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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魁故事演变及其文化阐释

2013-04-29雷斌慧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4期

摘 要:王魁故事源远流长,本文运用主题学方法,首先梳理王魁故事在宋、元、明、清各朝代的文本流传情况。在此基础上归纳王魁故事的演变轨迹,以及王魁、桂英形象的嬗变,并探讨科举制度、理学思想对王魁故事演变的影响。

关键词:王魁故事 主题学 文化阐释

一、王魁故事的文本流传

王魁故事产生于北宋,发展至清代,其故事情节由简到繁,由疏到密,经历了主题类作品演变的一般规律。下面以时间为序,分别从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四个时期,展开论述围绕王魁故事进行铺演历代作品的文本流传情况。

1. 宋代时期

《异闻集》卷七记载王魁,疑为宋人窜写。《王魁歌引》认为传奇小说《王魁传》为北宋夏噩所作,原传不存,今传者皆为节本。

李献民《王魁歌并引》详细阐述了王魁负桂英事,大致情节为王魁落第,遇妓女桂英,席间桂英请诗,两情相悦。两人祠中结盟,然王魁高中后抛弃桂英,桂英愤而自杀,其鬼魂向王魁索命,王魁负心偿命。

《醉翁谈录》卷二录有《王魁负心桂英死报》,对王魁故事进行详细铺演,多出许多细情。如交代王魁的得名、身世、落榜缘由:“王魁者,魁非其名也,以其父兄皆名宦,故不书其名,魁学行有声,因秋试触讳为有司榜。”在席上,王魁赠王桂英诗一首:“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玉在■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王魁赴考前,两人在海神庙结发、盟誓。郊外送行,桂英赠诗王魁:“灵沼文禽皆有匹,仙园美木尽交枝。无情微物犹如此,因甚风流言别离。”并流露出患不得与之偕老的忧虑。王魁到京后,寄诗一绝与桂英:“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皆来作一池。”王魁中状元后,桂英贺诗一首:“人来报喜敲门速,贱妾初闻岂可知。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汉殿独成司马赋,晋庭惟许宋君诗。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烟霄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夫贵妇荣千古事,与君才貌各相宜。”后复赠诗两首。得知王魁负心,桂英不仅在海神庙哭诉后自杀,而且披发仗剑,怒责王魁,并表示“我只要汝命,何用佛书纸钱”,充分展示了桂英刚烈自主的性格。

《类说》节录《摭遗》,有《王魁传》,基本情节与《醉翁谈录》相似,但因《类说》多有删节,此篇亦不例外,因此颇简略。另外,桂英索命时,与王魁的对话略有不同。桂英说:“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他也。”尽管仍坚决索命,但语气稍有和缓,桂英的形象也不再可怖。

宋话本《王魁》从万历末年《小说传奇》合刊本流传,与《醉翁谈录》所记相近,但亦有不同。如话本说桂英姓敫。另外,在分别时,桂英垂泪道:“妾身如断梗飞蓬,虚舟飘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又不知你心中何如?”{1}心中忧虑更深。再如海神庙盟誓,由单对男方不负心的要求,变为男女合誓。再如对王魁的负心揭露更深,“这妇人到也达时务,恐我去摆布他,故先自尽了,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钉了。”{2}王魁恶毒的嘴脸暴露无遗,大大有别于《醉翁谈录》中王魁在斩断与桂英关系上的犹豫不决。另外,话本中有大段马守素向判官求情的情节,具有鲜明的善恶报应意识,染上强烈的市民气息。

《齐东野语》卷六《王魁传》详细记载王魁原型王俊民中状元的经过,并引初虞世《养生必用方》指出王俊民为误服金虎碧霞丹身亡,品评王俊民“性刚峭不可犯,有志力学,爱身如冰玉,不知猥巷俚人语,不幸为匪人厚诬”,尽力为王俊民辨诬。张师正《括异志》卷三《王廷评》记载:“或闻王未第时,家有井灶婢,蠢戾不顺使令,积怒,乘间排坠井中。又云:王向在乡■与一娼妓切密,私约俟登第娶焉。既登第为状元,遂就媾他族,妓闻之,忿悉自杀,故为女历所困,夭阏而终。”对王之死因予以猜测。

2. 元代时期

《录鬼簿》(上)有尚仲贤乐府十种,《海神庙王魁负桂英》居其一,今仅存《双调·新水令》一套。虽大多散佚,但从《王俊民休书记》题目看,特别强调“休书”,可知套改休书乃此戏重要关目,从而为王魁故事埋下向大团圆转变的因子。

马致远[海神庙]云:“桂英你怨王魁甚,但见一个傅粉郎,早救了买笑金,知他是谁负心。”{3}感叹王魁桂英事。《录鬼簿》云:“王魁浅情,桂英薄幸,致令满烟花不卖俏书生。”{4}可见王魁故事流播的影响。

另外,《朝野新声太平乐府》《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古今杂剧》《梨园按试乐府新声》等或骂王魁薄幸,或警告恋人不要负心,王魁作为负心的典型在元代已深入人心。

3. 明代时期

明代王魁故事得到极大的发展。《王魁不负心》为明杂剧,杨文奎作,已佚,应是现存第一个为王魁翻案的剧本。《艳异编》卷三十、《情史》卷十六《王魁》、《绿窗女史》缘偶部尤悔门《王魁传》对王魁故事进行收录,皆录自《类说》。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五《桂英》称桂英姓谢,事类《类说》,并用小字录《齐东野语》王俊民事。

吕天成《曲品》卷下录王玉峰所著传奇一本《焚香记》。此传奇为王魁翻案的代表作。《焚香记》共四十出,人物众多,有王魁、敫桂英、金垒、种■、谢公夫妇等人。情节上变化最大的就是借鉴《荆钗记》中改家书为休书的情节,制造误会,将王魁由负心汉一变为至诚种,桂英由薄命女一变为公卿女,夫荣妻贵大团圆。

小说《醉醒石》第十三回云:“不知报复是个理,怨恨是个情,天下无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充分肯定桂英的复仇行为,并将之纳入“情”之范畴,是明代尚情思想的折射。《子弟收心》则简述王魁桂英故事,其目的不在抨击王魁负心,而是把王魁作为浪子榜样,告诫子弟收心。《雍熙乐府》卷之十一[新水令]《王魁负桂英》纯为桂英口述,基本情节不脱《类说》,王魁作为戒色的反面典型提出,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明代人欲横流的状况。《鸨怨王魁》《王魁诉神》主要展现妓院内光景,一派狎客口吻。其中有桂英诬王魁的自白,并描摹地狱中受难的场景,为因果报应意识的凸显。

4. 清代时期

王魁故事流传至清代,少有代表性作品。《品花宝鉴》第五十回简述王魁负桂英事,颇类《焚香记》。《白雪遗音》卷二马头调满江红[阳告](带昆)为桂英哭诉之词,亦类《焚香记》。《夏景鸳鸯戏海棠》中王魁的身份一变为乞丐,结局为大团圆,疑似《焚香记》。厉鹗《宋诗纪事》、王初桐《奁史》、贾茗《女聊斋志异》等皆载有王魁故事。以上皆祖述前代,未见创新。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九云:“叶忠节公映籀有声,子也七岁时,梦有老人赠以诗云:君是王魁身后身,桂英翻作石榴裙,一枝遥寄西江上,双美贻来南浦云,致主有怀同贾谊,请缨无路等终军,知君不久登瀛矣,莫负香罗帕上人。醒以语其师,因改名映榴。后官西江殉节武昌,闻公少时有婢名香姐,素爱之,为他妾所谮自缢,及殉节前一夕梦婢来云,夏逢龙反矣,惊寤以告夫人,明日难作。”此说是王魁故事的延续,以托梦的传奇方式,指出叶映榴、香姐为王魁、桂英的后身。许元仲《三异笔谈》卷一《叶忠节公》与《茶余客话》相似,其妾无名,所引诗略有出入,但故事更加曲折详尽。《茶香室丛钞》卷十七《王魁》亦引叶映榴事。

二、王魁故事的演变轨迹

1. 王魁故事由真实而虚构

关于王魁原型王俊民的记载主要见于《齐东野语》卷六《王魁传》、《括异志》卷三《王廷评》。尽管初虞世尽力为王俊民辩诬,然王俊民状元的身份、突发的病症、道士的说辞都给世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特别是《括异志》中对王俊民挤兑婢女入井及与妓女盟誓的传闻使得王魁故事的铺展有了可能。

宋代是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的巨大转变,“富易交,贵易妻”的浇薄风气,出现大量书生弃妻的事实,是负心题材文学作品产生的现实土壤。民间传说将这类负心故事附会给名人,其目的不是为了诬蔑历史人物,而是借其名声,引发世人的关注,宣泄心中的愤怒,引起疗救的注意。因此,王魁故事逐渐由真实走向虚构。

2. 情节流变由复仇而大团圆而转世

王魁故事的主旋律是王魁负心,桂英复仇。现存宋代文献李献民《王魁歌并引》《王魁负心桂英死报》《王魁传》、从万历末年《小说传奇》合刊本流传的宋话本《王魁》皆按这一旋律铺演。至元代,尽管批判王魁薄幸仍是王魁故事的主旋律,然从已佚的《王俊民休书记》题目看,特别强调“休书”,可见王魁故事翻案始于元末。

“明代叙事文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大团圆结局。这在小说尚不十分显著,在戏曲中则可谓登峰造极。宋元戏曲中的悲剧,在明代舞台上,差不多全变成团圆喜剧收场。旧的翻案戏和新的翻案剧畅行其道。而负心婚变悲剧更是首当其冲。”{5}的确,从已佚的《王魁不负心》《桂英诬王魁》来看,王魁故事有走向大团圆的倾向。在王玉峰《焚香记》中,王魁故事改头换面,发生巨大变化。《焚香记》开篇云:“辞婚守义王俊民,捐生持节敫桂英。”王魁由负心汉一变为至诚种,桂英由复仇女一变为公卿女,夫荣妻贵大团圆。

清代王魁故事另辟蹊径,不再在王魁负心与否的问题上争执,而是用佛教转世的眼光审视王魁故事,在王魁故事中注入忠义的内涵。《茶余客话》卷九、《三异笔谈》卷一《叶忠节公》、《茶香室丛钞》卷十七《王魁》皆指叶映榴为王魁身后身。

3. 王魁、桂英形象的嬗变:浪子艺妓—义夫节妇—忠臣义妾

王魁、桂英形象由宋至清,经历三变。李献民《王魁歌并引》卷六描写桂英“爱有青娥名桂英,芳年艳冶倾阳城”,“兰心蕙性萦多才,清歌缓送传金杯”,活现一貌美才高的艺妓形象。与王魁的相会则是“世间所乐新相知,美人才子当佳期”。《醉翁谈录》中《王魁负心桂英死报》则是对王魁、桂英浪子艺妓形象的深化。桂英为王魁赋诗四首,充分展现其才华。王魁流涕、涕泣等形态的刻画使其负心汉形象渗入人性成分,且埋下了翻案的线索。桂英索命王魁“跨一大马,手持一剑”的描写展现了桂英刚烈的一面。

明代王玉峰《焚香记》中王魁、桂英由浪子艺妓一变为义夫节妇,变化巨大。王魁出生阀阅名家,桂英亦出生名家。两人门当户对,王魁向谢家提亲,与桂英结为夫妇,手续齐全,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桂英对王魁非常依赖,因王魁要上京应考而愁眉不展,褪去了刚烈自主的一面,更符合一位公卿小姐的形象。王魁负心则变为金垒改家书为休书,纯属误会。传奇中加入了对妇女贞节的考验,对桂英节妇形象的塑造尤其用力。桂英在谢婆逼嫁、金垒求婚、家书迟至等重重压力下,仍誓不改节。尽管传奇照搬了桂英诗二首,但是其才女形象已经淡化,被笼罩在节妇的光环下。王魁也通过坚拒韩丞相,重塑其义夫形象。另外,宋话本、传奇中王魁、桂英结合的描绘,以桂英占主动地位,并有浓烈的爱情成分。然在传奇中,尽管也有桂英剪发赠王魁温馨场景的展现,但大体爱情让位给了伦理。

清代《茶余客话》卷九、《三异笔谈》卷一《叶忠节公》、《茶香室丛钞》卷十七《王魁》中王魁、桂英形象再变为忠臣义妾,叶映榴为王魁三世身,其人因夏逢龙反叛而殉节武昌,得到清朝褒奖,为清之忠臣。其妾为桂英后世,自缢身亡,无论是难变前托梦叶映榴,还是映榴自杀时其魂现身相迎,都是对其义妾形象的着力刻画。

三、科举制度与王魁故事的演变

古典文学作品中对弃妇的描写源远流长,《诗经》中《氓》《谷风》等皆是抒写弃妇哀怨的代表作,基调哀而不伤,远不及后代负心婚变作品惊心动魄。书生负心的主题之所以在宋代文学作品中备受青睐,与蓬勃而起的宋代市民阶级息息相关,市民的恩报意识、激烈的反抗情感,都深深影响王魁故事的铺展。但宋代科举制度更是促成书生负心的重要条件。

宋代推崇文治,科举取士数量的增多、条件的优渥使得贵易妻有了可能。另外,寒门书生虽踏入仕途,却毫无背景,需要寻求依托。豪门权贵一方面为扩充势力,一方面为自己女儿将来考虑,因此热心挑选新进作为联姻对象,从而书生负心现象渐趋普遍。

元代为少数民族专政,政治上存在歧视,分人为四等:蒙古、色目、汉人、南人。文化上远远落后于中原,自蒙古灭金后,科举考试停了将近八十年,知识分子晋身的青云之梯被抽除,使其境况由天堂落入地狱,甚至有“九儒十丐”之说。书生地位的变迁使人们不再谴责书生薄幸,而是同情他们的遭遇,并在文学创作中给予他们完满的结局。因此,王魁故事在元代露出向团圆转化的苗头实在是自然而然。

明清两代对戏曲的管制颇严,明成祖曾下令严禁人民作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或杂剧,实际取缔了批判性戏曲作品的存在。清代则惩于前明误国,裁汰女乐。明清两代封建专制达到顶点,科举上采用八股取士,极大禁锢了士人的心灵与头脑,大多规行矩步,不敢越雷池之外。特别是清代士人对王魁故事改造的热情有降温之势,王魁故事的发展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

四、理学思想与王魁故事的演变

儒学发展至宋代,为适应尊王攘夷的需求,一变为理学。宋代理学将宇宙天理作为伦理秩序的依据,为宋代封建制度的合理性提出有力说明。同时,理学注重统治阶级个体的道德修养,主张在个体修养的完善中达到治平的目的。朱熹指出“天理”为宇宙人生的终极依据,并为士子指出追寻天理之路——格物致知。然朱子的贡献不仅在于指导士林,而是通过《语类》等使儒学生活化。因朱子在南宋并不得意,理学也受到压抑。然至元代,理学第一次成为正式官学,确立其统治思想地位,一直延续到清代。

王魁故事在宋代的铺展的主脉是王魁负心桂英死报,在于坚实的现实基础以及市民的推波助澜。桂英性格中固然有令人喜爱的一面,但其性格中的决绝的一面刺痛了知识分子的心灵,更重要的是此种性格面完全与传统儒学的“温柔敦厚”格格不入,因此桂英形象的棱角逐步被磨平,转向温柔端庄的淑女。

程朱理学到明清时代渗入社会的底层,成为社会的规范和指导人们行动的准则,特别突出的是对女性要求严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绝对服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节观念,给予女性极大的摧残。桂英形象不得不由敢爱敢恨的烈女变为规行矩步的节妇。明代对戏曲的严苛管制,使得戏曲作品充斥着瞒和骗,王魁故事亦不可幸免,续上大团圆结局。

清代为又一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时代,对自身身份的确认使其统治更加严酷。清初理学地位显著,统治者对教化的重视以及对其自身身份的敏感使其格外强调忠义,乾隆编《贰臣传》将一批对清有功的明臣打入此传,即为相当生动的例子。王魁故事发展至清代,虽披上佛教转世的外壳,蒙上梦的面纱,但注入的却是忠义的内涵,对叶映榴及其妾忠义的称赞,正是清代理学思想的生动反映。

{1} 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35页。

{2} 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页。

{3} (元)佚名撰:《梨园按试乐府新声》,四部丛刊三编景元刻本。

{4} 钟嗣成:《录鬼簿二卷录鬼续簿一卷》,抄本。

{5} 黄仕忠:《婚变、道德与文学——负心婚变母题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8页。

作 者:雷斌慧,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讲师,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思想史专业2008级博士,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思想史。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