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的历史反思
2013-04-29郭晨光
摘 要: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以汉代到刘宋三十位诗人(第一首无名氏古诗)为模拟对象,系统地表达了他对于五言诗发展的品评观念,向后人树立了学诗的典范。前人论及江淹的身份时,往往从他的文学家身份着眼,其史学家身份往往被忽略。其实,这三十首中拟刘琨的《刘太尉伤乱》和拟卢谌《卢中郎感交》表达了他对于西晋灭亡、治乱的看法,反映了江淹对这段动荡历史的反思。
关键词:江淹 《杂体诗三十首》 刘琨 卢谌 历史反思
江淹(444 —505),字文通,祖籍济阳考城(今河南省民权县内)。历仕宋、齐、梁三朝,官至梁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伯,所以后人一般把他看作梁代作家。《梁书》《南史》均有传。江淹的文学成就主要集中在辞赋和诗歌上,尤以赋著名,以《恨赋》《别赋》为代表。其诗作钟嵘评为:“诗体杂总,善于模拟。”主要是针对他的拟诗而言的,其代表作《杂体诗三十首》被《文选》全部收录,足见其重视程度。江淹虽然自称“不事章句之学,颇留情于文章”,但也做过史官,“建元二年,始置史官,淹与司徒左长史檀超共掌其任”,“永明初,迁骁骑将军,掌国史”《南史》本传载永明年间,襄阳人盗墓,得古书,字不可识,以“善识字体”的王僧虔都难以辨识,江淹却推知其为周宣王之遗物,可见其博学程度。在以文学家的身份对历史上著名诗人进行模拟的同时,也有作为史学家的江淹对于西晋灭亡、永嘉南渡这段动荡历史的思考。我们先看拟刘琨之作《刘太尉伤乱》:
皇晋遘阳九,天下横氛雾。秦赵值薄蚀,幽并逢虎据。伊余荷宠灵,感激徇驰骛。虽无六奇术,冀与张韩遇。宁戚扣角歌,桓公遭乃举。荀息冒险难,实以忠贞故。空令日月逝,愧无古人度。饮马出城濠,北望沙漠路。千里何萧条,白日隐寒树。投袂既愤懑,抚枕怀百虑。功名惜未立,玄发已改素。时或苟有会,治乱惟冥数。
刘琨身处西晋末年,史上的刘琨,忠于晋室,受命出征抗击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最后被段匹杀害。钟嵘评曰:“(刘)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被害之前,刘琨有写给卢谌的《重赠卢谌》五言诗,表达他对于时不我遇、功业未建的感恨。江淹的拟诗原本即此。但是,江淹作为南渡士族的后人(丁福林《江淹年谱》云“西晋末,中原战乱,济阳江氏避难徙居成皋,后又南徙渡江,居南徐州之京口”),面对偏安一隅且政权频繁更换的小朝廷,江淹的史学家身份在此暂时代替了文学家身份,他在模拟的同时,不自觉地试图用史家的眼光看待一些问题。
1. “皇晋遘阳九,天下横雾。”刘琨在《答卢谌诗一首并书》中说:“厄运初遘,阳爻在六。”李善注:“言晋之遇灾也。”刘琨用“六”表明晋室的厄运刚刚开始,急需人才挽救,这里的人才指的即是我辈。《晋书》云:“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可见,刘琨是颇为自负的,他认为挽救国家大厦之未倾,责任需要由我辈承担。反观拟作,“皇晋遘阳九,天下横雾。”《周易》曰:“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暗示西晋的灭亡是不可挽回的必然结果。如果说“六”字表明了刘琨对当时天下大势的判断,尽管这种判断带有刘琨天真、美好的愿望。而“九”字表明江淹以史家的身份,站在后人的立场,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审视这场劫难。刘琨写此诗的年代,大约在永嘉三年(308),经历了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已经结束,中原已经残破不堪,外族乘机大肆侵略,北方边镇已尽为刘曜、石勒所有。在这种情况下,刘琨想以一己之力,颠倒乾坤,是不可能的。江淹只是对原诗进行了数字上的小小改动,却无意暴露了他对于这场大劫难在所难逃、不可避免的思考。在此,江淹既不是刘琨,代他感慨;也不是江淹有类似的失国之痛,抒发一己之情;而是他的史家身份在起作用:借助诗文来表达对国家兴衰、治乱的看法。
2. “时或苟有会,治乱惟冥数。”李善注曰:“《孙子兵法》曰:治乱,数也。”范晔《后汉书·乌丸论》曰:“天之冥数,以至于是乎?”江淹作为一个史家,看清了历史上太多的分分合合,他以沉着语,言“治乱惟冥数”,是指国家的兴亡、治乱都是历史的必然趋势。凡事都有兴衰,历来的政权无不外乎此,是不可避免的。反观刘琨诗“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仍是感慨一己之不遇,若是所遇,定能扭转乾坤,这也是刘琨当局者迷的表现。所以,江淹拟诗,显得比刘琨冷静、客观,更像是一个客观的史评家在评述西晋的灭亡,这也是拟诗题目“伤乱”的寓意所在:感伤于乱世,评治乱于冥数。
上文已经分析了江淹认为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的历史必然。那么,在江淹眼中,什么才是导致西晋覆亡的根本原因呢?答案是西晋浮诞的玄风。这体现在《卢中郎感交》一诗中:
大厦须异材,廊庙非庸器。
英俊著世功,多士济斯位。
眷顾成绸缪,乃与时髦匹。
姻媾久不虚,契阔岂但一。
逢厄既已同,处危非所恤。
常慕先达概,观古论得失。
马服为赵将,疆场得清谧。
信陵佩魏印,秦兵不敢出。
慨无幄中策,徒惭素丝质。
羁旅去旧乡,感遇喻琴瑟。
自顾非杞梓,勉力在无逸。
更以畏友朋,滥吹乖名实。
历史上,卢谌和刘琨为姻亲,又为知己好友,两人有一些互相赠答之作。与刘琨“雅壮而多风”诗风不同,卢谌在诗文中非常喜欢以玄言入诗,如其《时兴诗》:“圆象运,悠悠方仪廓”“澹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其《赠刘琨并书》通篇用四言,阐述玄理,如:“惟同大观,万殊一辙。死生既齐,荣辱奚别?处其玄根,廓焉靡结。”刘琨早年和卢谌一样仰慕玄风,刘琨兄弟曾在贾谧“二十四友”之中,成为西晋最为浮华之士。刘琨在《答卢谌诗并书》中说:“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但是战乱和国家危亡唤起了刘琨的抱负,“自顷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夫才生於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於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於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怅恨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所以,他的诗风也发生了转变,以骨气刚健之作代替了虚诞的玄风。沈德潜曰:“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
卢谌没有这些经历,他的诗风一直都带有浓重的玄言色彩。《文心雕龙·才略》载:“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这里的“理”即是说的玄理。我们来看拟诗,几乎没有玄言色彩,主要表达的是仰慕先达,谦虚自己能力不如刘琨,勉励自己以更加踏实勤奋的态度报效国家。最有一句“更以畏友朋,滥吹乖名实”,言自己不敢以名不副实、滥竽充数的态度,以畏朋友刘琨这样的实干家。这与卢原诗喜欢用玄理讲一些玄之又玄、意义不大的东西大相径庭。所谓的名不副实、滥竽充数的态度是说西晋沉溺于虚诞的玄风、不谙世事、清谈误国的不良风气。西晋大名士王衍死前曾说:“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东晋人也往往把西晋的灭亡归因于玄风,“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在这里,江淹以史家的眼光敏锐的抓住了西晋覆亡的根本原因,因而在拟诗中改造了卢诗的风格,表达了他对玄风误国的不满,并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这一点尤其是难能可贵的。
干宝《晋纪总论》这样评价这段西晋覆亡的原因:“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萧杌之称,标上议以虚谈之名,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皆谓之俗吏……”这与江淹以诗文的形式反思这段历史得出的结论有异曲同工之处。可以说,江淹拟作从文学的角度补充了史家的言论,用诗意的文字勾勒了这段风起云涌的历史,既具有诗歌的含蓄幽长之美又兼备史家评传的沉着与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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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郭晨光,南开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博士生,研究方向:先唐文学与文论。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