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女郎诗”之辨

2013-04-29刘秀娟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8期

摘要：秦观诗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女郎诗，这种以偏概全的误解由来已久。本文的主旨就在于对秦观诗作出全面的评价，驳斥延续几千年的“女郎诗”定论。通过研究可发现，秦诗不仅有清新婉丽、柔情似水的风格，还有壮志豪情、奔放沉雄的一面。

关键词：秦观女郎诗

秦观以词著称，是婉约派之宗，在词坛上影响深远。秦观诗共存四百三十多首，内容丰富，有田园耕作、赏游写景、寄赠酬唱、抒志感怀等多种题材。然而，学界对秦观的诗一直都是以“女郎诗”称之。如胡应麟《诗薮》外篇卷五：“少游极为眉山所重，而诗名殊不藉藉，当由词笔掩之。然‘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实近三谢，宋人一代所无。诸古体尚有宗六朝处，惜不尽合。苏、黄、陈间，故难自拔也。”{1} 秦观“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2} “淮海诗亦然，人戏谓可入小石调。然率多美句，但绮丽太胜尔。”{3} “秦淮海思致绵丽，而气体轻弱，非苏、黄可比。”{4} “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5} 淮海词风调柔媚，韵致杳眇，意内言外，曲折幽深。他的词风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诗风。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提到：“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6}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7} 元好问《论诗绝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8} 最早进行反驳的是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五：“元遗山讥秦少游，‘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此论大谬。芍药、蔷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并论。诗题各有境界，各有宜称。”{9} 程千帆、吴新雷在《两宋文学史》中认为：“这种优美（女郎诗）是无可厚非的，而且他的诗还具有阳刚之美的另一面。”{10} 秦观诗早期清新妩丽，“陶谢似之”，中期诗风哀婉凄切，顿挫激越，晚期诗风以贬谪生活为主题，严重高古，自成一家。本文试从文本出发来探讨“女郎诗”只是秦观诗的一部分，而不是秦观诗的主调。

一、田园风俗诗秦观有田园诗十几首，风格淳朴，清新自然。“作田园诗，宜于朴直，其曲折顿挫在转落处，用意不穷便佳，不在雕饰字句；常有用雅字则俗，用俗字反雅者，犹服太练不可承以锦袜耳。少游《田居》诗，描写情景，亦有佳处，但篇中多杂雅言，不甚肖农夫口角，颇有驴非驴、马非马之恨。”{11} 如《田居四首》：“鸡号四邻起，结束赴中原。”{12} 秦诗中还有很多意气风发、奔放豪迈之作，用女郎诗来概括秦诗尚失偏颇。如《和孙莘老游龙洞》：“苇萧传火度冥冥，乍入清都醉魄醒。草隐月崖垂凤尾，风生阴穴带龙腥。”{13} 此诗描写了龙洞山幽凉的气氛和险怪的景色，笔势沉雄，思路开阔，有股浩然之气回荡其中，体现了秦观诗作豪放之气。

秦观早期生活在农村，对农民的生活比较了解。如《田居》是写四时农事的，其中写夏收和秋收的境况：“冢妇饷初还，丁男耘有■。倒筒备青钱，盐茗恐垂橐”。诗中反映了农民赋税负担过重的现实苦难，带有鲜明的同情态度。秦观早期的诗风清新自然，平淡朴实。如《喜雨得诚字》：“帝眷一夕回，旱议沮莫行。番然需膏泽，夜半来雨声。”

秦观的过岭后诗，声韵沉重，气格偏古，表达了他晚年蛮荒流落、悲怆凄厉的生活。被贬南荒后，秦观不仅词里面有了浓重的身世之感，诗也变得严重高古。晚年的秦观生活贫困潦倒，经历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宦海沉浮，诗风由清新婉丽变为低沉悲壮。如《宁浦书事》：“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闻达，日长聊以销忧。”对仗工稳，音节顿挫，以淡语写深情，令人倍感凄楚。再如《雷阳书事》：“骆越风俗殊，有疾皆勿药。束带趋祀房，用史巫纷若。”清丽工炼，冲和淡远。《海康书事》：“海康腊己酉，不论冬孟仲。杀牛挝祭鼓，城郭为沸动。虽非尧历颁，自我先人用。”情感苍凉，风格古朴。《海康书事十首》诗人描写了岭南美丽的风光，淳朴的民风。这些诗歌不仅丰富了秦诗的内容，而且对研究当时岭南地区的自然生态和民俗风情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二、边关送别诗在一些送别诗中，秦观满怀壮志豪情，感情激越。如《送僧归保宁》：“西湖环岸皆招提，楼阁晦明如卧披。保宁复在最佳处，水光四合无端倪。”此诗出语豪放，笔意雄健，是真正的男儿诗。在一些诗中，秦观表达了反对异族侵略、渴望收复失地的爱国之情。如《次韵出省马上有怀蒋颖叔》：“新淬鱼肠玉似泥，将军唾手取河西。偏禅万户封龙颜，部曲千金赐马蹄。”年轻时的秦观胸怀远大的政治理想，富有强烈的进取精神，曾对挚友陈师道说：“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力致，而天下无难事，顾今二虏有可胜之势，愿效至计，以行天诛，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13}（陈师道《秦少游字序》）

据《宋史·文苑传》记载：“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14} 年轻未仕之前的秦观怀着强烈的用世之心，渴望建功立业。如《送蒋颖叔帅熙河》：“要须尽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此诗写得雄奇奔放、豪情万丈，是秦诗言及武略的代表作之一。

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说过：“时女游春的诗境未必不好，艺术之宫是重楼复室，千门万户，绝不仅仅是一大间敞厅。”{15} 秦观的七言古诗，一反“女郎诗”的柔弱软媚，表现出一种豪情万丈的情怀。如《别子瞻学士》：“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诗中表达了对苏轼这位文学泰斗的敬仰，感情真挚，言辞恳切，慷慨豪迈。又如《赠刘使君景文》、《赠苏子瞻》，笔力沉雄旷达，展现出与“女郎诗”截然不同的一面。

三、贬谪怀古诗《宋史·文苑传》记载：“绍圣初，坐党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刘拯论其增损实录，贬监处州酒税。使者承风望指，伺候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继编管横州，又徙雷州。”{16} 如《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二绝》：“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此诗作于被贬的郴州道中，古寺的荒凉更衬托了心情的凄凉，抒发了遭贬的忧愤和思乡之情。同样是贬谪，苏轼就表现得旷达豪放：“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17} 吕本中《童蒙诗训》云：“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18} 所谓“严重高古”指的是感情深沉厚重，语言精炼、古朴。秦观在重大政治关头曾写过一些讽刺诗，数量很少，却振聋发聩、新人耳目，使人看到他静穆当中又有金刚怒目式的抗争。

在一些咏史怀古、酬唱应答的诗中，境界开阔，气势磅礴，风格豪迈。如《徐得之闲轩》节奏平稳，声调铿锵。《谒禹庙》：“阴阴古殿注修廊，海伯川灵俨在傍。一代衣冠埋石窆，千年风雨锁梅梁。”《蓬莱阁》：“雄檐杰槛跨峥嵘，席上风云指顾生。千里盛形归俎豆，七州和气入萧笙。”秦观的咏史诗体现了他悲壮慷慨之气，如《司马迁》：“子长少不羁，发韧遍丘壑。晚遭李陵祸，愤徘思远托。”赞美了司马迁刚正不阿的斗争精神，显示出诗人爱憎分明的态度。如《越王》：“越王念吴役，寝兴常不安。有臣曰种蠡，实与同艰难。终酬会稽耻，列国不敢干。智者见未兆，愚夫暗前观。”秦观的咏史诗在处理叙事为主的历史题材时往往掌握不准，不是感情抒发得太多，就是事典辅叙得过度，难免受宋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影响。

秦观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远贬荒夷，穷困潦倒，昔日的豪侠气概渐渐磨灭，激烈的党争使他如履薄冰。多愁善感的个性使他的诗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怨凄切，然而“女郎诗”并不是他的全貌。他的诗或豪情万丈，或金刚怒目，或沉郁激越，风格多样，不一而足。

四、结语本文在肯定“女郎诗”的基础上，力求探索秦观诗的另一种风貌。秦观后期诗，以贬谪生活为主题，以哀怨加悲愤为基调，严重高古，慷慨激昂，自成一家，是秦观诗的重要组成部分。秦观诗所反映的内容是多种多样的，呈现出来的艺术风格也是丰富多彩的，因此，“女郎诗”并不是秦观诗的主调。

① （明）胡应麟撰：《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7页。

②③ （宋）魏庆之编：《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页，第222页。

④ 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富寿荪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22页。

⑤ （清）冯煦撰：《蒿庵论词》，顾学颉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1页。

⑥ （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2页。

⑦ 胡仔纂：《苕溪渔隐丛话》，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84页。

⑧ （金）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

⑨ （清）袁枚撰：《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页。

⑩ 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页。

{11}{18} 周义敢、周雷编：《秦观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 236页，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