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司仪说:“七年之痒只是一种说法,不一定降落于每对伴侣身上。”短头发的T说:“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司仪还要再说,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你们别说了,也不看看叶白的脸。”
大家的目光一齐给了叶白——叶白的脸平和温静,嘴边似乎还泛着微笑,但细瞧她的眼角,竟长出一颗泪豆。那泪豆抖着亮光,一动一动,却怯怯地不肯滑下。所有的人心里都软了一下,恨不得目光里长出一只手,轻轻将那颗泪豆弹去。
但擦去泪珠的只能是叶白自己。面对大家的眼睛,她难为情似的一抬手,在眼角探了一下。那颗泪珠不见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司仪。她说几句话,刹住了不当气氛;又说几句话,请上一位姑娘唱歌。那姑娘模样好看,歌声也清甜悦耳,马上让大厅恢复了暖意。
歌声中叶白想让自己静一静,便起身去洗手间。不长的一段路,正好从热闹踱向清淡。经过一张沙发时,她脚步停一下。她往墙上看,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有好看的女人胴体,那胴体凹凸有致,脑袋使劲后仰,显出脖子的光滑。叶白愣了几秒钟,听见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
进了洗手间,叶白看一看没其他人,便站到镜子跟前。她静住眼睛,看到了素洁的婚纱,看到了布妆的脸面,看到了白净的脖子。脖子上呢,护有一圈白色的玉珠项链。她眨一下眼睛,又眨一下眼睛,忽然就识得此刻的项链仿佛孟爷的手,轻轻绕住了自己的脖子。她几乎不用思量,就想起了镜子前的那一次对话。孟爷说:“又遇到了,有趣!能给个名字吗?”她说:“我叫叶白。”孟爷说:“叶白?你的脖子果然白,跟那张照片有一拼呢。”这么回想着,叶白一愣怔,双手已抚住自己的脖子。与此同时,她恍惚觉出,自己的手抚住项链,就像是抚住了孟爷的手。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唐 嵩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获奖多次。出版小说集《零年代》《谢雨的大学》《两个人的电影》《给我一个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现居杭州。
创作谈:不一样的风景
钟求是
总有一些人,一辈子似乎注定要生活在别处,我的一位女读者就是。许多年前,这位年轻女子离开生长地新疆,千里漂泊到了杭州。后来要换个环境,就去了云南。大约过得并不如意,又回到杭州。这么多年,她一直或热或淡地读着我的小说,有时读高兴了也会主动跟我联系。大约一两年或者两三年,我们能见上一面。
2006年春我到云南丽江行走,她跟我晤面聊话。在那次,她托出自己的女同身份,并细述了第一回与女友约会的微妙心境。过了两年,我在杭州见到她,此时她累于生存压力,对日子有些抱怨,说最大的愿望是携一位女友回新疆养猪,过简单淡静的二人生活。又隔一段时间见面,她已买下一套小房并与一位女友同居。等到下一次见面,她已与女友分手,无奈中表示要寻找新的爱情。如此一路听下来,我应该有一个回应的方式。我对她说,我要写一个女同小说。我又说,我写的不会就是你。
在我看来,女同们跟常人并无大异,她们对日子的态度、跟悲喜的距离,和我们有着同样的心理线。所不同的是,当我们在岸边大道上奔走时,女同们按照内心指示过了一座桥,在对岸的小路上放步。两岸的人都在前行,河水田野在所有眼睛里经过,只是因为她们站在了对岸,看到的风景便不一样。
就像是这个城市有许多外来漂泊者一样,在这个城市呆久了的人,也容易生出行走别处的冲动——到陌生的远方流浪,去看别样景色,做一回轻松真实的自己。我想,走到不同的地点去打量世界,用自己的方式与世界相处,是每个人的权利,女同们也不例外。
当然,女同们的风景更多的是内心风景。这些被称为“拉拉”“拉子”“蕾丝边”“百合”的女人们,其内心世界既是婀娜多姿的,又是有风有雨的。由于中国人文生态的原因,在她们的世界里,照入的阳光还不够充足,寒凉的天气会多一些。但大约可以断定,即使在冷寒的雪天,她们也会在洁白的土地上堆一只雪人,制造出自己的向往和快乐。
需要一说的是,对杭州而言,我也是个外来流亡者。我第一次写杭州,便写了这样一个小说,心中不免叹笑。杭州是一座以美丽著称的城市,江南之妙处处可见,这篇小说就算是我看到的不一样的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