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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湖景物记

2013-04-29赵良冶

青年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邓拓紫藤荷花

赵良冶

荷 花

只为荷花,挑个六月天,重游桂湖。

一湖翠碧,荷叶亭亭如盖,气势壮观,不愧赏荷胜地。万朵荷花竞放,一派蓬勃生机;红、黄、白诸色气度不凡,倔强地昂头挺立。没有旖旎浪漫,只有刚正不阿,出淤泥而不染,尽显君子风范。

荷花是桂湖又一景观,亦说其为升庵当年所栽。

升庵品格高洁,坚守志向,一如眼前纤尘不染的荷花。以至人言,这满湖荷花的灵性,皆出自升庵。道光年间,四川乡试主考曾国藩有桂湖一游。面对碧荷红花,睹物思人,这位后来的中兴名臣深有同感,当即挥毫撰联:五千里秦树蜀山我原过客,一万顷荷花秋水中有诗人。

明朝官员中,升庵是个异类,虽才华横溢,但书生意气,禀性刚直,不随世俗,不显媚态,屡屡直言犯上,闹腾得皇帝心头很不舒服。

“议大礼”中,以旁支入继大统的明世宗,自视天子之尊,置礼法不顾,要给自己的生父生母上“帝”“后”尊号,享受一切礼遇。按说,天下都是皇帝家的,他要怎样折腾,谁能管得着?但升庵却以死相争,为维护正统,两度上疏抗旨,聚众当朝朝臣跪地哭谏,由此交恶明世宗。冒犯天颜的,谁个有好下场?世宗治其“首倡”之罪,两次廷杖,打个死去活来后,贬谪戍云南永昌卫,终生未获赦免,饱受流离之苦。

以荷花映衬升庵风范,还有国画家陈子庄。

桂湖博物馆,伫立陈子庄的巨幅墨荷前,不由人眼睛一亮,精神振奋。

中国当代画坛,蜀中陈子庄风格别具,他的画作小品居多,大画难得一见。今日巧遇,其果然气势恢宏,意境深沉,笔法老到灵动;难能可贵,更在荷花神韵,一扫前辈大师的清丽妩媚和优雅恬静,别出新意,升庵风骨跃然纸上。

桂湖众多景物,陈子庄何以属意荷花?这又似乎同其身世相关、心境相连。上世纪六十年代,陈子庄步入艺术巅峰,却不为同行所认可;“文革”中更显潦倒,沦落到无钱买纸墨,以至于只能多作小画。恰有桂湖,邀陈子庄前往,于是,他以荷花喻升庵,亦隐喻自身。

友人周平,升庵故里画家,知我崇敬先贤,赠以《观荷图》。画中,荷叶环绕,垂垂老矣的升庵,笑对莲蓬,满脸惬意状。细思量,友人此画,另藏深意:待莲蓬成熟,无数莲子脱落,能不满湖新绿一派生机吗?由此,联想一代鸿儒升庵,著书立说,开创滇地文明进程,能不成就斐然喜上眉梢吗?!

贬谪云南,升庵的“屈辱”成为边疆的“福份”。云南远离中原,世居少数民族十五个,虽说风光绮丽,但文化落后。升庵之前,没有一个文化名人到此,更别说他一住便是几十年。

曾听人言,沉睡千年的古莲子,具有超强的生命力。流放边地,升庵与山水亲热,与夫人鸿雁传书,尤如古莲子,根植云南,坚韧不拔,始终致力于文化传播,直至开花结果,孕育出莲子无数。入滇三十五年,众多士子从其问学,第一个少数民族学派“杨门七子” 出现,本地学者及著述层出不穷,华夏文化得以张扬,文明的种子得以播撒。

升庵著述目录存世四百来种,书籍达上百卷,多出自流放期间,深入滇地考察求证后完成。其内容涉及云南各民族历史文化、民族宗教、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种类除诗词、散曲、杂剧、野史小说外,还包括训诂学、经学、史学、医学、天文、地理、动植物等诸多领域。用今天的话说,升庵是个通才、全才。尤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著述,悠远博大的中原文化进入云南,风格各异的滇地少数民族文化推介至中原。交流的结果,使中原文化人心所向,求知的浪潮势不可挡。

可以这么断言:云南与中原的文化融合,在明朝得以空前实现,升庵开教化之风,功不可没。

缅怀升庵,各族民众感恩载德。时至今日,云南民间最尊崇的 ,莫过观音、孔明和升庵。昆明的升庵祠,保山的状元楼,建水的小桂湖,大理的感通寺……升庵游历讲学处,一个个生动鲜活的故事,争相向后人诉说当年。

失去高官厚禄的升庵,一身傲骨和正气,于逆境中崛起,在愤懑中疾书,文章风节光耀千秋,造福云南各民族,令后人敬仰。

后人中走来邓拓,钦佩升庵道德文章,一脉相承,入川自然作桂湖之游。

邓拓是官员,正部级,职务不低,因“文革”浩劫,血染青史,世人皆知其名。邓拓也是学者,学识渊博,精通诗文,擅长历史研究,曾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中国历史研究所学术委员。

官员兼学者,邓拓与升庵多有类似。

大约惺惺相惜,加之对明史颇有研究,邓拓瞻仰升庵故居后,在《桂湖有感》中曰:“桂湖风物殆难忘,独惜升庵真迹荒。愿得未来闲岁月,为公评注好文章。”

看来,游桂湖时,邓拓心境不错。思量升庵著作散失,研究肤浅,而自己又终日忙碌,无暇顾及,心存遗憾。于是,他“许诺”一旦闲暇,定会好好撰写文章,为先贤做些事,以弥补亏欠。

不过,好心情没持续太久。一九五八年,《桂湖有感》发表在《诗刊》第三期,几乎同时,因遭受“书生办报”“死人办报”的指责,邓拓被解除《人民日报》社社长职务,调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

书生意气,邓拓亦是个异类。贬职北京,分管意识形态的邓拓,并未吸取教训。素好舞文弄墨的他,按捺不住,转而应《北京晚报》之邀,写起“燕山夜话”专栏杂文;不久,又与吴晗、廖沫沙合作,在《前线》杂志开办起杂文专栏 “三家村”。

没料到的是,尽管谨小慎微,一些文章仍不合时宜,继而闯下滔天大祸。不过,也可倒过来说,这是当时政治斗争的必然结果——阵前对垒,总要找个突破口,邓拓不幸撞上。邓拓更没料到,比及升庵的廷杖加流放,自己的命运更为悲惨。

一九六六年三月到六月,无数罪名加身,《燕山夜话》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邓拓成“叛徒”,成抗战时期混入党内的“坏人”,成“资产阶级右派”方面“摇鹅毛扇的人物”……

邓拓陷入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无言以辩,急速坠入深渊,成为“文革”首位以死相抗的殉道者。

仰慕先贤,邓拓曾以历代直言劝谏的学者自励,一九六○年五月游览东林书院时,即留下“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下间。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之绝句,据此,人言邓拓一语成谶,命当如此。此说断不敢苟同,从其自刻印“书生习气不可无”中,可窥其文人傲骨!

好个邓拓,刚直清正,秉承先贤舍生取义,执著守护自己的志向;虽未能为升庵书写妙文,却如桂湖荷花,保持了高洁的操守。

如此看来,桂湖荷花所折射的,恰是中国文人的风骨了!

紫 藤

桂湖紫藤,亦是天下一绝。

进得桂湖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桂花,也不是荷花,却是先声夺人的两棵紫藤。

这紫藤,说起来同升庵、黄峨大有渊源。相传当年,升庵夫妻新婚燕尔,种下紫藤,以其顽强的生命,昭告天下: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姑且不论此说真假,两棵紫藤真个活了几百年,至今依旧生机无限。

黄峨系尚书之女、知府之妹,幼习诗文,尤擅散曲,后世称其“才情甚富,不让易安、淑真”;嫁与升庵后,夫唱妻随,吟诗作赋,天生一对好姻缘。“尚书之女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着实令不少人羡慕。

就文学造诣,徐渭评价杨升庵“著述甲士林”,黄峨“才艺冠女班”, 可见对两人推崇备至。作为文学家、书画家的徐渭,年代稍晚于升庵、黄峨,读到两人的著述应该不少,这番评价可说相对客观。直至今天,两人的文学成就仍被充分肯定,只可惜作品多已散失,存世不多。夫妻同好诗文,且达到这样的水准,旷世寥寥。记忆中,除升庵、黄峨,还有东汉时的秦嘉、徐淑,可谓夫妻诗人。

好景不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竟成一枕黄粱。棒打鸳鸯,升庵贬谪云南,虽未进大牢,亦属待罪之身,监视居住。连理安得不相思,满架紫藤,一帘幽梦!

既然夫妻同为诗人,为解相思之苦,就让诗词飞越万水千山。黄峨思升庵,痴情女伤感悲切:《寄外》满纸惆怅,“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罗江怨》望眼欲穿 ,感叹“长亭十里,阳关三叠。 相思相見何年月” ;《失題》凄凉缠绵,只能“殷勤嘱咐春山鸟, 早向江南劝客归” 。

升庵恋黄峨,江陵辞别,独步登孤舟,一曲《临江仙》,道出“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 家书难见,雨中人伤感,散曲《黄莺儿》,哀叹“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两人相隔千山,相思万里,一如桂湖紫藤,相互思念牵挂。这紫藤,无论其主干的粗大还是覆盖面积的宽广,在国内园林中都屈指可数。这两颗紫藤,虽大门两侧相向而栽,藤干却相思相恋,可着劲向对方伸展;大门上方藤架,两棵紫藤得偿所愿后,又茎蔓盘绕,相依相偎,缠缠绵绵,蔓生出绿荫覆盖的百米长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两棵紫藤喻升庵、黄峨,不离不弃,心心相印,后人好有一比。

这两颗紫藤,历尽磨难,盘根错节,质地坚似铁;好似两人,志不移,心如铁,情与爱,整整坚守三十年,演绎出人间千古绝唱!

中国文坛一段佳话也好,一段悲情也罢,紫藤为证,在桂湖却是真实的存在。

公元一五五九年,升庵以七十高龄,客死永昌。惊闻噩耗的黄峨,不顾年过花甲,千里奔丧,扶棺归里。

升庵屈辱一生,亲朋无不力主厚葬。黄峨思量,当今皇上将升庵放逐云南,终身不赦,可见结怨之深;今若厚葬,只恐招致大祸,再受凌辱,于是不顾指责和非议,将升庵草草葬之祖坟。

果然,升庵故去,明世宗仍不忘旧恨,派人开棺查验;直至下面复旨,升庵薄葬,一切从简,遗体身着戍卒衣帽,全然认罪伏法,方才罢休。直到此时,众人始知黄峨思虑周全,否则后果不堪。

升庵不幸,终老流寓;升庵有幸,魂归故里。几多诗人,有如此幸事?唐代的杜甫,病死他乡,灵柩难归原籍,导致湖南、河南墓穴几座,后世难辨真伪;宋代的苏轼,江苏常州病故,河南郏县埋骨,落叶不得归。

升庵故去十年后,黄峨病逝,终与升庵合葬,了却夙愿:生不同寝死同穴。

有妻如此,升庵此生足矣!

这紫藤,花儿风姿绰约,煞是迷人。四五月放花,色泽紫中带蓝,间以些许淡淡的白;花穗姿态优美,花序如彩蝶成群结队,密密匝匝,一串串在棚架上垂挂;花香淡雅清香,随风儿弥漫,给人无尽遐想。

心境不同,从紫藤花中读到的就不同。

李白最先悟得此花,一首《紫藤树》出手不凡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满纸紫藤的高大、花香的诱人、春光的灿烂!

白居易也曾陶醉花下,竟日不归。那首《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一句“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在春天的伤感中 ,流露出对母亲的深深思念。

桂湖的紫藤花则不同,情深意浓直白坦荡,让你读出几许忧伤、几分牵挂、几多炙热情怀。

这,或许就是今天风行的“花语”吧?紫藤花语竟是“缠绵的爱情,执著的恋情,依依的思念”一类。说来也巧,这花的语言、花的感情、花的象征,似乎几百年前就同桂湖紫藤有约在先。

这紫藤,人说为情而生,无爱则亡。桂湖紫藤,缘起升庵、黄峨,作为两人定情信物,有源源不断的爱情浇灌,自然根深叶茂,花开久长。

除去紫藤,桂湖景物,成双成对的不在少数,处处印证两人的相依相恋。

雕像是一对,活脱脱两人风采再现——升庵两鬓斑白,却又目光炯炯,策杖徐行,迎疾风踏恶浪。黄峨沉稳凝重,眺望南飞燕,期盼夫君,断肠人在天涯。

“草亭”为双顶,在翠屏假山临湖处,呼之“亭亭”。远远望去,亭亭的绝妙,就在上部有两个顶,尤其那下圆上方的重檐,在国内独一无二。

更有“交加亭”,天下唯一的双八角亭,两座亭子首尾衔接,高低错落。穿小径,跨曲桥,步入“交加亭”:一依岸,一跨水,赏月观荷,妙趣无穷。一旁有前人撰联:“夫唯大雅名千古,所谓伊人水一方。”不用说,又是称颂升庵、黄峨的。

就连园中荷花,除开出双色莲外,还生长并蒂莲。这并蒂莲乃荷中极品,出自天然,迄今无法人工繁育,世间难得一见。并蒂莲茎干一枝,花开两朵,俨然恩爱夫妻形影不离,古往今来皆视为爱情的象征。

这些景物,愈发引出无限遐想,是天成,还是偶然?新都人一口咬定:是升庵、黄峨的海枯石烂!

如此看来,今天的情侣们,大可不必爬山涉险,挂连心锁发誓言——情定桂湖,忠贞不渝的爱情,就在里面:紫藤两棵,真个读懂,地老天荒心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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