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我是“这一个”
2013-04-29王铭俊
王铭俊
众所周知,国内每一年的电影市场份额中,叫好又叫座的影片并不多见,而熟知于观众的导演更是屈指可数。竞争的激烈并不意味着新人的消退,相反,他们扛着先辈的光环等待突围。而第六代导演王小帅、贾樟柯的成功给了他们希望,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零票房导演”的尴尬又不得不让我重新审视他们选择的道路。
下面,我试图记录王小帅影片由地下独立电影到渐入大众视野的路程,来展示第六代电影人的成长,蜕变以及他们面临的尴尬。
一、第六代导演:“我”的这一个
2008年3月2日,也就是王小帅电影《左右》在柏林电影节获奖后,凤凰卫视许戈辉在《名人面对面》中对王小帅进行了专访。在谈及“第六代”这个问题时,王小帅再一次表现出了自己的排斥。在他看来,第六代只是人们根据“时间段”对导演的划分,而他认为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风格和态度,他是“这一个”。
尽管王小帅极力摆脱,但他仍然逃离不了在时代的大背景下,独立电影人的“类型化”属性,和贾樟柯、娄烨类似,这一批独立电影人都有意无意地在镜头里表现了自己的故事,这是一种自我隐喻。
1981年,王小帅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89年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八年的艺术培养在他毕业后并没有机会得到施展,直到1993年,他离开福建电影制片厂,他的第一部独立电影《冬春的日子》开拍,电影里导演平淡地展示了一名画家和其恋人的故事。
画家冬是东北人,在北京过着寒酸的日子,恋人春是他的模特,他总是幻想着香港能有人要他的画。然而事与愿违,希望一次次落空后,恋人有和他人出国生活的迹象。冬带上春回到了东北的家,在那个冬天,他们过着相守的最后一段日子。虽然冬手上没有任何实质的东西,但家人仍然引以为傲,因为他带回了个“北京媳妇”。
《冬春的日子》拍摄所花的十万元是朋友出力借来的。影片中画家的困顿,在北京小饭馆“奢华”一把后烂醉在街头的描述,以及最后一个人在孤独中“精神失常”,这无不是王小帅自己艺术生涯里那一段贫困和艰难岁月的表现。
和《冬春的日子》一样,1998年王小帅作品《极度寒冷》再一次把焦点对准了“行为艺术”者。与《冬春的日子》的平缓叙述不同,《极度寒冷》的冲突来得强烈得多。行为艺术者用一年四个特殊的日子实践着自己的艺术之路:在立秋之日,他模拟土葬;在冬至,他模拟溺死;在立春,他在大火前象征性地模拟火葬;而到了夏至,他把自己全身包裹在一大块冰中,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王小帅的意图明显地体现在了艺术家“死而复活,复活后终于离去“上,由于有医生的帮助,艺术者的假死欺骗了很多人,在别人以为他离去的那段时间,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死给他人造成了什么影响,而答案是:最开始有些伤感,后来也就淡忘了。
一段时间后,艺术者在一棵树下真正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论是艺术还是现实,他都没有逃出死亡的范围,拿生命来做试验,而试验的结果是对社会的厌恶和看透之后的离去。对于没有归属感的他们,或许这是一条可以选择的路,电影渗透着“艺术家往往把自己看得太重,但在大环境下的不被接受带来的只是失败和觉醒”的观念。
和其他导演类似,王小帅把镜头对准了现实和自己曾经历过的世界,只是他的胶片更多地展现边缘人们的奋争和争取之后的无可奈何。电影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和传奇的故事,但主人公太过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得他们在强大的环境压抑下变形扭曲。①《扁担·姑娘》中的高平从乡村来到武汉,与老乡东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努力使自己融入那个城市,他不愿和东子一样从底层做起,强烈的上升意识使他进入黑恶势力的范畴,最终被暴打致死。《十七岁的单车》里小贵和小坚同样如此,小贵来到北京谋生,自行车是他谋生的工具,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他不惜一切代价去捍卫它。小坚在北京的一个贫困家庭,而一辆高档的山地车可以滑去他所有的自卑,只是虚荣背后终归要回到现实。小坚和小贵形成二元对立后,共同透视出抗争的不易及抗争之后的落差和觉悟。
电影中的人物慢慢奋争,奋争后的不得导致觉悟,觉悟之后选择离开。而电影中的离开和王小帅的现实经历密切相关,从上海到贵州,从贵州到武汉,从武汉再到上海和北京,每个地方都只是个驿站,不停变换的驿站没有归属感,他选择离开,而他也乐于在电影中展现这种离开。
《青红》显示得尤为明显。电影的最后,一个长镜头:在贵州的山路上缓缓行驶的汽车载着青红和他的家人离开了贵州,伴随着的枪声说明强奸青红的少年的死亡,屏幕上打出“仅以此片献给我的父母和所有像他们一样的三线职工”的语句。王小帅在离首部电影的拍摄12年后选择自己旅途中最长的一段归宿进行拍摄,他坦言:“上海人的离开感绝对是最强的。”
二、地下地上:《左右》,从“作家电影”中走来
《冬春的日子》被BBC评为自电影诞生以来的一百部佳片之一;《极度寒冷》被《纽约时报》评为中国最勇敢的独立电影;这些良好的口碑取得于王小帅的电影前期。他的第一部体制内电影是从1996年开拍,到1999年才被通过的《扁担·姑娘》,如果说《扁担·姑娘》还有明显的前期“作家电影”的风格,那么从《十七岁的单车》开始,王小帅已明显地把太过强烈的个人风格隐藏,而更加注重观众的需求和期待。
“作家电影”即“左岸派电影”,是法国新浪潮运动中青年导演的作品,它们往往导演强烈的主观意识;在剪辑上采用跳剪、循环剪辑等手法,破坏影片的时空;重视自然音效、台词和音乐;采用舞台职业演员;摄影讲究构图与布光。电影带有强烈文学、戏剧色彩。
《冬春的日子》拍摄费用是10万元,费用的不足使拍摄采取了尽可能精简的方式,没有出名的演员,布景也极其简单,虽然剧情本身不需要太过奢华的装饰。而整个电影用35毫米胶片拍摄,用王小帅的话说,他现在还喜欢那种胶片的感觉。
《冬春的日子》就像是一段平缓的意识流,而这与物质匮乏不适宜展现更大的冲突和环境背景不无关系。在剧情的设计上,与“左翼电影”不同,他没有采用政治性的批判色彩,在经历了一个个人被粗暴对待后的时代,王小帅用沉稳的影像做了多年的打捞和救赎。②头里,王小帅展现的是有鲜明特征的小人物,虽然染上了时代的印记,但“这一个”是不可复制的。
“用艺术的力量去触碰你震撼你,却不会走极端,让你跟作品有一个自然的交流。”③王小帅在接受金燕的采访时如实说。个人意识的凸显使得导演在前期能更多地融入电影之中,在展现和观众存在距离的群体时,传达出的情绪也不会让观众有间隔感。《冬春的日子》大多是冬和春的生活展现,角色并没有因为画家的身份而特立独行;《极度寒冷》里,王小帅选取了“行为艺术”这个当时比较新潮的事物,而把“死亡”诠释到电影中,题材本应是前卫的,但角色生活情景的加入,如“爱情”与“事业”的选择,“家人”的不理解和嘲弄,北京街头世人的表现等等无不在“行为艺术”本身的特写展现中,让离奇的形势得到缓解。他企图用艺术的力量去打动观众,但不走极端。
“王小帅”前期的独立电影是敏感和勇敢的,电影有的改编自真实的生活,但有些只是他所想反映的真实,影片的结局大多是悲剧,怀疑的态度没有让他使结局走上完满的一面,而这种不完满正是对生活的批判。
今年,王小帅新片《左右》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从地下到地上,他的电影之旅正好走了15年,虽然他曾经说过电影刺激不了他的神经,但“零票房导演”、“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尴尬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走到地上并不意味着情况的好转,相反,处境是越来越糟了。
在“独立电影”阶段,电影人是对自己负责,而现在像《左右》动辄一千万的投资使得他不得不考虑票房和国外发行费问题,他必须对观众负责,对票房负责,而一贯的独立电影态度又没能使自己屈服到完全背离自己的风格,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
考虑到观众的需求和期待首先表现在了演员的选择上,早期的作品大体是采用业余演员,而这次男一号成泰燊,在导演阐述里,他相信“以演技著称的法国南特影帝,绝对有实力赋予人物饱满的人生。”同样,从《图雅的婚事》里走出的余男作为董帆的扮演者,也给电影增色不少。
在《左右》里,导演不再把镜语权交给边缘人群,他们不再是生活里少数的艺术工作者,也不是在社会底层打拼的青年,《左右》里的这群中年人有自己的家庭和稳定的收入,他们经历了婚外恋、离婚、再婚等越来越普遍存在的过程。电影由真实故事改编,从自身的范围走出,导演已进入了更宽泛的社会空间。
电影不仅仅是消耗性的作品,更应该是一个持久的艺术作品。它不仅要提供给观众短时间的观看,更应该使得观众有长时间的思考,同时,电影的娱乐性和审美功能也应该增强。这一点在王小帅的“作家风格”电影里体现得并不太明显。为此,在进行电影剧本的编剧时,创编要保持好电影的艺术质量。首先,剧本的创作要有一定的原则和基本的底线,不仅仅要赢得制片方的认同,更要有电影制作人的良好素质,不能一味地迎合低俗的感官刺激,也不能全部靠金钱和市场去妥协。要学会适应市场,引导市场。其次,在编剧的过程中,要扩大自己的视野。在人物的塑造过程中,在环境的烘托和描述中,在细节的展示和表达中,在时空的构建和传达中,我国优秀的传统表达方式都是可以被利用和吸收的。如此一来,电影艺术的纬度和广度就被扩展大了。诚然,编剧是一个复杂的工作,而王小帅作为“作家电影”风格的一支,自己参与了大量的编剧。在创作的过程中,如何多一些人文的关怀、开阔的视野、睿智的思考、知识的智慧,这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道问题,也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电影才可能有更好的表达,而制片方也才愿意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加入进来。最后,剧本的创作是一项集体的工作。在电影的创作过程中,应该发掘出一个有潜力的创作群体、编剧队伍。同时,也应该要加大剧本的挖掘,在社会中选取更多的优质样本。《左右》便是一起很好的尝试。如此一来,电影的文学品位会得到很好的提高。
王小帅早前的电影是尖锐的,他坚决地处理了剧中人物的结局:《冬春的日子》里冬的精神失常;《极度寒冷》里艺术者的死亡;《扁担·姑娘》里,高平被暴打致死;《十七岁的单车》中,少年渗透着鲜血抱着单车走在人来人往的北京街头……
这一次,王小帅妥协了,电影也妥协了。《左右》里枚竹和肖路在离婚又各自成立家庭数年后为了小孩妥协,他们用最本能的结合孕育着新的生命;老谢妥协了,因为有他爱的枚竹和孩子;在两边的坚持和迫不得已下,一贯持反对意见的董帆也最终原谅了肖路。
人生有太多的选择,到底是“左“还是“右”,导演不再给我们一个限定的答案,一路走来,他已越来越习惯更多的适应和平衡。
三、突围:王小帅们的使命
如前文所说,王小帅从地下走到地上使自己面临的处境更难,但在第五代导演光环的照耀下,在众多等待突围的新生代导演的压力中,王小帅们必须走下去,而自身如何突破局限和瓶颈就成了值得商讨的问题。
柏林电影节获奖归来,他期待《左右》能有一个好的票房,他没有对电影收入不屑一顾,“靠电影养电影”的方式对于一度潦倒的他们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王小帅和观众越走越近,不仅是演员的选择,手法的创新,还是题材的考虑。
题材对于能否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至关重要,《十七岁的单车》除了对人生残酷的直面,更有渗漏出关于青春的点点忧伤,所以很多杂志都把它推荐为“不可错过的十部青春电影”之一。同样,关于父辈母辈们经历的《青红》时代虽然看似与城市相距很远,但它无疑勾起了很多中年人关于那段岁月的回忆,他们是走入电影院的中坚力量之一。
在国际上屡获奖项,国内媒体对他们的期待值不断提高,而观众赋予他们的使命使得他们千方百计要拍摄出叫好又叫座的商业片。在和许戈辉的交谈中,王小帅对可能拍摄商业片的行为直言不讳,同时他也说他会有自己一贯的坚持在里面,而我们可以预定的是,最大的可能是他依旧会展现那些社会进程中突出的人物故事,那些他熟悉的,也是观众记忆中的情节。
走到商业片这一步必然面临着艺术性、大众性以及市场之间如何协调的问题。和传统的观念不同,王小帅认为在国内太讲究结合了,其实在结合和分离之间,分离比结合更重要。对于走上电影道路的作家电影,他说“作为‘作家电影一样能获得观众,要有这样的信念,要坚持去做。虽然现在的作品还不成熟,但仍要有自己的形式,加入一些既不违背自己的追求,又能吸引观众的元素。”④从王小帅走过的电影道路来看,对于像他们一样等待凸显的新生代们,有三个方面是值得借鉴的。
国外市场比想象中重要,而国外资金引入对电影的创作无疑是很重要的帮助。在《青红》拍摄完后,在投资的回收和“零票房导演”的尴尬里纠缠的王小帅放言“票房刺激不了我的神经”,他之所以这样坦然,是因为国外的版税占据了回收资金的一大半。此外,相对于国内,文艺片在国外有着更成熟的市场,经过几十年的培养,文艺片往往能更容易得到外国观众的理解和认同。当然,国外很多针对独立电影人的支柱项目更是能解导演的燃眉之急。
资金的投入和吸收对于王小帅来说至关重要。以前电影的投资大都靠票房的回收和西方电影基金公司的支持。事实上,随着电影行业的发展,他的筹资渠道更加多样化了。他可以向发行公司出售电影的版权,特别是地方的发行权,他也可以出售电影的光碟来获得支持。在现在视频行业大量盛行的今天,他可以将电影卖给视频网站以获取资金。同时,大型企业的文化需求或许可以解决他的一部分资金问题,另外大学生电影节的参展,大学相关专业的支撑都是他可以利用的。一部电影的成型有赖于投资方、观众、制片方、发行方等各个部门的支持和通力合作。作为导演也作为电影的制片人,王小帅要做的是在商业和艺术之间找一个最好的临界点。在不太可能进行大规模产业化制作的时候,他可以努力拓宽电影的表现渠道,提升电影的专业艺术水平,以自己的诚意和良好的制作来赢得观众的支持。
在注重电影投资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它并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影片的综合素质才是占主导地位的。对于王小帅及同类型导演来说,我国丰富的人文资源为他们电影的创作提供了巨大的可能,他们也能够以合适的成本去制作出精良的作品来。贯彻自己的风格态度,同时用世界的语言去叙述中国的故事,突出人类共同的爱的主题、人性的感动,从而给观众以心灵的震颤和美的享受,这才是王小帅比较现实的出路和应有的追求。就电影的发行来说,虽然王小帅的电影在国外获奖无数,通过获奖也换来了国内一些放映厅数量的提升,但这依旧做得还不够,发行也仍旧不是太理想。就此问题,发行的观念十分重要,要主动出击,要开掘出更广的发售渠道,发行要有自己的鲜明的、独特的、全面的发行方式,要在发行的时候建立起自己的形象,从而赢得市场,赢得观众的认可。
王小帅曾经说过“十二三年一个轮回”。到了2012年,距离他第一部电影的拍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轮回还有多。他对于轮回这个词很是在意,轮回,在升华中的回归。想起他之前的选角过程,演员仍然不是大明星,而是和他同时导演共同选择的那些常用的演员。或许我们可以从他选角的过程中查出一些端倪。以前是贾宏声等人,虽然这些演员加上剧本,有一种对社会边缘人群的难得的关注,但稍显前卫和先锋,凌冽的感觉太强烈,文本的冲突营造的氛围也很是独特。而到了现在,伴随着选角的温和,相比他的剧本也会有所改变,或许不那么激烈,或许更为真实和朴实,更为纯粹,更加关心普通大众的生活百态。这又是一个轮回。
注释:
①陈旭光:《王小帅电影精神素描:从〈冬春的日子〉到〈青红〉》,《艺术评论》2005年第7期。
②王小鲁:《王小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经济观察报》2006年12月11日。
③金燕:《票房刺激不了我的神经——王小帅专访》,《艺术评论》2005年第7期。
④李琳:《王小帅:我要坚持自己的态度》,《当代电影》2006年第5期。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