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希刺克厉夫!”
2013-04-29沈维维
摘 要: 《呼啸山庄》因其“神秘莫测”的主题以及主人公之间扑朔迷离的爱恨情仇一直饱受争议。而精神分析学理论尤其是拉康的镜像理论和身份认同理论有助于理解小说和人物,但是在学界从该视角对小说进行研究的却并不多。本文拟通过身份认同视角对主人公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的关系进行解析,解读男女主人公的爱恨缘由及其言行表现,并进一步揭示女作家的爱情观。在勃朗特看来,唯有死才能让羁旅在生之地的爱人们得到重生,回到互为彼此的状态中去。如果此生无法相聚,那么死后就能实现,这是女作家为男女主人公设定的救赎之路。
关键词: 《呼啸山庄》 身份认同 精神分析 希刺克厉夫 凯瑟林
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一开始就遭到评论界的猛烈谴责,但进入20世纪,小说却受到不计其数的评论和诠释,而且观点各异。读者们时而为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炽烈的爱情而激动,时而被希刺克厉夫残忍的报复行为所震惊,时而又被凯瑟琳“希刺克厉夫就是我”的爱情表白而困惑。20世纪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和自我认同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分析这个“文学中的斯芬克司难题”。“Identity”源于拉丁语,意为the same(同一)。其内涵包括实体在存在上的同一性。在西方精神分析语境中,identity与sameness和oneness有着相同的概念。透过对小说男女主人公“同一性”的解读,有助于增加对小说的理解。
一、希刺克厉夫的身份缺失
从一开始,希刺克厉夫的身世就扑朔迷离。他被老恩萧先生发现时,“快要饿死了,无家可归,又像哑巴一样”,他没名字,没生日,没出生地,没父母,也没身份。这点在他死后得到了耐莉的证实:“我把他充满悲惨遭遇的一生又追溯了一遍……我只能记得,是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别烦恼……因为他既没有姓,我们又说不出他的年龄,就只好刻上一个‘希刺克厉夫。”①我们很难通过小说确定他的身份,就连他的名字“希刺克厉夫”也是从一个素未谋面的过世男孩那里继承来的,一个强加在他身上的符号。Cynthia Chase认为出身具有“独特的生成力量(unique generative power)”,她称之为“作为命运的出生隐喻(metaphor of birth as destiny)”。②他缺失的身世让读者在理解小说时陷入了困境。他既不是奥立弗·特维斯特,用纯洁善良的心灵获得了最后的幸福;他也不是俄狄浦斯,被贬低身份成了牧羊人。不像其他维多利亚时期的孤儿小说,女作家并不愿透露主人公的身份。
尽管勃朗特拒绝透露希刺克厉夫的身份,她创作的小说人物却试图解决这个困惑,为男主人公的身份填补空白。比如耐莉试图想象出一个童话故事的人物来安慰小希刺克厉夫:“谁知道呢?也许你父亲是中国的皇帝,你母亲是个印度皇后,他们俩中间一个人只要用一个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一块买过来?而你是被恶毒的水手绑了票,才带到英国来的。”③希刺克厉夫的身份缺失为与凯瑟琳的爱情埋下了伏笔。
John Allen Stevenson认为正因为希刺克厉夫的空白(blankness),凯瑟琳和他的爱情才如此刻骨铭心。④希刺克厉夫的身份空白使得凯瑟琳有可能把她的情感投射到他身上,这个概念Stephen K. Greenblatt定义为“移情”:“移情……可能是自我情感投入一个对象,但那个对象在成为适合的容器前应该是空的。”⑤正因为缺失的身份,希刺克厉夫才成为这种移情作用的最佳容器。他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凯瑟琳的影像。凯瑟琳那句经典的“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也许她真正想说的是“希刺克厉夫就是我!”拉康认为:“匮乏和不足被看成是主体的构成性……精神分析中的欲望与匮乏结合在一起,欲望源自匮乏,匮乏产生欲望。”⑥根据这一观点,希刺克厉夫的爱欲也源自他身份的缺失。他只有与凯瑟琳在一起才能获得原初的自我。
二、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的自我认同
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婴儿通过镜中形象,初次获得对自己的整体认识,有了关于“我”的自我意识。⑦他的理论有助于解释凯瑟琳对希刺克厉夫的移情作用。拉康认为在镜像阶段,婴儿认识到的一个“理想自我”(ideal ego),是没有缺失的完整自我。在镜中所见的稳定、完整、统一的自我,补充了最初缺失了的完整状态。婴儿就通过认同这个“理想自我”来建立他的身份。这一阶段人构建的自我是没有缺失的。根据这一原理,凯瑟琳的自我认同是通过认同希刺克厉夫来完成的。马坤认为,俩人都在对方世界里消弭了自我, 在浑然一体中形成了各自没有分裂和差异的人格世界。俩人彼此互为镜像, 彼此都可以把对方看成是外化了的自我。⑧“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他是我最强的思念”⑨,凯瑟琳的这句话为确认她与希刺克厉夫的互为彼此的原初状态做了佐证。小说第五章, 凯瑟琳非常喜欢希刺克厉夫, 如果真要惩罚她, 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把他俩分开。⑩ 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之间萌芽的爱情已经变得不可分离,似乎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差异,完全分享了同一个灵魂,Clayton认为:“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原初结合不带有任何认同的痕迹。他们两人的合一完全可以比成一种自恋的状态,其中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界限彻底消失。”{11}
如果是凯瑟琳定义了希刺克厉夫的自我,那么希刺克厉夫的自我就是源于凯瑟琳。老恩萧去世后,他沦为农民和仆人,境遇相当尴尬:他进入了家庭和社会,却又被驱逐和抛弃;他获得了文明世界强加给他的名字,却消解了他的个体性。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和凯瑟琳在一起。他把凯瑟琳与林顿的结合看作是对他自己的背叛,也是对自我的背叛。因此,他痛苦地离开了呼啸山庄。
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悲痛欲绝道:“这儿我找不到你!没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没有我的灵魂,我不能活下去!”{12}失去凯瑟琳之后,“他就是一具失去情感和灵魂的空壳”{13}。希刺克厉夫无法挽回凯瑟琳的逝去,但周围的一切都是和她在一起时的回忆,他没能重新获得她,没能找回完整的自我。于是,他利用约克郡的财产继承法,占有了两处庄园,这两处庄园曾经是他们浑然一体的见证,仿佛仍然弥漫着她的气息——通过庄园他也许能够重新占有她,找回自己的身份——“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处处提醒着我她是存在过,而我已失去了她!”{14}而他的破坏性正是源于他与凯瑟琳的分离。米勒认为,他唯一剩下的就是破坏性的同化(destructive assimilation)其他人或事,但是他再也无法与凯瑟琳结合了。{15}正如他通过呼唤她的名字来占有她一样,“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达到那个愿望”{16}。也许这就能解释他死时“龇牙咧嘴地笑”,终于他又能见到她了。在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的自我认同陷入了困境。他是如此矛盾,一方面他要复仇,要去重获凯瑟琳;另一方面即便他如何努力,也已无济于事。尽管他身份和地位得到了提升,但仍然认为自己精心策划的报复不过是一场失败,“我想保持我的权力的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17}
而当凯瑟琳透过画眉山庄的窗户往里看时,她和希刺克厉夫互为彼此的状态就此结束。她透过这一瞥看到了一个与呼啸山庄的野性完全不同的文明世界。于是她改变了原有的认同,获得了一个新的自我。她进入了一个文明、理性、秩序的世界,得到了文明世界带给她的金钱、财富、社会地位,而放弃了与希刺克厉夫互为彼此的自我。虽然凯瑟琳并不承认, 她坚持认为她和希刺克厉夫是“一样”的, 但是苍白的语言并不能帮助自我回归;因为语言本身就是原初自我异化的开始。凯瑟琳的申明“I am Heathcliff”,也许应该是“I was Heathcliff”。在第十二章, 凯瑟琳病逝前的几个月, 有象征性的描述。发热昏迷的凯瑟琳看见了镜子里映射出的一张脸, 但她认不出那就是自己。这意味着她已经不是原初的她: 镜中的凯瑟琳不是真正的凯瑟琳, 而是通过对“他者”的模仿而形成的另一个凯瑟琳。凯瑟琳已经无法回到她从前的自我,那个与希刺克厉夫浑然一体的自我。
三、救赎之路
根据佛洛伊德的理论,文学作品是作者压迫的感情或者未实现的理想的升华。{18}那么我们可以从女作家作品里窥视她对于死后的幻想:
High waving heather, neath stormy blasts bending,
Midnight and moonlight and bright shining stars;
Darkness and glory rejoicingly blending,
Earth rising to heaven and heaven descending,
Mans spirit away from its drear dongeon sending,
Bursting the fetters and breaking the bars.
——Emily Bronte{19}
她的诗歌里,天地融合,使自我可以从地狱的限制中逃脱。对于女作家来说,没有人是自给自足的。一个人要真正成为自己就必须与自我之外的一个人相互认同。这首诗体现了自我只有和自然以及另外一个人融合才能“脚镣爆裂,铁栏折断”。而这个脚镣和铁栏来自于社会。正如马修·阿诺德在《多佛海滩》里表达了在动荡不定的物质世界中,只有和爱人真诚相爱才能找到把握之处。{20}勃朗特更进一步认为,为了逃避束缚、法则和物质世界,人可以在死后得到团聚,获得永恒和无限的欢乐:“在生命结束之前还有很长的等待,世俗的所有欢乐必须凋谢完为止。”{21}一旦互为彼此的原初状态遭到破坏,分离无法避免,那么永恒的团聚只存在于死亡之后。
艾米莉认为,死亡后的状态与生前不同。死亡也是一种存在的形式,是脱离社会的更高状态,也是获得完整自我的唯一途径。正如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我们不应该把生命局限在个体生命面对普遍死亡的一个单一时刻。一种生命无处不在,在一个特定生命主体所经历的、由特定的被经历过的客体来衡量的所有时刻。”{22}死亡是获得完整自我的地方。人人和睦共处、平等相待,这一点可从艾米莉对幸福的定义中得到确认:“我感到今后有一种无止境、无阴影的信心——他们所进入的永恒——在那儿,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充溢。”{23}
小说中凯瑟琳问希刺克厉夫:“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啊?”{24}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她“绝不会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25}。对她来说,死后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重逢。而希刺克厉夫死前也说:“我整个身心和能力都渴望达到那个愿望,渴望了这么久,这么不动摇,以至于我都确信必然可以达到——而且不久——因为这愿望已经毁了我的生存:我已经在那即将实现的预感中消耗殆尽了。”{26}他渴望与凯瑟琳重逢,获得完整的原初状态。正是这种渴望才使他对死亡充满渴望。
“每个生灵都是他者无情的死亡工具。”{27} 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必然为相互的死负责。他们互为彼此的灵魂必然会引导彼此进入伊甸园:“哦,凡人,凡人,他们死吧……我们会飞过天空,带着无尽的欢乐。”{28}生使得死亡成为可能,死亡使得“无尽的欢乐”成为可能。在勃朗特看来,唯有死才能让羁旅在生之地的爱人得到重生,回到互为彼此的状态。如果此生无法相聚,那么死后就能实现,这是女作家为男女主人公设定的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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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10}{12}{14}{16}{17}{23}{24}{25}{26} 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杨苡(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8,280,45,66,139, 274-275,275,275,137,131,105,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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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浙江医学高等专科学校科研基金项目(2011XSA01)
作 者:沈维维,浙江医学高等专科学校,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