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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让子弹飞》内涵复杂的原因

2013-04-29陈宇强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结构

摘 要:以商业大片面目出现的《让子弹飞》具有复杂的内涵。本文意图从人物对白、叙述节奏、故事结构和主题寓意四个方面去分析其复杂性。

关键词:《让子弹飞》 对白 叙述节奏 结构 寓言主题

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在2010年作为贺岁片上映,获得超过七亿人民币的总票房,成为当年国内票房亚军。作为一部贺岁片,获得这么高的票房,商业上无疑是成功的。尤其是影片中英雄主义人物对抗恶霸的情节,让许多观众直呼过瘾。在艺术上,《让子弹飞》具有不同于其他商业片的复杂内涵,影片中屡有直面现实的嘲讽,也有对社会革命的思考。可以说,《让子弹飞》披着“商业外衣”,以导演天才的想象力构筑影像世界,让不同层次的观众都有思考的空间。

一、指向含糊的对白

本片给观众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肯定是独特的人物对白,其中加深本片深度和复杂性的对白,我称之为指向含糊的对白。索绪尔认为语言具有“能指”和“所指”二重性,即形式与意义。能指,是语言的声音,属于语音层。所指,是语言所包含的意义和概念,属于语义层。一般来说,对话双方尽量让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统一,达到互相沟通的目的。一旦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不统一,就会导致对话的不顺畅,因为语言的语音层和语义层包含的意思不相同。如果这种差异是由说话人有意造成,便会形成深奥的效果。在这种场景里,只有与说话人拥有共同前提的人才能理解说话的意义,其他人则被排除于外。《让子弹飞》中这类对话很多,尤其在张麻子赴黄四郎的鸿门宴上屡屡出现,如:

黄四郎:张麻子非同凡人,二十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张麻子:竟有如此的缘分?那么缘从何起呢?

黄四郎:灯火阑珊,他蓦然回首;而我,却隐藏在灯影里。

汤师爷: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黄四郎:嘘!quiet,quiet!

张麻子:那么彼时彼刻。

黄四郎:恰如此时此刻。

这段对话源于黄四郎怀疑县长是张麻子,以话相探。但黄四郎所说四句话中,除去对“汤师爷”的“quiet,quiet”是明白的祈使句,其他的话都另有深意。首句中“二十年”是一个两人才知晓的关键词,鉴于这时观众不知道两人的背景,无法推测二十年前两人分别处于何种地位、于何处见面。黄四郎的第二句更加晦涩,没有点明见面时两人的场景,只是通过“汤师爷”的追问才隐约得知张麻子在明处,黄四郎在暗处。黄四郎的第四句没有直接回答县长的疑问,而以相当对仗的“此时此刻”回应“彼时彼刻”,暗示张麻子就是县长。在这一对话中,黄四郎话中的“能指”观众都明白,而“所指”却因缺少必要条件无法得知,观众被黄四郎和县长两个人排除于对话的意义之外,只得语音层面的意思,由此产生“能指”和“所指”的断裂。在这个场景里面,对话的“所指”是含糊的,面目不清,从而使影片增添扑朔迷离的色彩,拓展了影片的含蕴。

除了这段对话,影片还存有其他部分具有相同功能的对话,如张麻子再次夜中派钱与“师爷”说的“半夜的时候,可能有人来找你,他要是来找你聊什么,你就跟他聊什么。他怎么聊,你就怎么聊。但是,要慢,要沉住气,越慢越好”,以及黄四郎来到县衙后对“师爷”所说“说吧,你至少有三句话要说”,产生的效果与上述片段如出一辙,对话中的“所指”,即话语的意思只有张麻子和黄四郎知道,“师爷”与观众都一头雾水,正是话语中的指向含糊的缘故。

二、快速的叙述节奏

从故事的主线来看,《让子弹飞》讲述的是土匪冒充县长上任,在鹅城铲除了恶霸后离开的故事。在两个小时的过程里,电影分布成许多个片段,由一个个小片段组合成完整的故事。如果以场景变化为标志,本片大致可以分为以下片段:1. 吃火锅;2.水边审问;3.上任途中;4.上任鹅城;5.黄四郎接见替身;6.张麻子调戏夫人;7.县长师爷讨论挣钱;8.首次升堂;9.教头哭诉;10.父子讨论莫扎特;11.黄府策划阴谋;12.汤师爷劝告县长;13.胡万陷害六子;14.六子墓前;15.鸿门宴;16.夫人之死;17.墓地劫案;18.张麻子决定发钱;19.鹅城发钱;20.审问花姐;21.黄府讨论“新三步”;22.假麻匪抢钱;23.审问兄弟;24.老汤妻儿;25.妓院冲突;26.雨夜枪战;27.张麻子交代身世;28.黄四郎嘱咐假麻子;29.花姐要挟张麻子;30.黄四郎查获县长身份;31.花姐辨认替身;32.真假马邦德之辨;33.剿匪动员大会;34.城外遇匪;35.老汤被炸;36.烧纸钱祭老汤;37.除霸动员大会;38.发银子;39.首次讨论胜算几成;40.居民用银子打麻将;41.黄四郎草船借箭;42.第二次讨论胜算几成;43.发枪;44.第三次讨论胜算几成;45.居民用枪支打麻将;46.黄四郎再次草船借箭;47.号召群众攻打黄府;48.四人枪击黄府铁门;49.抬替身招摇过市;50.群众攻打黄府;51.黄四郎被炸死;52.张麻子跟随火车而去。

在两个小时之内能把上述五十多个小片段讲完,靠的就是快速推进的叙述节奏。快速的讲述节奏把影片内容填充至饱满状态,让人目不暇接,制造出晕眩的效果。尤其是在电影院观看电影的时候,观众必须全神贯注地沉浸于电影之中,因为一旦错过某些片段,很可能跟不上剧情,失去前后的衔接点,可谓全片“无尿点”。另外,快速的节奏把影片打造出密集的风格,在厚实的密度背后建立起意味深长的韵味。

人物间的对白也相对应地变得短促,以配合影片的节奏。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人物的对白多用干脆利落的简单句,很少使用复杂句,而且字数很少,几乎达到几字一句的地步。在人物快速对话时,镜头在双方之间不断切换,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同时最大限度地推进故事发展。开头片段张麻子对县长的审问就典型地代表这种方式,双方寥寥几句之间交代出县长的身份目的和张麻子冒充县长上任鹅城的原因。

三、余留空白的结构

结构空白是文学中常见的表现方式,由于留下的“空白”具有模糊性,大大增强了想象空间。由“空白”所造成的文学形象的模糊性应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感性形态的不完整、不确定与支离破碎使文学形象相对于现实生活形象具有不清晰性;另一方面,既然是“空白”,读者要加以填补就必须在诸多的可能性中做出判断和选择,进行审美再创造。由于对“空白”的填补没有固定、单一的方式,这就造成了文学形象的不确定性。“空白”正是从这两方面造成了文学形象的模糊性。《让子弹飞》选择在结构的关键部分设置空白,即张麻子和黄四郎二十年前是什么关系?

在鸿门宴之初,黄四郎和张麻子对“介错人”这一身份都颇有认识,张麻子的对长短刀的选择显得其所知更深,为何他们对“介错人”这一角色都有所了解?“介错人”是在日本广泛流传的自杀方法“切腹”中,作为切腹者助手在其最痛苦一刻替其斩首的人。鸿门宴中,黄四郎说二十年前曾与张麻子有过一面之缘,但黄四郎在暗处,张麻子在明处。当中有何玄机?

出城剿匪之前,张麻子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张麻子本名张牧之,十七岁从讲武堂出来,追随过松坡将军,给他做过手枪队长。将军死后,张牧之从日本回来,恰逢军阀混战,只得落草为寇。讲武堂是中国清代末期、民国初期培养陆军军官的教育机构,影响较大的有云南陆军讲武堂和北洋陆军讲武堂等。松坡将军,即蔡锷,是中华民国初年杰出的军事领袖。《让子弹飞》的故事发生在1920年,二十年前即1900年。这一年,蔡锷跟随唐才常从日本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极有可能就在起义过程中黄四郎见过张牧之一面。张牧之跟随蔡锷,毋庸置疑是革命者,参加了自立军起义。那黄四郎呢?如果同为革命者,不可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且还是张牧之在暗。可知黄四郎在革命者的对立面,极可能是封建统治官员。

在黄四郎会面假麻子的时候,黄四郎拿出一颗珍藏版地雷,表示他有两颗这样的地雷,另外一颗在辛亥革命时爆炸了,成为辛亥革命的第一响。这一幕表明黄四郎参与过辛亥革命,那他是以封建官员的身份阻拦辛亥革命,还是以革命者的身份参加辛亥革命?考虑到黄四郎对“介错人”的认识和“辛亥革命第一响”,答案呼之欲出。辛亥革命的领导者以日本和美国檀香山为根据地,所以有相当部分的领导者很熟悉日本文化,革命者学习日本文化,以武士道精神鞭策自己的可能性很大。张牧之跟随蔡锷多年,自然熟悉此类事情。黄四郎居然也知道“介错人”,说明最后他从封建官员摇身一变成为了革命者。

“空白”的魅力在于不确定性,即便片中给出的线索指向黄四郎有从封建官员到革命者、从革命者到地方统治者的转变,这种转变也仅仅是基于推测,因为片中给出的线索尚未多到足够证实这种转变的地步。由于对“空白”进行的填补是非固定的,电影的意蕴更为丰富,迷惑性更强。

四、寓言式的主题

本片频频出现的隐喻手法是造成故事主题难以捉摸的原因之一,影片一开始迎面跑来一辆马拉的火车,这是全片的第一个隐喻。众所周知,第一台火车是由蒸汽机发动的。但蒸汽机火车从欧洲传入中国时,却改成了马拉火车。因为慈禧太后认为蒸汽机会破坏紫禁城祥和的皇家风水,从而把车头去掉,换上马匹。此时已是1920年,辛亥革命已经过去十年时间,民间却还在使用马拉火车的方式。影片用这种方式含蓄地表明尽管革命已经把封建统治推翻,人民的生活方式和观念还是完全没有改变。

姜文在电影中使用象征手法是影片主题更加隐晦的另一大原因。通过不断地使用象征手法,姜文打造了一个寓言式的故事,故事的真正主题隐藏在寓言当中。先来看鹅城的情形:百姓住在一条笔直的、无所遮蔽的大道上,黄四郎站在高高的碉楼上注视他们。这个场景简直是福柯“全景敞视监狱”理论的中国式演绎。

“全景敞视监狱”理论是福柯权力理论的核心部分,他运用了18世纪边沁所构想的“全景敞视监狱”为其“层级监视”的实现手段,其结构为:“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望塔。■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这样的结构建立起一个监视系统,在此系统里,管理者仅仅需要通过■望塔就可监视所有的犯人。而且,即使■望塔拉上窗帘,里面空无一人,囚室的犯人也会感觉到■望塔里监视的目光,由此对自己施加压力,自我监视。■望塔实际上已经成为权力的象征,所有的犯人都受到权力的压制。张麻子以县长身份进入鹅城时,黄四郎站在碉楼上用望远镜观察他;张麻子用马车派银子的时候,黄四郎依旧通过望远镜捕捉他;直到张麻子砍掉了替身,黄四郎还是通过望远镜注视他……通过高高耸立的碉楼和望远镜,黄四郎树立起自己的■望塔。黄四郎的碉楼因此也成为鹅城百姓心目中权力的符号,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部受到黄四郎的注视,他们的言行举止小心翼翼。所以张麻子白天派银子、派枪,没有一个人敢在碉楼的注视下去拿钱、枪,他们实行自我监视,规训自己的行为以免受到惩罚。但在晚上,一旦逃离碉楼的目光,他们就敢逾越黄四郎权力约束的篱笆,去拿回派给他们的东西。当张麻子出现在黄四郎望远镜中的视野时,张麻子察觉到监视的目光,他做出异于鹅城百姓的举动——逼视黄四郎,以手为枪向黄四郎开了一枪。这个黄四郎监视系统内的“他者”,不承认权力的存在,反抗黄四郎的权力系统。在电影即将结束的时候,随着一声炮响,黄四郎和他高耸的碉楼一同被摧毁,意味着高悬于鹅城百姓头顶的旧权力政权已被消灭,百姓获得了自由。

在这个关乎革命的寓言里,革命者与“同路者”的关系、革命者与人民大众的关系是值得探讨的重要部分。可以说,在《让子弹飞》里,这个部分蕴含着姜文对社会革命的深刻思考。革命者,本片中就是张麻子及其兄弟部下,更远地说,也包含着辛亥革命的参与者,最终代表所有社会革命的发起者。“同路者”,指的是混入革命军的旧政权阶级,本片中是“汤师爷”、武智冲和黄四郎。“汤师爷”本为县长马邦德,被劫后为了保命假扮师爷,成为对抗黄四郎队伍中的一员。如果没有被劫持,“汤师爷”到任后想必会和黄四郎沆瀣一气,搜刮民脂民膏。假如不是给炸死,革命成功后,“汤师爷”会获得什么?武智冲的转变更有典型意义,作为黄府团练教头的他在旧政权中自然获利颇多。看到黄四郎(替身)被抓,武智冲立刻转变立场,成为带领群众攻打黄府的第一人,“冲锋陷阵,无所畏惧(以身体撞破黄府大门)”。具有象征意义的是,之前武智冲一直穿着旧式的衣服,改变阵营后武智冲一身的西式打扮。颠覆旧政权后,张麻子等人离去,鹅城权力空白,以武智冲的地位能力及判断局势的眼光,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黄四郎?从第三节得知,黄四郎曾是封建官员,辛亥革命后混入革命军,而后凭借着五代家业和革命功劳在鹅城成为南国一霸。他不断地游走于革命军与旧政权阵营,以牟取巨大的利益。黄四郎和武智冲之间形成了互文性的关系,武智冲走的正是黄四郎走过的路。革命者,在革命初期要借助上述“同路者”的力量,以获得社会资源。但在革命路上应该怎么处理与“同路者”的关系?

在影片当中,几乎所有的鹅城百姓都是赤裸上身,面目模糊。无论张麻子怎么教育他们不准跪,一听到枪响,他们还是哆嗦着跪下了。在张麻子决战黄四郎时,虽然知道对抗黄四郎对他们有利,他们依然采取了围观的态度,使张麻子不禁感叹“我明白了,谁赢,他们帮谁”。本片以此表明人民大众是愚昧而麻木的:如果张麻子赢了,他们欢天喜地分财产;如果张麻子输了,他们继续原来的生活。张麻子实际上站在一个启蒙者的角度,而鹅城百姓是被启蒙者。这样的情景与鲁迅小说非常相似。但在鲁迅看来,启蒙者是悲哀的,被启蒙者是愚昧的。在《药》里,为人民奋斗的志士夏瑜牺牲了,百姓却不理解他,认为他是个疯子,还以他的血制药。所以在结尾张麻子放弃了对百姓的启蒙,采取了直接的斗争方式。只是,这样的革命彻底成功了吗?

运用寓言式的故事,姜文把20世纪中国大地上的革命纳入自己的电影里,把整个电影雕琢成关于社会革命的精美的艺术品。但以精英姿态讲述寓言的姜文没能解决他所思考的问题,在电影的结局,所有的革命者选择了离开。也许这些有关社会革命的思考正如黄四郎在碉楼上丢下的象征着权力的礼帽,永无落地之时。

参考文献:

[1] 魏颖.构造性“空白”———文学形象模糊性的结构构成[J].云梦学刊,2003(2).

[2] 米歇尔·福柯. 规训与惩罚[M]. 刘北成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作 者:陈宇强,暨南大学文学院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与文化。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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