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实现的爱情:革命女性的另一种苦难
2013-04-29刘俐莉
摘要:笔者试图从《青春之歌》每段故事篇幅的大小及使用的文学手法来重新解读林道静的爱情。通过重新解读,笔者发现作者通过这段唯一刻骨铭心的爱情及最终几乎无奈的选择,书写了革命女性的另一种苦难——爱情的无法实现,从而不经意间流露出对革命话语的分离,这种分离了是完全女性化的、非主流的,但另一方面作者又竭力靠拢革命意识,全篇就一直游离在革命意识的边缘和中心,形成了相悖的张力。
关键词:革命女性爱情苦难革命话语
在1949—1966年十七年间出现的长篇小说写作热中,最负盛名的几部即是“三红一创”、“青山保林”。杨沫的《青春之歌》是其中唯一一部由女性书写的小说,不论是在女性创作史上,还是在当代文学史上都应该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在以往的评论中,《青春之歌》几乎完全被当做“汇入主导的男性话语系统”的“符合主导男性话语系统、具有男性写作效果的文本”①。其中的三个男性往往都被作为主人公林道静不同阶段爱情的皈依者,同时也是她革命道路上的唤醒者,比如余永泽被当做是“对个体生命的爱与美的唤醒者”,江华是“女人意识的唤醒者”,卢嘉川却只是“阶级意识的启蒙者”②,爱情选择的变化,就是她革命意识的深化。而后,许多批评者都沿用了这种总结③。笔者以为,从表面看来《青春之歌》是写通过林道静在革命成长道路上的三段情感经历,实际上,当我们细读文本的时候会发现,在作者的不经意书写中,突现和肯定的只有一段爱情,即她和卢嘉川的爱情。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写这段爱情的发展,并且用了各种写作手段来证明这段爱情的存在:比如用诗歌、信,以及大段的心理描写,而对其余两段的爱情都采用外化和简单化的手法,并且使它们处于被质疑和否定的地位。
笔者试图从小说中每段故事篇幅的大小及使用的文学手法来重新解读林道静的爱情。通过解读,笔者发现作者通过这段唯一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她最终几乎无奈的选择,书写的是革命女性的另一种苦难——无法实现的爱情,从而不经意间流露出对革命话语的分离,这种分离是完全女性化的、非主流化的,并不是革命意识能够一以概之的,但另一方面作者又竭力靠拢革命意识,全篇就一直游离在革命意识的边缘和中心,形成了相悖的张力。
一、小说的建构:(参考1959年重修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出版)
小说分两部,共621页。
林道静和余永泽的故事从第31页林道静初遇余永泽直到第209页他们彻底分手,共占用178页,与全书618页相比,占用的比例微乎其微。而且,实际上,他们的感情从第96页起,已经走到了断裂,作者已经用这样的描写:“迷人的爱情幻成的绚丽的彩虹,随着时间渐渐褪去了它美丽的颜色。……她感到沉闷、窒息。………命运又把她推到怎样一个绝路上了呵!”暗示余永泽已经从林道静的爱情空间(姑且称之为爱情)中退了出去。
一般说来,初恋应该是在一个人的爱情生活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的,尤其是在一个少女的成长史中难以褪色,作者却很快就完全否定了林道静的这段选择,似乎对应了这么一种说法: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但与此相比,早期郁茹的《遥远的爱》和宗璞写于同期的《红豆》,都写到了相同的爱情主题,即因为革命理想不同而和爱人分离,但在她们肯定革命理想的同时,并没有完全否定她们的爱情,她们在革命之余怀念着失去的爱情,并且不无忧伤。那么,我们只能说林道静和余永泽之间不能算是爱情,或者说是作者刻意在否定他们的爱情关系,以方便于故事的继续进行。在作者笔下,他们的关系几乎没有爱情因素的存在,余永泽是在林道静走投无路——要么生存,要么死亡时的无奈选择。余永泽在林道静的生活中只是物质生存的依赖,靠着他林道静才能生存下来,开拓以后的生活道路,这是《青春之歌》故事高潮的一个铺垫、通道。他们的关系因为物质上的差异,产生了严重的不平等,而且,在作者笔下,余永泽对林道静是一种策略性的获取,“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的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的谈着各种她中意的话语。”“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豫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作者告诉我们,在追求爱情的时候,他毫无自信,他能给予林道静的只是短暂的物质享受,在他们的关系中,林道静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他们最终的分手并不仅仅由于对革命态度的分歧,而是林道静由被动承受转向主动感受时的必然解体,通过这样的描写来靠拢主流革命意识,肯定林道静选择离开他的道路的正确性。
小说的第二部是林道静革命成长道路上的成熟期,也就是江华和林道静的故事:从第243页开始,直到小说结尾,林道静的一切活动都和江华扭结在一起,整整占用375页,大约是全文总数的三分之二。
江华是林道静革命道路上一个重要的引导人,在作为女人的林道静的感情生活中,他的位置却是值得怀疑的。虽然名义上他们结合了,在感情的天平上却依然是失衡的,这种失衡表现在两人对待他们之间感情的态度上。实际上,林道静究竟对江华有没有爱情,是特别值得探讨的。在作者的写作中,几乎都是采用全知叙事,能够同时深入林道静和江华的内心:江华的感情是明确的:“他爱她——很久以来,他就爱着这个年轻热情的女同志。随着她一步一步的成长,随着她从一个普通同情革命的知识分子变成了坚强而可信的布尔什维克同志,这种爱情是加深了,更加醇厚了。”他从定县的第一次邂逅就爱上了林道静,而林道静对江华的称呼是“恩师”、“兄长”、“久已敬仰的同志”,在江华表达爱情的时候,她还清楚地知道“她所深爱着的、几年来常萦绕梦怀的人,可能并不是他”,她对江华感情的接受,并不是基于爱情,而是“像江华这样的布尔什维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热爱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早就深爱自己的人呢?”即使接受了他后,卢嘉川的影子还强烈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他们的结合只是一方的热情和一方在同志关系基础上的无法拒绝,这和林道静对余永泽在物质基础上的无法拒绝没有本质的区别。她在革命的道路上越来越成熟,而在感情的道路上却只是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在爱情的道路上,她完全迷失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自我,爱情在这种“同志式”的难以拒绝下,和卢嘉川的离去一样使得爱情无法实现。而且如果面对“非革命”的余永泽,她可以用离开追寻另一段爱情,在这次的选择中,爱情在“革命”的笼罩下,将会永远被遮蔽。和她离开余永泽的坚决相比,作者表现了一种伸向内心渴望真实的迷茫,是对革命意识的一种不自觉的分离。
卢嘉川和林道静的故事没有自成体系,但自始至终都穿插在其他两段爱情故事之中。在前期,他们只是断断续续的见面。第一次会面,作者完全敞开了林道静的内心,这样写道:“道静立刻被他那爽朗和潇洒不羁的风姿吸引得一改平日的矜持和沉默,她仿佛问熟朋友似的问他”,“一见如故”是传统的爱情发生方式,作者用这种笔法为他们感情的发展埋下了伏笔。他们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林道静都清晰意识到感情的新进展。第二次再见卢嘉川时,林道静这样回忆:“虽然那时只是短短的交谈,但是,这个富有才华的聪睿的人,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她有时还会想起他来。”第三次见面时,林道静心中充满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尊敬与一种隐秘的相见的喜悦,使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当她看到他爽朗地笑起来,并且露着关切的神情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心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喜悦。”第四次见面,她已经感到“真不愿意和卢嘉川分别。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就觉得心安,觉得有勇气、有力量。”第五次见面前,她一想到卢嘉川,“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钦佩、爱慕、甚至比这些还更复杂的感情。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只是更加渴望和他见面,也更加希望从他那儿汲取更多的东西。”然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中断,直到第102页,在林道静正为生活苦恼时,卢嘉川再次出现。故事发展到182页,卢嘉川就在林道静的现实生活中消失了,但卢嘉川一直存在于林道静的情感世界中,是她工作和生活的动力,直至最后一页,她接受江华的感情后——起码这时,道德上需要林道静努力忘却这段爱情,在斗争的紧急关头,在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面庞竟然还是卢嘉川。无论是通过现实接触,还是对林道静心理的描写,作者用了556页,几乎是小说的全部来写这段爱情。
在另外两段爱情故事里,作者较少直接描写林道静的感受,写的主要是男性的表达和林道静的接受。而在这段爱情中,由于他们接触较少,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敞开林道静的内心,表现个人的感情发展和心理体验流程,就和集体化的革命意识发生了分离。她处于主动的感受状态,自己主导自己的爱情发展,而不仅仅是因为卢嘉川在革命道路上的引导——卢嘉川的革命领导能力只是最初她爱上他的动因,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男女两性精神化的爱情吸引,作者竭力给它披上了一个革命理想的外衣,却常常因为对内心真实的珍视把这件外衣剥落。卢嘉川不仅是革命理想的象征,更是传统女性心中的男性的典范:他热情又沉稳,有理想、奋进,长相英俊潇洒,有思想又善言,任何时候,这样的男性都是容易吸引女性的目光的。与他相比,余永泽过于感性,江华过于理性,卢嘉川才是感性和理性的完美结合。林道静认为她和余永泽之间是“噩梦一样空虚无聊的爱情”,对江华是“欢喜吗,悲痛吗,她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了”。如果说林道静对余永泽的感情,作者还用到了“爱情”这样的字眼,在她和江华的关系中,“爱情”这两个字都没有出现过。而对卢嘉川才是“成熟了的、经过了爱情的辛酸的女人才有的那种真挚炽热的情感”。
二、使用的各种文学手法
为了加强林道静和卢嘉川的爱情,除了故事自身正常的叙述外,作者使用了很多文学手法,把他们的爱情表现得格外真挚。
首先是书信。信是最能传达内心真实想法的媒介,因为信可以传达更多的心理内容,可以表达在面对面的时候难以启口的话语。作者通过林道静面对被捕的难题时,给卢嘉川写的那封无法寄出的信,进一步倾吐了林道静对卢嘉川的爱:“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与死,不管今后情况如何险恶,如何变化,你,都将永远生活在我心里。”并借用了那首著名的《上邪》的意境,简直是爱情的最高境界。
其次是诗歌。《毛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诗是最善于抒情的。在狱中林道静为卢嘉川写下诗,再次表达了爱意:“你高高的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你在哪里/能否知道有一个人正凝眸等待着你/她用美丽的青春/用这深藏在心底的不变的热爱/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这是一个女性在心底最深的爱恋,而且是因为一方的死亡造成的悲剧性,就显得格外动人。
日记也是最常用的表现人物内心真实感受的形式,林道静在知道卢嘉川已经牺牲后,写的日记片断仍在不断强化他们的爱情:“我现在才明白,多少年来,我是在怎样爱着他。如果他还活在世上,如果他不叫万恶的国民党刽子手夺去了宝贵的生命,那么,我将是世界上第一个幸福的人。”无论林道静怎么积极参加革命,怎样在工作中成熟和取得成绩,还摆脱不了作为女人的天性,还是把能和爱人在一起当做是第一幸福的事情,失去爱人的遗憾是革命事业无法弥补的。
作者还利用了最能表现潜意识的梦,深入到林道静的内心深处,挖掘植于女性深处的欲望,表现这种两性间的爱:“在阴黑的天穹下,她摇着一叶小船,飘荡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一个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认不清楚的男人穿着长衫坐在船头上向他安闲的微笑着。……这是一个多么英俊而健壮的男子呵,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满了魅惑的力量。她放松了手,这时天仿佛也晴了。海水也变成了蔚蓝色,他们默默的对坐着,互相
凝视着。这不是卢嘉川吗?”
以上,我们通过作者似乎不经意的文章建构的比较以及不自觉运用的各种文学手段,可以清晰地看到,尽管表面看来,林道静的女性成长中经历了三段爱情,实际上,她的爱情只有一次,就是她和卢嘉川的爱情,这段爱情才是她用整个生命灌注的,具有一切爱情的本质:渴求天长地久的永恒性以及只有失去了才具有的悲剧美。挖其内核,这才是《青春之歌》的爱情描写最让人感动的地方。
从爱情描写角度来看,在《青春之歌》中,革命虽然使林道静成长,找到作为一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但同时也是一个女性丧失爱情、丧失自我判断能力的伤心地。尽管作者可能在努力地倾向男性主流话语,但在对爱情的感伤中不自觉地脱离了时代主流话语,表现了一个女性在革命中的迷茫和苦难:她已经永远失去了成为“世界上第一幸福的人”的机会,甚至失去了爱的能力。
①陈顺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和性别》,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9页。
②李杨:《抗争宿命之路》,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63页。
③比如,陈顺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和性别》(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易文翔的《革命叙事的背后——试析十七年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中的边缘话语》(《克山师专学报》2002年第2期)中都沿用了这种说法。
作者:刘俐莉,博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国际传播学院副教授,汉语国际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