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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活到写作

2013-04-29周东升

青年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柏桦张枣诗人

周东升

“你该发现什么呢?”

一个纯粹的诗人,如何在这个世间生存?这真是个难题。然而,面对饮酒论诗的柏桦,你不由自主就忘记了生存的艰辛与繁琐,一起遁入他那单纯而超然的“现实”。

你该感激什么呢?

这景色。这细节

这专心爱着的大地

你该发现什么呢?

生活、现实而不是挑剔

——柏桦《节日》

是的,应该发现的是“生活、现实而不是挑剔”。他多么爱好生活呀,他说:你看这空酒瓶子,多么精致优雅!这水煮的番茄汤别有一番风味;这树叶太美了,令我震惊,令我想起德国的森林……他不断地发现生活精美的细节,不断地沉吟与书写。他随时都会放下筷子和酒杯,跑到电脑边,拨弄鼠标或以食指轻轻地点击键盘;或者急急奔向书架激动地躬身寻找,为那临时想起的一首诗、一句话、一个词。

“这个好!这个好!”他说的是:土豆、番茄、豆腐干;烧酒、红酒、白兰地;或者一本书的装帧、一件逸事、一个想法;抑或有人在网上修改了他新作的一个标点、一个字。

喝酒必须谈诗吗?非也!喝酒不能谈诗吗?亦非也!他从不勉强别人,也不愿勉强自己,但他只爱和性情相投的人对饮,要么独饮。他不断地拒绝着许多不能从心的事,比如开会、出国,比如申报项目,比如各种集体的活动。“不去行不行?”“那我就不去了。”这大约是主事者最常听见的答复。那幅丰子恺漫画(丰子恺的漫画:“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醒目地挂在他家客厅的墙上,“这样最好,饭店里吵,在家喝酒随便、简单。你看,‘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这氛围真随意……”

“现实”仅仅如此吗?不。看,他站在讲台上——

越说越激动了,世界已悄然隐退,他挥动手臂:你们知道吗?庞德……瓦雷里……艾略特……狄兰·托马斯……曼德尔斯塔姆……娜娜……学生静静地听,不一定都能懂,但都被他急切的语调带入了一个纯粹的诗意空间,并暂时地忘记了评优、考试或谋职。一会儿,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及内容的深度,慢下来轻问道:“我说这些,你们懂了吗?”但不久,又会不时地换着手中的书,极快地翻着、引用着、阐释着,黑板上渐渐排满了他清秀的粉笔字……

下课了,回答了学生的追问,他背起陈旧的双肩包——这“最杰出的抒情诗人”——慢慢地隐没于喧嚣时代的人群中。那背影,再平常不过了。

“哦,我熟的。”他一边举杯,一边追忆:梁宗岱先生在制药呢……一九八四年,我漫游北京……那一夜,我走了近百里,访友……“这些美丽的事迹若星星/不同,却缀满记忆的夜空/我一想到它就伤心,亲切而平和。

是啊!圣人说“人命逝速,速于川流”(僧肇:《物不迁论》)。一位热爱生活、倡导逸乐的诗人更要对这无情的流逝而感怀、沉思了。自二○一○年以来,他写了许多关于生死无常的诗。然而,他一定还记得当年诗人陈敬容赠他的一本诗集《老去的是时间》(1984年夏,柏桦拜访诗人陈敬容,陈赠送诗集《老去的是时间》,详见《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之《初见北岛》)。

是的,老去的是时间,永恒的是生活。听,长饮之后,他又举起酒杯说:

“不怕,不怕,来,我们喝酒……”

“我终于抵达”

三月八日是怎样一个宿命的日子!那一天柏桦接到电话:张枣走了。这个世界刹那间疯了。他颓然坐下,继而又陡然起身,绕室疾走……“整个下午,直到深夜,我的身子都在轻微地发抖。”(柏桦:《张枣》)

不要起身告别,我的俊友

这深奥的学问需要我们一生来学习

——柏桦《忆江南:给张枣》

柏桦再也无法“毫不动心”地写着其“《史记》”了,内心如海涛汹涌,直到夏天来临,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你知道吗?我现在仍然无法想象。”于他而言,这是又一次“5·12”大地震,那滚滚而来的悲恸裹挟着他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不断地穿越——柏桦追忆着张枣“灯下甜饮的样子,富丽而悠长”(柏桦:《忆江南 给张枣》),“黎明即起的身姿真温暖如画”(柏桦:《在破山寺禅院》),他甚至看到“似有一个人影坐在我的对面”(柏桦:《忆故人》)。然而,在诗歌之外的又一种“现实”中,柏桦试图找回的“某种东西”只能永存记忆了。生死事大,无常迅疾,谁可以逃脱呢?你漫长而悲伤地寻找,也并非徒劳,竟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而我终于抵达!我终于走过了人生多少艰难……

——柏桦《高山与流水》

多么令人欣慰!“客喜而笑”,柏桦也“洗盏更酌”,苏子则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苏轼:《前赤壁赋》)。不知不觉中,他已神色镇定,坦然举杯,正如诗云:

生死离别就是这样朴素

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

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柏桦《水绘仙侣》

自九十年代搁笔以来,柏桦对那平静的生活似乎有着某种怀疑,《水绘仙侣》和“《史记》”的写作在“游于艺”的逍遥中,也似乎潜藏着某种不安。如今故交凋零,陡从天降的人生之重令他顿悟,也令他突然意识到:“我还要继续写,这是一种责任!” 而一卷《高山与流水》之后,他站在新的起点轻轻地说:“还有什么比写作更重要更快乐呢?”

转眼间,又是一年。二○一一年的三月八日到来前夕,忙于整理一位杰出女诗人诗集的柏桦,欲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以特殊的方式告慰好友之灵。柏桦与康夫设立了“张枣诗歌奖”。他说:“如果张枣活着,他知道第一届诗歌奖授给陆忆敏,一定也乐意!陆忆敏太优秀了;然而,人们所知道的还不够多。”一向专注于诗歌本身的他,竟然主动而热情地做起了以前不愿做的事情。又是酒后,他坚定地说:“张枣的死改变了我,他让我意识到责任。” 柏桦“年轻时喜欢呐喊(即痛苦),如今爱上了逸乐”,眼下却又暗暗地承担,“文学真是奇妙”啊!(柏桦:江风引雨入船凉——答一坡问)

就这样,柏桦悄悄地带着责任观望着“浪漫江湖”(柏

桦:《一点墨》之《浪漫江湖》)。

他打开一本杂志,翻出三首诗:“这首《春水吟》写得好,叶丽隽,研究当代诗歌应该关注她。”转发了一封邮件:“这又是安徽的诗人,《高楼镇》,写得好呀!”(《高楼镇》系李成恩诗集)他缓缓移动鼠标,进入诗歌论坛,“张小七,90后,‘感觉真不错,以后有作为。”举目远方:“我们这一代,还有着杨炼那样的创作力的诗人不多啦。”

曾有过一段时间,柏桦短暂停笔,但其实从未离开,如同“望气的人”,静观着诗坛的风水与兴衰,不愿参与纷争,不以导师自居,但他真诚而切实的关注与追踪,不知将影响多少后来的才俊!这是多么隐秘的责任啊!

当然,更为隐秘的是柏桦的写作。不论是其所大力提倡的逸乐文学,还是如今的沉思之作,实际上都还是源自于他内心的一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感。

“我们是否真的生活过?”

他在破山寺禅院内独步、想着……

佛陀的兴起是出于汉人高度的敏感性?

而禅的独创性,则使我们终于不同。你看,

只有我们才宜于白药、霍香正气水、万金油。

那还有什么不能让你心安且放下呢?“是的,

我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度过这无常的浮生。”

——柏桦《在破山寺禅院》

这样的诗篇,要表达怎样的思考呢?柏桦所虚构的与诗人张枣在破山寺禅院的对话,是否可以看做一个关于新诗发展的隐喻?这个中西艺术的宁馨儿的诞生与发展,与白马东来后的佛教似乎有着相类似的际遇。而他,所看到的不是外来文化的入侵,不是丧失传统的焦虑,而是看到了“汉人高度的敏感性”,看到了“只有我们才宜于”的主体性。“是的,我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度过这无常的浮生”,是否明示了他在“化欧化古”的新诗探索中,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路线?

一卷《晚清笔记》、一卷《西藏书》、一卷《风在说》……那些暗暗喜欢着他的读者,惊喜地发现:柏桦回来了!而且,“你总是老样子,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带来不同的欢乐”(柏桦:《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你这“情韵深远”“气象从容”的抒情诗人在《表达》《往事》之后,又在继续开拓汉语诗歌这条“源远流长的大河”!

这一切,始于三月八日,那一天,“风有时叫嘴唇,另一次叫沙”(柏桦:《知青岁月》)。而那一天,也是你儿子柏慢的生日——早在一九九八年,柏桦已经是一位责任重大的父亲!

“雪中狮子骑来看”

熟悉柏桦的人一定记得那首写于一九九○年十二月的短诗《以桦皮为衣的人》:

这是纤细的下午四点

他老了

秋天的九月,天高气清

厨房安静

他流下伤心的鼻血

他决定去五台山

那意思是不要捉死蛇

那意思是作诗:

“雪中狮子骑来看”

这首诗因混用寒山和尚和憨山大师的典故,显得玄奥、晦涩。两年后,发表诗歌不到百首的诗人骤然停笔。很多人惋惜、劝慰,也有人说着江郎才尽的闲话。但一贯我行我素的诗人,终究在纷扰中沉默并疏离了那个时代。就此而言,这首诗似乎设下了隐退的玄机。但与“去五台山”相对应的,还伏有“雪中狮子骑来看”的期许和豪情,也似乎隐藏着复出的预言。如今看来这还真是一首命运之诗,诗人果真是“雪中狮子骑来看”,复出后这几年,柏桦比早期十余年写得还要多,而且就思想、技艺而言,也比过去更胜一筹——相对于早期诗歌的尖锐、极端、偏蔽,新作保持了浓浓的柏桦“气息”,却更加地沉着、宽广、超诣,在似曾相识的亲切中,又令人忍不住惊叹其诗艺的精进。

柏桦曾把自己的写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表达”时期和第二阶段“往事”时期,都具有鲜明的阶段特征;但以前所谓的第三阶段,实际上仅是一个过渡,其真正的起点应该是现在,诗人这一阶段的作品在形式层面继续着以往苛求精致的癖好,每有新作诞生,都要反复吟诵,在标点、用字、用词、声音、节奏甚至分行等各方面再三摆弄。《晚清笔记》中的《在山西》贴在诗歌论坛后,一句“几个秀才向传教士提出一连串尖锐的问题”,经过诗友多日的讨论,柏桦曾三易其稿。而小诗《张枣》的第一行“鸟用翅膀,树用影子,人用时间”在用字和标点上则反复改了数遍。诸如此类的精益求精,在《耗时之事》中(见《一点墨》第四十一节)有生动的刻画:

那两个标点符号(《诗人,臧棣》)耗去我两天时间。半月后,我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他的协会)和末尾的省略号。

与早期作品相比,更大的不同在于新作思想上深度的掘进和广度的拓展。诗人这一阶段的写作,已经超越了“童年的宿疾”或“下午的激情”的潜意识,更是超越了“抒情诗人先写气、再写血”的宿命(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之《我为什么如此优秀》),而是于童年经验与气血之说以外,于生活的平凡处和内心的平静中,以透悟生命本相的方式,书写着凡俗生命的悲哀与欢乐,老成持重,忧愤深广,又不失轻逸洒脱。

且看柏桦写于二○一一年九月的小诗《在瑞典醒来》 :

那小森林已包围了那必死的老人,海鸥在Stockholm Scandic Hotel窗前翻飞——

最后一个清晨,二○一一年四月一日

一根闪光的皮带!

痛苦失去了位置,

街道、火车站、人与风……在阴云下

我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

诗歌仅八行,但起承转合,挥洒自如,腾挪跳跃,摇曳生姿,而“死生大事”这一凝重主题,表现在短短八行之中,跌宕有致,竟有曲径通幽之妙;在老人必死的森森阴气与海鸥翻飞的生命喧腾的张力中,诗人以“一根闪光的皮带”禅悟式地超脱了生死之挣扎,一句“我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尽显生命的本色与人生的逍遥。诗中现代体验与传统生死观的融会、汉语节奏美的刻意追求、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使用等等,也凸显出诗人一贯的“化欧化古”的艺术追求。

能够见出诗人内在思想转变的作品,还很多,《西藏书》中尤多。对生死无常的觉悟是贯穿柏桦当前诗歌的引线,也是深入柏桦新作内核的前提。诗人在一次访谈中曾说:“如果人不死,就不会有文学或诗歌。诗歌尤其是时间的艺术。它的本质就是挽留光景、耗去生命。”(柏桦、唐小林《左边的历史:关于柏桦诗学中三个关键词的对话》)——这正是对后期诗歌主题的诠释。

岁月流逝,世事纷繁,诗人的阅历与体验日益丰富,其新作也因此更为开阔、复杂、微妙,加之诗人一贯的个人化写作,更是给读者阅读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同时,柏桦还是十分勤奋的阅读者,每月出门的机会几乎都屈指可数,整日泡在书堆里。所读之书包括历史、哲学、宗教、小说、诗歌、杂记、名人传记、报告文学等等。其阅读速度惊人,书架上一整排文史哲译著(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系列),一个暑假便被他扫荡一遍,每本书都标注大量的心得和记号。而这许多书中典故或阅读心得也会有意无意地写入诗中。这无疑又增加了诗歌本身的互文性、复杂性,以及阅读、阐释的难度。

例如在十八行的小诗《忆重庆》中,诗人随手便化入四位诗人的五部作品:起笔写到“机构凉亭”,看似随意,实则是引自于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冬天的程式》(李笠译);而接下来所写《灯笼镇》则是张枣的绝笔诗名;“孔雀肺”借用张枣的《卡夫卡致菲丽丝》中“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的意象;“人或为鱼鳖”系毛泽东《念奴娇·昆仑》中的一句;第四节“黄昏正分得那数学老师呢喃的背影”,原是化用宋代诗人王禹偁《清明》中的诗句:“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得读书灯。”这些引用或化用在原诗与本诗、在古今中外之间建立了密切的关联,显示其“化欧化古”的意图,也表现出“纵浪大化”般的洒脱与快乐。又如《知青岁月》一诗,同样有着“宽广的经典背景”(诗人草树语),涉及阿莱桑德雷、希梅内斯、张枣、苏佩维埃尔、加西亚·洛尔卡等人的作品,其中也有中国古典意象的化用。而《身体十章》《死论》等诗则更是狂欢式的互文性写作。

如今的柏桦饮酒、上课之余,仍然夜以继日地读书、写作,他速度很快,但并不急切,正如《现实》中所写“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他的又一部新作《一点墨》——要与《枕草子》相媲美——已经付梓,这部“读与写的互文”涉猎广博,写法也新颖,有读过的人誉之为学诗必备的“诗歌写作辞典”,真是令人期待呢。

那么,《一点墨》之后呢?还有《忆重庆》《在南京》《成都笔记》,柏桦多次说过:“我是一个被命运注定的诗人。”(柏桦 姜飞:《“我是一个被命运注定的诗人” ——关于柏桦、关于诗的对话》)一位“被注定”的诗人,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奉献更多美妙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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