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物质主义”的伦理困惑:马麦特《拜金一族》评析
2013-04-29吾文泉徐文雅
吾文泉 徐文雅
摘 要: 马麦特剧作《拜金一族》以20世纪80年代美国社会为背景,以房地产推销为题材,描述了剧中人物在过度竞争的压力下,在“自我一代”的社会环境中以及在“商业神话”的蛊惑下,不择手段地争名夺利,兜售其劣质产品和虚假梦幻,结果造成人性扭曲、人情冷漠、诚信阙失、交流失语,致使“后物质主义”伦理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缺失与困惑。剧作家以强烈的伦理道德意识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深刻揭示了商业神话和“美国梦”的虚幻性、人性堕落和道德沦丧以及当代人的精神贫瘠和灵魂焦躁。
关键词: 后物质主义 伦理 马麦特 《拜金一族》
“物质主义”是指人们的价值指向主要在于经济利益、物质财富和生活享受。而“后物质主义”,美国学者罗纳德·英格尔哈特首创,是指20世纪70年代后工业社会和商业时代人们除了物质需求外,还包涵对生活质量、社会安全、自我发展、机会平等和生态平衡等的追求。他的研究表明,70年代以后的新生代不同于只重物质财富的老一辈,俗称“雅皮士”(职业人员和公司白领)或“自我一代”。他们将上述观念视为普世价值,形成了“后物质主义”价值取向。大卫·马麦特被誉为继奥尼尔、威廉斯和密勒之后美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剧作家,《拜金一族》(Glengarry Glen Ross,1983,另译《地产商人》《格伦加里幽谷树林花园》等,以下简称《拜》)是他的代表作,次年获普利策戏剧奖。它以20世纪80年代美国社会为背景,展现了以房地产公司及其推销员为代表的美国商业实景。剧作家以强烈的伦理道德意识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揭示了以“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为核心价值的时期人们人性的扭曲、真情和安全感的丧失以及前所未有的伦理困惑。本文试图通过“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分析剧作,阐释剧作家的伦理困惑及其实质和根源,揭橥商业神话和“美国梦”的虚幻性、人性堕落和道德沦丧以及当代人的精神贫瘠和灵魂焦躁。
一、“美国梦”的虚幻:商业神话的消解
“美国梦”自北美新大陆被发现以降就在每个移民心中根深蒂固,成为深入骨髓的文化神话和追求目标,在殖民时代、西部开发、边疆运动、淘金时代和现代社会,“努力就能成功”的古训激励了一代代美国人。然而“美国梦”也逐渐演变成重利轻义的“物质主义”代名词,它表现在人们贪婪的物质财富占有欲、过分的物质消费和奢华享受以及糜烂的生活方式上(如嬉皮士、性解放和吸毒等),因而许多作家对“美国梦”进行了深入而持久的批判。70年代以后尼克松“新经济政策”和里根“新保守主义”{1},等新政开始修正物质主义的“美国梦”,强调有限的国家干预,鼓励自由竞争,逐步完成了刺激经济增长的企业管理制度改革和社会福利化的社会转型,创造了辉煌无比的商业神话。当代美国社会逐渐构建了除物质追求外,注重自由竞争和机会平等等体现“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新“美国梦”商业神话。
《拜》正是对当代美国“后物质主义”的商业神话的反证和消解。其英文名“Glengarry Glen Ross”是两处房地产的名称的合称,原为富有苏格兰风情的高地和农场名字,但实际是劣质的房产。该剧以作者推销员的亲身经历为背景,讲述了芝加哥的四个地产经纪人列文尼、罗马、莫斯、阿罗诺和他们的经理威廉森高价销售劣质房地产的故事。公司在推销员之间举行销售竞赛活动,经理威廉森用一块黑板来记录每个经纪人的销售业绩,罗马在黑板上居首位,另外三人则因销售不佳而终日惶恐不安,因为获胜者除了赢得一辆卡迪拉克车外,还将得到最佳的客源订单的奖励,第二名获得银餐具,而排在末尾两名将被淘汰和开除。第一幕,列文尼为了让威廉森给他部分订单,使尽了浑身招数,自吹、威胁、哀求、奉承,最后贿赂……但被威廉森拒绝了。莫斯向阿罗诺提议潜入公司办公室,窃取客源订单。罗马在餐馆里忽悠林克购买地产。第二幕,偷窃案发生,警探逐个讯问。威廉森向罗马保证林克的合同已登记入档,没有遭窃。莫斯受讯问后很气愤,他不理睬列文尼的吹嘘,并与替列文尼帮腔的罗马争吵起来。林克来了,他的妻子逼着他来取消那笔地产交易。罗马谎称合同已经入档,不可撤销。列文尼承认了入室撬窃的罪行并哀求威廉森放过他,提出让威廉森分享他的佣金。威廉森则告诉列文尼他的佣金一文不值,因为买主尼博格夫妇是臭名昭著的骗子,他们的支票无法兑现。当列文尼被拘捕时,罗马告诉威廉森从现在起列文尼的一半佣金也归他。
人们喜欢把马麦特的这部戏剧与密勒的《推销员之死》相提并论,相同的推销员题材和相同的“美国梦”主题,然而它们代表了两个时代不同的价值观。勤劳诚实的洛曼追寻的是“物质主义”的“美国梦”,以普通人的悲剧强烈地控诉40年代美国以追求物质财富和商业成功为特征的“物质主义”价值观对普通家庭的危害;而马麦特的推销员们正如洛曼那两个夸夸其谈、道德败坏和偷盗成性的不孝之子,以集体欺诈和谎言架构新时代“美国梦”的海市蜃楼,代表了80年代以自由竞争和唯利是图为标志的公司制度改革的失败和“后物质主义”价值体系的崩溃。从普通个人的悲剧到公司集团的大堕落,马麦特对“美国梦”的批判要比密勒更激烈和更彻底,“《推销员之死》哀悼的是‘美国梦之死……马麦特撕开这个民族神话,让人们看到其腐朽的实质。”{2}马麦特对当代社会的虚伪和商业神话的自欺性有着深刻的认识,认为芸芸众生所趋之若鹜的美国神话实际是霸权的象征。他的作品通过批判“美国梦”的虚伪性来消解盛行美国的商业神话,其目的是揭橥该神话所隐含的缺陷和魔性。
80年代的“美国梦”价值观把自由竞争和机会均等等思想包裹在商业神话之中,独具欺骗性和诱惑性。在一次采访中,马麦特严肃地批评看似平等的自由竞争制度:“美国的经济生活恰如彩票,似乎每人都机会平等,但只有少数人能拔得头筹,我多你就少,一个人的成功建立在他人付出的代价和失败上。”{3}因此,“一切为了成交”就成了商业竞争中的推销员们的座右铭,是剧中商业神话的寓意,也是“美国梦”自身衰败和腐蚀力量的表征。商业竞争社会的残酷无情还表现在竞赛板(排行榜,当时商业竞争的时尚)上,成功者将有奖励,有更多机会去获得成功,而失败者则将遭致惩罚。这就完全违背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机会均等”原则。所以列文尼不惜孤注一掷入室偷盗那份客源名单,终究身败名裂。出于职业的本能,这批准商人既痛恨失败又害怕失败,阿罗诺最后说出了这代人的心声:“上帝啊!我恨透了这份工作。”{4}
“美国梦”也腐蚀了买卖双方的人性,罗马把推销员看作美国最后的梦想家,到处兜售着梦想,那个吞噬了买卖双方的、赤裸裸害人的“美国梦”。对于购买者而言,通过花钱得到奢华的享受,可以购得自己的“美国梦”,但他们要么被诱上当,无法撤销合同,深受“霸王条款”和欺诈之害(如林克),要么用空头支票忽悠推销员(如尼博格夫妇),成为“美国梦”的受害者和游戏者。这家地产公司是整个美国现代商业社会的一个缩影:每一个人都在剥削、欺诈、偷盗和敲诈,甚至威胁恐吓。竞争最终演变成了生与死的决赛,尔虞我诈的资本社会使得他们相互勾心斗角、不择手段。舒曼尖锐地指出了商业和公司的欺骗实质:“商业是压迫性的,且非人性的,它建立在幻觉上,奴役了雇员和大众,商业的关键只是钱,它发生在监狱般的办公室里,团队的合作包裹着阴险的竞争目标。”{5}
公司老板米奇和莫里虽然没上舞台,但却是这个梦想的设计者和幕后推手,他们是80年代美国普通企业“霸王”的代表,是木偶操纵者,行使着福柯所谓的隐性权力。他们在幕后制定强硬政策,将推销员们推入深渊,只有成交才能得到更好的客源单子。于是朋友反目成仇,视若陌路,甚至背后捅刀。这便是80年代美国经济改革后的自由竞争带来的恶果,公司老板们是这些“霸王条款”的制定者,是新“美国梦”的制造者和毁灭者。
该剧通过对剧中所有人“美国梦”追寻和幻灭的批判,无情地揭露了房地产推销员的职场世界或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勾心斗角、冷酷无情和尔虞我诈的实质,从而彻底消解了当代美国“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所宣扬的商业神话。萨迪克把马麦特与密勒、谢泼德、威尔逊和古阿尔等人联系起来加以研究,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作品中当代“美国梦”的腐蚀性:“在这些剧作家作品中,‘美国梦被描绘成在资本主义制度内公开买卖的商品,能够成功地将支撑这个梦想的个人主义、权力、个人发展和经历包装成神话,就是美国企业的全部定义。”{6}
二、“个人主义”的另类诠释:道德寓言的失语
走向极端的“个人主义”是“美国梦”幻灭和道德价值观崩溃的另一因素。剧作创作的美国70和80年代被称为“自我的一代”(Me Generation或Me Decade)。沃尔夫对“自我一代”下的定义颇具心理学和神话依据:“新的点金术般的梦想就是:改变人的性格,再造,再铸,提升,完善人的自我,然后观察,研究,宠爱它(自我!)。”{7}这种近乎自恋式(narcissism)的自闭心态与“后物质主义”伦理观中“自我发展”原则是一致的,在现实中被极大地夸大了。人类自私的本质一直与社会伦理和道德规范相抵牾,加上资本主义制度的缺陷和经济利益分配的不公,引发了“个人主义”走向极端,演化成利己主义的价值观,使得体现正能量的伦理道德规范成为一纸说教,抑或一则寓言。《拜》最真实地诠释了当代美国社会伦理道德寓言“失语”般的现状和实质。马麦特通过推销员们揭露了美国社会经济制度,这个制度最核心的价值观让他们被诱入毂,同时又让他们施展骗人的伎俩,这一张力在《拜》中尤为突出,就像一则民族寓言。
马麦特是一位犹太裔作家,受过严格的宗教礼教的教育,具有强烈的道德意识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他痛恨商业伦理不受道德制约,“商业伦理就是让人不劳而获……不劳而获的欲望使我们变得不诚实,成为资本主义神话的奴隶,美国普通而虔诚的信念都与犯罪相连”{8}。推销员兜售虚假的梦幻,具有口若悬河、胡编乱造而镇定自若的天性。正如艾伯特森所言:“推销员们因寻求生存而人性堕落,其途径就是骗钱,一边交朋友一边磨刀霍霍,以虚情假意获取信任,博得同情。” 事业开始走下坡路的列文尼大肆诋毁业绩最佳的罗马,并且为了得到客户资料赤裸裸地向经理行贿;莫斯筹划盗取客户资料,罗马软硬兼施诱骗客户签约,同时企图窃取列文尼的销售成果。列文尼谎称女儿罹病,受人指使,撬劫办公室,且假仁假义换取别人的同情。更可笑的是,客户尼博格夫妇也谎话连篇,煞有介事地“履行”购买程序:订合同,开支票。可他们的假支票在银行里完全是废纸一张。推销员与客户彼此欺骗,编织谎言:推销员出售虚假商品,客户以谎言回应谎言,他们共同走向一个梦幻破灭的绝境。孙兆勇认为:“本剧巧妙地表现了推销员疲惫不堪的精神状态和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全面地展现了喧闹嘈杂、竞争激烈的推销员生存窘境,彻底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商业与犯罪相互结盟的腐败现象。”{9}《拜》是马麦特抨击美国道德堕落的代表之作,洛曼真挚而破旧的“美国梦”在这里业已成了一则无法阐释的道德寓言,欺诈和谎言已然成了当代美国文化和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和基本生存策略。
加拉文塔认为,商业伦理“不需要绝对诚实和信用,在谈判、询价报价以及最终的利益和价格的敲定时,买卖双方可以隐瞒部分事实,这是公认的商业行为”。{10}马麦特将《拜》写成扭曲了的商业伦理学,他认为商业伦理就是我们如何看待大大小小的欺诈和僭越伦理之事,剧中真正的恶棍是那个制度,不是践行这个制度的骗子们。这便验证了中国“无商不奸”的古语。于是,剧中入室偷盗的情节被弱化,当代的“商业伦理”洪水很快冲毁了美国业已建立的传统伦理体系,不断有人争议:商业伦理是否要比社会或个人道德伦理更加宽松,商业行为应不应该有道德问题,要不要遵守伦理规范。剧中推销员相互戕害和倾轧也许是无意识的,或是迫不得已的。马麦特的人物塑造无疑是美国“商业伦理”的生动写照,身处危机四伏的制度之中的推销员们既令人生厌,又心胸狭窄。在这个社会里,商业界有权有势者不道德的行径不算违法,结果是细小的违法行为,没得到及时惩罚,严重的罪行接踵而至,且不会受处罚。这个说法颇似犯罪心理学的“破窗效应”{11}。不良风气,甚至不道德行为很快传播,终归蔚然成风,乌烟瘴气。苏鲁特和弗赛斯直陈剧中房产公司宛如垃圾店,“商业伦理已经渗透至国家意识之中,人类传统的价值观被埋葬在权力和贪婪的当代价值观之中”{12}。
许多评论者注意到剧作的男性特征,由于缺乏女性人物,该剧被称为“男性戏剧”(亦包括同时代谢泼德、古阿尔和威尔逊等人的不少剧作)。以男子汉气概实现所谓“自我价值”,以个人主义思想为中心的美国男性特征也是美国梦神话的氤氲。由男性构成的商业世界本应充满阳刚之气,活力四射。但剧中的男性并无刚性气质,而是软若无力,外强中干。罗丹尼认为“剧中女性的不在场意味着象征女性价值的怜悯、养育、同情等的缺失,且会对男性商业伦理模式构成威胁”。{13}这群由推销员及其顾客组成的男性群像,尽显猥琐和疲乏之态,宛如只会争名夺利的赌徒,也印证了时代特征。该剧是美国80年代“男性戏剧”的代表,俨然中世纪的“道德剧”,充分表达了人们对权力和金钱的争夺,以及疲于应付竞争和压力,从而无情地挞伐了“后物质主义”时代人类道德伦理缺失的实质。
该剧现实主义的精神实现了自我超越,表现出令人深思的伦理考量。它深刻、尖锐、令人揪心、幽默,剥开了理想主义和自由虔诚的外衣,显露出一个满是无情无义的掠食者的丛林。它以作者真实经历为背景,直击被扭曲了的商业伦理,但剧作的主题更宽泛,即美国由于商业伦理堕落而堕落,不只是在商业方面,而是全方位(美国社会每个角落)。剧中房地产公司的推销员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犯罪团伙,干着欺骗、偷盗、恫吓、行贿和敲诈的勾当。难怪亚兰·皮特在探讨剧作与80年代社会文化时认为剧中推销员伦理道德的集体缺失是由于“‘自我一代所表现出的文化范式转化成了以贪婪为标杆的价值观,这个无情的世界仿佛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情形,每个人都想高高在上,这群小小的推销员言语宛如匪徒,其实他们就是匪徒,时刻准备腐败、堕落、撒谎、偷盗,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完成交易,以免失业”{14}。马麦特批判剧中道德伦理的缺失源自他强烈的道德忧患意识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因而也表现出对“后物质主义”价值伦理观的极度困惑。
三、“精神家园”的崩塌:孤独灵魂的焦躁
“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本意要找回业已失落的“精神家园”(被现代主义者描绘成“荒原”),因此提出“生活质量、社会安全和生态发展”等追求目标,具体体现为人类的安全感、幸福感和舒适感等,通过降低犯罪率,保护环境,回归宗教,重拾信仰,最终搭建一个丰富而充实的精神世界。然而,由于“自我一代”的自私自利、伦理道德的空位缺失和攫取财富的不择手段,《拜》中每个人为争取商业成功而费尽心机,迷失自我,成为商业符号,完全丧失了应有的身份认同、生活情趣、情感体验以及幸福感和满足感,表面似乎刚毅坚强,内心却空虚焦躁。作为犹太裔作家,马麦特尤为看重身份认同、自我发展和精神需求,他批评美国社会的自我归属感的迷失和精神世界的空虚:“我们对于维系社会关系的需求已经锐减……我们丧失了追寻我们最需要的东西的能力,那便是爱和归属感。”{15}
财富不等于幸福感,职业也不等于安全感,马麦特认识到美国的商业伦理不会让所有人幸福,它虽能让一些人有钱,但不能让所有人幸福。人性已被腐蚀和异化,仅存的人际关系实质是诓骗、拉拢和贿赂,也只是为自己的一己之利。《拜》就是这种精神崩溃和人性狂躁的代表之作,它清晰地揭示了现代社会人们脆弱的心理和空虚的精神世界,人的孤独和焦躁主要反映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即破裂的关系、孤立的生活、信任的危机,以及一种“构架关系的失败,构建关系的不可能性,但仍坚持不懈追寻”的努力。这种反映人类威胁关系和孤独主题的风格深受英国剧作家品特的影响,在剧中具体体现为暴力的语言和买卖双方的互相不信任,丧失了灵魂的腐朽文化,找不回自然恬静的生命本真和和谐的生态系统,物化为谎言制造器。推销员之间的竞争导致互相残杀,盗取同伴的客源资料,击败对手,从排行榜上将其清除,对手身份被取缔,自我也被否定,唯余空虚的躯壳,只有地狱才能映照出如此凶险的生活,因为互相偷盗的目标只有彼此唯一的财产:自我。可如今自我也是空虚的,华丽而热烈的“美国梦”推销攻势之下,是道德责任的缺位和精神死亡,因此人物只是空洞虚幻的形象,没有灵魂的自我。
马麦特笔下人物的语言支离破碎,这正是他们内心失落、无助的反应。道德沦丧、梦想幻灭加上内心的孤独,他们倍感孤立无助,因而失落、颓废、无情无义,甚至神经质。他们内心极度渴望他人陪伴,却又唯恐自己的孤寂被人察觉。因此为掩饰其内心的空虚和孤独,他们极力在言语上互相攻讦,乃至大打出手,加上剧中多为男性人物,言语中要么商业味十足,要么多攻击性和冲撞性话语,甚至污秽低俗。后人称其为“马麦特话语”,一种铿锵有力,独具阳刚之气的话语,简洁短促,语气狂躁咆哮。即使严肃的话语,听来也充满商业的铜臭味,因为剧中人物要么用最粗俗的四字词骂人,要么满口炙手可热的商业行话,如“客源”“成交”和“排行榜”等,即使让人听了有点亲切感的字眼(如谈论性和孤独),也让我们大跌眼镜,实际上是精心炮制的商业促销策略。经常使用的语言策略有:遁词、央求、恫吓、粗言诅咒、长篇大论浑水摸鱼和滔滔不绝背诵等等,语言像婊子一样被随意践踏。不能表达人的诚信和真实意义,语言就失去了原有的交际功能,因而人也失去了相互信任和理解。空虚、焦躁、惧怕甚至绝望成了人物的情感主体,人们都用奇异的方式逃避沟通和交流,相互之间保持心理上和情感上的距离,因而代表温柔情感的女性被隐去,体现温暖安全的家庭亦被抛到九霄云外。
这群怒气冲冲、焦躁狂暴、绝望无助的人们在竭尽全力挽救濒临绝望的生活和危如累卵的工作,撒谎、诓骗和偷盗便顺理成章了,当经理无意中让林克得知可以撤销协议时,罗马暴跳如雷,不堪入耳的谩骂声不绝于耳,足以令人作呕。那对无力购置土地的客户尼博格夫妇终日无所事事,空虚异常,借以同推销员说话来消除自己的孤独感,整天做着白日梦,办理各种“购房”手续;懦弱的林克在房产公司被诱骗购房,回家遭遇强悍的妻子的责备和谩骂,被逼来退房,又遭遇忽悠退不成,宛如被套上了“第22条军规”,进退维谷,上下不得,被悬在空中荡秋千,在绝望中自食其果(贪便宜上当)。
人物彼此间心灵的疏远可见一斑。现实与想象间的界线模糊,所以马麦特的主人公更愿意在想象的世界驰骋而无法自然面对现实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价值观和语言的交流乃至社会情感都濒于灭绝,过分追求物质已经使得人们精神贫瘠,道德沦丧,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流也变得难于企及。尽管无情无义和自私自利,马麦特的人物群体仍然值得人们同情,虽然我们会鄙视他们,诅咒造就他们的充满物欲、贪婪的社会,但考虑到个人的生存需求,我们不会蔑视他们,因为他们值得怜悯和同情。
四、结语
《拜》这部现实主义剧作是对80年代美国商业社会的一次辛辣的抨击和揭露,汤普森认为“(与时代)联系最紧密的也许是大卫·马麦特的普利策奖和托尼奖获奖作品《拜》,是一次无情的批判又是一部封闭式的戏剧,它运用尖锐的语言碾碎了美国商业的原则,并对商业神话提出了控诉”{16}。在鼓励自由竞争的企业管理制度改革和高消费的福利化社会转型进程中,在愈演愈烈的竞争中和居高不下的失业率的重压下,人性中的自私、贪婪和欲望暴露无遗,人们在实现自我发展和追求成功梦想之时,道德沦丧的行径大行其道,从而新时代“美国梦”终成幻影,“后物质主义”价值取向遭遇空前的困惑。作品通过描写推销员们彼此间互相倾轧,其兜售的劣质产品和虚假梦幻,以及消费者的诚信阙失,深刻揭示了商业神话和“美国梦”的虚幻性、人性堕落和道德沦丧以及当代人的精神贫瘠和灵魂焦躁。
{1} “新经济政策”: 1971年8月开始尼克松政府为克服美国经济滞胀危机采取的刺激经济发展的措施,主要内容有停止美元兑换黄金,征收10%的进口附加税,对工资和物价进行管制。“新保守主义”:70年代中期以后,欧美占主导地位的思潮和政策,主张国家干预、机会平等、个人自由、自由市场和宗教道德观。
{2} 柯英:《失梦人的悲歌——解读大卫·马梅特的〈拜金一族〉》,《戏剧》2009年第2期,第110页。
{3} Leslie Kane ed.: David Mamet in Conversatio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1, p47.
{4} David Mamet: Glengarry Glen Ross. New York: Grove Press. 1982, p109.
{5} R. Baird Shuman ed.: Great American Writers: Twentieth Century. V. 7. New York: Marshall Cavendish. 2002, p939.
{6} Annette J. Saddik: Contemporary American Drama.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38.
{7} Tom Wolfe: “The 'Me' Decade and the Third Great Awakening”. New York.1976,(August 23). p33.
{8} Bigsby, C. W. E. Contemporary Writers——David Mamet. London: Methuen. 1985, p111.
{9} 孙兆勇:《当梦幻化为泡影——大卫·马麦特及其对话剧》,《剧本》2007年第7期,第72页。
{10} Eugene Garaventa:“Drama: A Tool for Teaching Business Ethics”. Business Ethics Quarterly, V. 8. 1998(3),p542.
{11} “破窗效应”是由美国詹姆士·威尔逊(James Wilson)及乔治·凯林(George Kelling)提出,此理论认为环境中的不良现象如果被放任存在,会诱使人们仿效,甚至变本加厉。就像一个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地被人打破;一面墙,如果出现一些涂鸦没有被清洗掉,很快,墙上就布满了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个很干净的地方,人们不好意思丢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现之后,人就会毫不犹疑地抛,丝毫不觉羞愧。
{12} June Schlueter and Elizabeth Forsyth:“America as Junkshop: The Business Ethic in David Mamet's American Buffalo”. Modern Drama. 1983(26),p499.
{13} M. C. Roudane:“Public issues, private tensions: David Mamet's Glengarry Glen Ross”.The South Carolina Review. 1986(19),p35.
{14} Alain Piette:“The 1980s”, in Christopher Bigsby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avid Mame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p77.
{15} David Mamet: Writing in Restaurants.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86, p19.
{16} Graham Thompson: American Culture in the 1980s,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0.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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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William Herman. Understanding Contemporary American Drama[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87.
[8] Robert J.Andreach. Creating the Self in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Theatre[M]. Carbondale, IL: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98.
作 者:吾文泉,文学博士,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徐文雅,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