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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抗争的悲剧

2013-04-29朱向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抗争女性悲剧

摘 要:现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王西彦带着鲁迅式的忧患,写“几乎无事”的悲剧,本文就是通过对他的“悲凉的乡土”上的女性们的生活的透视和分析,指出这是继鲁迅之后又一幅中国妇女的另类悲剧图——没有抗争的悲剧。

关键词:悲凉 乡土 女性 抗争 悲剧

伟大的文学家鲁迅提出用“几乎无事的悲剧”表现社会最底层的弱者、最平凡和最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用他们的“毁灭”来强调悲剧的正义。在鲁迅看来,当时的国民“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①,他们带着愚昧和麻木生活着,如果不去唤醒他们,众多的人没有反抗,不知道反抗,在无声无息中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国家和民族。鲁迅以辛辣的笔调,带着悲伤无情地讽刺他们的愚昧与麻木,希望以此震动他们的灵魂,做自己的主人。为此,鲁迅描述了一大批凝聚着中国人几千年来的苦难与悲伤、泪水与欢笑的人物。特别是其在乡土小说中所描述的弱势群体的女性悲剧对于20世纪30年代甚至于整个20世纪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现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王西彦,创作伊始,就决心以乡辈鲁迅为榜样。“把真实告诉人民”这是他坚持的创作宗旨。于是带着鲁迅式的忧患,他写平凡的人生,写“几乎无事的悲剧”,在他早期的作品里有相当一批“忍气吞声、默默承受着命运打击的力弱者”的形象。但所不同的是,我们在他的人物里除了悲苦之外,看不到他们的抗争,甚至是一种本能的反抗都没有,有的只是认命和承受苦难的韧性。从他的处女作《车站旁边的人家》中的“勤劳善良的规规矩矩的好媳妇”被迫去卖身养家到《悲凉的乡土》中身心备受摧残却忍气吞声的童养媳凤囡,作者真实而完整地展示了一幅20世纪30年代劳动妇女的苦难图。这是继鲁迅之后又一幅中国妇女的另类悲剧图——没有抗争的悲剧。

一、勇敢的奉献者的悲剧图

《车站旁边的人家》描写了一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农家媳妇为了养活年迈的公公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含泪去车站旁边的小客栈卖身的悲惨遭遇。《小喜剧》里的被唤作金来家的女人,被生活逼迫到“客栈”这种混杂着文明和野蛮的地方,服服帖帖地供人凌辱、取乐。还常常因客人不满意而遭受更多的打骂。《寻常事》反映的是一对贫穷的父母无奈地把16岁的女儿送去“下路”谋生养家的荒诞行径。这样的故事在王西彦这儿还有很多很多,她们都是勤劳善良的,对于贫困和劳作都是毫无怨言的,然而挨打受骂却是家常便饭。若受难仅是如此也罢,但面临“活下去”的现实时命运再次把她们推向可怕的深渊:心灵的裂裂摧残可她们似乎都没有反应,只是艰难地本能地走着走着,直到生命的最后。《车站旁边的人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做娘的默不作声,正专心一志地在自己的脸上做功夫,想把那张日晒风吹得粗黑了的脸孔重新擦得细嫩起来。她用干手巾擦个不停。擦着擦着,在那双映在破镜子上的眼睛里,凭空簌拉拉地窜出两颗泪珠子,把张白白的粉脸上立刻划起两条小溪溪,而且一不做,二不休,泪珠子索性连成串,像溪里涨水似的直往下冲。”这是一段规规矩矩的媳妇临行前的一幕。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日晒风吹得粗黑了的脸孔”、两行止不住的泪珠,隐含了多少潜台词啊!

《小喜剧》这样描写女主人公的心理:

——又上楼去啊?……

她记起自己今天给人家舂了大半天米,一只膀子像折断了似的发麻,腰肢也酸的站不直。家里那个疯瘫了的男人在床上打滚,只知道没来没由地咒骂她。……自己被逼到这个没脸见人的地方来,偏生送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疯瘫男人的面影在她眼前闪了闪,她跄踉了一下。

这是不忍注目的惨痛景象。一个白天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还要连续遭到残暴蹂躏的可怜的女人,竟会为“三只大洋”生出一丝痛苦的希望。这到底是谁的希望呢?

鲁迅先生在《关于女人》一文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社会制度把女人挤成了各样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②在这里,倒是没有把种种罪名加在她们头上,而是把生活的重担压在了她们的身上,把一家人生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全部压在她们残弱的身躯上!于是乎,这些女子便勇敢地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忘记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祖训。她们的这种勇敢地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不就是祥林嫂式的另类悲剧吗?

中国几千年来的父权制文化为了维护其统治地位,不仅具有一种强制性,强制妇女必须按照所既定的规范行事,迫使妇女处于生活的最底层,没有任何的经济地位和闲暇时间,而且它还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妇女长期在父权文化的熏陶、奴役下,逐渐将这种强制性的东西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成为她们评判是非对错的价值标准,她们完全失去作为女性的评判标准。所以面对生活的贫困和窘境,她们还要贡献出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身体,借以换得一家人的暂时的生活。她们没有抗争地接受着现实,默默地忍着、奉献着,也默默地演绎着令人灵魂震撼的人间悲剧。

二、坚强地忍耐者的悲剧图

王西彦“悲凉的乡土”上还有一些女人,她们有着非人的生活遭遇和扭曲而坚韧的忍受力。她们常常挨骂挨打,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管自己有没有错都得认罪,都是默默忍着受着,绝不能有所表现,否则会遭受到更狠毒的惩罚,也许还会有不可预知的悲惨下场。

《苦命人》是王西彦以自己母亲为原型写的反映童养媳的生活的。在他的记忆中,姥姥的权力至高无上,母亲常常被姥姥打,打了且不能哭:

姥姥手里擎着一根粗大的拐杖,不由分说地朝着妈妈敲击过来。妈妈没有逃避,她站在姥姥面前,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任凭拐杖不间断地在她头上敲出很大的响声。……

母亲为什么挨打?她做错什么了?她为什么不逃不躲不争辩不还手?再看凤囡:

果然,丑癞痢过厨下来了,她看见他捏着根竹筢杆子 向她直扑过来。不待她起身回避,竹筢杆子已经重重地落在她身上,有如六月天的暴雨,简直分不清起落。自然,这在她也是习惯了的。她并不躲避,也不嚎哭。她照例咬牙忍受。……

劳作了一天的可怜的女人,在外面被人欺侮,回家一进门就挨骂。因为把饭烧坏了,连未懂事的小丈夫也要对她行使“作为丈夫的权威”——一顿毒打。这还不够,婆婆还要接着打,不准她吃饭,并且为防她偷吃就在旁边监督着她干活。如果说凤囡是这家儿子的媳妇,要担当传宗接代任务的女人,还不如说是他们家买来当牛做马的廉价机器。

当然,“我的妈妈”和凤囡她们有个低贱的身份——童养媳,厄运难逃是自然的,但是,在王西彦的笔下,一般的妇女都是难逃此运的。《命运》中的路三嫂子:

从此,她就经常地成为男人发泄愤怒的对象。稍有不如意,那变得越来越暴躁的男人,就毫无怜惜地折磨她,完全忽视她的病痛。但她对于男人,不论他怎样无理,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怨恨,在她的记忆里,还保留着自己童年时代爹蹂躏那苦命的娘的景象,对自己男人的行为,她也并不感觉难堪……

又如在《毒虫草》中:

女人畏缩地瞟了男人一眼,低下头不敢再回嘴。她懂得男人的脾气:你再回嘴,他会挥着个结实的拳头把气愤都发泄到你身上来。现在做男人的只瞪了她几眼,紧绞着两只手在小屋子里来回踱步。

挨打受骂是所有女人的家常便饭。人们总习惯说她们麻木、愚昧、懦弱。可是,自从进入阶级社会以来,女性便处在社会金字塔的最底层。“没有地位,遍遭排斥,忍受痛苦,生儿育女,为男人而生,这便是女性的命运。”③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用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来分析妇女问题。她毫不回避地指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同黑人和犹太人一样是“次等族类”,在所有的社会领域中,人们把妇女看成另一种人——他者。在此“他者”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体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④只要是人,都要想方设法生存下去,因此,这些可怜的女人选择了忍。妈妈面对“我”的疑惑愤懑及姊姊的悲伤把一切归为命:“不是姥姥的错……是妈妈的错,是妈命不好……总之是命,人强不如命强,不要哭了!”对于凤囡,人们偶尔提到她,都惋惜地摇摇头说:“一个上好的姑娘呢,是命啊,小时候冻不死,长大了饿不死,也打不死,总是前世欠的债还没有还清呵!”人们同情凤囡,但不知道怎么帮她,就猜想肯定是上辈子欠债了,不然怎么会这样。路三嫂子在遭到丈夫的毒打后,忍不住咒骂起丈夫来:“路三那恶鬼!他今天怕要把老婆碾成粉末,剥做肉酱啦,路三嫂子总是前世作够孽啦!”可是善良的七狗婆婆却不让路三嫂子说这样话:“这种话那里讲得!万万讲不得!你可不要怪他!我告诉你,要怪么,只好怪你自己,总是自己命不好!……”要知道每次都是她把路三嫂子从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手中救出来的,但面对路三嫂子的咒骂,善良的老人却说万万使不得,这是为什么呢?《毒虫草》里的女人在孩子们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平静地伸手抚摸着孩子,汪着眼泪说:“小喜,先注死,后注生,怪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在阎王爷面前不多磕几个头呢?”

维系着这群可怜且可悲的人们活下去的就是这样一种宿命观。也就是这个观念,让她们顽强地在屈辱中求生,其实可以说只是偷生着,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了超常的忍受力。女性身上伟大的韧性展露无遗。“我的妈妈”在遭到一次又一次没来由的毒打毒骂后,还要安慰“我”,还想保护“我”,担心“我”以后的生活。自己身上、心上的疼痛总是咬牙忍住。凤囡,路三嫂子等面对婆婆和男人的非人折磨,也是一个字“忍”。像她们这样一群在折磨中长大的女人,身体是孱弱的,靠得就是顽强的毅力。所以我们说,她们是可悲的,但绝不是可辱的!所以,王西彦先生在这些作品中倾注了他全部的悲情,“不但寄予同情,而且在灵魂深处同她们打成一片”⑤。

三、悲剧的根源——没有爱,没有爱的能力

鲁迅在《关于女人》《娜拉走后怎样》两篇文章中将女性悲剧命运归结为封建社会,指出造成妇女种种不幸和痛苦的根结是封建宗法等级制度和私有制度。20世纪20年代的乡土作家们,开始在作品中着力描绘乡村的底层劳动妇女,在旧伦理道德的压迫下的不幸命运,大多以客观冷静的笔调描述乡村妇女痛苦与悲哀的生活。在他们的作品中除了少数具有朦胧反抗意识的女性形象以外,更多的是另一类女性形象,她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默默地忍受着生活所强加给她们的苦难。她们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但都在宗法制度的社会中受到残酷的伤害。这些善良的女性一个个被社会逼到了生命的尽头。作家们通过创作深刻地揭露冷漠、严酷的黑暗社会对一个个普通生命的迫害、蹂躏,谴责了封建宗法制度对劳动妇女的吞噬、绞杀。钱理群先生曾在《鲁迅十五讲》里说:“早在20世纪初,年轻的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就和他的朋友讨论:‘中国国民性中最缺少的是什么,结论是:一是‘诚,二是‘爱。而这种全民性的无爱状态正是鲁迅深感痛心,并且要竭力反抗的。”⑥是啊,细味王西彦笔下这些可怜的女人的悲剧,正是冷漠的社会的产物,她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无爱的社会里,自己自然也就失去了“爱的能力”了,只剩悲凉之气。

《车站旁边的人家》里的章家媳妇,想找各种理由逃脱,但金福婶子劝她说“仁义道德都是假的,吃碗饱饭才是真的”,最后还是带着复杂的心理无奈地“挣钱养家”去了。除了这一条路,她没有其他的能力去爱家人了。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雪片更加放肆地团团飞舞起来,简直分不清是从天上飘散下来的,还是地下冒涌出来的。呜——呜呜,山坡那边,火车又扯起喉咙叫了。”没有凄惨的呼号,也没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仿佛一切风暴过后全都归入了死寂。留给我们读者的却是无底的悲哀。凤仙的父母就连卖女儿的能力都没有了,何谈爱?读者在这样无边的残酷中体会到的只能是快要窒息的悲哀。路三嫂子从小看着母亲在父亲的毒打中生存,她传递给女儿的爱也只能是“认命”。童养媳凤囡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世上还有爱的存在?在她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她们身边的人呢?“我的妈妈”身边的好心人是三婶子。每次在“我的妈妈”受罚时只有三婶子赶来相救,但三婶子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劝说。而“我的爸爸”作为丈夫,就连劝说都不敢,最后眼看着自己的妻子无声地逝去。章家媳妇在内心作激烈争斗时她的丈夫又在哪里,我们不得而知,所以她带着慌乱和惶恐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却是相同的结局,一样的悲剧。鲁迅先生曾说过他的小说“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的事,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⑦。王西彦先生说:“因为我爱自己的乡土、祖国和人民,我是为自己的乡土、祖国、人民而写作的,所以我立志要对生活和艺术怀抱诚恳的态度,力求反映生活的真实……”⑧但愿王西彦书写的这“非人间的无尽的悲凉”也能引出疗救的注意,触动人们爱的神经,帮助人们生出爱的能力,改变这非人间的悲剧。

① 鲁迅:《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页。

② 鲁迅:《关于女人》,《鲁迅全集》,漓江出版社2002年2月第1版,第524页。

③ 转引王太丰:《外国文学女性长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96页。

④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11页。

⑤ 张晋业:《试论王西彦的短篇小说创作》,《王西彦研究资料》,第427页。

⑥ 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7页。

⑦ 杨义:《鲁迅小说综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4月版,第33页。

⑧ 《王西彦选集·自序》(第1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2月版。

参考文献:

[1] 舒芜.母亲的颂歌——鲁迅妇女观略说[J].鲁迅研究月刊,1990(9).

[2] 冯雪峰.鲁迅的文学道路[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3] 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4] 房向东.活的鲁迅[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8).

[5] 叶玉梅.从祥林嫂等三位女性命运看鲁迅的女性观[J].无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4).

[6] 王西彦.悲凉的乡土(王西彦早期作品选)[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作 者:朱向军,硕士,金华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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