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眺望北方》赏析
2013-04-29刘广涛
摘 要: 这是一首眺望北方、怀念七月的抒情佳作。该诗把北方的恋人比作北斗七星,把恋爱的七月称作黄金季节,表现了诗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以及同过去告别的艰辛与痛苦;在坚持与放弃、守望与漂泊的情感矛盾中,揭示了诗人偏执而独特的爱情心理及其孤独的内心世界。该诗把“思之深”和“爱之痛”上升到灵魂孤独和悲剧命运的层面,营造出“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哀婉境界;该诗浸润了诗人一腔心血,在思想深度、情感浓度及诗艺水平等方面,毫不逊色于其姊妹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心中的圣洁爱情难以见容于俗世,唯其如此,诗人之纯情至性方得以在诗歌王国里恣意绽放,并升华为独特的美学存在。
关键词: 海子 眺望 北方 漂泊 海水
海子诗歌《眺望北方》是一首具有叙事因素的抒情佳作,除西川主编的《海子诗歌全集》之外,诸多关于海子的诗歌选本都收入了该诗。《眺望北方》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两个诗歌文本具有“互文性”,堪称姊妹篇,二者对照阅读能相互取证,促进阐发,效果更佳。由于《眺望北方》具有较多的阅读难点,它远不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广为流传,阐释、评论、鉴赏该诗的文章极为少见。实际上,这是一首需要阐释,也经得起阐释的爱情佳作,在海子的情诗世界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有鉴于此,笔者尝试对其进行解读与赏析。
一
《眺望北方》由四个自然诗段(数码为笔者所加)组成,可分为两大部分,全诗如下:
1. 我在海边为什么却想到了你 / 不幸而美丽的人 我的命运 / 想起你 我在岩石上凿出窗户 / 眺望光明的七星 / 眺望北方和北方的七位女儿 / 在七月的大海上闪烁流火 // 2. 为什么我用斧头饮水 饮血如水 / 却用火热的嘴唇来眺望 / 用头颅上鲜红的嘴唇眺望北方 / 也许是因为双目失明 // 3. 那么我就是一个盲目的诗人 / 在七月的最早几天 / 想起你 我今夜跑尽这空无一人的街道 / 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 / 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 / 挥霍我自己的青春 / 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 / 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 // 4. 走遍一座座喧闹的都市 / 我很难梦见什么 / 除了那第一个七月,永远的七月 / 七月是黄金的季节啊 / 当穷苦的人在渔港里领取工钱 / 我的七月萦绕着我,像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 / ——她将在痛楚苦涩的海水里度过一生{1}1987.7草稿 1988.3改
该诗具有如下阅读难点:1.诗人为何眺望北方?“第一个七月,永远的七月”有何寓意?“七星”象征什么?2.诗人为何要“在岩石上凿出窗户”?“用斧头饮水 饮血如水”是什么意思?“头颅上鲜红的嘴唇”指的是什么?3.如何理解“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4.如何理解“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正是上述阅读难点,给读者造成一定的阅读障碍;另一方面,海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也恰恰表现在那些“难点”上;由“难点”而形成的“陌生化”,使得该诗在语言艺术方面“化腐朽为神奇”,传递出鲜活的艺术感觉,产生了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
该诗创作于1987年7月(修改于1988年3月)。“七月”这个月份对诗人海子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在这首《眺望北方》中,“七月”出现竟有六次之多,这种情况绝非偶然。{2}据《海子评传》介绍,{3}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教书时,与该校外语系一位来自内蒙古的女生建立了恋爱关系。1985年7月,海子与初恋女友曾去北戴河游玩。从他们在北戴河的照片看,海子身穿游泳裤,手持气垫床,精神十足地站在海滩上,像是要对整个世界大声高喊:“我拥有世界上最纯真的爱情!”大约1986年之后,两人恋爱关系中断,这年海子创作了那首著名诗歌《七月不远——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1987年7月,《眺望北方》的草稿问世。1988年7月,海子重游北戴河,在海滨沙滩寻找爱情的踪迹。细读文本读者会发现,仅在《眺望北方》第4诗段中,就有“第一个七月,永远的七月”、“七月是黄金的季节”、“我的七月萦绕着我”这些包含“七月”的诗句。显然,在这首诗歌中,“七月”已成为“恋爱季节”或“爱情”的代名词。
依据上述创作背景,该诗首句“我在海边为什么却想到了你”,这里的“海边”当是“北戴河”的海边,“七月”的海边。那么,诗人为何眺望北方?如果对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阅读,诗人的心理动机就再清楚不过了:当其恋人在内蒙故土时,诗人就眺望北方;当那位恋人离开中国内地前往美国后,诗人就调转方向,面朝大海——太平洋。“眺望”与“面朝”,尽管方向不同,动作所指却是海子心中的同一位恋人。在此意义上,两种诗歌文本具有“互文性”,堪称姊妹篇。诗人眺望北方,望见“七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谓“七星”又称“北斗七星”(简称“北斗”),指在北方天空排列成斗形的七颗亮星。{4}诗人海子形象地称之为“北方的七位女儿”,可以说在本诗中,“七星”即“爱情之星”,“七星”即“恋人”的象征。第1诗段末句“在七月的大海上闪烁流火”,交代了诗人眺望“七星”的时间、地点。“闪烁流火”者,“北斗七星”也,也即诗人心中的“恋人”。此时再回头反观“不幸而美丽的人 我的命运”这句诗,便觉其意味深长。诗人眺望“北方”,是因为“北方有佳人”;那么为何称其为“不幸而美丽的人”?斯人缘何成了“我的命运”?古人有“红颜命薄”之说,所谓“命薄”即命运不好,也即“不幸”。“命薄而美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颜”二字,海子称心中的红颜佳人“不幸而美丽”,是对古代成语的巧妙化用。用“红颜命薄”之意,代表着对女性的同情;若说“红颜祸水”,则属于另一种女性观,这是海子所不取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七星”主宰个人命运之说,道家认为根据不同的生辰,每人均可在“七星”中找到自己的“主命星”。海子把心中的恋人比作“七星”,并称之为“我的命运”,足见其颇具传统文化之底蕴。诗人把恋人当成自己的“命运”,尚有某种身不由己、命当如此的意味:既然恋人是“不幸而美丽的”,那么,其“不幸”即是我命运的不幸,其“美丽”也是我命中的艳福——这位恋人对海子命运之影响,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尽管阻隔重重,也难以阻挡诗人脑海中的思念之情,哪怕要在“岩石上凿出窗户”,也要眺望那“光明的七星”。
二
第1诗段中“想起你 我在岩石上凿出窗户”这句诗极为突兀,而且非常费解。等读完第2诗段之后,读者才会逐渐有所领悟:原来,“岩石”和“窗户”各具象征意义,“岩石”非普通岩石,“窗户”也非一般窗户,“在岩石上凿出窗户”并非实指,而是比喻在诗人的“脑袋”上凿出“天眼”。由于所有的思念都聚集于脑海,诗人用“斧头”砍破“花岗岩”似的脑袋,为的是让思念从鲜红的嘴唇般的“伤口”(“窗户”或“天眼”)流出,直达北方——因为久久盼望,“我”已望穿眼睛,双目失明!有人把眼睛称作“灵魂之窗”,佛教则有“天眼”之说。从某些佛教图像中,可以看到脸部有出现第三只眼的情况:也就是在两眼之间的眉心处,另开一眼。{5}对海子而言,在脑门上凿出一只“天眼”或“第三只眼”,就可以超越距离和障碍,看到远在北方的意中人,就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神秘境地。诗人为何要有此举?——由于思念之切,“肉眼”已经望穿,“我”已成为盲目之人!
诗人要在“岩石”上凿出“窗户”,于是“斧头”便被派上用场。不说用斧头“砍凿”脑门,血流如同水流,却说“用斧头饮水 饮血如水”,诗人在此把“暴力”柔软化、美学化了,为的是避免诗歌中的“血腥”。诗人“头颅上”那火热而鲜红的“嘴唇”,尽管如同盛开的花朵,一旦同“伤口”联系起来,却也令人惊心动魄,不寒而栗。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诗人的幻想而已。诗人在头颅上留下“伤口”,或许是希望见证一段铭心刻“额”的爱情而已。早在1984年6月,海子就写过这样的诗句:“为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伤口/因为没有别的一切为我们作证”(《我,以及其他的证人》)。用“我”以及“我脸上的伤口”,为……作证,这是诗人海子自残式的“作证”方式,三年之后,这种“作证思维”又出现在诗歌《眺望北方》之中。
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曾写下这样的名句:“爱情是盲目的,恋人们都看不见。”海子把自己比作“盲目的诗人”,象征自己狂热的爱,不计后果的爱,痴梦中的爱……对一个盲人而言,做梦与幻想的能力远远高于普通人。“想起你 我今夜跑尽这空无一人的街道”,不过是诗人夜里的梦游。诗中的“街道”,应是北方的街道,其恋人所在的那条街道。俗话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梦醒之后的诗人,还是要面对“明天”的现实。“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6}——这是诗人的重要决定。这两句诗说明,诗人海子的夜晚是用来做梦的;而明天,诗人所强调的明天,则要开始行动,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今夜“做梦”,明天“做人”,说明诗人海子也是一个矛盾体。今夜“做梦”,意味着年华多思,青春在我,就是要以梦为马,异想天开;明天“重新做人”,意味着诗人失恋后对自己生活方式和心态的重新调整。诗人希望忘记过去,放下包袱,一切从零开始,并立志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那么,如何理解诗人笔下“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呢?
笔者认为,这样的诗歌用语体现了诗人从“小我”走向“大我”的一次超越。读者不妨对照一下诗歌文本所呈现出的两种“诗歌时空”:“北方—七月”,这是“小我”存在的“诗歌时空”,这种存在是有限的存在,或许突破这种“小我”,才能摆脱爱情的纠葛和人生的烦恼;而“宇宙—世纪”,这是“大我”存在的“诗歌时空”,这种存在超越了有限,仿佛进入了永恒——这正是海子,一个“赤子般”的诗人,所梦想所盼望的。抛却儿女情长,成就千秋大业,由中国走向世界,诗人海子的确曾有过如此雄心和壮志。他在《诗学:一份提纲》中写道:“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7}他曾自豪地宣称:“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像荷马是希腊的父亲 但丁是意大利之父 歌德是德意志的父亲”(《生日颂》)。然而,一个青年诗人要成为“大我”谈何容易!古人苏东坡曾有“我欲乘风归去”的宏愿,但“高处不胜寒”的忧虑,还是令他发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感叹。《眺望北方》中的主人公“我”也是如此,在情场失意之后,“我”选择在流浪中“挥霍青春”——放弃“爱情的王位”,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希望在浪迹天涯的漂泊生活中忘记心上的恋人和过去的梦想。
三
事实证明,忘记过去并不容易,忘记心上的爱情“七星”,更是难上加难。第4诗段,当浪迹天涯的诗人“走遍一座座喧闹的都市”,除了那“第一个七月,永远的七月”,他很难“梦见什么”,因此诗人发出“七月是黄金的季节”的感叹。正如前文所述,“七月”对海子而言,已经成为永远的青春爱情记忆,和“七星”一样,已经被诗人高度“神圣化”。“走遍一座座喧闹的都市”,不仅有地点的变化,也还有时间的沧桑;除了意味着目睹许多闹市街景外,似乎还隐含“阅人无数”之意。然而,一切都随风而逝,出现在梦中的依然是“永远的七月”。
那么,既然如此难忘旧情,是否意味着化身“船长”的诗人已回心转意,就要结束痛苦的漂泊而返回幸福的港湾?第4诗段最后,诗人隐约透露了自己的抉择。“当穷苦的人在渔港里领取工钱”之时,那位浪迹天涯的“船长”也有自己的“心事”——他的头脑正被那个“七月”像“蛇”一样“萦绕”!“渔港”是专供渔船停泊、使用的港口,“穷苦的人”在渔港里领取工钱,意味着他们已从海上归来,进入港湾或业已登岸。读者要注意,“船长”和“穷苦的人”是有区别的,普通渔民领取劳动报酬之后,就已心满意足,自然要回归家园;而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这种“大我”的“船长”,早已放弃“爱情的王位”,却不会轻易回归,否则岂能算作“铁石心肠”!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如何理解呢?是说那条海蛇“爱我的孤单”,“她”成了“我”忠诚的伴侣。诗人以蛇为伴,也即以孤独、寂寞为伴。蛇,在文学作品中常被作为孤独寂寞的象征。{8}“七月”与“蛇”的相似点在于“萦绕”,令“我”难以摆脱。“七月”注定萦绕着“我”,伴随“我”在苦涩的大海上痛苦度日,如同“我”的朋友——海蛇——她将在痛楚苦涩的海水中度过一生。本诗中“盲目的诗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铁石心肠的船长”,均是抒情主人公“我”不同的称谓。既然“爱情之星”遥不可及,在眺望与守望之中,“我”甘愿与苦涩的海水相伴一生。
从文本结构上分析,这首由4个自然段组成的诗歌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包括1-2诗段,第二部分包括3-4诗段)。简言之,第一部分主要写诗人对恋人的眺望和仰望;第二部分主要写诗人对爱情的失望和绝望。正是在眺望和失望、仰望和绝望之间,表现了诗人的钟情和痴情。这首具有叙事因素的抒情诗,其叙事线索或情感思路大致如下:第一部分写“我”在七月的海边想起恋人并将其比作“北斗七星”,“我”幻想开通“天眼”,眺望那位北方佳人;之所以开通“天眼”,是由于所有的思念都聚集于脑海,“我”要用斧头砍破“花岗岩”似的头颅,让思念从鲜红的嘴唇般的“伤口”(“天眼”)流出,直达北方——久久盼望,“我”已望穿一双肉眼。第二部分则主要写“我”今夜尽情追寻梦中恋人,从明天起开始另一种人生:挥霍青春,放弃爱情,在茫茫人生的汪洋大海,做一名漂泊四方的“船长”;然而,浪迹天涯的“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永远的“七月”,于是,诗人预言此生将以海蛇为伴——在苦涩的海水里度过一生。抒情主人公“我”从眺望北方到双目失明,从砍破头颅到挥霍青春,从放弃爱情到成为船长,从漂泊四方到孤独一生,这一系列行为多少带有“自残”或“自虐”色彩——诗人痴情若此,徒令读者心生无限感慨!
综上所述,这是一首眺望北方、怀念七月的抒情佳作。该诗把北方的恋人比作北斗七星,把恋爱的七月称作黄金季节,表现了诗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以及同过去告别的艰辛与痛苦;在坚持与放弃、守望与漂泊的情感矛盾中,揭示了诗人偏执而独特的爱情心理及其孤独的内心世界。该诗把“思之深”和“爱之痛”上升到灵魂孤独和悲剧命运的层面,营造出“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哀婉境界;该诗浸润了诗人一腔心血,在思想深度、情感浓度及诗艺水平等方面,毫不逊色于其姊妹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心中的圣洁爱情难以见容于俗世,唯其如此,诗人之纯情至性方得以在诗歌王国里恣意绽放,并升华为独特的美学存在。
①{7} 西川主编:《海子诗歌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41页,第1138页。
② 读者可参照阅读海子创作于1986年的著名诗歌《七月不远——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③ 参见燎原著:《海子评传》,南海出版社2001年版。
④ 北斗七星的名称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排列如斗杓,故称“北斗”。根据北斗星便能找到北极星,故又称“指极星”。
⑤ 所谓“天眼”的功能,是能见肉眼所不能见的事物,除了不受大小、距离、明暗的限制外,也不受隐藏或显露的
限制。
⑥ “重新做人”本为道教用语,在“脱胎换骨”之后,比喻修道者要悔过自新,重新再来,换凡骨为仙骨。
⑧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把寂寞比作缠住自己灵魂的大毒蛇;诗人冯至在《蛇》中称“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作 者:刘广涛,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