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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来往行无迹 石径春风长绿苔

2013-04-29王增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0期

摘 要:中唐诗人刘商晚年对现实深感厌恶,隐居江南,热衷佛道,修心山林,诗歌中虽充溢着浓郁的仙风道韵,却对其保持清醒认识,对人生怀有热情。

关键词:刘商 道隐诗 修心

刘商,字子夏,唐代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人,中唐知名诗人、画家。他亲历“安史之乱”,乱后又在藩镇混战不休的汴州一带参佐军幕,目睹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现实,在“万里榛芜迷旧国,两河烽火复相连”(《送刘南史往杭州》)的深重灾难中,对当时朝廷深感绝望,毅然挂冠归隐。刘商晚年隐居江南,热衷佛道,武元衡在刘商去世后不久撰写的《刘商郎中集序》中说他“晚岁摆落尘滓,割弃亲爱,梦寐灵仙之境,逍遥元牝之门,又安知不攀附云霓,蜕迹岩壑,超然悬解,与汗漫游于无间邪?”①语多玄虚诞幻之意,故引起后人揣测虚构,称刘商最终得道成仙。五代沈汾《续仙传》称他“道服东游,入广陵……得九粒药,如麻粟,依道士口诀吞之,顿觉神爽不饥,身轻飘然。过江游茅山,久之,复往宜兴张公洞……遂于胡父渚葺居,隐于山中……而莫知所止,已为地仙矣”②。宋代张君房将此收入《云笈七签》中。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称其“好神仙,炼金骨。后隐义兴胡父渚,结侣幽人,世传冲虚而去”③。

后世盛传刘商“已为地仙”“冲虚而去”,本为道教徒自神其教的杜撰之词,不足为信。武元衡所撰《集序》已明确写刘商死后“其孤乃缄遗文,提捧万里,猥期序引,将佐词林。予感悼故知……”可见刘商死后其子侄搜集了他的遗作,不远千里从江南到西川请武元衡为刘商诗歌编辑写序。刘商虽未成仙,但他信道修炼山林却是事实。他现存诗歌中的确有不少涉及道家、道教的诗作。其中有诗题非常醒目的归山之作:《移居深山谢别亲故》《归山留别子侄》等;有山居修道之作:《山中寄元二侍御》《题水洞》等;有服食养生之作,如《寄李》等;亦有与“结侣幽人”、道士、隐士交游之诗,如《合溪水涨寄敬山人》《题潘师房》《题刘偃庄》等。他常选用道家、道教的有关词汇与典故做诗,使诗作充溢着浓郁的仙风道韵,如有关神仙与仙境的:仙人、仙侣、仙家、仙都、求仙、虚皇、汗漫、云扃、洞门、福庭等;有关仙草、仙药的:灵芝、黄精、茯苓、松花、玉英等。“鹤鸣华表应传语,雁度霜天懒寄书”(《归山留别子侄》),“鹤鸣”句用丁令威成仙化鹤归乡鸣于华表之典,调侃说自己修炼成仙后会向家人报信。“不食黄精不采薇,葛苗为带草为衣”(《移居深山谢别亲故》),“不采薇”反用伯夷、叔齐之典,说自己移居深山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诗人还善于选用有关仙道的意象,如白云、孤云、桃李、杏花、桃源、鹤、山、洞等,在诗中创造出仙云缭绕、道韵悠悠的意境。“车马驱驰人在世,东西南北鹤随云”(《归山留别子侄》),用对比手法写世人追逐名利之累,说自己摆脱世俗缧绁后的自由自在,犹如仙鹤在空中随彩云飞翔,好不快活!鹤在道教中是长寿仙禽、祥瑞之鸟,也具自由特点,“鹤寿千年,以极其游”(《淮南子》),而求得长寿与自由,正是诗人入山修炼的目的。“桃花流出武陵洞,梦想仙家云树春”(《题水洞》),古人认为桃为仙木,因而有桃符辟邪之民俗、王母蟠桃会之神话以及桃花源之典故。当桃花从武陵水洞流出后,引起世人种种美好猜测,他们想象山里是一片美妙仙境:祥云缭绕,桃花竞放,万木争春,仙人悠哉其中,与天地同寿。

刘商晚年虽移居深山修道,但可贵的是他对仙道保持了清醒的认识,修道而不佞道,养生健体而不幻想长生不死,对神仙肉身飞翔、白日升天之事毫不相信。唐德宗贞元十年(794),他听到谢自然白日升天成仙的传闻,即写下《谢自然却还旧居》一诗表明否定态度:“仙侣招邀自有期,九天升降五云随。不知辞罢虚皇日,更向人间住几回?”字里行间充满质疑和讥讽之意,最后用反问语气暗示此事不可信。明代杨慎对此诗有深刻体会与正确评价:“观此诗,此事可知矣。盖谢氏为妖道士所惑,以幻术贸迁他所而淫之,久而厌之,又反旧居。观商诗中‘仙侣招邀,意在言外,惜乎韩愈不闻也……”④有关谢自然白日升天成仙之事为中唐哄传一时的一件大事,当地刺史上书朝廷美化此事,唐德宗竟然下诏对谢自然给予褒扬,朝廷和地方官员借此事大肆粉饰太平。当时许多诗人做诗记此事,如韩愈有《谢自然诗》、施肩吾有《谢自然升仙》、范传正有《谢真人还旧山》、夏云庆有《谢真人仙驾还旧山》等,这些诗歌大都对谢自然升天成仙之事做了肯定甚至歌颂的描述,只有刘商等少数人对此事保持了较为清醒的认识。从他的诸多诗作可以看出,刘商是对中唐纷乱污浊的现实感到绝望而辞官入山隐逸的,目的是为了养生与修心,与污浊的官场疏离,以逃避现实的行动来抗议现实。“惆怅朝阳午又斜,剩栽桃李学仙家。花开花落人如旧,谁道容颜不及花?”(《不羡花》)他感到时光如梭而生惆怅之意,因而隐居山中多栽桃李学仙家养生健身,花开又花落,自己的容颜依旧。这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更能给人以希望,使人增加生活的热情。“年来渐觉髭须黑,欲寄松花君用无?”(《寄李》)他在山中确实从事修炼养生活动,但他对当时盛行的服食丹药有高度警惕,不像许多官僚如韩愈等人经不起诱惑而服食以致中毒,他只服用对强身健体有益的草木药物如灵芝、茯苓、松花等,并产生良好效果,他还向友人推荐过。对他来说,修心养性比养生长寿更为重要。“不逐浮云不羡鱼,杏花茅屋向阳居”(《归山留别子侄》),不追名逐利,更不羡慕权贵,隐居深山过着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僻居谋道不谋身,避病桃源不避秦”(《袁十五远访山门》),隐居不是为了走终南捷径以谋求高官厚禄,也不是追求长生不死,而是为了远离浊世洁身自好,保持高雅的道德情操。“心期汗漫卧云扃,家计飘零水上萍。桃李向秋凋落尽,一枝松色独青青”(《山中寄元二侍御》),深隐山中修道并未忘怀世事,而道教成仙不死的期许不可能实现,就像桃李到秋天凋落净尽一样,只有保持纯洁的心性和独立的人格是可以做到的。“田园失计全芜没,何处春风种蕙兰?”(《与于中丞》)战乱频仍,田园荒芜,无家可归,到哪里寻找一块可以安息灵魂的净土?中唐时正直士人在纷乱的现实中产生的心灵苦闷以及找不到人生出路的精神痛苦,在这些诗句里得到了形象的再现。

刘商隐居深山却始终未能忘怀世情,清高孤傲、愤世嫉俗却又无法割舍人间生活。归山后他多与人诗书来往,其中有道教徒、佛教徒,也有朝中官员。《山中寄元二侍御》《与于中丞》《袁十五远访山门》《寄李》,由诗题可知他晚年山居并未与世俗社会断绝来往,也未闭关修炼。在山隐的生活中尚挂念着山外的民生,忧虑着世道的衰败,世俗的欲念始终未能彻底割断。“挂却衣冠披薜荔,世人应是笑狂愚。”(《寄李》)“深山穷谷无人到,唯有狂愚独自来。”(《山中寄元二侍御》)诗中的“狂愚”形象即诗人自己,他毅然抛弃了世人拼命钻营以谋取的官位,到深山中过着寂寞孤独而清贫的生活,却信念坚定,继续修炼耿直纯真之心。孔子说:“古之狂也肆……古之愚也直。”⑤意即狂者肆意直言,愚者真率自然,狂愚之人表里如一,毫不隐瞒真情,是真人、性情中人。中唐时官场盛行明哲保身之道,忠贞直言者往往受到迫害,白居易曾愤慨地指出当时官场的陋习:“以拱默保位者为明智,以柔顺安身者为贤能,以直言危行者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为凝滞。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鲜执咎之臣,自国及家,而成俗。”⑥刘商辞去官职隐逸深山,自称“狂愚”,与庸俗卑劣的社会风气决裂,在污浊不堪的世风中修炼心性,永葆一颗童真之心,出污泥而不染,独善其身,在心灵深处与滚滚红尘相抗衡。因而,他的隐居是为了修心,修道也是为了修心,种种努力皆为在乱世中寻找一块能让灵魂安息的净土。

“渡水傍山寻石壁,白云飞处洞门开。仙人来往行无迹,石径春风长绿苔。”(《题潘师房》)诗人远访潘姓道士,只见他修炼的山洞白云缭绕,仙风阵阵,可是仙人却踪迹全无,无处可寻,只有石径、白云、绿苔与山洞为伴,给人留下无限的怅惘。诗人言下之意是,世上本无神仙,求仙终无可能,长生不死只是人们心中永不可实现的企望。刘商现存诗作中没有中唐诗人们热衷的道教“游仙诗”“步虚词”,也未出现道教中的仙人形象,更未涉及道教的斋醮科仪。可以说,刘商晚年是一位对人生怀有热情、对乱世深感厌恶因而归山修心的隐士,他是接受道家、道教影响(当然也接受佛禅影响)的士人而非受道教戒律束缚的道士,更非永生不死的“地仙”。

① 董诰:《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第5389页。

② 李:《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89页。

③ 辛文房:《唐才子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00页。

④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18页。

⑤ 朱熹:《论语集注》,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179页。

⑥ 韩鹏杰:《白居易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8页。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2009年社科基金研究项目“唐代彭城刘氏作家群研究”(09SJD750034)

作 者:王增学,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