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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语言的民俗化研究

2013-04-29闫晶淼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2期
关键词:迟子建语言

摘 要: 迟子建是出生于黑龙江北部并长期生活在黑龙江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中满是北国风情,满是浓郁的地域色彩和北方民俗气息,这也使得小说语言呈现出独特的风貌。《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生活在黑龙江北部地区的鄂温克族人近百年的生存史,也见证了这一弱小民族的独特风俗习惯,他们靠饲养驯鹿、打鱼狩猎为生,特有的饮食、服饰、用具、宗教信仰等民俗民风都深深烙印在他作品的语言之中。

关键词:迟子建 语言 民俗化

语言与文化密切相关,语言既是文化的一种形态,同时也是文化表达的一种载体。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形态也对语言的变迁产生深远的影响,使得语言往往带上一定的民族特色、民俗气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的意义与曼妙不仅生成在语言之中,也生成在语言之外。黑龙江作家迟子建在其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用语言展示了一个神奇而壮美的世界,同时也让我们享受到了一个神秘而超现实的世界。迟子建出生于黑龙江的漠河,并长期生活在黑龙江,对家乡的热爱和怀念以及对家乡的人和事的关注,使得迟子建的作品满是北国风情,满是浓郁的地域色彩和北方民俗气息,这也使得其小说语言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生活在与俄罗斯接壤的黑龙江北部地区的鄂温克族人近百年的生存历史,他们以部落的形式聚集生活在森林之中、河流之畔,他们以饲养驯鹿和狩猎为主要的生存方式,他们择草而居,过着原始的游牧生活;他们与大自然无比亲近,与自然万物亲密无间,对大自然的一切有他们的理解和感悟。迟子建在展现鄂温克人生存状态的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一幅鄂温克人的原始民俗画卷,让我们歆享了一次语言的民俗盛宴。

《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的是远离城市生活的一个游牧民族的兴衰史,他们与大自然直接接触,他们过着山林野居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就会有一些特定的事物和名称。

(1)我从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伞一样的希楞柱,我们也叫它“仙人柱”。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叶松杆,锯成两人高的样子,剥了皮,将一头削尖了,让尖头朝向天空,汇集在一起;松木杆的另一端则戳着地,均匀地散布开来,好像无数条跳舞的脚,形成一个大圆圈,外面苫上挡风御寒的围子,希楞柱就建成了。早期我们用桦皮和兽皮做围子,后来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毡了。

(2)我和列娜从小就跟着母亲学活计,熟皮子,熏肉干,做桦皮篓和桦皮船,缝狍皮靴子和手套,还有烙格列巴饼,挤驯鹿奶,做鞍桥等等。

(3)我们最早使用的枪是“乌鲁木苦得”,就是打小子弹的燧石枪,这种枪射程短,所以有时还得使用弓箭和扎枪。后来从俄国人手中换来了打大子弹的燧石枪,也就是“图鲁克”。接着别力弹克枪来了,它比图鲁克要强劲多了。可是跟着又有比别力弹克枪还要有杀伤力的枪,那就是连珠枪,它可以连续发射。

他们住的是类似于帐篷的希楞柱,他们不习惯汉人住的那种房屋,政府虽然给他们在山下建了白墙红顶的房子,但“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他们吃的是生肉、肉干或烤制的猎物,穿的是兽皮、鱼皮或羽毛缝制的裙子、鞋子、袜子、手套等衣物,看似粗糙的制品在他们灵巧的手中变得生动而美丽,“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萨满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儿狍皮靴子”;他们喝的是驯鹿奶,每天早晨一碗驯鹿奶是流入他们心中的甘泉;他们戴的饰物也多是兽骨磨制出来的,“安草儿把一个桦皮篓放在我面前,那里面装着几样东西,是他扫营地的时候捡到的:一只狍皮袜子,一个铁皮小酒壶,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项链和几只白色的鹿铃”,他们衣物上的纹饰也多是他们见到的大自然的馈赠,“而达玛拉给尼都萨满做的,却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手套,这样的手套做起来非常费时。达玛拉挑针走线地足足做了半个月,她在手套的腕口处绣了三圈花纹,一圈是火纹,一圈是水纹,一圈是云纹”;他们能使用猎枪和弹药,他们个个都是打猎能手,但由于毫无节制地开采和砍伐,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他们最后只好放下了猎枪,成为文明人。

(4)几乎每个乌力楞在山中都建有“靠老宝”,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盖“靠老宝”要在林子中选择四棵粗细相等、间距适中的松树,把树身的枝桠打掉,再截断树冠,以这四根自然竖立着的树干为柱子,然后在这四根柱上搭上用松木杆铺成的底座和长方形的四框,框子上面苫上桦树皮,在底部留一个开口,作为送取东西的进出口。

鄂温克族是和驯鹿相依为命的,他们逐驯鹿喜食而搬迁、游猎,“我们的驯鹿,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冬天呢,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听到小鸟的叫声”,所以很多人因为驯鹿而对山下的定居生活充满了疑虑。“靠老宝”是他们这种游猎生活的产物,“靠老宝”从不上锁,是鄂温克人为自己部落也是为其他部落留下的随时取用的一个仓库,见证了鄂温克人的善良和博大的胸怀。

鄂温克人在游猎生活中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对他们周围的野生动植物的特性和习性有充分的了解,“堪达罕和鹿喜欢舔舐碱土,猎人们掌握了这个习性,就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来深,然后再用木楔钻出一个个坑,把盐放进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碱化”。但他们并不贪婪,在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中与动物、与森林、与河流、与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能和谐共处,他们才是这片森林的主人。

迟子建用其亲切而精妙的语言不但给我们展现了鄂温克人百年来的生存现状,也给我们带来了这个民族特有的事物和名称,使我们仿佛置身于鄂温克人一个个神秘而生动的生活瞬间。

《额尔古纳河右岸》以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的叙述构成了小说的基本话语,她以一种平静而略带沧桑的口吻向我们讲述她近百年的经历、见闻与感受,诉说着他们对自然的深切感受。她更像一个向导,在她的娓娓讲解中引领我们走进她所历经的沧桑和那个民族所经历的并不遥远的历史。

当年的鄂温克人生活在20世纪,山下已经进入了新的文明社会,但他们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依然过着他们自由自在的近乎原始的游猎生活,依然保持对大自然的独特感受和认识,这也使得这篇小说的语言中明显地带有一种神秘气息和宗教色彩。

首先,在鄂温克人看来,万物都有神灵,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所以整篇小说的语言叙述中所有事物都被赋予了生命和灵性。火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在鄂温克人的游猎生活中更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是一种神灵,“火中有神”,“我们是很崇敬火神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营地的火就没有熄灭过”,他们搬迁的时候首先要带的是“玛鲁神”,其次就是火种了,“我们把火种放到埋着厚灰的桦皮桶里,不管走在多么艰难的路上,光明和温暖都伴随着我们”。鄂温克人认为没有火的日子是寒冷和黑暗的,他们的火不同于城市里的火,他们的火里充满了阳光和月光,能照亮人的心和眼睛。在鄂温克人的心里,“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树有树魂,各种动物各有其神,就是天上的雷电和风雨也各有其神”{1}。“白那查”是他们的山神,“少年时进山拉烧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壮的大树上发现怪异的头像,父亲对我说,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伦春人雕刻上去的”{2},依靠山林生活的鄂温克人与鄂伦春人有相同的信仰,他们都信仰山神白那查,他们认为白那查山神主宰着山林中的一切,那时候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山林中有很多刻有白那查山神的大树,从山神身边经过时是不能吵嚷的,“但路过参天大树的时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惊扰了山神白那查”。猎人遇见山神白那查时要敬拜,打到猎物时更要把野兽身上的血和油涂抹到神像上,显然这是对山神馈赠野兽的一种感谢,是对山神庇佑的一种感谢,更是对山神的一种敬仰和敬畏。即便是他们猎取的野兽也是有灵性的,他们在猎取野兽后总要先祭奠各路神灵,给野兽做一次风葬后才开始享用美食。小说中正是用这种充满灵性的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灵性十足的大自然,这样富有灵性的大自然正是鄂温克人的精神家园,他们依恋着这个灵性十足的大自然,他们与这个大自然中的所有灵物都密不可分。

其次,鄂温克人的原始宗教信仰——萨满教,给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使小说的语言也披上了一件神秘的纱衣。我国北方地区多信仰萨满教,萨满教没有艰深的教义,没有繁杂的宗教仪式,只是在人们遇到困难或者灾祸的时候,用跳神的方式寻求解决的方法。在鄂温克人的信仰中,萨满不是普通人,萨满是神,是能通神灵的神。新萨满要在旧萨满去世后的第三年才能产生,是在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神秘力量的召唤下诞生的。即将做萨满的人都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尼都萨满奇迹般地止血,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精力充沛,光着脚走路也不会划伤扎刺,能一脚踢飞巨石,“大家从这超乎寻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萨满了”。妮浩萨满听神歌的时候一直打着哆嗦,跟在尼都萨满后面捡拾着尼都萨满丢下的神衣和法器,能光着脚在雪地上奔跑,能一口吃掉“玛鲁王”的铃铛并在新“玛鲁王”诞生的时候吐出来,“鲁尼满怀怜爱地把妮浩抱在怀中,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是那么的温存和忧伤。我明白,他既希望我们的氏族有一个新萨满,又不愿看到自己所爱的人被神灵左右时所遭受的那种肉体上的痛苦”。小说中用一种平静而略带忧伤的语言,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两位萨满在跳神中的神人合一及跳神的结果,神秘而悲壮。“她为了救助别人总是失去自己的孩子,尽管满身心的酸楚,明知道即将失去亲人,但每一次面对救助的时候她仍然说:‘我是萨满,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字字泣血,包含着一个母亲伟大的胸襟。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世间大爱,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壮啊!最后,她为了灭掉森林的大火牺牲了自己,在血和泪中完成了最后一次萨满的使命。”{3}这就是萨满,他们用神赋予的力量和能力甚至自己的生命保护着自己的氏族。

最后,鄂温克人崇尚的风葬仪式,美丽的神话和传说,萨满们吟唱的歌谣,这些浪漫而富有诗意的叙述,让我们领略了鄂温克人的亲情与爱情是那样的温柔和美好,他们对待生死是那样的从容和豁达。每当亲人去世后,他们总要在森林中选好地方,搭好亲人的最后一张铺,然后用白布把去世的亲人裹上,放到这张铺上,自然风化。风葬仪式庄重却不沉重,鄂温克人相信死去的亲人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阳光,有月光,也是这样的温暖和幸福。鄂温克人还有许多美丽的神话和传说,山神、火神、雷神、熊的前世等等,仿佛鄂温克人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美好而浪漫。就是他们最喜欢跳的“斡日切”舞,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5)母亲说,很久以前,我们的祖辈被派遣到边境守边,有一天,敌军包围了人数不多、粮草已绝的鄂温克兵丁,突然,空中传来声势浩大的“给咕给咕”的叫声,原来是一群天鹅飞过。敌军听到这声音,以为鄂温克的援兵已到,就撤退了。人民念着天鹅的救命之恩,就发明了“斡日切”舞。

叙述者以一种沉静温婉的语调述说着这些美丽的神话和传说,让我们感受到了鄂温克人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精神和态度。萨满们吟唱的歌谣,给小说的叙述话语添上了一层神秘气息。萨满们的歌谣是与神灵的一次对话,是为逝者远去的灵魂送去的一种安慰,是为逝者做的最后一次祈祷,声调悲凉悠远,歌词意蕴悠长。

(6) 滔滔血河啊,

请你架起桥来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

那么她踏着的,

是自己的鲜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

那么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泪水!

如果你们不喜欢一个女人

脚上的鲜血

和心底的泪水,

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

也请你们让她平安地跳过去。

你们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

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会呜咽。

这是尼都萨满为“我”的母亲、他的爱人达玛拉吟唱的一首葬歌,为了达玛拉能平安渡过那条通往幸福世界的血河,尼都萨满不惜用一种符咒似的语言与神灵对话,不惜将自己融化在血河中,只要达玛拉能在那个世界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恋,怎样的一种情感啊!而当我们听到妮浩萨满每一次跳神救人后为失去的自己的孩子而吟唱的神歌时,我们不仅震撼了:“太阳睡觉去了,林中没有光明了。星星还没有出来,风把树吹得呜呜响了。我的百合花呀,秋天还没到来,你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夏日,怎么就让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你落了,太阳也跟着落了,可你的芳香不落,月亮还会升起。”自然朴素到极致的歌词却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深沉至极的母爱,那种失去爱子的痛是那样的痛彻心扉,也是那样的无奈和悲凉,只因她是一个萨满,是一个要用生命保护氏族的萨满。一首首悲凉凄婉的神歌,强化了叙述语言的神秘性,使叙述成为一曲悠长哀婉的挽歌。

语言是文学的生命,是文学的灵魂。迟子建的小说创作过程堪称是语言锤炼和铸造的过程。《额尔古纳河右岸》在语言上一如既往地承继了迟子建作品的自然朴素、清新流畅、诗意盎然的特点,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民俗化的语言形态。中国北方边地的地域特点,中国北方边地少数民族的生活状态,中国北方边地少数民族的精神信仰,让我们从语言走进了鄂温克人的生活和心灵,走进了鄂温克人的民俗和信仰,让我们充分了解了鄂温克人这一弱小民族在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中也备尝艰辛,也让我们看到了鄂温克人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从容面对生死,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也让我们感受到了鄂温克人的美好人性和炽烈的情感。

{1} 孙德喜:《生态文化与小说语言》,《绥化学院学报》2009年第10期,第8页。

{2}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页。

{3} 杨坪:《〈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诗性之美》,《语文知识》2011年第1期,第61页。

作 者:闫晶淼,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及语言学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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