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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的“兴”本位抒情散文

2013-04-29孔微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抒情散文胡兰成

摘 要: 在传统诗学中,“兴”更多地被解读为一种“技”,而胡兰成把它上升到了“道”的层次,即不再仅仅是一种文学技法,更是一个形而上的美学概念。他的“兴”思想从古典美学中生发而来,又与现代西方美学具有某些一致性,构成了胡氏美学思想的核心。“兴”在胡兰成文章中是无所不在的本体,通过抒情手段来表现“兴”,从而将日常琐事甚至社会丑恶面审美化,达到“清嘉婉媚”的美学意境。

关键词: 胡兰成 兴 抒情散文 美学意义

随着胡兰成作品在大陆的解禁,其凭借自己独特的身份、思想与文章风格,近几年迅速受到了文化界学者的关注。他的美学思想来自于中国古典诗学,在阐释其思想的过程中,他找到了一个立足点,就是“兴”,在胡兰成这里,“兴不仅是审美活动的开始,而且标明了审美活动不同于其他活动的本质特征”。而胡兰成不仅仅以“兴”为美,更以“兴”为本体,将“兴”渗透到文学活动的各个环节中,若用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之说来对比,那么“理念”则对应着“兴”,而“感性显现”则突出地表现在抒情上,胡氏抒情散文无疑是胡兰成“兴”思想最好的载体和例证,它们充满了兴发的内蕴,达到了新鲜清嘉的美学意境,形成了婉媚明迷的独特的美学风格。

一、胡兰成的“兴”观念

“赋比兴”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经典概念,在学术界,“赋”与“比”的概念一直比较清楚,而“兴”则不然,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研究和阐释中,愈发呈现出多义性和模糊性。在汉代,有“比刺兴美”的说法,“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兴”是用来劝谏君主向善的隐喻,突出其政治功能;朱熹在《诗集传》中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言之辞”,这里“兴”是一种文学上的修辞手段;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文有尽意有余,兴也”,“兴”又被理解为含蓄蕴藉的文学风格。到了现当代,“兴”的研究并没能完全突破古代的研究范畴,确切含义仍然未有定论,直到胡兰成出现。在胡兰成看来,“兴”作为兴起的、兴发的、天人合一的状态不应该也不能够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或者文学风格,它是贯穿于文学活动过程中的方方面面的:

从作者角度来看,依据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中的观点,“文章也是先要作者的相貌好”,即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首先要具有“兴”的品质,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胡兰成在《中国文学的作者》中将作者分为士与民两类:“此点要追溯到周礼王制的王官与王民,士是王官,民是王民。后世制度虽改,此种身份的自觉还是一直承传着。”士的“兴”品质就是心系苍生的责任感,“要为国家靖乱,开出太平”。然后是民的文学,民就是劳动大众,民间文学侧重的是“国风”中的一个“风”字,即创作者要有“渔樵闲话是史诗”的胸怀。

从作品角度来看,孔子有“诗可以兴”的观点,胡兰成正是继承发展了这个观点,从而提出:“文学给民众的是像《诗经》中的一个兴字。”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该能够激起读者的共鸣,构建一个蕴藉含蓄的意境,使读者陶醉其中,产生天人合一的审美愉悦感,这就是古典诗学中作品的“兴”作用。但胡兰成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跃出了审美愉悦的范畴,认为作品的“兴”作用,不仅仅能够带来一种美的体验,更能唤醒民众,能让他们行动起来,去创造一个更理想的世界。如此,文学作品甚至带给了世界一个蓬勃向上的“兴”状态,“所以中国历来天下造反,多是文学只做一个‘兴字”。

从外部世界来看,胡兰成认为时代气运决定着文章气运,而且越远古的时代越具有“兴”的品质。“智慧尚未央”的时代的文章“在新鲜与壮阔上皆非后世所能及……年代下降,就变得卑小,不自在,精致变为装饰意味”,为什么会这样呢?胡兰成解释说:“原来古人是离神近,而后世的人们则渐渐离神远了。”而这里的“神”又并非宗教的神, “中国人的信却不靠宗教,而是靠集义而生的浩然之气”, “神”其实是一种精气神,是“浩然之气”,他认为“浩然之气”随着时间不断流失,所以文学不复再有《尧典》的胸襟和气魄,自然也就不复再有那样的“兴”的意味了。

从读者角度来看,胡兰成认为研究文学是莫名其妙的行为,因为文学的好处是说不尽的,分析不是认识文学本质的方法,只是一种歧途,因为接触文学最好的是“素读”,“读书,素读法是感,理论的思考的读法是见识,见识的根底是感。”连别人的解读都不要,单单从文学作品中感知感受,最能获得“兴”的美意,“混茫之感”就极好,对此他说:“我今是作了理论上的说明,但我小时单是朴素的读《尧典》与《虞书》,感觉到连我自己在内的万物的舒服与安定,与清明之气相连的这安定,即已培养了我与中国文学的情操。”如果用接受美学理论来对比,胡兰成的观念更像伊瑟尔的效应研究,他们都强调“作者与读者在文本中所达成的潜在对话”,强调读者的重要作用,只不过胡兰成更侧重的是情感的共鸣,因为共鸣,使读者进入精神上的另一个境界,在审美想象的空间里,在审美愉悦的享受中得到净化,从而达到“兴”的状态。

究竟什么是“兴”?胡兰成曾给出一个道家式的解释:“兴像是数学的0忽然生出了一,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这即是因为,所以是喜气的。”由无到有,这个过程就是“兴”,“兴”是有妙意的,它兴发、萌生的涵义让它接近哲学物质本源的范畴,甚至有无法说明的玄奇特质,它早已不局限于文学方面,而是上升到了不可言说的哲学境界,它的来历不明,它的性质是“喜气的”,它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兴发、清新、积极的状态,它是胡氏美学的核心和本体。

二、胡兰成的“兴”本位抒情散文

《今生今世》是胡兰成公认的代表作,在书中,他以散文的形式细写了一生沉浮,将一生的生活轨迹以及一生的学问、思想融合于抒情之中。在文中,“兴”被使用得浑然天成。

且看全书开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邻家阿黄姊姊在后院矮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一句,可谓是“兴”手法的绝唱,胡兰成正是化用此句。先以桃花这个意象开篇,用桃花灿烂明艳的特点来渲染气氛,接着说它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如果是画作,把桃花画动起来岂不是更难,画得静有何难呢?殊不知这正是胡兰成的起兴之处。桃花有形容美人的用法,亦有形容艳遇的说法,这里胡兰成取其艳而去其媚,因而用“静”字,因为桃花虽美,也只是一种常见的花,更重要的是,桃花能结果子,这样用来说“如同我的小时候”,不仅说出了童年生活的绚烂,更隐喻着将来成人能大有作为,不是明艳一时,如此形成了明迷而又清正的效果。这样几番意思彼此作用,一种饶有兴味的意境就勾勒出来了。而中间乡下生活的描写,看似随意,其实也用足了功夫,村中染指甲的女孩绝不止这一个,为何选中阿黄姊姊?其实是因为这个名字娇艳,胡兰成和张爱玲在谈《红楼梦》时,曾夸过编柳条的黄金莺名字好,与绿色的柳条一映衬,形成一幅美丽清新的春景,这里胡兰成用了阿黄姊姊,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如此一来,人的名字就有了双重意蕴,与景物呼应,具有“兴”的意味。把平凡的生活写得充满兴发之感,是胡兰成的一大本事。类似的在书中还有很多,如:“我渐渐只跟庶母,她去晒场里晒谷,或在檐头绣花,我都跟在身边。她在房里开衣箱取东西,一面与我说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觉她的人亦像这衣箱里的华丽深藏。”以衣箱来映衬女人,这样的手法真是新奇又华丽,他的庶母出身很好,衣箱里一定有绣花锦缎的华服,而衣箱外表一定是相对朴素的,庶母嫁为人妇,也要晒谷子绣花,外面看起来就如同衣箱一样家常朴实,而内在又是天堂杭州的好女儿,自然有着无限的灵气和美。这句话看似琐碎,其实相互呼应,一个华丽深藏的女子就这样栩栩如生地出现了,同时还带着传统女性的美的特征,到了今天也很让人神往。

美的事物如此,描写丑恶的事物,胡兰成也有本事让它“兴”。比如当年已婚的他借住在同学家,人家对他“凡事明了,清楚大方”,而他“偏要来出毛病”,“彼时雅珊官才十六岁,在一女中读书……一旦她在画堂前与我相遇,问我借小说看,我就专门去买了来……如此者二三次,我仿佛存起坏心思……果然忽一日颂德从光华大学来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离开他家。”这样的事,胡兰成却解释道:“我是在她家这样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来人世的吉祥安稳,倒是因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济,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艺术品。”因为斯家太恭顺圆满,所以没有可以兴起的余地,有了他这样一闹,打破了完满,才有新的兴起的可能。

除了生平经历之外,他还在书中阐发了一些独特的见解,比如:“阳宅风水之说,我不喜欢他的穿凿与执念,但亦是民间皆分明感知有旺发之气这个气字,在《诗经》里便是所谓的‘兴。”胡兰成前后多次提及“气”,而且认为“气”就是“兴”,这里的“兴”指的是民间的气象万千,指的是一种奋发兴旺的时代气氛。他不喜欢测算天意的做法,认为是穿凿附会,但是相信世间自有天道,天道就是“气”,就是“兴”,相信兴发的朝气就是天意的真谛。

《山河岁月》也是胡兰成的一部重要著作,是他的“思想与文章之始”,在这本书中,他以抒情的笔法漫谈了中外历史,主要谈的是文明的基础。什么样的文明是合理的,这个判断标准就是“兴”,民众是“兴”的原力,而好的制度本身就是“兴”。胡兰成作为礼乐制度最忠诚的追随者,一直反对西洋文明,甚至反对“五四”以来的向西方学习,他说:“西洋的社会先是奴隶,后是农奴,现在是工资奴隶,再变到国家机关的雇佣奴隶,他们的历史一直是资本为崇……他们总不能产业的色相自身即是个具足。他们革命又革命,只能是从古代自由都市僧侣政治到罗马帝国这一段传奇的反复……而且每次毁灭的原因皆只是这一个,没有人与物的位份,所以大信不立。”“人与物的位份”指的就是阶级鲜明的礼乐制度,因为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所以人民没有坚定的信念,所以动辄革命。这样的社会是混乱的,自然无法让人怀有希望,无法充满兴发的朝气。这样一来,西洋的文明也是不好的,因为“西洋没有兴,从物来的只是刺激,从神来的又是灵感。兴则非常清洁,是物的风姿盈盈,光彩欲流”。这也正是中西方文明差异的根源,西洋缺少“兴”,缺少这种形而上的妙意,“兴”作为一种状态存在于中国人的头脑中,因此中国人不需要刺激自然就有干劲儿,也不需要灵感的作用,自然就有无限可歌可泣的念想。而且“兴”是清洁的,它是万物兴发灿烂的状态,不是肉体或金钱的刺激。在胡兰成心中,礼乐两者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礼主要就是阶级制度、法则,而乐就是“兴”,是无所不在的精神力,是一种使人兴发的朝气,一个健全的文明,不能离开这种精神氛围,他说:“这是兴与赋之所同,赋固然是写实的,兴亦写实。不过赋写的是本事,而兴则是引子,但不是序幕。序幕必与本事有关,而兴则与本事似有关似无关。”这里阐释的“兴”更贴近一种文学技法。而作者笔锋一转,又写到“兴与赋亦即是礼与乐”,这样又将“兴”与礼乐建立联系,“兴”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状态,渗透到了胡氏美学、哲学中的各个方面。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兴”被胡兰成阐释成了一种广义的兴发的状态,它并不能独立存在,需要依附在具体的事物中,作为事物的光彩积极面而存在,从而赋予事物独特的气质,形成“兴”的感染力,它由内而外地体现在胡兰成的抒情散文中,成为一种无所不在的本体。

三、胡兰成“兴”本位的美学意义

胡兰成之所以能够在自己的作品中以“兴”为中心,以抒情为主要手段,穿插讲述日常生活与历史文化,构建了一个新鲜壮阔的汉民族世界,形成了独特的被王德威称为“背叛美学”的文章风格,主要有以下两方面原因:

首先是作者的人生经历,胡兰成生长于旧中国的浙江省嵊州胡村,一个才子辈出的地方,从小接受古典文学的教育与熏陶,他的思想植根在传统中国里。其后作者逃亡半生,竟然再也没能回一次眷恋的故乡,晚年流亡海外,汉奸的身份,让他连回国都极其困难。故国传统的文化在他思乡的心境中更加完美,他爱故乡的风景人世,“愿意此刻就可以为它死”。其次,就是张爱玲的影响,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有“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我真是吃了你的唾水了。”之类的句子。张爱玲的“体系这样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正是一句指导胡兰成创作的金玉良言,正是这位天才前妻的教诲,才促使胡兰成的抒情天分发挥到极致。

胡兰成重新阐释了“兴”的含义。胡兰成笔下的“兴”突破了文学范畴, “兴”广泛地指兴发的状态,不再是一种技法,一种文体,一种风格,它更加形而上,作为兴发、清洁、活泼的状态,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是美的关键,也是审美活动的核心,更是胡氏美学中无所不在的一个本体。在那个向西方学习的时代,胡兰成在作品中多次表明自己的写作态度,表现出一种回归传统与古典的自觉,呈现出与当时散文截然不同的创作面貌。

延续胡兰成的说法, 在开创新声、从无到有的意义上,现代可以被视为一个“兴”的时代。“惟其有了‘兴的发动创造能力,才能有气象一新的诗情或壮志。”文学发展到今天,东方文学处于衰落地位,呈现出向西方学习的局面,胡兰成立足传统的作品在当代显得格外特殊。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了“建立新感性”这个话题,而建立新感性的基础,就在抒情上,在现代语境下,抒情的现代性不可能只从西方寻找答案。从这个意义上,胡兰成的抒情散文以“兴”为本体,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抒情体系,从哲学到语言,统一在“兴”的范畴中,无疑为抒情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参考文献:

[1] 彭锋.诗可以兴——古代宗教、伦理、哲学与艺术的美学阐释[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2] 童庆炳.《文心雕龙》“比显兴隐”说[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4(6).

[3] 王德威.现代性下的抒情传统[J].复旦大学学报,2008(6).

作 者:孔微,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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