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八月之杯》鉴赏
2013-04-29刘广涛
摘 要:《八月之杯》是一首构思奇特,立意高远的抒情短诗。海子因初恋失败而形成“情殇情结”是该诗的创作动因。“八月之杯”装满了爱情的“苦酒”,接过杯子喝光“苦酒”的诗人,面对“一只空杯子”,撕碎自己的“诗行”,对上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追问与呼唤,其“灵魂之痛”甚至超过“失恋之痛”。诗句“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是说“痛苦”能造就“真正的诗人”。在“苦杯”面前,与其说诗人在“信仰”层面上呼唤“天父”,不如说在“痛苦”层面上,诗人与“天父”构成了情感共鸣。有论者把诗中的“父亲”坐实为海子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应该说这是一种误读。
关键词:海子 八月 酒杯 痛苦 诗人
《八月之杯》{1}(1987)是海子一首著名的抒情短诗,诸多海子诗歌选本都收入了该诗,互联网上网友对这首诗歌也是推崇有加。不过,很少有诗评家对其进行全面阐释,这样就造成读者对该诗的主题意蕴难以把握,对其中的关键诗句也有种种误解。鉴于这些情况,笔者就该诗归纳出如下阅读难点:1.何为“八月之杯”?作者为何再三提及“空杯”?2.“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怎样理解?3.诗中的 “父亲”为何会在“一只空杯子内”?“父亲”究竟指的是谁?4.“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中“我们”是指谁?让我们结合文本进行具体分析。
一
1. 八月逝去 山峦清晰/河水平滑起伏/此刻才见天空/天空高过往日 2. 有时我想过/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 3. 一只空杯子 装满了我撕碎的诗行/一只空杯子——可曾听见我的叫喊!/一只空杯子内的父亲啊/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
这首诗歌谜语一般令人费解,同时也谜语般吸引着众多的猜谜者。
“八月之杯”标题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即便通读全诗之后,读者一时还是难以把握作者的立意所在。“八月逝去”之后,留给诗人深刻记忆的竟是“一只空杯子”。这只“空杯子”究竟是“苦杯”还是“甜杯”?此前它装满的是“苦酒”还是“甜酒”?——弄清“八月之杯”的性质,是鉴赏这首诗的关键所在。从整首诗的情绪氛围和情感基调可以判断出:“八月之杯”是一只令诗人灵魂战栗的痛苦之杯!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这只“苦杯”为何要与“八月”结缘?诗人海子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本事”或许有助于解释这个疑问。
众所周知,1985年7月,海子与他的初恋情人在中国政法大学热恋,这次恋爱令他永难忘怀。从他俩在北戴河的留影看,海子穿着游泳裤,手持气垫床,精神十足地站在海滩上,对未来前景充满了美好的渴望。这次初恋以失败而告终,却在海子的心中留下永久的“疤痕”。笔者曾把这种心理“疤痕”命名为“情殇情结”{2}——即因爱情(尤其是初恋)受挫而产生的心理情结,“情殇”者,意谓少年恋情的夭折。从负面说,“情殇情结”是情感深处的病灶和症结;从正面说,则可以形成强大而持久的创作动力,心理学家荣格称之为“残酷的激情”。在诗人海子的创作历程中,为数不少的情诗正是其“情殇情结”的艺术升华。一方面,通过诗歌创作,海子的“情殇情结”得以不同程度地释放;另一方面,海子心中那“残酷的激情”,反过来又助成其诗歌的深刻与犀利。关于海子的初恋情人,海子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的一位同事有如下印象:她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梳着“小鹿纯子”的发型,是一个比较活跃和引人注目的女孩。大家都不约而同叫她“小鹿纯子”——这是当时播放的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中的女主角的名字。2006年,海子那位同事在博客文章《有关海子的记忆片段》中写道:
大概是1986年的秋天,我在一位同事也是海子的好朋友那里,看到一本油印的海子诗集。印象中有一首《我的八月》。听朋友说,海子的女朋友答应和他8月份一起去西藏旅游,可是,女友最终失约了。海子在痛苦中写下了这首诗,透着孤独和凄凉。但在正式出版的海子诗集上我没有找到这首诗。{3}
上述资料对我们理解本诗非常重要。海子同事印象中的《我的八月》很可能就是这首《八月之杯》——由于记忆之误,把《八月之杯》当成了《我的八月》,所以也就无法在正式出版的海子诗集上找到《我的八月》。另外,据海子同事回忆,《我的八月》写作时间“大概是1986年的秋天”,而《八月之杯》标注的写作时间为1987年,究竟哪个时间可靠?这个问题尚待考证。撇开作者“记忆片段”中的某些细节之误,这段宝贵的资料告诉我们:海子情感世界中的“八月”是一个“黑色”的月份,海子的“情殇情结”应当与这个“黑色的八月”密切相关。一旦弄清“苦杯”与“八月”之间的关系,“八月之杯”作为诗歌标题,其命意也就不再令人费解——海子的“八月之杯”原来装满了爱情的“苦酒”;接过杯子喝光“苦酒”的诗人海子,面对“一只空杯子”,撕碎自己的“诗行”,对上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追问和呼唤。
二
在结构上,该诗由三个诗段组成。第一诗段由“八月逝去”写起,写的是秋景,抒发的是独特的内心感受;第二诗段一面揭示“八月之杯”所蕴含的“痛苦哲理”,一面追问天上的“云朵”;第三诗段写“我”对着“空杯子”发出灵魂的叫喊。三个诗段之间呈递进关系,情感强度逐步增加,到诗歌最后,诗人喷薄而出的痛苦之声达到极致。我们将通过逐段分析,解决其阅读难点。
第一诗段因景起兴,借景抒情,拙朴中蕴藏着奇崛。诗人将“情语”埋藏在“景语”之中,细心品读方能体味。“八月”是时间,同时也是“事件”。“八月逝去”之后,展现在诗人面前的是一幅“秋景”:山峦清晰,如被秋雨洗过;秋天的河水平滑起伏。如果说“八月”属时间,“山峦”则属空间。时光或许模糊,空间现实却格外清晰。就情感层面而言,“昔人”已去,不可追回,诗人心中的思绪恰如浩渺的秋水,起伏难平。提及“秋景”,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秋高气爽”几个字,而海子却非要另辟蹊径来表达:“此刻才见天空/天空高过往日”。“此刻才见天空”,说明此前诗人或许并没有关注天空。那么,诗人是沉浸在爱情中无视天空呢,还是索性把恋人当成了“我的天”?总之,只有在“八月逝去”之后,猛然抬头,诗人才突然发现——“天空高过往日”!“八月”的天空,就这样令敏感的诗人心生惊悚,妙语神出;诗中那看似平凡的词句,品读起来却是拙中藏巧,耐人寻味。
第二诗段写诗人秋日天空下的“痛苦之思”和“形上之问”。空旷寂寥的秋日天空,也促使诗人反思痛苦,追问云朵。海子得出的结论是——“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这一警句堪称《八月之杯》的“诗眼”。一方面,“八月之杯”装满“苦酒”,“诗人”坐在杯中,必然饱尝痛苦;反过来讲,唯有饱尝痛苦的诗人,才堪称“真正的诗人”!——这不正是海子所要表达的“诗观”吗?
作为诗人的海子,对爱情极为看重,对痛苦极为敏感。1986年11月18日,海子在日记中写道:“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这是海子一生中仅存的三篇日记中的一篇。海子这篇日记暴露了自己的“情殇情结”和灵魂之痛。海子对痛苦有着清醒的认识,他非但不回避痛苦,还主张要“沉浸”在痛苦的“酒杯”中。1987年9月17日,在朋友孙理波过生日时,海子精心准备了一首《生日颂》(或《生日祝酒词》),并即席朗诵。《生日颂》其中就有这样的诗句:“痛苦也是酒精/我们全都沉浸其中/只是分给每个人的酒杯不同//伟大的人装满痛苦的酒杯更大 他们开怀畅饮/开怀畅饮 痛苦的酒 使人沉醉一生的酒”{4}。海子把伟大与痛苦联系起来,把痛苦与酒杯联系起来,他主张要接过“苦杯”,开怀畅饮。事实上,海子生命的最后几年,始终处于痛苦焦灼的状态,他希望靠诗歌解脱自己内心的苦痛,从而救赎自己的灵魂。他为此常常彻夜不眠,用身体的膏油换取那些精灵一般的诗篇,如杜鹃啼血一般。由此看来,海子本人正是那“安坐”“八月之杯”的人,是“真正的诗人”。
尽管诗人声称要“安坐”痛苦之杯,而当其灵魂之痛不堪承受之时,“安坐”又谈何容易?痛苦之极的那一刻,海子也曾遥望天空,追问云朵。“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天空代表着“形上”,海子仰视云朵并非审美,而是寻找隐藏在云朵后面的“你”;当云朵总是“来去不定”,仰望者也就难识“庐山真面目”。终于,海子发出“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的绝望叹息。这里读者要注意,云朵后面的“你”究竟指谁?待我们分析过第三诗段之后,读者自会明白。
三
第三诗段是全诗的高潮。在海子的诗歌中,很少有声嘶力竭的叫喊,但在这首《八月之杯》中,海子就是要对着“一只空杯子”,发出灵魂的叫喊。“空杯”,表明诗人刚刚饮过“苦酒”,此刻正在痛苦中煎熬。本诗段接连三次提及“空杯”,一次比一次情感浓烈。第一次写“空杯”,强调的是“我”撕碎诗行的动作;第二次写“空杯”,强调的是“我”对“空杯”的质问——“可曾听见我的叫喊!”第三次写“空杯”,强调的是“我”对“父亲”的痛苦倾诉。本诗段诗人给读者设置了若干阅读难点:“父亲”为何会在“一只空杯子内”?“父亲”究竟指的是谁?“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作何解释?有论者在解读这首诗的时候,把诗中的“父亲”理解为海子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应该说这是一种“误读”。为何“误读”?其原因之一,在于不了解这首诗的整体构思;其原因之二,在于没有充分注意海子与《圣经》文化的密切关系。
《八月之杯》这一题目,在立意上紧紧围绕着“苦杯”二字,而“苦杯”的出处则与《圣经》中的“客西马尼园”{5}关系尤为密切。客西马尼园是耶稣经常祷告与默想之处。耶稣受难前最后一次进客西马尼园,带着门徒彼得、雅各和约翰。当门徒走进园子时,他们从未见过他这样忧伤和沉默。他的身体摇摆不定,好像要跌倒似的,他每走一步都感到非常吃力,若没有门徒扶着,有两次他就跌倒在地了。《圣经》用“极其难过,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来说明耶稣当时的痛苦状况。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三次祷告”的情形,《圣经》中有详细的记载:
耶稣稍往前走,俯伏在地,祷告说:“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第二次又去祷告说:“我父啊,这杯若不能离开我,必要我喝,就愿你的意旨成就。”……耶稣又离开他们去了。第三次祷告,说的话还是与先前一样。{6}
客西马尼园中的那“杯”就是“苦杯”,就是耶稣与“天父”分离之痛。父与子原本为一,因此分离的痛苦撕心裂肺。在客西马尼园,如果耶稣接过上帝的“苦杯”,就意味着无罪者将被钉在十字架上,就意味着无罪者将献出宝贵的生命。作为神之子的耶稣开始并不情愿,经过三次祷告,最终依照“天父”的旨意,领受了“苦杯”,从而完成上帝拯救世人的计划。客西马尼园祷告之后,耶稣被罗马兵丁捉去。在后来的日子里,耶稣先是遭到罗马兵丁戏弄,被迫头戴荆棘冠冕,身穿紫袍,之后被判决鞭刑和钉十字架。接受鞭刑时他被脱去衣服,其双手被绑在头顶的柱子上。耶稣背上显出鲜血淋漓的鞭痕;他脸上血迹斑斑,呈现出极痛苦的样子。海子对《圣经》十分熟悉,对“杯”、“荆冠”、“鞭刑”这些《圣经》典故更是运用自如。经历过黑色“八月”,吞下爱情“苦酒”的海子,是否想起了耶稣在客西马尼园所经受心灵煎熬?海子是否在用自己的“失恋之痛”类比耶稣与天父的“分离之痛”?他在诗中三次提及“空杯”,是否无意中暗合了耶稣的三次祷告?这些问题于此难做定论,可供读者诸君思考。
《八月之杯》的最后诗句“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寓意深刻。若不是深刻地体会到耶稣所遭受的身心剧痛,诗人绝对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海子本人曾以“诗歌王子”自居,他所遭受的心灵之痛令其与受难的耶稣相提并论,仿佛“我们”被绑在一起,共同遭受鞭子的抽打。“我们”被“绑在一起”抽打,一方面说明海子深知耶稣遭受鞭刑的痛苦;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海子自身所受痛苦之剧烈。遍体鳞伤的耶稣在受难之时,曾声声呼唤“天父”;痛苦中撕碎诗行的海子也曾追问天上的“云朵”并呼唤“空杯子”中的“父亲”。了解到海子与《圣经》文化的密切关系之后,我们就会明白诗中“父亲”为何会在“一只空杯子”里——因为“父亲”也曾饱尝痛苦,他也曾喝光了杯中的“苦酒”。如此看来,《八月之杯》中的“父亲”,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称谓,而是指诗人心中的“耶稣”或“天父”;同样,第二诗段中躲在“云朵”后面的“你”,也当指天上的“父亲”——“神秘的上帝”。{7}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言:“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司马迁所谓“天地父母”者,显然有别于西方的“天父”或“上帝”,但这段话却道出了人类在面临绝境之时的无奈与渴望。深受西方《圣经》文化浸染的海子,在面临极大痛苦之时,深情呼唤“天上的父亲”,这与司马迁所揭示的人之常情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人类脆弱的个体生命,在遭遇巨大的痛苦之时,无不渴望获得救赎或超越!
综上所述,《八月之杯》是一首构思奇特,立意高远的抒情短诗。海子因初恋失败而形成“情殇情结”是该诗的创作动因。作为诗人的海子,对爱情极为看重,对痛苦极为敏感,其“灵魂之痛”甚至超过“失恋之痛”。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海子对上苍声嘶力竭地追问与呼唤,一方面包含对上帝救赎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包含对信仰的怀疑和绝望。与其说诗人在“信仰”层面上呼唤“天父”,不如说在“痛苦”层面上,诗人与“天父”构成了情感共鸣。
在艺术手法上,《八月之杯》属于直抒胸臆之作。诗中那呼天抢地的叫喊,其情感之浓烈、表达之赤裸,在海子诗歌中并不多见。尽管如此,由于蕴含《圣经》典故,该诗并不浅显直白。非但不浅显,而且谜语般蕴含奥秘,从而构成某些阅读难点。值得一提的是,海子在化用《圣经》典故时,语言行云流水,那些看似信笔写出的诗句,寓奇崛于平淡,极富艺术功力。
{1}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歌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页;文本中的数码标识为笔者所加。
{2} 参见拙作《月光下的老舍——“月牙儿三部曲”创作心理探析》,中国老舍研究会选编《世纪之初读老舍》,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0页。
{3} 参见“轻舞寸言”的博客文章《有关海子的记忆片段》(http://www.mzyfz.com)。1985年7月,海子住在昌平西环里15号楼302房间,海子中国政法大学的这位同事就住在同楼301房间。昌平西环里是一个居民小区。当时,政法大学的新校尚在建设之中,许多年轻教师的宿舍便被安排在西环里。
{4} 西川主编:《海子诗歌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7页。
{5} 客西马尼是一个果园,位于耶路撒冷城东橄榄山脚下。耶稣在上十字架的前夜,和他的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前往此处祷告。据路迦福音记载,耶稣在客西马尼园极其忧伤,“汗珠如大血点滴落在地上”。
{6}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6:39-44。
{7} 基督教文化中,“圣父”、“圣子”和“圣灵”密不可分,本质上属于上帝三个不同的位格,谓之“三位一体”。
作 者:刘广涛,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