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农民工进城路的探索

2013-04-29张明奇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农民工建构

摘 要: “农民工进城”题材是当代中国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关注点。《高兴》作为贾平凹关注农民工进城的力作,成功地塑造了进城农民工的一种代表:刘高兴。小说中建构刘高兴独特农民工主体形象的叙述值得文本细读式分析,同时,小说也是作者探索城镇化过程中农民去农民化的文学尝试。虽然道路没有走通,但作者真诚向下的姿态、精心构思的叙事结构等都给中国当下底层写作以启示,具有一定文学史意义,对中国农民进城路的探索和对农民工前途命运的人文关怀更是有着时说时新的强烈现实意义。

关键词: 《高兴》 刘高兴 农民工 建构 去农民化

一、清醒的贾平凹,清醒的刘高兴

“三农问题”一直是党和国家关注和工作的重点,其背后有着重要的理论依据和现实意义。纵观世界历史,资本主义国家以往靠贩卖黑奴、圈地运动等“粗放型”手段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如此,中国想要实现大国梦、完成和平崛起的宏愿,改革是最合适、有效的措施。然而古今中外的任何一次改革都是残酷的,有改革就会有牺牲,特别是当今世界各国、各地区,人与人之间联系越来越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古语在全世界范围内不再是妄言。从这方面看,世界形势对发展中国家会更不利。

具体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现代化越来越成为改革的重点和焦点,其中城镇化、工业化进城的快慢、成功与否事关中国的前途命运,而与中国前途命运息息相关的是亿万农民。正如温铁军提出,这是一个有关“城市化和工业化如何从高度分散而且剩余量太小的小农经济提取积累的问题”。因此,“从文学的角度考察中国农村在革命与现代化浪潮冲击下发生的变化,考察在动荡的历史进程中农民曲折多舛的命运,思考现代性背景下中国农民的处境和可能的出路”成了众多作家创作的出发点。

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贾平凹长期致力于农村题材小说的创作,从《浮躁》《秦腔》到《高兴》,思考的重点也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而呈现清晰的痕迹。《〈高兴〉后记》中,贾平凹对中国当下的现实状况有着清醒的认识:“想为什么中国会出现打工的这么一个阶层呢,这是国家在改革过程中的无奈之举,权宜之计还是长远的战略政策,这个阶层谁来组织谁来管理,他们能被城市接纳融合吗?进城打工真的就能使农民富裕吗?没有了劳动力的农村又如何建设呢?城市与乡村是逐渐一体化呢还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贫富差距?”①基于这种清醒的认识,贾平凹说“我要写刘高兴和刘高兴一样的乡下进城群体,他们是如何走进城市的,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感受认知城市,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这个时代又赋予他们如何的命运感;能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我觉得我就满足了。”从这层意义上分析,贾平凹的目的达到了,写出了底层农民工群体物质生活上的贫贱困苦,更用冷幽默的语言、内视角的叙述让主人公刘高兴回忆了一遍痛苦的经历,反映了底层“生存状态下人的本质”,清醒地完成了一次残忍的自我精神剖析。

二、建构与解构之间:“去农民化”失败的具体阐释

清醒的贾平凹借刘高兴进城的种种言行揭示了只有积极主动地以城市主人公的心态进入城市,才能真正成为城里人,在城里生活。但当刘高兴来到城市,发现一个人的清醒是不可能存活的,要想活必须唤醒更多的进城务工者,必须积极乐观地应对来自城里人的种种语言行为,然而需要唤醒的人越多,压力也就越大,“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刘高兴仍然是个农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最终唤醒也没有唤醒,拯救也没能拯救。在此唤醒与拯救过程中,刘高兴独特的农民工形象不仅在真实生存状况层面,更在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层面得到建构,而建构的过程也恰恰是解构的过程,在建构与解构之间是作者让农民工“去农民化”的一次尝试,这次尝试由于农民工主体刘高兴负担过重而以失败告终。

《高兴》(在此指正文62章)通过刘高兴的回忆呈现群体性物质生活的贫贱困苦外,更着重展示了刘高兴独特的精神世界。阅读小说,感受最强烈的是刘高兴作为“先适者”“自觉地带领‘五富们进入城市生活之中”“追求群体解放”的英雄行为,他一直照顾着五富,也试图改造黄八、杏胡,努力拯救孟夷纯……尽管存在着种种局限性,“先适者”刘高兴没有能够带领“五富们”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但刘高兴这一农民工主体性形象还是在一次次英雄行为中被建构起来了。

首先,作为先适者,刘高兴对城市生活有着很强的适应性。他有文化,会吹箫,长得体面,精明,善良,“高兴”的心态等都是他成为先适者的优越条件,特别是“高兴”的心态,让他面对挫折打击却能一次次坚强地站起来。正是这些条件让他自我感觉“灵魂上的有些东西更靠近城市”,城市是“咱的城里”,而不是五富说的“狗日的城里”,而当他越亲近城市、爱城市,他所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大,最终深深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其次,领导五富,收服黄八、杏胡。五富“最丑,也最俗”还笨,而“我却搁不下”他,冥冥之中“我这一生注定要和五富有关系的”,“我”经常训导只想着赚城里钱的五富,教他“要欣赏锃光瓦亮的轿车,欣赏他们优雅的握手、点头和微笑,欣赏那些女人的走姿……”“吃饭都不要蹴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声那么高地说香,不要把茶水在口里涮,涮了就不要咽”等等,可五富却进步很慢,因为他只想赚城里的钱回家过乡下的日子。某种意义上,劝训五富也是在说服刘高兴自己,增加在城市生存下去的信心。五富这个地地道道的传统农民,有自己的智慧,但是他“谁都不服就服刘高兴”,正是对刘高兴从心里的认可。

五富也爱钱,甚至是贪婪,但他有他的原则,而黄八、杏胡夫妇却不一样,他们为了钱长期偷盗、买卖赃物。这三个人在刘高兴回忆中,展示更多的是抱怨、偷窃、谩骂等负面信息,只有当回到“剩楼”家里时才能感觉到互相之间的温暖。黄八本在五富的吹嘘下已经对刘高兴有所忌惮,经过“智斗门卫”一事后,便乖乖地服从了刘高兴的领导,杏胡甚至直接被刘高兴独特的气质魅力所收服。女人是黄八永远的伤痛,“我恨哩!……恨村长!”短短的几句话揭示着黄八的伤痛。离开乡村来到城市,他“骂政府,骂有钱人,骂街上的汽车和警察”,“成半夜地诅咒着这个城市,诅咒完又哈哈地呱笑”。杏胡的命运更凄惨,为了还债,和丈夫撇下老母亲和孩子进城打工,不料老母亲被烧死,留下孩子孤零零留守家中。为了“来钱快”,夫妇俩用自己的小聪明倒卖赃物,最终被抓。黄八、杏胡夫妇是农民工中缺钱的代表,他们因为缺钱而谩骂城市、破坏城市,离“穷凶极恶”只差一步了。虽然刘高兴有心想帮助他们,但是他们自己不争气,随着城市生活无形压力的增加,刘高兴开始厌烦这些人,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第三,拯救孟夷纯。小说中,“活该要做西安人”的刘高兴一定要找一个“能穿高跟尖头皮鞋”的西安女人,当见到孟夷纯,刘高兴便无可救药地对她一见钟情。可是爱情带来的不仅仅是甜美的快乐,更多的是刘高兴承受不了的责任:大量的钱。小说侧重的是孟夷纯的无能为力:在家乡反抗爱情的无力,在城市谋求生存的无能。父亲和哥哥帮助她逃离“爱情”苦海,却付出了各自的生命。当地警察无钱破案,她只能进城出卖身体赚钱充当“经费”。然而卖淫是不被现代文明法规允许的,就算有刘高兴从旁协助,那微薄的力量也改变不了结局的凄惨不堪。没有生存能力的农民进城打工,在幻想中苦苦挣扎……即使有再强大的精神胜利法也不能自我安慰。

一次次英雄行为返还给刘高兴的只有压力,虽然声称身体上受点苦不算什么,但当得知城市大老板韦达换的不是肾而是肝时,刘高兴的身心被彻底压垮了,正如他所说“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里人,就是韦达移植了我的肾”,荒诞的是,肾是刘哈娃的肾,而进城寻找肾的却是刘高兴。为了一线希望他硬撑着为孟夷纯筹钱,破釜沉舟去咸阳打工,然而在城市“恶劣”生存环境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刘高兴在作者的导演下上演了一幕英雄失利的悲剧。不可否认,小说叙述了刘高兴“去农民化”失败并被城市边缘化的过程。戛然而止的开放式结尾,看似是作者让刘高兴留在城里继续探索他的进城路,也留下了贾平凹对中国城乡关系的深刻思考,实则是中国社会发展阶段的现实境况对文本叙事的巨大限制,是贾平凹对这几代农民工尴尬处境、无力挣扎、渺茫前途的无奈感受于一刹那间的表露。

三、现实问题的文学阐释

和作者的出身经历相似,“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他的精神中,存在着适应与孤独、焦虑与超越等矛盾和尴尬”,刘高兴是个混合着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伦理的进城农民,在痛苦中完成了一次自我主体建构:中国的城镇化就是要让纯粹的农民“消失”,加入到城镇生活之中,这不是把农民强制变成市民那么简单,而是要让农民自我感觉自己是“城市的人”。刘高兴恰恰是这样一个已经觉醒了的人,是“农民工自觉向二元经济体制发起挑战”的代表。然而在当前的现实环境面前,他失败了。小说叙事虽然失败了,但是作者“引起疗救的注意”的目的已经达到,让更多的人真正去关注、了解底层,在有限的纬度内让底层民众生活得更“高兴”。这是《高兴》的现实意义,其文学史意义同样值得思考。

从《〈高兴〉后记》中不难发现,小说中的大部分情节都是作者深入拾破烂群体中体验生活所得,而小说这种艺术形式不仅仅只是刻画出一个两个真实的人物,是要进行艺术的升华的,“对读者或是审美的娱乐,或是认识的启迪,或者也完成一次陌生历程,一次放纵的想象”,这就对小说叙事提出更高的要求。历经五次修改,甚至是毁掉十几万字的稿子,贾平凹出色地完成了开辟创作新疆域的任务。首先,《高兴》采取环形结构,以第一人称叙事,有故事主人公、讲故事的刘高兴、作者三个叙事主体,把三层内容紧紧相融在一起,使故事具有更强的真实感和感染力。另外,加上平铺直叙的叙事手法,使结构显得挥洒自如,无拘无束,把贾平凹的写作能力提升到一个高峰状态:比如让刘高兴自己展示底层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因食物的极度短缺常常饿着的种种叙述;比如从刘高兴的视角刻画那些来自农村却在城里变狠毒的人,韩大宝、瘦猴儿等……看似东拉西扯,实则囊括了众多社会现实,除“具有活泼真实且富有情感等优点”外,对现实的讽刺意味更显辛辣。其次,人物语言、修辞运用等方面,纯熟自然,显示了一个老作家应有的文字控制力,结合到底层叙事这一主题,展现了全球化时代中国话语的魅力,给予汉语写作极大的鼓舞。第三,形喜实悲的笔调、荒诞的情节带给读者由喜到悲的感受,直达灵魂的拷问让人性从内心得到升华,而这种种精彩的叙述源自作者对底层写作“真诚向下”的态度。《高兴》在叙事技巧和人物刻画方面把底层文学写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小说创作也存在着局限性和欠缺,而局限性更多地来自中国当下的社会现实。本文论述中一直说刘高兴是独特的,是因为刘高兴只能代表一部分进城农民工形象,而不是全部。这一方面是由于作者没能力也没必要去展现全部农民工的生活、形象,这是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限制,因为即使再渺小的人也有自己的思想,只是他们有时不明晰自己的思想,需要借助别人的话语叙述、阐释呈现出来,以农民工为代表的中国“底层生存状态下的人”就是这样一群小人物,他们没有话语权,不能自证身份、自鸣其义。尽管作者一再声称“得先到那些拾破烂的群体中去”,要理解他们了解他们,但是《高兴》中“贾平凹作为知识精英本身与底层之间的根本性差异”已经存在,“下生活”行为已经说明行为主体对下层生活的不了解,不可能替没有话语权的“底层”说出最最真实的话语,所以不管作者如何标榜“不要再想着要写他们,也不要表现出在可怜他们同情他们甚至要拯救他们的意思”,也掩盖不了小说底层农民工主体性建构的不完整和不彻底。尽管如此,作者运用高超的编码技巧,摄取此类人物的典型进行了升华,对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进行了当下性的再解读。另一方面,由于任何一部叙事作品都“是一种社会文化活动,受其社会发展的影响”,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城镇化的规模庞大、情况复杂、道路曲折的现实对小说文本叙事有着巨大的限制,没有能够让作者找到彻底解决农民工进城问题的道路,进而留下的只能是作为城市“鬼魂”的刘高兴们。种种限制性因素表明现代农民工群体主体性的建构以及对建构本身的探索将会在中国文学中长期持续存在,时说时新。

四、总结

无论是小说叙事结构的安排,还是作者对农民工前途命运形而上的思考,刘高兴进城后的苦痛经历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段人生旅程,也是一部分进城农民工的真实境遇,更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农民工主体性开始自我消解的一次文学尝试。“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高兴》结尾处作者借刘高兴之口说道:“去不去韦达的公司,我也会呆在这个城里……突然觉得,五福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那么,在曲折的当下选择留在城里继续生存的刘高兴,疲惫、无奈、无力,他又能何去何从何为?这正是作者提醒我们要停留下来思考,去关注那些进城农民工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一次呼唤。

① 在此借用“去农民化(de-peasantization)”一词,但在本文中更强调其文学概念上的意义。详见张谦、杜强编《中国研究》(2008年春秋季合卷,第187—214页),王正中著《中国农民现代化及其推进策略》第八章(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

参考文献:

[1] 温铁军.“三农”问题:世纪末的反思[J].读书,1999(12).

[2] 黄曙光.当代小说中的乡村叙事——关于农民、革命与现代性之关系的文学表达[M].成都:巴蜀书社,2009.

[3] 贾平凹.高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 贾平凹,韩鲁华.写出底层生存状态下人的本质[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9).

[5] 吴义勤,刘丽军.“他者”的浮沉:评贾平凹长篇小说新作《高兴》[J].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9).

[6] 孙小宁.贾平凹谈《高兴》:刘高兴的灵魂更靠近城市[N].北京晚报,2007-11-19.

[7] 丹萌.贾平凹透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8] 王强.中国新生代农民工考察报告:以河南省为例[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0.

[9] 鲁迅.鲁迅杂文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10] 刘恪.现代小说技巧讲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11] 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12] 张兵娟.电视剧叙事:传播与性别[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作 者:张明奇,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农民工建构
《神圣叙事与日常生活的建构》
多措并举促进农民工就业值得期待
2021年就地过年农民工达8 700多万
消解、建构以及新的可能——阿来文学创作论
“点对点”帮2万名农民工返岗
情境—建构—深化—反思
残酷青春中的自我建构和救赎
以农民工欠薪案“两清零”倒逼发案量下降
建构游戏玩不够
紧抓十进制 建构数的认知体系——以《亿以内数的认识》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