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纪事
2013-04-29董得红
董得红
今年初夏的一个周末,因朋友之约,共同前往位于平安县沙沟乡最沟垴的东沟林区拍摄野生植物和风景。越野车下了兰青高速公路,就一头扎入平化路,走出高楼林立的城区逐渐步入乡村。新铺的柏油路面好像刚用黑漆涂染过一般,黝黑而闪着亮光,与两岸翠绿的田野、树林形成鲜明的对照。麦苗已长到尺把高了,开始拔节。一股股清风吹来,氤氲着浓浓的泥土气息。
光洁的新柏油路面闪着光,透过故乡熟悉的山川田野,一块块翠绿的麦田和一排排绿树飞快地向后退去。汽车在一溜丹霞山的引领下拐进沙沟。平日里不起眼的丹霞山,在夏日瓦蓝天空和绿色田野的映衬下显得绚丽多姿。大家异口同声提出下车看看。被昨日雨水洗过的大地娇嫩青翠,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麦苗和小草特有的芬芳,蒲公英金黄色的花儿绽放在雨后的土地上,低低的矮矮的,挂着雨后的露珠,被小草遮掩着。开在早春的蒲公英头顶已变成满是白色绒毛的小球,那小球吸引着人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高高举起。拿小绒球对着太阳用力一吹,无数张小伞飘向空中,借着风力在空中浮荡,忽高忽低,时左时右,眼看着就要坠落到地面,一阵微风吹过来,那小伞又晃晃悠悠地升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渐渐远离视线,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色的小伞勾起每一个人埋在心底的童趣。
轻轻地抚摸一下正在拔节的麦苗,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麦苗香。耕地间的塄坎边坡上开着一丛丛的马莲花,躺在花丛中遥望天穹,白云悠悠,细听风儿轻轻柔柔,仿佛又回到田野割草、挖野菜或放牧羔羊时躺在地塄坎边的杨树下仰望天空,幻想未来的少年时代。掐一把嫩嫩的“妞妞胖”草,放在嘴里品尝,四十多年未感受的那股淡淡的葱香味又浮上心头。“妞妞胖”是儿时我和伙伴们在故乡田野里割草、挖野菜时能够采食的最多的植物。在一旁仔细辨认各种植物的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植物学博士卢学峰告诉我,那种草的学名叫“鸦葱”,是菊科植物。但我觉得童年时和伙伴们叫的“妞妞胖”更形象好听,更令人回想起在故乡田野里度过的每一天。
前面更美丽的风景和花草在等着我们。离开树尔湾的丹霞山和田野,树尔湾的红砖绿瓦组成的村落、干净整洁的中心小学和高大气势的清真寺映入眼帘,体现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风貌。离开村庄又是一片田野,沟谷越来越窄,东沟大山已横亘在眼前。大山根里的村庄叫牙扎,一座土庄廓显示着大山里村庄的古朴自然,土庄廓里高高耸立的嘛呢杆显示着这是一个藏族村庄,村巷里不时走出的老人身着藏族服装,使村庄更加充满藏文化气息。村庄边的青杨与大山里的天然灌木林联为一体,使小山村掩映在一片绿色中。当公路两岸的大山逐渐回拢,沟谷越来越窄,大山也愈加显得高大险峻,山顶部几乎是裸露的黛青色岩石,仿佛是从大山的土壤里长出的巨笋,直指云天。高耸的岩石把自己裸露的酮体展现得淋漓尽致。岩石的下方是密集的灌木林,百里香杜鹃和头花杜鹃已开出淡蓝的花朵,红花忍冬和刚毛忍冬正开得艳丽,总是一红一黄开在一起。只有陕甘花秋不甘寂寞,高昂着头把满身素白的花朵展现给自然。灌木林下方是成片的青海云杉林和华北落叶松人工纯林,一片片显得郁郁葱葱。沿着台阶登上高高的护林瞭望塔,整个东沟大山尽收眼底,大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八瓣莲花,每瓣莲花都被茂密的乔木或灌木覆盖。遥望绿色山洼中炊烟四起的农家土庄廓,使人深深感受到“古树高低层,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的景象。山林、田野、村舍和溪流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柔美乐章。在云杉林边的草坡上或林间小道上戴着红、黄、绿、蓝不同颜色头巾的村姑,她们形色匆匆,急着赶到大山里采挖“冬虫夏草”。
不知不觉间,车已爬上“鸡儿架”。“鸡儿架”是走进东沟大山最艰险的一段路,不但坡陡湾多,右侧是十多米深的陡崖,左侧是青色的石山崖,过去只是一头牲口能行走的驮道,因陡险难行,像鸡落的鸡架一样又高又窄,人们就称为“鸡儿架”。几十年来经过多次改建,如今已是一条平缓宽广的柏油马路。通过“鸡儿架”来到一条狭窄的沟谷前,刚一下车,就听到“哗哗”的落水声。顺着声音寻去,沟谷中一条宽约五米、落差约十多米的瀑布顺势而下,瀑布高低错落,长短不一。瀑布虽谈不上壮美和妩媚,但与四周气势雄伟的山体、森林融为一体,倒也恰如其分。
离开瀑布前行约六公里,就进入了沟垴,只有一条狭窄的牧道通向山顶。沟谷显得异常清静,山坡上只有原生的灌木密密麻麻分布,低洼的沟谷边是一色的木本委陵菜,粉白的羽状复叶间挂着黄色的小花,叶子和花酷似蕨麻,初见的人以为是把自家河滩的蕨麻移栽到大山里长成了树。阳山山坡上植物显得稀疏一些,细看那些植物,仅小檗就有四五种。当地人统称小檗为黄刺,因全身布满棘刺,很难利用,所以成为大山里最高大的灌木。陪伴黄刺的还有高山绣线菊和红花忍冬、刚毛忍冬。高山绣线菊河湟人称其为“胡儿条”,是大山里枝干最端直光滑的灌木,在过去的岁月里,“胡儿条”曾为河湟农家吃饭用的筷子,不弯不裂,原始自然。在干旱的土崖上,西藏点地梅把碎小的紫色花朵紧贴在地面,和大地紧紧拥抱,因花小而密集地贴在地面,青海人都称其为“晶晶花”,意为碎小而艳丽。阴山的植物种类比阳山丰富,密布着百里香杜鹃、头花杜鹃和多种柳。蓝得发亮的龙胆花,瑞雪铺地似的棱子芹,红火苗似的太阳花,金黄色的金莲花,像繁星抛撒在漫无边际的绿色地毯上。在半阴半阳坡,零星生长着蓝果忍冬、红花忍冬、狭果茶镳子等灌木。蓝果忍冬夏日里开出黄白色的花,秋日里结出蓝黑色的浆果,那浆果酷似葡萄而其味胜过葡萄,酸甜的味道吃过一次就永远难忘,当地人称其为“紫葡萄”。只可惜现在正是开花季节,无缘吃到那诱人的“紫葡萄”。红花忍冬开着丁香一样的紫红色小花,飘着丁香一样迷人的芳香,让走近它的人都以为见到了野丁香。
在长满花草的沟谷中,时隐时现地出现经历岁月风化的煤块和煤渣,告诉来这里的人们,大山深处埋藏着煤矿。东沟是平安县唯一产煤的地方,三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青海省东沟煤矿”,这里的每一条山沟都有着沸腾的生活。早在解放前,东沟煤矿就由私人开采。解放后成立了省属国营煤矿,进行有计划的开采。开采的煤主要用于附近州县工矿、部队和当地居民生活用煤。煤矿给人们带来温暖和生活能源,也带来许多苦难和艰辛。由于煤矿地处大山深处,交通极为不便,给许多驮煤、拉煤的人带来苦难和不幸。记得自己五六岁时,每年的冬闲季节,父亲和生产队的人搭伴赶着骡马去东沟山里驮煤。父亲早在头几天就开始准备专门用于牲口驮运的用山羊毛织成的口袋、补修驮鞍,母亲也忙着准备路上吃的干粮。驮煤的那天,母亲夜里两点多就起床做饭,从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柜里挖出一木勺白面,擀成面条。鸡刚叫头遍时母亲已做好了饭,父亲也给骡马们备好了鞍开始吃饭。母亲拉风匣的“咕嗒咕嗒”声和父亲备骡马鞍的声音早就吵醒了我,我爬在被窝里一个劲地叫喊:“妈妈,给我也舀上来点!”妈妈不理我。听到父亲在煤油灯下“吸溜吸溜”吃饭的声音,我口水直流。心想半夜吃饭一定会很香。直到父亲赶着牲口离开家,母亲才把锅里剩的半碗饭舀来给我。我爬在被窝里几下就把那半碗白面面条吃完了。半夜吃白面饭的感觉真好,那是后来再也没享受过的幸福。待到太阳快落山时,父亲赶着牲口回来了,每匹牲口都驮着满满一口袋煤,牲口的腰弯得像一张弓,卸去煤口袋后腰半天都伸不起来。驮来的四五口袋煤倒进了厨房的煤仓里,那黑色的煤块成为全家人一年做饭取暖的希望。这时母亲早已熬好了茯茶做好了饭,父亲喝上几大碗牛血一样的茶才开始吃饭。
父亲赶着牲口每年到东沟驮一次煤的日子年复一年,到了我十六岁时,家里的烧煨任务落到哥哥和我的头上,这时交通工具已有了改善,生活生产中开始用架子车。架子车虽然算半机械,但需要有力气的人使唤。1976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哥哥拉着自家的和借来的共两辆架子车,到距家三十多公里的东沟煤矿拉煤。四月的高原冰雪尚未完全融化,走向东沟的路是一条砂石铺成的简易公路,许多路段被刚融化的冰雪冲断,浇灌麦田时淤水结成冰面。经过七个多小时的艰难行走终于到达了东沟煤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工作人”工作的场面,在一个高高的铁溜槽下堆积着小山似的煤,铁溜槽的上方不时有矿车把煤倒入溜槽。家乡人把从村庄走出去在外面上班的人都叫“工作人”,即使是煤矿工人,社会地位也远远高于农民,令人羡慕。为了能顺利拉到煤,临走时母亲把装有三个白面锟锅的用白布做成的口袋特意放在车上,交待哥哥两个送给煤矿的矿长,一个做我和哥哥的午饭。我们没有见到矿长,把两个锟锅送给了开票的会计,顺利装上了煤,离开了煤矿。回家的路是一路漫下坡,我的车除装满车箱外,还在上面放了一口袋,足有四百多斤重。靠着漫下坡的路和车子自重的惯性,顺利走了六公里多来到“鸡儿架”。那时的“鸡儿架”路面又窄又陡且是弯道,我胆战心惊紧握架子车辕条,把刹圈完全贴紧路面,一点一点移动车子。哥哥说一旦控制不住车时可以通过改变方向减慢速度。随着路面坡度的增加,车的惯性越来越大,身单力薄的我已无法控制车,架子车眼看要冲向路边的悬崖,我下意识握紧车辕条向右拐,车子径直要冲向石山,我又使尽全身力气向左拐,车子向脱缰的野马冲向悬崖。千钧一发之际,拉着车行走在悬崖边的哥哥用自己的车拦堵我已失去控制的车,我的车撞上哥哥的车后改变方向冲下十多米长的布满巨石的陡坡。我本能地握紧两个辕条,眼前一黑,在一阵“轰隆隆”的撞击声中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我醒来时躺在一块沟谷中的石块上,嘴里和鼻子里流着血,右脸颊和右腿被石块划破,火辣辣痛,右手中指开了一个口子,流出的血已凝固成血痂。哥哥的车子翻下悬崖,一只辕条已折断,两车煤全抛撒在悬崖下和碎石坡上,哥哥和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在捡拾煤渣。这些是当地放学归家的小学生,看到有车翻下悬崖跑来看,被哥哥叫下帮着捡拾煤渣。一家十口人眼巴巴指望着这两车煤生火做饭糊口呢。看到哥哥车翻下的十多米高的悬崖,我不仅后怕起来:要不是哥哥奋不顾身用自己的车堵挡住我的车,使我的车改变方向避开悬崖翻下陡石坡,也许我早已摔死在悬崖下了。哥哥是在车翻下悬崖时被辕条甩到路面没有掉下悬崖。
夕阳西斜,太阳眼看就要落到大山背后,惊魂未定,我移动依然在疼痛和抖索的身体,捡拾煤渣。直到太阳落到大山背后,夜幕即将降临时,我和哥哥把只捡回不到一半的煤又装上车,开始向家移动。夜是那样的漆黑,只有微弱的星光照耀着前面的路,没走过夜路的我专拣有亮光的地方走,踩上去却是路上残留的冰面和尚未结成冰的水面,在星光的映照下发出微弱的亮光。那晚的星空特别美丽,望着向我眨眼的北斗星,知道自己还活在人间,正在走向家。不知艰难跋涉了多长时间,终于在星光中看到了村口隐隐绰绰的大白杨树,看到了在家门口的榆树下不知焦急等待了多长时间的母亲。生活充满苦难,充满艰辛,也充满母爱,充满亲情友情,充满希望,活着真好!
东沟煤矿经过百十年的开采,资源频临枯竭,到1978年时再也采不出煤来,政府撤销了东沟煤矿,沸腾了百十年的大山终于寂静下来。东沟大山是个宝山,山里有煤,山坡上是森林、草原。森林、草原养育着方圆几十里的百姓。亘古以来,大山周围数千人家的烧煨主要是砍伐大山里的森林植被。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乔木林已砍伐殆尽,人们的眼光又盯向灌木。随着人口的增加,人均耕地越来越少,为了填饱肚子,人们不断挖山开荒,荒地的肥料靠烧野灰,烧野灰的燃料来自东沟大山里的灌木。在无度砍伐森林资源的同时,方圆几十里数百个生产队的万头牲口在农闲季节放牧在东沟大山里。数年的过度砍伐和放牧使东沟大山变成荒山秃岭。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古老的大山,土地承包彻底改变了农民长期吃不饱肚子的历史,大山里的森林植被也结束了长期被人无度砍伐的历史,县林业局在大山里建立了东沟林场,开始森林保护和造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绿色在一片片扩展。大山根里当年煤矿办公和工人居住的遗址已被灌木和小草覆盖,当年堆积煤的地方已成为野蔷薇、匍匐荀子和莓子树的家园,灌木树冠下地瓢正在开着小白花。寂静的山谷里,不时传来杜鹃鸟忽远忽近的“长高!”声,柔柔地带着乡音。
又是夕阳西斜,我和朋友与东沟大山依依惜别。深情回望,也许东沟大山已忘记我,可我不会。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岁月,仿佛澎湃的波涛,在心底恣肆奔流。东沟大山是故乡的组成部分,故乡是往昔,童年是往昔。愿故乡的大山越变越美丽。
【责任编辑 阿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