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叶的诗

柏叶

第一次乘坐飞机的父亲

父亲今年七十五岁，用他自己的话说

他这一生，坐过马车，坐过汽车

也坐过那么一两次像蚯蚓一样的火车

可是飞机，只有在头顶的天空里看见过就像是一只飞得很高很快的鸟儿

我每次回到老家，父亲都会有意无意

询问我这飞机到底有多大，为什么

飞过天空的时候只有蜻蜓那么大的一点飞机到底飞得多高等等这类话题

他从来不在我面提过想坐一回飞机的要求就是在喝醉酒的时候，父亲也只是

细眯着眼睛，好奇地向我打听一些

乘坐飞机飞翔在天空里的感受

现在，父亲穿着我母亲缝制的那套

只有在节日里才舍得穿的彝族男子服装坐在大型客机里，从开始走进机仓

他就用彝话旁若无人地大声问我

飞机飞上天空了吗，飞翔的时候

飞机的翅膀会像鸟翅一样扇动起来吗

我不想暴露他的农民身分

然而不行，他在不停地询问我的同时

还不停地用手指挖鼻孔，不停地

东张西望，不停地大声说话

可是我不忍心制止他，当我看见

他嘴里仅剩的那两颗牙齿和满头白发时我心里只有痛，只有说不出的怜惜

是的，此时此刻，除了我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我的父亲

正处在一生一世最激动的时刻

可以说，在他的七十五年生命历程中

就是在原始森林里与一只豹子相遇时

他的心跳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激烈过

飞机终于飞上了云海上空，我的父亲

终于看见了弦窗外飘游的云朵

他不再说话了，透过他沉默的面容

我感受到了他的满足，感受到了

他对现代生活的些许恐惧与茫然

父亲呵，你的满足使我想起了

那些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满足的人

你的恐惧与茫然，又使我想起了

人生的旦夕祸福与悲欢离合

父亲呵，请你轻轻的告诉我吧

离开大地之后的生命，灵魂是否还能感受到劳作的艰辛与汗滴的苦涩

一旦回到大地上，你是否还能

从容面对与你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土地

听文学界老前辈讲授创作经验

那个站在讲台上讲授创作经验的人

许多年前我就认识他，这位老先生

是我们文学界的权威和老前辈

他有一个雷声一样响亮的名字

如果他是山峰，我们就是起伏的山峦我曾经阅读过不少这位老前辈

多年前创作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

我读到过猎猎飘扬的旗帜

也读到过鸟语花香的春天

还读到过枯草一样的岁月

至今，我还清楚地看得见

残留在他的面容上的风暴与雪霜

也看得见夕阳下灿烂的晚霞

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

他还是个走起路来两脚生风的中年人我们坐在一张饭桌前，像两只

扑食的鸟儿，争抢着相互敬酒

那时候，他一头浓密的黑发

总是让我想起故乡的森林

那时候，文学青年在他面前

时常敬畏得抖抖索索

唯有我直视着他的眼晴说话

唯有我称他为老猎人

因为，我是个出了名声的猎手

而他，与我年纪相仿的当年

也是个猎杀过凶猛野猪的猎手

现在，他就站在距我十米远的讲台上声音哄亮而有力地向我们讲述着

他的传奇经历和创作经验

除了我和他，不会有人知道

他曾经在我祖父种植的核桃树下

醉卧过整整两天两夜，我不知道

时间是否会拉长人与人之间旌距离但我相信，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是会被时空拉得很长或者很短

因此，台上和台下的差别

是梦里与梦外不同的视角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

讲课结束后，我们还能坐在一起

再次喝个一醉方休

来自远方的朋友

朋友来自天涯，天涯在我的想像中

是一堵隔开天地相连的无形的墙

我不知道彝山上的苍鹰

能否飞越那堵我不曾见过的墙

而朋友竟然亲口告诉我

他就是来自天涯，他已经在那里

像一只鸟儿一样生活了十年

我问他天涯有没有密不透风的森林他告诉我，天涯的森林早已变成了

一片片一望无际的海浪

他还告诉我，天涯的海浪

每时每刻都在呼唤着松涛

就像游子呼唤着远方的母亲

就像你们彝人呼唤着始祖阿朴笃慕我们坐在我自己亲手建盖的小木屋里像两只不停地鼓噪的蜻蛙

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

他说，现在我感觉到我们两个人

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人

我说，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么我们两个人结果只会变成

两个最疯狂也最孤独的野人

他说，最好还是变成两只鸟儿

或者两条自由自在的鱼

我请求我的朋友能具体描述一下天涯但他总是不愿谈及更多的天涯

他说，森林比大海好

松涛比海浪更动听

也许，当我的彝山上的苍鹰

飞越天涯那堵把天地分隔开来的墙

我们人类就真的失去了最后的森林

面对一头孤独的野猪

一切都因为你是一头孤独的野猪

一切都因为你流浪在哭泣的山风里山风又流浪在遍体鳞伤的大山里

我知道如今你已经寻找不到同类

你已经寻找不到一处栖身的地方

刀斧在树影丛中闪烁着刺眼的亮光伐木声撕裂着湛蓝的天空

你寻找不到食物，寻找不到

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个大家族

当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你甚至有些惊慌失措

你甚至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眼神里放射出一丝丝乞怜与无奈

你那与生俱来的狂野的天性

已经被枯败的荒草与尘灰

还有那些孤零零的树木

荡涤得所剩无几，你的身影

变成了荒凉的山坡上

一个个沉默无语的岩石

而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森林属于你，青山绿水属于你

自古以来，你就是大自然的骄子

你就是拥有强大生命力的生灵

可是现在，当我面对你的时候

你那惊慌失措的眼神呵

使我很寒心，使我深深的感到

你的孤独与无助，在阳光下

暴露无遗，这是因为

此时此刻，我虽然孤立无援

然而，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

我的同类永远无所不在

是的，我知道，这一切

绝对不是因为你的过错

而是因为人类的贪婪造成的

我现在甚至已经隐隐感觉到

你今天的孤独与无助

也许就是我明天的孤独与无助

在嶍山之顶寻找旧县遗迹

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登临嶍山之顶

但我知道，每次登上这座让我

一生一世从生命到灵魂都割舍不下的大山其实都是为了一个飘然如梦的愿望

据史迹记载，嶍山在元初曾建县其上

斗大一城，男女具披兽皮

然而，在嶍山之顶的密林里

在那些模糊的兽迹和飘零的鸟羽中

在那些枯败的荒草和呜咽的山风里

我再也寻找不到一丝一毫旧县的遗迹

除了沉默的土地，除了缓慢移动的阳光

我看不见任何旧县飘渺的影子

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听见了七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遗留在历史的山风里的呐喊

听见了他们狩猎时吹响的牛角号

听见了母亲呼唤儿女归家的声音

在我的想象中，他们身穿兽皮褂子

赤着双脚，在密林里奔走如飞

在篝火边喝火辣的高梁酒

他们每天生活在自由的旷野里

学着鸟儿歌唱，撵着豹子赛跑

他们在夜色中点燃火把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张粗犷的脸

照亮了属于自已的与世无争的世界

我真的很羡慕他们，我真的很想成为

他们当中的一个成员，那怕是一个

光着屁股的孩子，那怕是一只

每天站在长满荒草的墙头啼唱的鸟儿

可是我知道，现在我只能静静地躺在

淹没在松涛声里的嶍山之顶

让追忆的风去寻找祖先们自由的身影

慢慢地看清楚他们的每一张脸

犹如看清楚一片枯叶上的绿意

慢慢地听清楚他们的每一声呼唤

犹如听清楚夜幕下流星的轰鸣

然后再悄然回到繁乱的县城里

继续熔化在钢筋与水泥组合的生活中

穿行在一群显目的活人大墓之间

在距离县城一公里左右的一片密林里

我发现了一群显目的大墓，那群大墓

仿佛静卧在山林里的猛兽，虎视眈眈地

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它们身上落满了

无数从不远处飘来的洁白的桃梨花

还有一堆堆鸟屎和野狼的足印

我发现雕梁画栋的巨大的墓碑上

阳光反射出一道道剌眼的光亮

我感觉到那些光亮非常寒冷

是那种足于切入骨髓的寒冷

大理石建筑的墓墙坚实得如同古堡

但我相信，任何一个灵魂走进去之后

都将无法再次走出来。我不知道

那些光秃秃的树桩是否还有灵魂

如果有灵魂，那么这些灵魂

是否还飘荡在这片密林里

面对着这样一群野蛮的入侵者

它们又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它们在那些虽然铭刻着死者的姓名

墓坑里却没有死者的躯体的墓碑

将会发出怎样的叹息呢

是的，毫无疑问，我知道

这是一群活人担心死去之后

被后人遗忘而建筑的阴府

这些一座更比一座高大辉煌的活人大墓在那些失去了生命躺倒在地的松树面前攀比着谁占有的土地面积更大

它们的自私和霸气像鼠疫一样

弥漫在这片宁静的密林里

而我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野孩子

睁大好奇的双眼穿行在这群活人大墓之间我听见那些被砍倒在一边的松树

在山风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抚摸着巨大墓碑的双手

在颤抖中感觉到了黑暗的恐惧

是的，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我得马上离开，我不想在这些

活人的阴府里留下一个足迹

更不想让那些从巨大的墓碑上

反射出来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刺痛我的故乡宁静祥和的历史

一座灵息吹拂的山

它很神秘，它放飞的鸟儿

会变成天上的云朵，它开出的鲜花会引来远方的百鹇鸟，它还会

在我忧伤的时候，送给我一个

圆圆的月亮。在我六岁的时候

它就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我受到惊吓而丢失灵魂之后

只要母亲站在它最高的顶峰

挥舞着我的衣服叫上三次魂

我的灵魂就会重新回到我身上

它的名字叫鲁土白克山

这是我们寨子里的老毕摩

在一个酒醉的夜晚告诉我的

它就在我们寨子的背后

谁确地说，我们的寨子

就像一个土豆悬挂在它的半山腰上鲁土白克山呵，当我站在

你的顶峰，眺望苍莽大地的时候

我觉得你就是我祖先的化身

你让我站立着像棵树

躺下去像条山梁

而且我随时听得见你的呼吸

而且我知道你在我的童年梦想里

早已播种下无数回忆的风景

是的，你真的很神秘

任何苦难和伤悲都无法接近你

你留给我们的传说

是山茶花，是醉人的晚霞

其实你的灵息吹拂在弯弯的山路上吹拂在一片片绿色的叶子上

我还知道，我就是你割舍不掉的

一滴泪水，一粒石子

你就是我与生俱来的

所有思念、梦想和爱与恨

春天的练水

我曾经无数次描写过春天的练水

然而我总是不满足，我总觉得

出现在我朦胧醉眼里的练水

要比我所描写过的练水优美得多

我也无数次畅游过梦里的练水

在梦里，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在梦里，我变成了一条鱼

我还看见了两个相同的天空

一个在山顶上，一个在练水里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踏着黄昏的斜阳一边行走在练江南岸的柳林里

一边仔细地寻找出现在梦里的练水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实中的练水

总是没有梦里的练水那么秀美

甚至还不如朦胧醉眼里的练水

我曾经把吐牙的垂柳写成雨丝

可是过不了多久又不满意了

觉得还是应该把它描写成

少女的飘飘长发比较理想

我曾经把那些在水面上浮游的鸭子描写成一只只载着童年梦想的帆船后来又描写成漂在水面上的绿宝石其实我很清楚，因为爱得太深

因为想得太沉，我这辈子

是描写不出满意的练水来的

因此，我只能一边用现实的眼光

把练水的美景一点一点凝聚在心中一边在梦里，在醉眼朦胧的时候

把练水轻轻地拥抱在怀里

然后不停地告诉它

我们是一对生死相恋的情人

我在密林里与一头野猪相遇

那是一头壮硕如牛的野猪

我首先是在一个浑浊的水塘边

发现了它留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脚印那些脚印比我的拳头还大

我不敢想像与它赤手相博的结果

而后，在我提心吊胆穿过灌木林时

它像一阵风出现在我眼前

事实上我似乎只看见了它的身影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祖先们

举着火把寻找乐土的蛮荒时代

是的，我在密林里与一头野猪相遇

不管是否情愿，我们都相遇了

没有杀机，却充满了敌意

这使我很难过，难过却说不出来

后来它低着头用尘嘴翻犁着树根

它在用原始的方法寻找食物

而我们人类当中的很多人

早已遗忘了自食其力

除了自由，它不会相信任何诺言

即使它没有发现我，或者发现了

它也不会理采我，因为

在它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

靠两条腿站立行走的动物

它还很疯狂，一般轻易不接受

任何恩赐或者报复

它喜欢独居，它用独居的方式

向森林证明这是王者的性格

我终于在密林里与一头野猪相遇

结果是我们相互都充满了敌意

这不是野猪的误解，而是我的悲哀那时候我感觉到山风凝固在视野里阳光比往常暗淡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

再次与那头野猪相遇，但我想着

什么时候，在这个世界上

作为生灵，我们能够朋友似的相处

坐在土掌房前的彝族老人

我总是看见一个彝族老人

孤独地坐在一所随时面临坍塌的

土掌房前沉思，山风吹拂过来

他身上的披毯成了一面飘扬的旗

他的沉思像一树深秋的落叶

久久弥漫在土掌房的四周

而他的形象，又使我想起了

在岁月里任凭风吹雨打的石雕

我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

我只看见当黄昏的斜阳

缓慢地把面前的土掌房

拖进迷蒙的暗影里的时候

他的双眼里溶满了浑浊的泪水

这时候，我真想走近他

然后轻轻地落坐在他身边

心平气和地倾听一会儿

他的心跳，然后再看看

他那些坠落在尘土里的泪珠

是否浸湿记忆里忽灭忽明的星光

然而我不敢轻举妄动

我知道我所面对的不仅是一个

怀旧的彝族老人，更重要的是

我面对着一个生离死别的历史瞬间我面对着一个比草根依恋春天

更炽热更深沉的灵魂

一片落叶砸在我头上

现在是中午，我孤身一人穿行在

老家背后那座传说有迷魂鬼的森林里但我不害怕，也不寂寞，我感觉到

我仿佛回到了自由狂野的少年时代我似乎没有什么目的，我在看见了

许多少年时代曾经攀爬过的大树后

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很想去看看当年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因逃婚不成而上吊自尽的那棵野核桃树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棵野核桃树

我都已经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大树

甚至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小草和野花

我就是找不到那棵让我痛恨了一辈子的树正当我以为真的撞上了迷魂鬼的时候

一片落叶突然狠狠地砸在我头上

我以为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飞鸟

或者是一颗成熟的野果

或者是一滴从高空坠落的水珠

然而都不是，因为最终我还是看见了

那片仍然孤独地飘荡在我头顶的落叶

这时候，我才终于明白

我在森林里到处寻找的那棵野核桃树

如今已变成了一片无家可归的落叶

可是，那个因逃婚不成而上吊自尽的

漂亮姑娘的魂呢，它又飘荡在哪里呢

我不相信鬼魂，可是此时此刻

我真想变成一个魂，真想找到她

然后告诉她，现在，我们的寨子

已经不相信宿命，婚姻自由

如果可以，你就变成一只鸟儿

每天快乐地飞翔在寨子上空

故乡的月亮

我经常梦见故乡的月亮

那个在我童年的夜空里

默默地为我驱赶孤寂和寒冷的月亮那个在饥饿的年代里

喜欢躲藏在云朵背后

和我说悄悄活的月亮

我记得非常清楚，每当阿爸阿妈

被造反派押送到公社批斗的时候

已经好多个夜晚没有露脸的

故乡的月亮，就会出现在

像我的棉被一样稀松的云彩背后

和我说上一夜的悄悄话

我的故乡的月亮呵，你不是那个

谁都喜欢的银盘似的圆月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你总是

圆满不起来，就像我那些

总是在半夜里被山狗咬缺的梦

然而，那时候，故乡的月亮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每天夜里

我们像一对小情人，相互遥望着倾诉不敢在别人面前说出来的话有时候，说到心灵深处

泪水便模糊了我们的双眼

故乡的月亮呵，是你

陪伴着我度过了饥饿的岁月

是你，慰藉了我不幸的童年

直到今天，每当我梦见你的时候泪水还会模糊我们的双眼

故乡的月亮呵，你可知道

现在，我真想再次回到童年

静静地躺在那片倒伏的草丛里

和你说上一夜的悄悄话

我要告诉你，在我的生命里

你是一朵无语的山花

你是一声带泪的呼唤

在茅屋里喝酒

我是个习惯了独处的人

当我真的感觉到需要找个友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大山里的茅屋

那些茅屋，是守护玉米地和土豆地的当然也用于夜间狩猎

我曾经是个在地方上出了名的猎手我十二岁就猎获过一头野猪

但我还是喜欢喝酒

我喜欢在山野里那些四面透风

而且不用惧怕披着羊皮的狼

偷窥的茅草屋里喝酒

我在茅草屋里喝酒的时候

习惯了变成一头野猪

或者一只疯狂的野兔

但是没有人会来管我

也没有人会和我记仇

所以我喜欢在茅草屋里喝酒

就像疯子喜欢在大街上歌唱

我想这是一种自由

或者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我在茅草屋里喝醉以后

向月亮和星星发过誓

我说，人死有何惧怕

天地可鉴真假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