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民间生存和童心世界
2013-04-29华敏
摘 要: 格非的近作《戒指花》通过对生活真实、客观的书写,呈现出喧嚣与静默、张扬与隐没、繁荣与苦难的两重世界,勾勒出在我们的繁华盛世中被大多数人忽视的那些非常态的世界和生存,从而寄寓时代与社会的大命题。
关键词: 《戒指花》 时代症候 精神指向 童心
格非的这篇近作《戒指花》显然已不同于他早期的先锋叙事,自1990年代中期《欲望的旗帜》以来,他的追忆乌攸先生的迷宫叙事已明显转向了关注现实、关注生活常态的写作。先锋姿态的隐退不仅是小说叙事技巧与作家形式激情的淡化,更是被罗曼·英伽登尤为推崇的“小说精神”的变化与凸显。这种向现实世界与生存经验的回归是先锋小说家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普遍的倾向,而在格非,这种回归则表现为“通过个体对存在本身独特的思考去关注那些为社会主体现实所忽略了的存在”①,《戒指花》展示的正是这样一个对作家无限敞开,但“许多可能性未被穷尽”甚至“被忽略”的领域。
一、被忽视的民间生存
《戒指花》发生在90年代以来高度信息化、网络化、时尚化的现实生存中。它讲述了一个“新进场”的新闻工作者的故事:丁小曼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杂志社当了记者,一次受命去采写一桩“96岁耄耋老者奸杀16岁花季少女”的新闻通讯。经过实地调查,她发现这起在网上大肆炒作和讨论的案件是一例假新闻。而在采写过程中她则接触到了一个真实、凄怆的民间底层的故事:一个贫苦家庭中,妻子肺癌病逝后不久,肝病缠身的丈夫绝望之下自缢身亡,留下了五岁的小男孩。丁小曼建议把这个真实的事件作为采写的内容,追求轰动效应的主编邱怀德则以“太普通”为由否定了她的建议并派她出差跟踪采写“出事的刘晓庆”。小说围绕调查“奸杀案”这个新闻事件展开叙述,它也是小说的中心线索和推动小说发展的内在张力。这则新闻出现后,得到了社会空前的关注,这从参与讨论的数以万计的网民以及媒体记者纷纷实地采访的巨大热情可以看出。
作为媒体,对一起案件的关注、跟踪以及探源、考证,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当某一事情被委以超乎寻常的热情与“关怀”时,其中的可能性要么是这一事情本身重大、典型而且意义深远,要么是由于大众审美趣味和社会文化心理呈现出某种整体性倾向,而这一事件恰恰契合、满足了人们的这种趣味与心理。小说交代:这是一件极普通的刑事案件,只是疑犯的年龄有点特殊。由此可见,其中的原因应属后一种。留心网民的发言内容便会发现,网上的帖子几乎没有一个是同情受害者的,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96岁的老头身上——无论是质疑96岁的老头能否勃起,还是37岁的网民哀叹自己丧失的性欲,或是建议政府免杀罪犯,跟踪老头的生活起居,调查其强盛性能力的成因……这些,无一例外地把焦点聚在与施暴者年龄不符的性能力上。高龄却葆有强盛的生理机能和不衰的性能力,是这则新闻的最大卖点。按照荣格等人的观点,每个民族甚至所有的民族之间,都存在共通的社会心理和民族性格底色,也即他所说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揭示的是人类的深层、潜隐、共有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意识。这篇小说中,社会群体的有着大致倾向性的行为中蕴含着隐秘而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的内容。
在中国文化和社会心理中,肉身羞涩和性的内敛是深层的社会心理。性的压抑与性的渴望共生于民族心理深处,这种压抑甚至导致了在性上的喜窥视、多臆想的畸形心态。炮制这则假新闻的人应该说是很高明的,他很准确地把握住了社会群体对性的这种既隐又抑、欲说还休的心理,以一种极端的性的暴力满足他们对性的猎奇心理,催生他们对性的无限想象。可以说,大众传媒以其趣味性和荒诞性满足了大众的某种心理,对于大众来说,“在大多数情形中,受众之所以对及时的反馈交流和亲身参与感兴趣,并非是因为传播的信息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而是因为在反馈交流或亲身参与中,受众获得了一种与传播媒介以及与传播媒介相关的大众相互交流认同的快感。”②而这种快感的获得又来自于好奇感的满足。“好奇意味着认知深度的缺失,是一种‘似知非知的无根状态。”③这则假新闻是这个浮躁喧嚣、真假变幻的社会的一出闹剧,却真实地暴露出了我们民族心理中那部分真实存在、秘而不宣的黑洞和痼疾。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的需要动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缺乏性动机,一类是丰富性动机。不管是新闻娱乐报道还是网民们的行为,其本质都属于娱乐活动,或称其为文化娱乐行为,其目的都在于满足、丰富大众或个体的文化与精神需要。毋庸置疑,对于性的态度,社会群体呈现的是一种缺乏性的渴望。因此,对于媒体,这则关于性的新闻弥补的不仅是社会缺乏性动机,也是对这种文化心理的丰富和迎合。
假的东西备受瞩目,真实的有生命力的却被忽视。这也引起我们去思考另一问题:什么能够成为这个社会的焦点?谁能被这个社会关注?
小说中的《新闻周刊》及其主编邱怀德趋附时尚、关注影视名人的价值取向是这个时代一部分新闻媒体及其价值导向的一个缩影。作为新闻主管,其价值观是紧跟时尚和“适当杜撰”。在聚焦社会花边新闻、社会热点事件的同时,对底层民间生活则不屑触及。如果读者就此断定这篇小说仅仅是在揭露新闻业的腐败、讨伐新闻媒体的失职、虚假,显然是对小说的误读。客观地讲,邱怀德所代表和隐喻的新闻传媒崇尚时尚、热心于离奇怪异事件的报道,而忽视、不屑于表达民间生存疾苦,这一价值取向是褊狭的,但另一方面,新闻传媒作为社会良知和时代喉舌,除了真实性、客观性和严肃性的自我定位,在多元、开放的社会语境中,它同样有着娱乐性、时尚化的追求。对于每一个特定的、在当代商业语境中活动着的大众传媒来说,其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在商业竞争中生存。满足并迎合受众的需要成为其不得忽视的问题,也即是说,在新闻传媒与大众文化心理、社会审美风尚之间又有着互动关系:新闻传媒为大众提供各类信息、文化,指导和丰富着人们的生活,同时,大众的审美期待和文化心理又在无形中制约、规引着大众传媒的聚焦及其风格的形成。所以说,新闻媒体的价值取向本质上与社会群体的选择之间有着同构性。这样看来,邱怀德作为新闻主编,不屑报道、不愿触及民间底层社会小人物生存,它所折射和反映的本质问题是社会群体对底层民间生存和小人物命运的淡然与冷漠。
这是一个高度信息化和“信息娱乐”的时代,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对纯粹以符号信息的方式形成的社会交流兴趣越来越浓厚,却有可能对身边的社会逐渐丧失注意的兴趣。”④我们看到,小说围绕一件离奇的奸杀案,数以万计的网民在关注、讨论,多家媒体在跟踪采访,这里形成的是一个充满活力、众人瞩目或如巴赫金所说的众声喧哗的世界,与这一世界对应的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存与苦难世界。小男孩一家可谓不幸,这幅生存图景只是苦难的民间世界的一幅剪影,正如邱怀德所说:“这事哪儿都有,每天都在发生,算不得什么新闻。”这虽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却是一个被遗弃、被忽略的世界,因为这是小人物的世界,阴暗、灰色,不如明星英雄那么灿烂夺目、充满辉煌,这里有的是疾苦、挣扎和绝望,这些小人物沉在社会底层,挣扎在悲苦中,平凡地生,平凡地死。而我们的社会,在飞速发展的同时,却悄悄地遗落着一些重要的东西。走在时代前列的、涌现在我们视野中的永远是那些成功人士和英雄。“胜者为王,败者则寇”是我们这个时代崇尚的生存理念。败者,无能者,不适者。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这是大自然都遵守的铁的规则,所以对于那些失败者、弱小者,我们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坚硬,面对他们的苦难,我们的社会越来越缺少足够的温情和关怀。社会在进步,人们的道德感、责任感却在收缩,人们的情感却在冷漠化和沙漠化——这些,也许是这篇小说所传达出的时代症候和精神指向。
二、被忽视的童心世界
小说展现的另一重被忽视的世界是儿童的世界。在成人社会中,儿童是介于人与动物之间的“亚人类”。这个“缩小的成人”世界蕴藏着无限生机与秘密。然而成人并不视之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由于他们语言、思维、理性的不发达,尚不足以匹敌于成人,在以成人为中心的社会秩序中,他们是成人世界的“他者”和边缘人物。
小说中,小男孩作为家庭的一员,相对于丁小曼、邻居等外人来说,他是事情的当局者和在场者。由于五岁的儿童还没有明晰的死亡观念,当生病的父亲从医院诊断回来,从商店买回一摞麻绳把自己悬在梁上时,他并不十分理解父亲这种行为中所包含的巨大悲怆和对生命的绝望,但这个小男孩也许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并因此而充满不安和焦虑。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父亲自杀唯一的知情者和见证人,在事情前后,小男孩是在努力向成人世界传递着这一信息和自己的忧虑的。小说有两处可以看出,一处是事发时,小男孩去敲邻家的门,并请求“你快去看看我爸爸”。第二处是在与丁小曼一起的时间里,他不断问“什么东西可以悬在空中?”“人可以在空中不落下来吗?”然而,儿童面对死亡所发出的这些求救的信号淹没在成人的漠视和自以为是的骄矜中。
美国心理学家马修斯在《哲学与幼童》中说:“有些成人不准备在面对儿童时,自动解除知识和经验方面的优越感。”⑤面对儿童,成人总因知识、智力的优越而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又漫不经心,他们并不愿俯下身来用心聆听儿童那童言稚语中所包含的巨大智慧与重要信息。在自鸣得意中忽视了这个灿烂可爱的世界。面对小男孩清晨急促的敲门声和他的请求,邻居其实只需再多一点耐心的倾听和询问,也许就会获悉真相,然而她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小男孩的一句戏言——“你爸爸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看的。”在父亲挣扎在死亡线上时,小男孩作为知情者向外界发出了求救的信号,但它并未引起成人的注意和警醒——丁小曼,这个在我们看来与小男孩走得很近的温情、细腻的女性,也只是在迟来的觉悟中才意识到小男孩稚拙的话语中蕴含的重要信息和有关死亡的密码:当小男孩反复说“妈妈在抽屉里”时,其实是指他妈妈已去世了,那个装着妈妈遗像的像框和抽屉便是儿童所能理解的妈妈的栖身之所;小男孩“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的疑问又隐秘地传达出这个五岁的孩子对父亲安危的担忧和焦虑;而他反复低吟的歌中同样隐含着一段不为人知、凄伤哀婉的家庭故事……然而,丁小曼忙于案件的调查、应对于上司的各种命令和无聊调情,只是在间隙,她才得以断断续续地与小男孩对话。面对这颗灿烂的童心和天真的儿童世界,她同样是个漠视者和疏忽者,她一次次地疏忽了小男孩那一句句意味深长的童言稚语。在这个疾病、死亡笼罩的家庭里,这个小男孩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个小男孩可懂事了,他爹扫马路,他就跟着他爹捡废纸。”面对父亲的死亡,他也已把他所能表达的都悉数“告诉”成人了,可是成人又是如何呢?从他鼻子下的淤血我们可以想见当他敲击邻家的门请求救援,邻居砰然关门和坚硬的门撞在他幼小身躯上的冰冷和冷酷。这些成人冷漠地拒绝了孩子,却同样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孩子也不懂事,人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知道叫人。”
格非曾说:“从生活中发现一些美,值得表现的东西,这是我一个大的想法。”⑥这些“美”和“值得表现的东西”在《戒指花》里面具象化为被社会、被大多数人忽视的那部分社会现实和心灵世界,也即南帆所说的“具体而微的现实”⑦。在这篇小说中,格非没有回避当下生存,在对生活真实、客观的书写中呈现出喧嚣与静默、张扬与隐没、繁荣与苦难的两重世界,勾勒出在我们的繁华盛世中被大多数人忽视的那些非常态的世界和生存。这些为常人所忽视的“细节”恰恰是寄寓了时代与社会的大命题——这篇小说读后令人久久不能释怀,其中缘由也许正在于此。
{1} 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
②③④ 高小康:《狂欢世纪——娱乐文化与当代生活方式》,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页,第142页,第143页。
⑤ [美]加雷斯·皮·马修斯:《哲学与幼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02页。
⑥ 张英:《文学的力量:当代著名作家访谈录》,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317页。
⑦ 格非:《格非·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作 者:华敏,语言文学硕士,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语言文字学,中国古代文化及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