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苑佳话的另一种解读
2013-04-29严晓星
严晓星
一
“兴国中,琴待诏朱文济鼓琴为天下第一。”(《补笔谈》卷一“乐律”)晚年的沈括写下这句话时,“兴国”(即太平兴国,九七六至九八四)所代表的那段岁月已逾百年。他着力记载的,是朱文济的古琴传人,但本朝太宗皇帝与朱文济之间那段著名的佳话,他一定也知道,只不过流传太广了,不屑凑热闹而已。
略晚于沈括,成书于北宋之末、南宋之初的几部著述中,朱长文《琴史》、叶梦得《避暑录话》、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对这段佳话均有详略不一的记载。《宋朝事实类苑》卷五一“朱文济”条尤事详而词约:
朱文济者,金陵人。善鼓琴,为待诏,性冲澹,不好荣利,专以丝桐自娱。太宗令待诏蔡裔增琴为九弦、阮为七弦,文济执以为不可复增,蔡裔以为增之善。太宗曰:“古琴五弦,而文、武增之,今有何不可?”文济曰:“五弦尚有遗音,而益以二弦,实无所阙。”上怒斥出,后遂增琴阮弦,令文济抚之,辞以不能。上愈怒,面赐蔡裔绯衣。文济班裔上,独衣绿,欲以此激之。又遣裔使剑南、两川,获数千缗。裔甚富,而文济蓝缕贫困,殊不以为念。上又尝置新琴阮于前,令抚之,旁设绯衣、金帛赏赉物以动其意,文济终守前说。上令文济及裔赍琴阮,遣中使押送相府,召近臣同听。文济不得已,取琴中七弦抚之。丞相问曰:“此新曲何名?”文济曰:“古曲《风入松》也。”上嘉其有终,亦赐绯。济风骨清秀,若神仙中人,上令供奉僧元蔼写其真,留禁中。
琴、阮如何加弦,《宋朝事实类苑》卷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具有记录;而是否需要加弦,别是一题,姑且不论。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玉海》卷一一零,太宗增弦事在至道元年(九九五),故事的高潮朱文济弹《风入松》,则发生在是年十月乙酉。这来来往往的几个回合,都发生在至道元年的头十个月间。在旁人看来,故事中的宋太宗与朱文济,像是进行着一场有趣的游戏:宋太宗频频出招,最初有点气急败坏,最后尚能不失风度;朱文济则以不变应万变,相当气定神闲。若验之以情势,二者相较,朱文济尤难。孟夫子倘见此君,恐怕也要赞一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南宋陈郁在《藏一话腴》中论古而讽今,也对朱文济表示称赞:“余谓文济以艺进,守其所学,震之以威而不摄,引之以利而不动,可谓有常者矣。”(《外编》卷上)
这些评价当然没什么不妥。但从历史的缝隙间,还是可以窥见佳话背后似有若无的政治隐情。
二
据学者研究,宋代尚文之风,始于太宗一朝。翻阅现存的《太宗皇帝实录》,读者一定会对宋太宗大量读书与爱好书法留下深刻的印象;《太平御览》之辑订,飞白书之颁赐,也早已彰显于文化史。但太宗还有琴、棋之好。《宋史·乐志》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太宗所造的九弦琴各调变弦法、新制三曲以及“以新声被旧曲者”百余曲,朱长文《琴史》亦记其著述,更盛赞太宗“留神于正声,摅怀于妙曲,自三代而下,未之有也”!
为琴、阮加弦,对曲目“有所制作”,都可见太宗不好因循守旧,而喜欢自为新意,别出心裁。还有两个例子可以印证他的这一个性。一见于《玉海》卷二八《祥符太宗游艺集 法音前集 御制乐章 庆历后序》:“淳化二年闰二月己丑,内出御制‘独飞天蛾、‘大海求明珠二棋势,示三馆学士,皆不能晓。上召裴愈授以指要。”可见太宗不仅在音乐上有创新,在围棋上也有发明。这两个新棋势是不是真的难住了这么多人,很难说,也许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更能讨主子欢心。可以想见,太宗让裴愈“授以指要”时,心里大约是美滋滋的。
还有一则也跟古琴有关。《宋朝事实类苑》卷二引《湘山野录》:“太宗尝酷爱宫调中十小调子,乃隋贺若弼所撰。……尝谓《不博金》、《不换玉》二调之名颇俗,御改《博金》为《楚泽涵秋》,《换玉》为《塞门积雪》。”相对于增加琴弦、制作新曲,给旧曲改个题目什么的,只是小意思。总之,要打上自己的印记才是王道。希望自己的影响不仅被于当世,而要及于后代,这样的人,内心往往是非常自信、自负甚至强悍的,何况他贵为天子,是万乘之尊。
明解了太宗这样的心理,再来看他对朱文济说的话:“古琴五弦,而文、武增之,今有何不可?”这就别有一番滋味了。三代,在儒家系统的语境里,是一个永不可及的辉煌时代,周文王、周武王也都是万世帝王的楷模。太宗竟然可以公然说,文王、武王加得,我为何加不得?自比文、武,一点都不遮遮掩掩,在皇帝里也是不多见的。而偏偏在如此志得意满之时,遇到了朱文济的抵制,他会怎么想?
“实无所阙”,太宗显然不认可朱文济的这一理由。按常理,他更可能觉得这只是一个借口,真实的意图并不在乐器本身,而在质疑他不具备文、武一样的圣德,不配加弦。对一个自负的皇帝来说,这个想法无疑刺痛了他,他的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问题尚不止此。
三
至道元年六月乙酉,差不多就在太宗与朱文济僵持的当儿,太宗“遣内侍裴愈乘传往江南诸州购募图籍”(《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半年后,裴愈满载而归,收获不仅“图籍”而已。《太宗皇帝实录》卷七六至道二年正月:“庚午,……内侍裴愈自江东还,凡购得古书六十余卷,名画四十五轴,古琴九,王羲之、贝灵该、怀素等墨迹共八本,诏藏于秘阁。”“江东”也就是江南,《玉海》卷一一零记此事即书“江南”。又司马光在《涑水记闻》卷三中说:“太宗好琴棋,琴棋待诏多江南人。”猎取图籍、书画、古琴的目标,是江南;擅长琴、棋者的荟萃之地,是江南。江南文物之盛,于斯可见。
那么江南(或曰江东)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吗?后周显德五年(九五八),南唐因战败,割让江北十四州与后周,中主李璟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后主李煜继位,这一称号少不得也用上一用。不两年宋代周兴,又十五年南唐灭亡,其间及其后较长一个阶段,习语中的江南,多指南唐故地。由是知之,那为朝廷贡献了许多文物与艺人的江南,正是以文化之盛甲于天下、产生过才华绝代的李后主的原南唐地区。
那么,这与朱文济又有什么关系呢?原来“朱文济者,金陵人”。金陵,曾被南唐长期作为首都。换言之,朱文济是江南人,司马光所谓的“琴棋待诏多江南人”中,必有他一席。
南唐倾覆于开宝八年(九七五),到次年十二月,即改元为太平兴国。这时候再回过去看沈括所谓“兴国中,琴待诏朱文济鼓琴为天下第一”,即可发现,朱文济正是南唐灭国之后,始为世所称。这个巧合,让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他或许原本就是南唐的琴待诏,或许在南唐时即以琴名,南唐灭国之后,才被掳掠或征召到宋廷的。当然,“性冲澹,不好荣利,专以丝桐自娱”的琴人,却成了皇帝的琴待诏,恐怕有着许多不得已的内情。
太平兴国因改元在岁末,元年仅得数日,而九年十一月改元雍熙,一年尚不足,故号为九年,其实尚不足八年。由此还可以得出结论,既然朱文济在这短短的八年中已得“鼓琴为天下第一”的盛名,年岁总不会太小。那么,南唐灭国之时,他大约已经成年;而这样的年纪,足够滋长和构建对故土与故国的感情。当他成为新朝的臣子后,怀柔他这样的亡国之人,并真正从内心征服他们,就成为他们的新主人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宋太宗折腾九弦琴、五弦阮那年,南唐灭国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后主李煜不明不白地死去,也过去了十七年。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九弦琴事件,似乎对敏感的皇帝又有所触动。
四
宋朝建立在吞并了多方割据政权的基础之上,在对待原割据政权所在地人民与官员时,态度有一定区分,要之:对人民极力安抚怀柔,可谓用心再三;对官员则在怀柔中加以甄别、防范,可谓“控制使用”。前者,每逢黎庶遭灾,照例是新朝廷示好的良机,如《太宗实录》卷三三所载雍熙二年(九八五)夏四月乙亥朔太宗诏书云:“江南数州,向罹旱歉,虽行赈贷,未救疲羸,更均推食之恩,以表忧人之意。”赈贷尚不足,又派员分往抚慰、察视,太宗绥怀之意,不可谓不深矣。三个月后,太宗还提及此事。《宋会要辑稿·食货》载其语云:“昨者江南数州,微有灾旱,朕闻之,急遣使往被,分路赈贷,果闻不至流亡,兼无饿殍,亦无盗贼之患。”看来成效显著,政绩加分,太宗也以此自得。
但各政权任用的官员作为国家安危的直接关系者,就不可能有这样好的运气。南宋王栐《燕翼诒谋录》卷四载:“江南初下,李后主朝京师,其群臣随才任使,公卿将相多为小官,惟任州县官者仍旧。至于服色,例令服绿,不问官品高下,以示别于中国也。太宗淳化元年正月戊寅,赦文:‘应诸路伪授官,先赐绯人止令服绿,今并许仍旧。其先衣紫人,任常参官,亦许仍旧。遂得与王朝官齿矣。”基层的州县官吏,与原政权的核心集团较为疏远,得以“仍旧”,“公卿将相”反而去做“小官”;但无论大小,他们全都只能穿品级较低的绿衣,直到淳化元年(九九零)才恢复原先的衣着待遇,与“中国”官员同例。至于投降过来的军事将领,兵凶战危,更是着意防范的对象。雍熙北伐失利,名将杨业殉国,宋辽间攻守之势因之而逆转,但相关责任者处罚甚轻,也早有论者指出宋初对待北汉降将如杨业者的微妙心理。
由此又可以推测太宗对待朱文济这些江南来的琴棋待诏的态度。这些待诏,既非关乎国家大计的官员与将领,又非身处江湖之远的黎民百姓,平日以艺事君,以技娱人,好好蓄养之、恩宠之、厚赏之、礼遇之也就是了。为了争取朱文济支持新造的九弦琴,太宗想尽办法,也无非就是赐绯衣、赏金帛,这已经是他的底牌了,没法子做得更多。
五
了解了宋初的这一系列政治生态之后,我们再来看这则为人艳称的佳话。
对朱文济来说,他可能是真心觉得七根弦的音域足够用了,实在不必再加弦,也就是说,否定皇帝的国家级研究项目成果,仅仅本着自己的学术良知,别无深意。对太宗来说,原本是个人爱好,写几笔字,作几首诗,发明几个棋势,不愁没有凑趣的人,在古琴上遭遇抵制,最初他绝对没有想到。一时之怒,自然是帝王的尊严受到了冒犯,下面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朱文济较劲,就很耐人寻味了。简单一点,要么对朱文济加以惩戒,要么绕开他,何必定要他弹?
从个性上来说,太宗总有一种要与最杰出的行家较劲的心理。《玉海》卷三三“雍熙草书”条引《太宗实录》,很能说明问题:“(上)尝夜召书学葛湍,问徐铉草书如何。湍曰:‘铉留心籀篆,不闻草圣。上曰:‘铉尝见朕书否?湍曰:‘臣僚非诏赐,无由得观。上喜,于轴中出御草书二纸,曰:‘一以赐汝,一以赐铉。”徐铉籀篆名闻天下,太宗岂能不知。以己之长,谋彼之短,这个劲儿较得甚巧,无论谁见了,包括徐铉本人,都要五体投地地赞上一声“作世楷模,出人意表”(《太宗皇帝实录》卷八十)吧。同样的道理,他对古琴的改革,却得不到世所公认名居第一的朱文济的认可,他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名列朱文济之下的蔡裔之流的逢迎,满足不了他自负的心理。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好像还能看到太宗那张始终充满征服欲的胜利者的脸。这样的强硬反对与不肯屈从已经很少见了,偏偏还来自一个蓄养了二十年之久的江南籍贯的琴待诏?朱文济是别有用心吗?这二十年的恩与威,是不是根本就没能从内心征服这个亡国之人?朱文济是个案,还是代表了一个群体?多年积累下的深层次话题,在一个敏感的情境里很容易被重新翻出来。我相信,太宗在步步紧逼朱文济的同时,他在感情上也感受到了朱文济不动如山的态势的逼迫,他不会不多想。他也很容易把这一事件看作另外一场战争。
可以想象,朱文济的表现越是高贵,太宗作为征服者的挫败感就越是强烈。这种挫败感,也正是促使他频频出招的动力。当底牌翻尽之后,太宗显然已经放弃了希求朱文济口头认可与实际支持的努力,“遣中使押送相府,召近臣同听”,只要弹为九弦琴量身定制的新曲子,就算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文济不得已,取琴中七弦抚之。”这是一种妥协的表示——听众多半是外行,若都以为他弹的是新曲子,也就应付过去了;而弹的毕竟是旧曲,他对自己的内心也算有了个交代。我们许多人在面临两难选择必须妥协之时,不也是如此吗?偏偏丞相听完,还要问一句:“此新曲何名?”查史料,当时的宰辅是吕端,以“持重”著称,宜乎有此一问也。
所以,当朱文济回答“古曲《风入松》也”之时,只是他无路可退,不得不挑明立场;若谓一开始便存心戏弄大臣,似乎不符合事实。高士也是凡人做,在不改初衷的前提下,苟全性命未尝不可。好在在这个差点让大家下不来台的时刻,太宗“嘉其有终,亦赐绯”。换句话说,你未必是对的,但能这样保留自己的意见,算你有种。我嘉赏的,是你的坚持,不是你坚持的观点本身。接着索性加足戏码,“令供奉僧元蔼写其真,留禁中”。这位元蔼,时人柳开尝记之:“蔼公来自蜀,以写真事求见上,上爱之。自上而下,王公、卿大夫、士闻于时者皆写之。”(《河东集》卷十三《内供奉传真大师元蔼自写真赞》)一个小小的琴待诏,得与王公、卿大夫、士同列,更能享受“留禁中”的恩遇,这意味着他已跻身于他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人物行列,而且即便他不在皇帝身边时,皇帝想他了,随时可以拿出画像来“御览”一番。太宗不仅是聪明人,也是会作戏的人。
因为无论怎样,他都处在可攻可守的主动位置上,何况,他要的,是人心。
六
终篇不妨说点儿闲话。
皇帝与朱文济之间的这些你来我往,确实折射了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历史背景对人物心理的影响,而于当时的实际政治所涉甚浅。撰此小文,无非想让读者不要小看了这一则掌故而已。但太宗一朝,真发生过因琴待诏而改变朝廷格局的事,堪称古琴史上的罕见之例。
其时有南唐旧臣张洎,与寇准交厚,寇准常在太宗面前极口称赞之。《太宗皇帝实录》卷八十称:“(上)渐欲进用,又知其在江左日多谗毁良善,李煜杀中书舍人潘佑,洎尝预谋,心疑之。待诏尹熙古、吴郢,皆江东人,洎常善待之。上一夕召熙古等侍书禁中,因问以佑得罪故,熙古言煜忿佑谏说太直耳,非洎也。自是洗然,遂擢用,盖准推挽之也。”寇准“推挽之”是起因,但让张洎“洗然”而太宗下决心擢用的,则是张洎“常善待”的江南籍贯的待诏尹熙古、吴郢等人。
此事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三亦记之,却有一点儿不同:“太宗好琴棋,琴棋待诏多江南人,洎皆厚抚之。太宗尝从容问佑之死于待诏……”尹熙古、吴郢俱为书家,通史而慎言的司马光止言“琴棋待诏”,则与此事者非独尹、吴,必有擅琴棋者在。虽然我们无法知晓他们的名字,但以朱文济那样高自持傲的性格,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在其中。还需要记上一笔的是,这场擢升张洎的闹剧,是以张洎反咬寇准、致使寇准罢相,最终自己也被降职、病故来收场的。
也不妨猜测一下,受张洎“厚抚”、来自江南的琴棋待诏里,有无那位又穿绯衣又大发其财的蔡裔呢?这位蔡裔,仅《琴史》卷五里记作“赵裔”,未详其故,至于籍贯,几乎所有的书里一概阙如。如非江南人士,受张洎“厚抚”的可能性大概就要小很多了。虽然我觉得,他若是江南人,才更显得朱文济的不识时务,也更显得“天恩”的意味深长。
朱文济在相府弹《风入松》的两个月后,九弦琴、五弦阮又激起了一点回音。《太宗皇帝实录》卷七六至道二年正月:“庚申,太常寺言:‘音律官田琮以上新增九弦琴、五弦阮均配十二律,旋相为宫,隔八相生,并已叶律,冠于雅乐。以旋宫相生之法,画为图以献。上览之喜,诏本寺即与琮迁职以赏之。”
“上览之喜”,这才是太宗内心的真正需求。朱文济这样的人,只能敬而远之,也不妨用作招徕人心的工具;而田琮之辈,什么时候都不缺,什么时候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