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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曲乡村挽歌

2013-04-29郝晓霞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1期
关键词:哈代比较沈从文

郝晓霞

摘 要:中国现代作家沈从文和19世纪英国作家哈代是中西文学史上重要的乡土文学作家,他们虽处于不同时空,但他们的小说分别构建了两个极为相似的乡土世界 :梦幻般的“湘西世界”与牧歌式的“威塞克斯” ,这两个乡土世界都呈现出农业社会的自然之美、人性的纯朴健康和浓郁的地方风俗人情 ,描绘了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历史进程中纯朴人性和道德观念的失落 ,表现出对故乡的眷恋和对工业文明社会的批判。

关键词:沈从文 哈代 “湘西世界” “威塞克斯” 乡土情结 比较

沈从文是20世纪20年代蜚声中国文坛的现代文学作家,托马斯·哈代则是 19世纪英国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们虽置身不同的时空, 但创作上却有着某些精神上的联系。他们都来自乡下,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依恋 ,并不约而同地用细腻生动的笔触描写了当时家乡农民走向贫困和破产的情状,深入展现了人们在物质困境中的痛苦挣扎;都描绘了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历史进程中纯朴人性和道德观念的失落 ,表现出对故乡的眷恋和对工业文明社会的批判。他们的小说分别构建了两个极为相似的乡土世界 :梦幻般的“湘西世界”与牧歌式的“威塞克斯”。

一、优美宁静的自然风光

在沈从文与哈代的作品中 ,乡村似乎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保持着原始的纯朴自然风貌 ,而自然在乡村优美宁静的氛围中也被体现得尤其完美和透彻。在情感意义上 ,乡土是温柔的避风港湾 ,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乡土情结。自然包容乡土 ,而作为特定乡土构成部分的自然 ,却又是乡土的一种铺展与伸延。

沈从文强调主客观的沟通、人与自然的和谐,他在灵山秀水中成长,看到了湘西山水的雄奇与庄严。他越是在城市里得不到爱和理解,就越是觉得故乡的山山水水、世俗人事流淌着诗意和温情。在他看来 ,自然作为一种外在的强大力量 ,显示出超人力的神奇 :它是生命的母体与存在处所 ,既博大宽怀又残忍冷酷 ,“蝼蚁蚍蜉、伟人巨匠 ,一样在它怀抱中 ,和光同尘 ”(《烛虚》)。同时 ,自然也是生气流贯的生命本体 ,是可感可触、可亲可敬的具体对象。

很明显 ,自然在这里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外部存在 ,而成为与生命紧密相连的情感存在。于是在沈从文笔下 ,自然与人构成了一幅其乐融融的美好图画。徐志摩曾经在《晨报》副刊上这样评价沈从文的文章:“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评论者这样概括: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浮雕般凸显出来的“梦幻般的湘西”?譹?訛。

哈代也是这样一位大师 ,对故土的热爱 ,使哈代的作品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貌。浓郁的耶鲁伯里树林 ,绿草如茵的布蕾谷 ,苍莽阴郁的爱敦荒原 ,雄奇险峻的波特兰海岬 ,在哈代的笔下充满了灵性与声息。哈代的小说被誉为 “性格与环境小说” ,重在景物描绘与性格态度的融会和渲染,它向读者充分展现了威塞克斯的美丽景色与风土人情 ,苍茫、粗犷、雄浑而独具魅力。哈代对自然界种种现象如暴风雨、黑夜、土地岩石等的细腻描绘充满着神秘色彩。《苔丝》中有这样的景色描写 : “这棵树像一只从洞里扑出来的发狂的老虎 ,那棵树像一个巨大的袋”?譺?訛,“有时刮起了风,隐约是什么广阔无垠的悲凉的灵魂的哀叹 ,这灵魂与宇宙同其辽阔 ,与历史一样悠久”?譻?訛,似乎预示着即将临头的灾难,对自然景物细节的描绘充分体现了人物性格与环境的冲突。哈代所描述的自然环境除了广阔优美 ,还有丑陋和凶恶、人与自然的不调和以及主客观的对立。两位作家都钟情于自然,把自然美熔铸在小说里,渗透到人物的性格中,他们的悲剧小说蕴藏着自己对故乡深深的爱恋,显示出乡土小说在现代语境中的根本意蕴:回归家园的意识和回归自然的理想。

二、单纯素朴的人性之美

沈从文意识中的乡土核心———生命,不仅仅是指自然生命,更重要的是指生命的主要载体———人,具体而言是纯朴的湘西人,他们顽强地在恶境中生存着,具有生命的韧性,在湘西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生命似乎特别卑贱而坚韧。妓女们像“下贱的树”,“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厨子》);水手们也如牛如马地生活着,生命仿佛唯其如此低下卑贱才更能抓住一切机会蓬勃生长,旺盛勃发的生命力流注到生活中,使每一个湘西人都近乎本能地作生存的一切努力,生命在这里似乎特别耐磨,时时燃烧着“对于人生固执的热力”。日晒雨淋同各种劳动甚至各种病痛,磨砺着这些平凡的乡下人,使他们更加强健坚韧,生命在这里展示出粗重结实的阳刚之美,平凡单纯而又庄严忠实。沈从文笔下纯朴的湘西人生命不仅有韧性,而且生命还绚烂自由地发展。在沈从文看来,生命的魅力不仅在于生存层面所体现出的顽强与韧性,更在于它本身“即如火焰,有热有光”,这一份耀亮之光,是生命力的充分张扬与闪现。在这美丽的一瞬间,生命放射出最绚丽辉煌的色彩,即便它如流星般转眼即逝,也将永远地存留于人们的印象与心灵之中。

《雨后》《阿黑小史》等篇主人公都是沐浴于湘西大自然阳光雨露下精力弥漫的少男少女,他们对爱的追求,既不受金钱关系掣肘,又没有任何虚伪和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率性而为;与乡村小儿女相比,尝过更多人间辛酸的湘西小镇的水手和妓女则显得更为丰富、立体。他们在金钱、物欲控制支配的罅隙,仍然执着地追求真诚的爱。《柏子》中的柏子跟他的相好妓女,一个是单身游荡的水手,一个是沦落风尘的妓女。柏子成年累月漂流在水上,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很贫乏,但俩人以戏谑激将方式相互检测对方的诚意,这就超越了金钱与肉的交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把他们维系在一起,他们更需要得到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他们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懂得委婉细腻,更不会矫揉造作,显示出沈从文始终不能忘怀的湘西乡下人所保存的素朴人性美。

哈代笔下的苔丝是一个美丽聪明,善解人意,自然、纯洁、坚强、勤劳的女孩。最初她对家乡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对人世的险恶和艰辛也所知甚少。在人生旅途中,她忍受了生活对她的一连串沉重打击和世俗道德的强大压力,却从不向困难和恶势力低头,“宁愿饿死也永远不会伸手向人要”。但就是这样一个纯美的少女最终却未能摆脱恶魔般的命运,并一步步走向死亡。《儿子的否决》中的苏菲有着“纯真的天性”,但缺乏自信和勇气,不能果断采取行动来捍卫自己的利益、追求自己应得的幸福,最终只能孤单寂寞地含恨而终。通过城镇与乡村的对照,衬托出图埃克特父子的传统价值观念和苏菲“纯真的天性”之间的巨大反差。

在他们的笔下,乡村美,乡村的人更美,因为他们富于人性,真正懂得爱。

三、同中存异的宿命观念

在中国 ,民众心中起支配作用的是“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的信条以及“知足常乐”的庸人哲学,沈从文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内心无意识地潜伏着无法消解的宿命论。沈从文在《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一文中说:“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而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

说到沈从文的湘西作品, 人们或许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片充满生机的绿意, 一条清明欢悦的长河,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生命的勃勃生机, 多少田园牧歌的情调啊。可是, 如果我们透过作家蒙在我们面前的那块绿纱,我们就会看到映在绿意下的长河岸边的种种不幸和隐忧。

《边城》是沈从文作品中一篇以“河”为背景的极富诗意的抒情中篇, 常被人们认为最具有牧歌情调的表现作者理想世界的作品。在这小小的边城里, 到处都充溢着自然、真纯、健康的色彩、动人的田园情调, 这里的自然是清纯空明的, 这里的人便是那自然的子孙, 全是那么纯朴、友善, 有着一颗美好的心灵。读着这个平和、自然而单纯的故事, 人们仿佛走进了一个没经任何污染的清明的世界。可是, 当我们往深里念, 往里处走时, 便会隐隐感到这纯净的世界仿佛逐渐被一种升腾在山水中,融化在雨雪里,被潜含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无形的东西笼罩着, 化不去, 也摆脱不掉。那清澈见底、温柔可爱的伴着翠翠出生、生长的河流在短短时间内吞噬了大老, 又载着二老一去不回,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它又漠然地傍着那满心忧愁的老人静静地离世, 最后只剩下翠翠一人依着渡船在那里有望无望地期待。一切差错皆不知从何而起, 一切本来都应当是美妙动人, 幸福无比的, 可人们在茫然无知中像被一只巨掌玩弄, 哄骗了一番后, 走向了不幸、无望和死亡, 这里曾是充满了幸福阳光的, 可幸福却并不长久。《初八那日》里的两个锯木工, 正谈着婚姻喜事呢, 被突如其来的木头一下就砸死了;《石子船》里的八牛, 一个充满生气, 活蹦乱跳的棒小伙子, 下船游水, 无声无息地给吞噬了;《阿黑小史》里的五明和阿黑在喜气冲冲地准备结婚, 可突然之间, 其中之一就不在世了,作者甚至连具体原因也没交代, 一切都是没有任何逻辑和理性依据的, 都是人无法预测、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

哈代从小在英国宗法式的乡村长大,受古老的宗法文明的影响,消极的人生观深深地根植于哈代幼小的心灵中,慢慢形成一种“悲剧人生”的情结。他自幼受祖母和母亲宿命论的影响,后来又读了大量希腊悲剧作品。希腊悲剧中的命运观念,更加深和丰富了他的命运悲剧意识,并使哈代的人生观与古代希腊悲剧的命运观有颇多相似之处。《卡斯特桥市长》充分表达了“性格即命运”的思想,亨查德的人生观充满了浓重的宿命论色彩。当伐尔伏雷在商业竞争中战胜他时,他用天命来劝慰自己,这正是他长期生活在宗法社会中的结果。《还乡》中尤苔莎、克林和约布赖特太太等人物的性格已经成为导致悲剧的重要原因。作者借故事的阴差阳错和戏剧性冲突,发出了“幸福不过是一段偶然的插曲”的感叹。《苔丝》中这种偶然事件亦不胜枚举:苔丝想把写好的自白书从安琪儿的房门底下塞进去,却塞到了地毯下面;当苔丝经过燧石顶步到爱明斯脱时,却无意中听见安琪儿的两个哥哥在谈自己,便无心去看她的公婆。如果这两件事有一件没有发生,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小说中弥漫着悲观的宿命观念,苔丝对自己的不幸无回天之力,自觉是命中注定。

沈从文笔下边城安静恬淡的生活仍然避免不了出现翠翠的爱情悲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命运面前既相信、害怕,又想挣扎、摆脱的矛盾心情,正是中国各民族在长期封建统治下形成的天命观和依附心理的反应,也寄寓了沈从文对我们民族的现实和将来命运的沉忧隐痛。哈代笔下威塞克斯郡的农户、小学教师、小商人、下层妇女等普通人追求幸福的愿望也总是在宗法制的古风遗俗中遭到破坏,因此他只能从命运和神秘力量的角度去做解释,从而使他的作品带有较浓重的悲观和宿命的色彩。

四、无可奈何的乡村挽歌

沈从文和哈代都身处巨变动荡的历史时期,他们的思想都陷入冲突、矛盾之中。面对故乡的衰败消逝,他们都试图找到解决传统的乡村和工业社会的二元对立冲突的办法和拯救的途径。他们的笔下,出现了鄙陋的湘西世界和工业化的威塞克斯,描绘了带有某种虚幻色彩的温暖家园,他们在向世人告知一种良知、一种拯救,引领人们进入美好的精神故乡,力求帮助身陷疲惫无力处境中的人们在被异化的世界中找到一个精神栖息地,这使他们的乡土小说对故乡和家园的追寻与守望具有了人文学的意义。

在沈从文的笔下,一方面,城市物质文明带来的赤裸裸的金钱利害关系向农村逐步渗透,一方面,则是农村力图抵制这种渗透。封建自然经济下的农村固有的素朴人性,除了遭受武力和地方特权者摧残,还面临着城市物质文明的侵蚀。《七个野人与一个迎春节》中,乡村原来男耕女织,没有赖债,没有欺骗,没有盗贼,迎春节保留着痛饮的习惯,但是设官以后,“新的制度来代替旧的习惯”,“不久,就有种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饭的人,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又有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了……”这样一来,原有的淳朴自然要慢慢消失。

哈代与沈从文不同,哈代的小说风格显得悲凉沉郁。由于他生活于工业文明上升时期,看到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侵入使传统的威塞克斯毁灭。《德伯家的苔丝》一开始就描写了英国一个古老节日———五朔节,人们在这一天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哈代把五朔节的妇女联欢活动作为小说的开端,把苔丝的初次登场安排在和女伴们一起参加妇女游行会,也就在这天,克莱和他的两个哥哥恰好路过,并且克莱也加入了跳舞的队列中,这个充满青春气息,满怀生机和希望的开头与苔丝的悲剧人生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反衬。正是在这些描写中,我们看到资本主义已渗透到一切领域,破坏了人与人和谐欢乐的生存环境。曾经的威塞克斯王国已成为历史,恬淡温情的乡村现在正被工业文明冲刷,农业文明终将抵挡不住强势的工业文明而土崩瓦解,成为历史的过去。我们看到威塞克斯渐渐浓厚的工业文明色彩时,会感到威塞克斯所呈现的工业文明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它的背后由一个隐形的无比强大的工业文明作为支撑。于是,哈代对传统威塞克斯的深情讴歌,就成为对工业文明的否定与排斥,作家渴望从温情的农业文明中寻找到精神慰藉和善与美的存在,找到生命的家园和归属,找到能纠正工业文明弊病和偏差的良药。

沈从文和哈代都是乡土的守望者,他们的作品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尤其眷恋的是农业社会里人们的那份从容、健康、自然的生存状态,人与人之间脉脉的温情以及亲密和谐的人际关系,这种乡土情结具有人类的道德意义。他们对传统和谐、纯朴、温情及朴素的道德价值观念怀着深切的依恋,对现代社会的人们为赢得文明进步所付出的难以承受的历史和文化代价持忧虑的态度。他们执着地追寻人类精神的最理想的栖居地,既希冀人类社会文明进步,人们物质生活日益丰厚,但又不丧失故乡家园的美好道德。或许,正是这样的寻觅,成就了他们有深度、有价值的艺术世界的构建,使他们的作品显示出对人类命运终极追问的深厚人文精神。

?譹?訛 范家进:《现代乡土小说三家论》,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 第142页。

?譺?訛?譻?訛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第 250页,第2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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