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世间浮华凄冷写出真正的悲辛和温暖
2013-04-29于宁志
摘要:燕燕的长篇小说《去日留痕》《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空巢症候群》等从琐屑生活中揭示了现代人孤独悲凉的生存境遇,撕开了窘迫无奈的人生真相,并力图探求人的本质,拷问人性的本相,追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穿越世间浮华凄冷,写出真正的悲辛和温暖。
关键词:燕燕人性价值
一、孤独悲凉的人生境况的揭示
燕燕说:“人世间最触目惊心的,不见于惊世骇俗之事,恰恰在日复一日无望的日常生活中的残酷。它让你看到人生的真相。观察它,描述它,这是文学家的本能和责任。”{1}燕燕的长篇小说《去日留痕》《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空巢症候群》等从琐屑生活中揭示了现代人孤独悲凉的生存境遇,撕开了窘迫无奈的人生真相。“身为女性”,燕燕对“知识女性生存状态”有着更多的深入观察,表达了“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的忧虑和悲悯”。{2}《去日留痕》是一本献给母亲的书,记录了“母亲”柏香茗十七岁离家出走,追随爱情,参加革命,奔赴延安,历经政治运动,以及在冷漠、自私、乖戾、暴躁、喜怒无常的丈夫苑志豪的统治下的情感煎熬历程。《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描写了上海的知识女性叶如棠当家教、卖水床、炒股、投资墓地、“黄昏恋”等令人啼笑皆非且又心酸难忘的经历,揭示了现代知识女性在物化无限膨胀的世界中孤寂凄清、令人沮丧心痛的人生况味。《空巢症候群》描绘了知识女性赵溪水、郝明君、云清等“空巢”老人孤独落寞的晚年生活,展示了她们对亲情的渴望,也表现了“暖巢”管家江江等年轻人疲于应付的烦恼和无奈。
《去日留痕》以“母亲”柏香茗的死亡作为小说的开头,为整个作品奠定了悲凉的基调,同时也揭示了生命的本质和人生的真相:每个灵魂最终都必须同这个世界告别,每个人都是短暂地活着,永久地死亡。柏香茗至死都不原谅苑志豪,她的遗嘱中说,“请不要将我与苑志豪合葬”,“我的遗产苑志豪没有继承权”。柏香茗十七岁离家出走,追随苑志豪,参加革命,奔赴延安,历经战争和政治运动,经历了无数的伤痛和苦难。在动乱的年代他们聚少离多,很难享受团聚的甜蜜;在和平的年代,柏香茗却不得不忍受着苑志豪的自私、暴躁、任性,对丈夫做出一次次的让步和牺牲。苑志豪称他与柏香茗的爱情是自由恋爱、革命夫妻。小说通过女儿展读母亲日记的方式打破了父母爱情的神话,逐步撕开了“革命夫妻”这个荣誉勋章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展示了柏香茗五十年婚姻中复杂而痛苦的感受以及荒谬而残酷的人生场景。《去日留痕》写的是悲剧故事,写的是人的孤独与挣扎,是冷漠中的绵延琐碎和伤痛中的情感煎熬。《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从退休后的姨妈叶如棠追求“高质量”的生活开始,以“非典”期间突发抑郁症住进精神病院为高潮,以摆鞋摊儿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为结尾。“非典”对人的生命的威胁、隔离制度对人的自由的限制以及姨妈的急剧变化给小说增添了浓浓的悲凉意味。那个热心、善良、开朗,穿着讲究、喜爱运动的姨妈哪里去了?怎么变成了冷静木然、皮糙面黑的停摆了的“老挂钟”?姨妈因为错嫁了人而寂寞了前半生,又因错爱了人而寂寞了后半生。“她发现,自己从有记忆开始永远是独来独往的。没有人在家等你回去,没有人惦记你是不是冷了热了,即使你光溜溜倒在这湿淋淋的地板上猝然死去。所以,她要给自己织一件暖和的游泳衣。”{3}用毛线织游泳衣,看似荒唐,实则是姨妈孤寂清冷的心灵写照。善良的姨妈一次次地奋斗与挣扎,却一次次地遭到命运的折磨和捉弄。作者说:“她的伤痛、她的不幸经历,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真实,几乎让人窒息。荒谬,这个世界实在是荒谬!”{4}《空巢症候群》关注“空巢”老人的落寞心态,可以看做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的扩延版。虽然后者的悲剧意味有所降低,郝明君找到了晚年幸福,三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婆冰释前嫌,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化解,三个家庭的老人和两对年轻人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团圆年。但是由于现实中的种种复杂原因,年轻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老人身边,“空巢”老人的孤独还需要他们自己去战胜和征服。小说的结尾:“等到曲终人散,大家都走了。云清走得好似一股轻风。刹那,老平房一屋子的空寂,溪水老太感伤得又想念孩子了。她哭了,哭得闷声闷气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明明知道年轻人忙不迭上路,可父母对孩子永远就是单相思。”{5}父母与孩子的这种不对等状态是“空巢”老人孤独寂寞的深层原因,而这种孤独寂寞也是漫长的人生旅途的一个侧面或者是一个最后的总结。
二、复杂人性的拷问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燕燕说:“我们很难探知人的本质以及灵魂的真正渴求。世上的爱情婚姻,外人看到的都是浮皮,所以,终其一生仍可能是个猜错了的谜底。即使是面对自己亲人的情感煎熬,也只能是隔岸观火。”{6}人类生命中的伤痛、失望、愤怒和悲凉源自何方?我们考察其根源时,可以发现社会的或物质的外在因素,但更关键的是人自身的因素。燕燕的小说力图探求人的本质,拷问人性的本相。她说:“小说若没激情,不关乎人生,关乎灵魂,呕心沥血攒一堆文字值得吗?”{7}《去日留痕》“充满了对人性失望的伤痛”,撕开了“最后一道心底帷幕,直逼真实”。{8}小说中的“父亲”苑志豪是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他在战争年代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为社会和民族做出了贡献,在政治动乱的年代经历了窘迫无奈的悲剧处境。他的性格中有许多有趣可爱的地方,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物,但在和平年代与家人的关系中他更多地暴露出自私、冷漠、暴躁的性格缺陷。苑志豪患有“陌生人综合症”,他“喜欢对无关血缘的人倾注热爱”,“电梯工、司机都受过他的关爱”,革命老区的孤女吴小花也受过他的关爱,“他主动去献爱心,月月寄钱,救助她完成小学至大学教育,并长期与之通信联系视为至亲。”但他对自己的父母妻女却没有这么热情,苑志豪“对某些‘外人的热爱和慷慨与对亲人的吝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9}“父亲”喜爱收藏钟表玉扇、瓷壶镜炉,讲究精致的生活情趣。“家里常负债,入不敷出,而父亲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一时兴起而为之的事。其他有关柴米油盐的家事概不关心。”{10}“我的母亲啊,在这个貌似华丽的家,她痛苦着并还独自一人承担‘贫穷的压力。”{11}“父亲”“收藏了一部英国名牌自行车,他将那心爱的玩意儿擦得锃亮,束之高阁,舍不得给孩子使。二哥那时每天上学要步行穿城,有一天身体不适,考试险些迟到,母亲做主让二哥骑车赶去,结果,回来后遭父亲一顿暴打,用那个手工编制、精致的皮鞭抽打,从此,他落下了每天夜晚遗尿的毛病。”{12}“父亲是我们生命的授予者,对于一个逾越规矩的儿女绝对不能容忍。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君王。”{13}苑凯与“反动文人”的女儿姚耀相恋。苑志豪宣布与叛逆的儿子苑凯断绝关系,并利用手中的权力展开“围追堵截”,逼得苑凯无容身之地,绝望自杀。“母亲日记说:‘文革时代人性严重扭曲,谁能相信苑凯和女友被自己的父亲驱赶!”{14}爷爷苑恕在被捕后曾写过“悔过书”,但苑志豪宣布与苑恕脱离了父子关系。“他拒绝支付对爷爷的赡养费……尔后,他偶尔给我奶奶写信,请安问好,只能无视老子的存在,一字不提。奶奶识字很少,所有的信件都是爷爷执笔回复,信件的语气自然是我奶奶的口吻:吾儿志豪之类,寥寥数语完毕,署名亦单单一人,母字某某日上。父子俩见字如见人,三十多年却从不在文字上交流,这种心灵极点的酷寒是无法用干巴巴文字变暖的。”{15}苑恕自杀后,儿子苑志豪也没有去奔丧。
权力和支配欲对人性的异化和腐蚀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因为战争和政治运动,20世纪的中国是世界文明史上人性扭曲最严重的“疫区”之一。燕燕用艺术的形式揭示了中国红色革命历程中的人性荒芜和精神瘟疫问题。“文革”中,“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被红卫兵砸烂、毁灭,“具有更大戏剧性的是”,“我那四个膀大腰圆的哥哥”“正忙于革命,造反,正忙着抄别人的家,喊着与别人一样的口号,在另一个时空里表演着同样的故事,在别人的眼泪里体验虐他的快意。”{16}《去日留痕》以“父亲”1964年的“亲身经历”呈现了一次“斗地主”的残酷场景:“几个农民汉子捆绑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将老头捆绑到几根用粗绳子接在一起的长木杆子上,大头冲下。马书记旁白赶紧说明,这叫‘望爹杆,他是个地主,至死不交出‘变天账,说土地是血汗钱买来的,还说他家支援过新四军。父亲他们一行几人,眼看着众人把竹竿慢慢往高处举,边举边问:‘看见你爹了吗?‘看见你爹蒋介石没?那个老头不回答,就再往上举起,喊口号和点鞭炮诈唬他,一直等到被绑着的地主脸涨得通红,鼻涕口水淌下,实在无法忍受了,蚊子般小声呻吟道:‘看见了。马书记厉声逼问,看见没有?听不见!大声说!空中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回话,说看见了!于是,马书记振臂一挥,众人立马松手,被绑者‘呼哧一下,从空中坠落于地。在那个明晃晃的早上,父亲清楚地看到那个地主的外套,较之在场农民是最破烂的,他最后伸展了自己的肢体,贴近土地,死去。”{17}这种借政治之名迫害别人的行径不只发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更早的时期,在“革命圣地”和“民主自由的天地”就已经出现了“审查”、“逼迫彼此斗争”、“被天天关着写材料”等限制个人自由的事情。“母亲日记里说:……我恐惧那些无休无止的所谓‘坦白,互相批评,它走了味道,不是真正马列主义的,决不。我困惑,我宁可去上山打柴劳动。驮粮食,做饭,套磨拉磨抢着干。”{18}在那个被当时人认为“光明”的地区发生了许多并不光明的行为。夏天甲“说不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脾气耿直,加上态度恶劣,不端正”,被作为“大特务”枪毙{19};吴品三“吃喝嫖赌的事都在行,经常受命去给队伍上搞物质,跑东跑西”,“参军后的立功表现称得上一个合格的、有勇有谋的侦察兵、不怕死的勇士”,但在整风运动中,他却上吊自杀了。{20}“那阶段在被‘抢救的很多人中,每天都有从劳动学习的队伍中被带走便再也没回来的人。劝说、围攻、车轮大战,他们中间被‘逼供信的、因恐惧而歇斯底里的。俄罗斯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经历并且描写过的‘假枪毙事件,不时地在身边发生着。”{21}如果说《去日留痕》着重考察了非正常时期或者政治运动对人性异化的影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和《空巢症候群》则着重考察了“正常”时期或者物化无限膨胀时代对人性变异的作用。姨妈叶如棠发现初恋情人王寅大还爱着自己,毅然决然地同吴汉离了婚,回到上海,但王寅大不愿牺牲自己的家庭和现实物质利益,只愿让姨妈做他的情人。后来,姨妈遇到了潘知常,愿意与他共度晚年,但潘知常只是在姨妈家混吃混喝,还脚踏两只船,最后与更年轻的杜小慧结了婚。叶如棠的女儿雪娃是一个自私冷漠、没肝没肺的人,对母亲的疾病和伤痛,没有一点儿感觉。“雪娃吝啬到不给妈妈打一个电话。”{22}吴汉、王寅大、潘知常、雪娃都是自私冷漠、没有担当能力的灵魂,他们是姨妈叶如棠倍感孤独凄凉直至精神崩溃的最直接的因素。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冷漠和不宽容之间,他必然会产生孤独、寒冷和焦虑的情感体验。《空巢症候群》中柚子、小琪、意涵对老一代云清、郝明君、赵溪水的挑剔和不理解,老年人的古怪性格以及他们之间彼此的互相刁难都是“空巢”老人情感孤独、落寞和无聊的深层原因。人类的自私吞噬着美好和真情,只有战胜自私才能找到幸福和快乐。
三、人生价值的追寻
燕燕说:“我的文字始终以一种清醒与诚恳的愿望,于啼笑之外呼唤着真情与爱,让读者从中感悟人间真情的渴望,无以规避对于人生价值的拷问。我努力用一种温暖的充满人性的眼光观察当代社会的种种变迁,探讨巨变中的中国当下社会和人们今非昔比的价值观、人生观。”{23}燕燕虽然揭示了现代人孤独悲凉的生存境遇,撕开了窘迫无奈的人生真相,但她的小说并没有给人以绝望的结论,因为她还在作品中灌注了真情、爱、宽容、担当、价值和意义。《去日留痕》中的邹大伦、《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叶如兰和《空巢症候群》中的江江都是作者着力塑造的理想人物,他们体现着燕燕对真情的呼唤和对人生价值意义的追寻。邹大伦的养父邹靖国叛变了革命,引发了一连串的悲剧,给苑恕一家带来了灾难。邹大伦决定替邹靖国赎罪,“是养父造成他们一家人的灾难与不幸,悲剧不应在无辜的人身上施魔”,他下定决心:“我这辈子就是要挣钱养活他,我不能眼睁睁看一个老人饿死,我要养活人!用我自己的恳切劳作,让老人此生‘有一口饭,有一间屋,有一口棺,有一个坟。”{24}虽然邹大伦生活贫困,但他一直默默地救济苑恕。苑恕死后,儿子苑志豪没有来奔丧,是邹大伦给办理的后事。苑凯和姚耀无处藏身的时候,也是邹大伦给他们提供了帮助。邹大伦是养父邹靖国在收养他时给起的名字,“意在大道通天,人伦至上,一颗仁慈爱心亘古永存”。{25}这其实也是作家的理想在艺术形象身上的寄托和折射。叶如兰是姨妈叶如棠的妹妹。她一直关心着姐姐的生活和幸福,给她买手机和电脑,想尽办法制造机会,让其找到晚年伴侣。姐姐住进精神病院后,她因“非典”的隔离,不能到上海看望姐姐,就经常写信劝慰她。姐姐出院后,她又想尽办法考虑如何安置其生活。江江也是一个能够担当有爱心的女性。正是因为她的善良、体贴让其成为“暖巢女管家”,她幼年就失去了双亲,特别渴望父母的亲情,所以能够对脾气古怪的老人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理解。郝明君、赵溪水、云清越来越喜欢她,都感觉越来越离不开她。江江是《空巢症候群》中充满亮色的“女儿”形象,是不同于柚子、小琪的一类理想人物。
人生苦短,人生如梦。但我们只有这唯一的梦,所以且把梦乡看做故乡。如果没有真情、爱、宽容、担当和价值的追寻,那人生就真的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也是燕燕在小说中通过理想人物的塑造所要表达的目的之所在:揭示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勘察人性的本相,并追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即她自己所说,“穿越世间浮华凄冷写出真正的悲辛和温暖”。{26}
{1}{2}{23}{26}燕燕:《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新版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3页,第3页,第4页。
{3}{4}{22}燕燕:《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6页,第242页,第259页。
{5}燕燕:《空巢症候群》,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515页。
{6}{7}{8}燕燕:《无知的观望》,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343页,第343页,第342页。
{9}—{21}{24}{25}燕燕:《去日留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337页,第340页,第341页,第338页,第229页,第247页,第167页,第209页,第179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1页,第145页,第174页,第100页。
作者:于宁志,文学博士,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基础部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