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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爷爷

2013-04-29常方源

北京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管子爷爷奶奶报纸

常方源

2012年初秋的一天,北京的天空出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我的手机响了,手机上显示的是爷爷的电话号码。爷爷经常给我打电话,他不放心独自北漂的我,不时地会打电话唠叨上几句。我接听电话,习惯地叫了声爷爷,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姑姑的声音,她哽咽着告诉我,爷爷病危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往家奔赴的几个小时里,一直祈祷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正如我所愿,当我赶到医院时,爷爷还活着,但是却沉沉地昏迷着。爷爷的样子很可怜,身上、嘴里插满了管子,因为是心梗,这病来得很急也猛烈,但我感谢这病的突然,病魔没有太多折磨我的爷爷,他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那些救命的管子外,他像是睡着了。

我拉住爷爷已经没有多少体温的手,呼喊着爷爷,他没有回应,但我知道他是听到了孙女的呼喊的。孙女的呼声很灵,每次呼喊爷爷,爷爷都会像保护神一样出现在我的身旁。我的儿时和少年时期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那时爷爷已经从领导岗位上退休了,一心一意地开始带他的孙女们。爷爷那时身体还健康,也有大把的时间,有时我们在外面玩,受到了欺负和危险,只要我拼命地喊着爷爷,爷爷准会出现在我的身边,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有一次我跟小朋友玩得太忘形了,跑着跑着,一不留神就摔进了下水井盖里,下水道里漆黑一片,冰冷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摔伤的腿隐隐作痛,剩下的就全是恐惧了。我拼命地喊着爷爷,喊得撕心裂肺,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爷爷那双大手,爷爷用温暖的大手把我抱了出来。一遇到爷爷温暖的大手,我立刻就不疼了,也不害怕了,破涕为笑了。那时的我感觉爷爷就是我的神,他无时无刻地都在佑护着我。

爷爷奶奶是非常疼我的,我受一点委屈都不行的,但是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爷最疼的是我大姐,因为有好吃的他们总是先留给我姐姐,但是如果被我发现了,他们也会说是留给我的。为了这些小小的偏袒,我和爷爷奶奶都哭闹过,后来他们偷偷告诉我,其实是最疼我的,我这才把那点小心眼装起来。然后会跟他们撒娇,告诉爷爷奶奶,我长大了一定会对他们好,给他们养老。

小时候的我一定是被爷爷奶奶宠坏了,很讨厌,很爱告状,很喜欢撒谎,也很爱和姐姐们争风吃醋。很少挨打的我有一次却被爷爷重重地收拾了一顿,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所谓的重也不过是用他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五个指印,那指印红红的,胀胀的,好像是新鲜出炉的五根大红肠,配上我白嫩的小屁股格外地醒目。我号啕大哭着,我不肯穿上裤子,我要明晃晃地亮出这屁股上的杰作,这是爷爷的罪证,我要得到补偿,我要爷爷道歉,然后要让爷爷帮我穿上裤子,最好还能通过这次损失得到点战利品,最好是买一些我最爱的过家家的玩具。爷爷是知道的,那时我酷爱那些玩具,因为没有人陪我玩,所以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过家家,所以,我抬高屁股,有节奏地哭喊着,我在等待最终的胜利。当然,结果是我一定胜利了,这场苦肉计发生在我去学前班前,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是他唯一的一次打我。不知道现在爷爷您还记得吗?

后来,迎来了我的青春叛逆期,无法无天的青春叛逆伤害了爷爷无数次,不知道为什么,我胡搅蛮缠地和他大吵,我歇斯底里,我堂而皇之地玩离家出走,我还跪在地上发誓要与家人断绝关系,像极了没有教养的野孩子。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伤透了爷爷的心,每次争吵,爷爷都会妥协。可妥协后,我能看到那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里是失望和无奈的泪光。在爷爷无数次的妥协和我的胡搅蛮缠中,我长大了,爷爷也渐渐老去。我偶尔提及以前不懂事的自己,忐忑地问过爷爷是不是很讨厌我这个不懂事的孙女。爷爷一笑,用那双温暖的大手把我拉到他的怀里,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爷爷还是原谅了以前那个不懂事的我。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离开沈阳成了一名北漂。爷爷奶奶心里想让我留下来,踏实找一份工作,留在他们身边,还可以躲进他们的怀里。可怀揣梦想的我还是决定离开,为理想,为事业,为我仍然混沌的人生路。当我启程的那一刻,爷爷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嘱咐什么,只是用那双大手把我拉到他面前,看了我好久,说了句:“孩子,你走到哪儿都是爷爷的心头肉,在外面干不下去了就回家!”我一想起“家”心里就很踏实,也很温暖,因为家里有爷爷奶奶,他们是最疼我最懂我的人。

爷爷家常年订报纸,奶奶很少看,奶奶爱看电视。爷爷在报纸上看见了什么新鲜事会与奶奶分享。自从我来了北京,爷爷更加关注有关北京的一切消息。后来,我有了一些作为,爷爷也会在报纸上看见我的名字,每当他看见我豆腐块大小的消息时,他就喊奶奶,大声地喊,使劲地喊,让奶奶快来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的宝贝孙女儿上了报纸。两个老人带着花镜仔细地审阅着、阅读着,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愿错过。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叫来家里的阿姨再帮忙确认一番。得到最终的确认后,两个老人便把这份报纸珍藏起來,每次想我了,就又拿出报纸来看,仿佛他们在检阅我全部的生活。因为我常年拍戏,很少有时间回家,电话便成了我和爷爷奶奶沟通的唯一渠道,每次接到爷爷奶奶的电话,就又想起了家的味道。他们什么事都放心不下,千叮咛万嘱咐,千篇一律,每次都是相同的内容。几年过去,他们老了,我在这相同的叮嘱中也渐渐地成熟了,我会经常告诉自己,要尽一回孝道,有时间一定多陪陪爷爷奶奶。在一次又一次的下决心中,一直没有找到和爷爷奶奶厮守的日子。此刻站在爷爷的病床前,我一下子顿悟了,孝道不是以后要做什么,孝道其实就在眼前。

爷爷睁开眼睛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这样醒了还不如沉睡。那管子插进喉咙的剧痛让爷爷这个倔强的老头变得更加暴躁,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就是无法拔掉那根管子。他的眼神从愤怒到无助再到无奈,最后是哀求。这犟老头知道,这回他是必须得服软了,他不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领导干部了,他只是一个被五花大绑在床上的熟透的瓜,一个随时等待生命奇迹的瓜。他开始哀求,他被插着管子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用手比画,他用手在我的手心画,看不懂,我们没有人看得懂他要干什么,我们找来了纸,让爷爷在纸上画,他颤抖着,却又拼命地画着,他对生命的渴望是那么的强烈。他画了很多,我们猜了很久,最终,我们明白他就是想要喝水,可这管子已经占据了口腔所有的空间,怎么喝水,变成了全家的难题。他还在奋力地写着,写了好久都无后果,他最后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就一口。就这一口水,我们所有的人都无法满足爷爷,我们就这样陪爷爷熬过了一天一夜。

那一夜很长,我相信除了爷爷,谁也睡不着,后来医生同意给爷爷拔掉那根粗得跟小臂一样的氧气管。深夜我起来给爷爷煮粥,是小米粥,我想爷爷喝了粥一定就会有力气,就又可以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拉住我的手了。那是我第一次给爷爷熬粥,也是最后一次。

爷爷终于喝到了我亲手为他煮的小米粥了,爷爷喝粥的样子很幸福也很饥渴。我清楚地记得,在他喝完粥后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求我去找医生,他说他腿疼。那不是腿疼,那是他腿上动脉里插着的救命的管子。后来那根救命的管子也不起作用了,爷爷的整个心脏因大面积梗死,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爷爷抢救和死亡的全过程,我一直站在他的对面,我看着家人的哭泣,看着奶奶从颤抖渐变撕心裂肺的呼唤,看着医生用起搏器击打着爷爷的肉体。我好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傻呆呆地立在那里,我想过去再喊一声爷爷,可是脚下像被绑住了一样。我好像看见爷爷在诉说着痛苦,那起搏器一声一声的巨响,我明白,生不如死的过程会让亲人那么地痛。于是我又开始向上帝祈求,这一次我求他能把爷爷带到天堂去,那里一定没有打针没有插管没有起搏器,也一定有喝不完的水,还有天使带给他的笑。

爷爷就这样去了,听说人死后灵魂会飘浮起来回望世间,于是我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可除了那些冰冷的白炽灯什么也看不见。我低下头看看爷爷的遗体,他就好像睡着了,没有了痛苦。我在想,爷爷真的去了天堂。

火化前,我又一次摸到了爷爷的手,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里只有我和爷爷。我摸着那冰冷的手,那个曾经无数次温暖过我、给我带来安全感的大手,此时变得跟冰棍一样。我把爷爷的手放到我的双手里,我想给他焐热。可爷爷的手还没被焐热,我却被家人拽走了。就此别了爷爷。以后只能在梦里和爷爷相见了。

看到火葬车间冒出的青烟,那就是爷爷,他已经像烟一样飘到天上去了,那里就是天堂,爷爷你一定走好,要记得回家的路。我站在那里抬头仰望天空,心里一直这样祈祷着。

回到家,看见爷爷常坐的红木沙发时,我仿佛又看见了爷爷,他还坐在那里抽烟,右手还拿着那个紫砂壶喝着水。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们笑着,好像在等着我们回来。就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等过我无数回。以前每一次我从北京回来推开门,第一眼就能看见坐在红木沙发上等我的爷爷,正幸福地冲我笑着。走进厨房,我又看见了爷爷,他拿着一碗米汤,准备吃药,他总是拿米汤吃药,他喜欢米汤,但不喜欢药。全家人吃饭时,爷爷坐过的位置是空着的,那位置我们要永远留给爷爷。

爷爷和奶奶每个人有一张单人床,爷爷的床靠窗边,爷爷的枕头上还有他的味道,那是爷爷独有的味道。小时候无数次,我躺在爷爷的被窝里听着爷爷的呼噜声入睡,那声音响亮,悠长,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房间,那是我儿时的催眠曲。闻着他的味道,听着他的鼾声,我才会睡着。现在这个承载着爷爷的呼噜声和味道的床分给了我,我将接替爷爷的职责和爱,来保护奶奶,让奶奶感觉,还有我们在。

那个夜晚和爷爷临别前的夜晚一样难眠,我只躺了床的一边,我留了一半的位置,我怕爷爷回来没有地方睡觉。我侧着身子,用鼻子嗅着枕巾上爷爷的味道,很温暖,又很凄凉。我摸了摸枕巾,湿湿的,是我的眼泪,我压抑着,怕奶奶听见。泪浸湿了枕头的一角,混合着爷爷的味道。

寂静中,我和奶奶只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谁也没有说话,我们都在想着爷爷。我不敢多看奶奶一眼,好久,又是好久,奶奶忍不住还是哭了。

终于奶奶问我:今天的葬礼办得好么?

我哽咽着在黑暗中点点头。

送别爷爷的时候,家人担心奶奶的身体,没敢让她去送别的现场。于是奶奶开始担心爷爷的一切,怕爷爷穿得少了会冷,担心爷爷的样子变丑了,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奶奶一一地问过了。爷爷和奶奶结婚六十多年来,这是唯一一次爷爷的穿戴不是奶奶照料的。奶奶放心不下。

奶奶又说到了爷爷最后喝的那半碗小米粥,她感激我给爷爷煮了粥。在奶奶心里,爷爷因为肚子里有了粥,就不会成为饿死鬼了。

聽了奶奶的话,我又一次流泪。那是我第一次给爷爷煮粥,却成了最后一次。

办完爷爷的葬礼,我又要离开家过北漂的日子了。离开家门前,我回头看了看那把把手都磨得锃亮的红木沙发,还有那张很多个格子的书桌。书桌上摆放着水壶和烟灰缸,还有一些散落的报纸和老花镜,爷爷就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翻阅报纸上关于我的消息。此时我好像又看见爷爷了,他还坐在那儿,同每一次跟我告别一样。

望着那红木沙发,想着爷爷,我突然明白了,人死后哪也不会去,他会住在亲人的心里。只要你想念他,他就在你身边;只要你想跟他说话,他就会聆听;只要你想触碰他,你就伸出手。他在你的心里,你的心就是他永远的家……

楼外送我的车嘀嘀地按着喇叭,我拿好行李,站在门口,再一次回望这装满着爷爷气息的家,还有那个客厅的红木沙发。我对着沙发微笑了一下,这是我和爷爷的告别方式。

坐在车里,我回头望向窗口,我看见了奶奶在窗后那双送别的眼睛。以前是两双送别的目光,这一次,只剩下奶奶的那双含着泪花的目光,还有摇曳在窗前树枝上那片发黄的枯叶。

我在心里默念着:爷爷,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我会把我的心修筑得像天堂一样美丽,留给一个又一个亲人在这里永住。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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