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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与“残酷”戏剧

2013-04-29周思源

读书 2013年7期
关键词:萨拉热窝阿尔托戈多

周思源

二十世纪上半叶蜚声欧洲的戏剧大师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抛出了“残酷戏剧”(Theatre of Cruelty)的理论构想,对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欧洲剧场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美国作家兼批评家苏珊·桑塔格对阿尔托戏剧理念中的美学思想大加褒扬,并称“西欧和美国晚近一切严肃的戏剧不妨说分两个阶段——阿尔托前和阿尔托后”。

走近“残酷”戏剧

阿尔托本人及其艺术理想都可谓既天才又疯狂,同时代的评论家对阿尔托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然而桑塔格从未掩饰过对他的钦佩,她曾在著名文集《在土星的标志下》收录了一篇为阿尔托作品集所作的长篇序文《走近阿尔托》,单从篇幅来看,足见桑塔格对阿尔托的尊敬与重视。

阿尔托的戏剧理论集《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对现代戏剧和文明展开了辛辣的批判。在序言中,阿尔托直言欧洲文化的危机便是对现实的恐惧,只有戏剧才能与这种恐惧面对面地交锋,而这种戏剧便是“残酷戏剧”,是能全方位地对观众施加影响的戏剧。虽然桑塔格的声望主要来自批评文集及小说,但她始终坚持戏剧的重要性。她此生仅创作过一部戏剧《床上的爱丽斯》,在她为德译本所做的题注中,桑塔格坦言:“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在一次关于音乐的访谈中,桑塔格也曾表示二十世纪的音乐需要与戏剧形式紧密结合才能获得好评,足见戏剧这一文学样式在她艺术观中的地位。

在走近阿尔托的同时,桑塔格真切地走进了阿尔托的美学思想与创作动因。她认为:“在整个第一人称写作史上,尚找不到有人对精神痛苦的微观结构做出过如此不倦的详细记录。不过,阿尔托并非只是记下他的精神苦痛。精神苦痛构成了他的作品,因为尽管写作行为——赋予智慧以形式——是痛苦的,但是,这一痛苦也为写作行为提供了能量。”

鲁迅曾说,悲剧就是要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谈到这么做的艺术功效应当便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净化说”了。但阿尔托认为戏剧本就是生命体,残酷便是生命的真义,戏剧的创作不是为了模仿人生从而发挥效用,相反,人生也只是戏剧的重影与复象罢了。

阿尔托对于戏剧形而上的思考可以归于他“残酷美学”的体系中,这一理念的发源正是他本人的残酷经历。阿尔托一生承受着肉体的剧痛与精神的煎熬,他幼年罹患脑膜炎,用药成瘾后成了瘾君子,先后遭遇事业挫败、经济困窘、精神崩溃。他的身体本就是炼狱,监禁于精神病院期间遭受的电疗愈发促使他形成了“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的人生态度。可以说,桑塔格对阿尔托的生命哲学是既同情又共鸣的,她的一生同样崎岖坎坷:孩童时期就患有严重的哮喘,四十岁出头查出晚期乳腺癌并被告知只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再活两年,死里逃生的她年逾六十罹患子宫肌瘤,七十一岁又被确诊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桑塔格评价阿尔托时曾说“人经历了苦难便获得了话语权”,也正是这些苦难成就了桑塔格自己对人世沧桑和生死问题成熟的体验和认知,也使她形成了一套“静默美学”,与阿尔托的“残酷戏剧”遥相呼应。

执导“残酷”戏剧

阿尔托的疯狂像尼采一般,他的社会文化观也与尼采一脉相承,他们都疯癫地呓语着“社会病了”。桑塔格认为阿尔托对艺术疗治性的使命思考得很细致,她归纳说:“阿尔托的全部著作讲述的都是拯救的故事,戏剧是他思考得最为深刻的拯救灵魂的途径”,并且支持“戏剧应当给文化施行一种休克疗法”。

二十世纪末,当萨拉热窝深陷战争泥淖不得救赎时,桑塔格不顾个人安危,先后十一次前往硝烟弥漫的纷争之地。面对美国不予干预的态度与知识界怯懦的行为,她“无法再仅仅做一个目击者:即是说,跟人见面、参观、吓得发抖、感到勇敢、感到沮丧”而决定“全身投入,做点事情”,这便是执导塞缪尔·贝克特的荒诞剧《等待戈多》。桑塔格认为:“《等待戈多》是如此适宜阐明萨拉热窝人此刻的感受——失望、饥饿、沮丧,等待一种任意的外力来拯救他们或保护他们。”如果说桑塔格选择排演《等待戈多》是因为该剧剧情恰好与萨拉热窝当时的情状相契合,那么执导过程中的整个体悟便是她对“残酷戏剧”的初次实践。贝克特的这部剧作刻画了一群困顿的人等待戈多的场景,其间多次有人传信神秘戈多即将到来,但直至落幕他也没有现身。战火中的萨拉热窝民众同样翘首期盼着以美国为代表的“和平使者”前来支援,却终究只能一次次陷入绝望。在这样的背景下,桑塔格推崇贝克特的戏剧,并在其中实践着“残酷”戏剧带来的“静默”(voluntary mutism)体验,希望通过戏剧这一休克疗法为萨拉热窝带去精神的慰藉。桑塔格的“圈内人”中不乏有质疑她此举之真实动机的,认为桑塔格利用了萨拉热窝人民的无望感提高自己的国际声誉,因为排演此剧并未给受难人民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桑塔格事后多少做了些解释:“在萨拉热窝,就像在别的任何地方,懂得通过艺术来确认和改变他们对现实的看法,并因此感到更有力量和受到抚慰的,并不只是一小撮人。”她以此为自己正名。

事实上,与阿尔托一样,桑塔格秉持着“艺术家是受难的典范”这一信条。阿尔托一生的旨趣便是创立“残酷戏剧”,他曾多次宣称:“我认为最急迫的不是捍卫一种其存在从未使任何人能免除饥饿之苦或改善生活之虑的文化,而是从所谓的文化中吸取思想,这些思想具有使人振奋的力量,与饥饿的力量相似。”桑塔格也十分认可艺术的价值在于通过激奋的思想起作用,她认为“艺术家更有责任也更有能力去关注普遍受害的人们,体验他们的苦难,与自身的肉体和精神苦难相联系”。萨拉热窝人民在动乱中所受的苦难正赋予了他们更大的话语权,受难,作为一种残酷的生存状态,“冲撞意识的疆界,挤压出新的审美体验和感受力强度”。桑塔格钦佩他们“能够在枪林弹雨以及其他恐怖主义行径中顽强不懈地努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自愿一次次地融入受害民众的群体,将他们的苦难感同身受,与他们一道在残酷的现实和残酷的戏剧中体验静默的尊严。正如桑塔格所言:“文化、严肃文化,是人类尊严的一种表达。”

写作“残酷”戏剧

卡尔·罗利森夫妇在为桑塔格所作的传文中谈到,桑塔格在萨拉热窝排演《等待戈多》的经历促使她写成了《床上的爱丽斯》,这部被她自己称作一生都在为之做准备的剧本。

《床上的爱丽斯》被看作一部具有历史题材转向的剧作,因为主人公正是一位史实人物——美国杰出的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与小说、文论家亨利·詹姆斯的妹妹爱丽斯·詹姆斯。爱丽斯与兄长们一同受过良好的教育,才情出众,但碍于时代拘囿,不得彰显,一生缠绵病榻,抑郁而终。同时,该剧也被看作一部桑塔格的自传剧本,对于这一点,桑塔格坚决否认,在该剧一九九九年于德国首演时,桑塔格就曾对德国记者说不希望大家把剧本看成关于她私人的记录。但熟悉桑塔格生活经历并为她作传的卡尔·罗利森夫妇并不这么认为,“床上的爱丽斯就是患哮喘的苏珊的替身,专横的护士像极了罗丝·麦克纳尔蒂,催促她的照看对象起床,面对世界”。更为巧合的是,爱丽斯四十二岁那年被诊断出乳腺癌,而桑塔格也在同样的年纪被下过“死亡判决书”。

擅于写作评论文和小说的桑塔格为何将毕生的准备赋予戏剧的样式,又为何以戏剧来投影爱丽斯和她自己残酷的疾病体验?阿尔托曾振聋发聩地向世人宣布:“戏剧同样是一场疾病,因为它是在毁灭以后才建立起来最高平衡,它促使精神进入谵妄,以激扬自己的能量。”甚至戏剧更像瘟疫,“它促使人看见真实的自我,它撕下面具,揭露谎言、懦弱、卑鄙、伪善,它打破危及敏锐感觉的,令人窒息的物质惰性。它使集体看到自身潜在的威力、暗藏的力量,从而激励集体去英勇而高傲地面对命运”。桑塔格为《床上的爱丽斯》设计了一出“茶会”的戏中戏,并吁请到四位女性代表说服困居病榻的爱丽斯去尝试身体与思想一同起舞,这一幕“将她长期缠绵病榻不仅作为一个女权主义问题而且作为一个人类存在的问题来对待”。

作为一部残酷的严肃戏剧,《床上的爱丽斯》于二零零零年被搬上美国舞台,二零零六年在中国的首演由中央戏剧学院研究生在“黑匣子”拉开大幕,此后,二零零九年香港话剧团再次排演了该剧。“非理性的剧情,冷峻凝练的戏剧语言,人物内心的徘徊挣扎都将《床上的爱丽斯》赋予了深刻的内涵。”一部戏剧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众的反应,《床上的爱丽斯》带来的正是一种焦虑与猛醒,正如“残酷戏剧”所表述的戏剧影响:“就好比中国医学了解人体全身的穴位,只要扎这些穴位,它们就会反应,起到最微妙的作用。”不得不说,桑塔格在这部剧中真切地影射了现实中的自己,患病期间她曾在日记里写道:“我在忙于用我的精神战胜世界,可这时候我的身体却倒下了,我已变得害怕自己的想象了。”她与爱丽斯一道在病痛中冷静地审视着残酷的现实,努力寻求一种反观外部世界的心境。

阿尔托在论及残酷戏剧的信件中说:“我所说的残酷,是指生的欲望、宇宙的严峻及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是指吞没黑暗的、神秘的生命旋风,是指无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而没有痛苦,生命就无法施展。”

桑塔格带着对生命倔强却无比热爱的体验走近阿尔托作为心灵疗法的“残酷戏剧”;在战火纷飞的他国尽己所能地通过《等待戈多》的残酷陪伴着萨拉热窝人民守护一份尊严;在历史人物爱丽斯的现实与幻想中看穿残酷的意义。这便是“美国公众的良心”苏珊·桑塔格与她的“残酷”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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