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歌的色彩世界
2013-04-29刘卫华
摘 要:唐代诗人李贺在其短促的一生中,开创了一个诗歌的胜景,其诗五彩斑斓,夺人眼目,频密出现的大量色彩词,光怪陆离的色彩语言,形成了他独特的叙述方式。在这些或澄鲜或晦暗的诗句中又隐约幽微地传达了李贺独特的生命体验,有着对生命的眷恋,对死亡的恐怖,还有着那屡遭碰壁之后的颓废。
关键词:李贺 李贺诗歌 色彩 生命体验进入文学自觉阶段后,诗论已开始论及色彩对诗人塑造美的意象与意境的帮助,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便将五色视为诗文的一部分,而在《文心雕龙·物色》更谈到了诗文的色彩描绘:“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认为诗文的色彩必须是经过精心设计,然后去芜存菁。而现代美学家宗白华曾给诗歌这一艺术形式一个明细的定义:“用一种美的文字——音律的绘画的文字——表写人的情绪中的意境。”也指出了诗歌与色彩不可分割的联系。本文拟通过李贺诗歌的色彩来把握其内心的生命体验。
一、李贺诗歌的色彩系统
中唐,盛世远去,往日的辉煌与荣光渐行渐远,唯留一抹昏黄,虽颇多文人力图中兴,但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时代的颓败也同样反映在诗歌上,中唐诗歌在盛唐的明朗洒然之后后继无力,于是独辟蹊径开创了一个新的诗歌境界,或光怪陆离,或平易浅切,都试图走出盛唐诗歌的阴影,活出自己的面目。李贺即是其中的代表。
1. 斑斓夺目的诗歌色彩
李贺诗歌炫目的色彩早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玄珠与虹玉,■■李贺抱”——晚唐诗僧斋己这样形容李贺诗歌的丰富色彩。杜牧说他的诗:“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这些诗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李贺诗歌的色彩。而清人方扶南更是在《兰丛诗话》中指出了李贺诗在中唐诗歌中色彩运用的突出特色:“韩如出土鼎彝,土花剥蚀,青绿斑斓;孟如海外奇南,枯槁根株,幽香缘结;卢仝如脱砂灵璧,不假追琢,秀润天成;惟李贺以铁网珊瑚,初离碧海,映日澄鲜。”在这段文字中,方扶南形容韩愈、孟郊、卢三人诗歌的色彩为暗淡褪色的剥蚀、枯槁、脱砂,至于李贺,则是初离碧海的铁网珊瑚,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澄澈鲜明的色泽。
李贺诗歌中大量出现瑰丽浓重的色彩,“桃红”、“柳绿”、“野粉”、“壁黄”、“朱络”、“夜紫”,在他的诗歌中俯拾皆是。他的《将进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以瑰丽的色彩渲染了贵族生活的富丽堂皇;《夜来乐》“红罗复帐金流苏,华灯九枝悬鲤鱼。丽人映月开铜铺,春水滴酒猩猩沽”,极尽能事地罗列了炫目的色彩和豪奢的环境:红罗帐、金流苏、华灯、精美的配饰、美人,带给人强烈的感官刺激。还有《上云乐》同样如此:“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这些色彩艳丽的语言,起着突现场面豪华、渲染氛围的作用。
又如反映边地征战生活的《雁门太守行》借色调的交错运用,诗人以其独到的色彩感觉来描绘大战前的肃杀沉闷。首二句,以象征毁灭的黑色与代表权威的金色的碰撞构设出悲壮惨烈的基调。接下来在一片角声的背景音乐中,地平线尽头胭脂色般的落日余晖终被暗沉的夜紫盖过,象征胜利与血腥的红色军旗也无法昂扬奋发,随着夜色而蒙上一层霜白,增添了死亡的气息。真如陆游所说:“如百家锦衿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
除了色彩的丰富多彩以外,李贺诗歌中色彩字眼出现非常频繁。据中岛敏夫《对李白诗歌中色彩字使用的若干考察》统计:李贺诗歌中出现颜色字总共513次,甚至超越盛唐时期的李白、杜甫而高居第一。而对清王琦《李长吉歌诗》进行分析,发现其中收录作品246首,其中可供分析诗人色彩审美意识的文本至少有163首,占全集总数的近70%,而且李贺年仅27岁便早逝,其创作时间仅10年,如此短暂的生命,却有如此密集的色彩意象,可见李贺对色彩的敏感,对色彩描绘的偏爱。
2. 光怪陆离的色彩语言
李贺的诗歌除了大量运用色彩字,营照出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同时他的色彩语言也光怪陆离,在结构部件另外附加了表示彩度、色调、状态的修饰词语,并且展现出个人独特的叙述方式。由于这样的修饰语的存在,使李贺诗歌呈现出迥异于他人的表达。
李贺诗中色彩不再是单调的孤立的字,而是在色彩字的前面添加各类的修饰语,从而增强了颜色字的情感内蕴,呈现出独特的个人抒写。
如红色在传统文化中带有喜庆、活跃、兴奋、热情等意义,但在李贺诗中又是怎样的呢?“飞光染幽红”(《〈感讽六首〉其一》)、“班子泣衰红”(《感讽六首》其一)、“怜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芳径老红醉”(《昌谷诗》)、“秋白鲜红死”(《月渡辘篇》)、“金虎蹙裘喷血斑”(《梁古台意》)、“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由红色激起的大多是残败、衰颓的联想,形成凄寒的氛围。并大量以惊悚的“血”字代替红色,且以喷、哭等哀感之词修饰,使李贺诗歌中的红色多是负面联想,美好的春日,姹紫嫣红,春光烂漫,但诗人眼中所见则纯然是“死”与“衰”的悲哀。
接着再来看绿,绿色代表的是青春、新鲜、安静、和平。但李贺诗中的“绿”呢?“颓绿愁堕地”(《昌谷诗》)、“闲绿摇暖云”(《兰香神女庙》)、“寒绿幽风生短丝”(《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正月》),“九山静绿泪花红”(《湘妃》),在绿色前面缀以“颓”、“寒”、“冷”、“愁”、“泣”、“老”、“死”等字眼,更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由此赵宦光在《弹雅》中说李贺“设色■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于撰语,浑于用意”,不是毫无道理的。
二、色彩中所安放的生命体验
李贺在诗歌中展现了如此密集的色彩意象,在这些或澄鲜或晦暗的诗句中又安放着怎样的生命体验呢?我们先来看看李贺的生平。
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人。族望陇西,为唐宗室之后。家居昌谷(在宜阳),后世也称他李昌谷。他样貌丑陋,史书描绘他长得“细瘦”,且“巨鼻”、“通眉”、“长指爪”,体弱多病,才华横溢,15岁左右已有诗名,满怀壮志,曾说:“少年心事当拿云。”但因父名晋肃,“晋”与进士的“进”同音,犯讳,不能应进士考试,阻塞了科名道路,心境凄苦,后来做了奉礼郎,是管宗庙祭祀赞礼的小官,一生抑郁不得志,在疾病、抑郁、颓废、绝望中盛年而逝。从各种资料显示的情况来看,李贺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凄苦的一生,不得志的一生,充满矛盾的一生。
1. 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眷恋
李贺自幼体弱多病,心雄志大,却奈世事何?他成名甚早,少年时代即“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但诗歌的成就未能改变他仕途不遇的境况,为此李贺感到怀才不遇,以致抑郁感伤,终日不能自释,加上当时国家政局腐败,更使他由哀伤进而感到幻灭虚无,于是一切理想、向往、壮志全化为对时光飞逝的恐惧与焦虑。
李贺是一名青年诗人,但在其作品中却呈现出一种早衰的迹象,其中“死”字达二十多个,“老”字达五十多个,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比比皆是:“我当二十不得意,一生愁谢如枯兰”(《开愁歌》)、“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崇义里滞雨》)、“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二首》其二)、“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
王思任曾评论李贺:“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其实不只是变为晦涩之调,而是变为凄戾幽冷之境,以寄其“恨血千年土中碧”的深愁重恨。
2. 纵情声色的颓废
诗人的心境在屡遭碰壁之后逐渐从明朗开阔转向了灰暗狭窄,这种人生血泪凝聚成的颓废情绪也成为李贺诗歌独有的特色之一。他的《将进酒》从表层看,这是一首为了劝酒助兴所书写的饮酒歌,具备了李贺在色彩调配上的执著,耀眼又冷凉的珍贵玉石、华贵的酒器、鲜红的美酒、华丽的罗帏绣幕、春天的香风、美女歌舞,正当陷入极致的感官享乐中时,诗歌却笔锋一转,青春日暮,桃花乱落,凄绝如泣血。原来所有的感官享受,都敌不过岁月的无情,人生短暂,留不住花样年华的无情消逝,既然如此,那就且歌且醉且悠游吧!
在这种颓废的情绪伴随下,面对“白昼万里闲凄迷的”黑白颠倒的荒诞现实,李贺如何能不悲伤?他的《伤心行》最能集中体现这种颓废萎靡的情绪:“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灯青兰膏歇,落照飞蛾舞。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这首诗色彩昏黄暗淡,而其中出现的意象:病骨白发、兰膏飞蛾、咽咽楚吟、木叶风雨、凝尘古壁等等共同形成了衰败无常、凄厉哀伤的气氛。兰膏明烛暗喻生命的明灭不定和斑驳痕迹,而病骨白发映射出枯兰一般的生命和内心。此时幽奇哀怨的楚辞之声慢慢响起,让贫病交加的诗人生起追思古人的遐想,抚今忆古,更添惆怅。在万物肃杀的季节里,身心俱病的诗人生命也渐呈老态,树叶与风雨相搅,其声一如啼啸。兰膏将尽,灯焰呈现出暗淡的青色,加上余焰在墙上鬼魅般舞动的影子和飞蛾舞动的身姿,创造出昏暗纷乱的情景。“羁愁穷病,满目凄然,无一不伤心者。”身心俱败至此,英年早逝也就成为李贺的必然归宿,据《旧唐书》记载,李贺“卒时年二十四”,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总之,李贺以独特的诗歌语言将孤寒与澄鲜熔铸为一,形成强烈的碰撞,在这样独特的色彩中传达出寒冷阴暗、惨淡凄楚、颓废绝望的感觉与情绪。
参考文献:
[1] 李贺著,王琦等评注:《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2]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3月版。
[3] 中岛敏夫:《对李白诗中色彩字使用的若干考察》,收录于《中日李白研究论文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9年3月版。
作 者:刘卫华,湖北大学知行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