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式泥潭
2013-04-29华璐
华璐
距离2月24日的议会大选还有不足48小时,在罗马的一间英语进修教室里,39岁的老师莫妮卡正在组织年轻人讨论即将到来的大选。写字板中间显眼地写着潦草的词组“最不坏的”,学生们七嘴八舌:“为什么没有更好的候选人?我们只能在一堆很坏的选项里选最不坏的那个,这太糟糕了。”
莫妮卡说,班上的学生大多大学毕业后没找到理想的工作或失业,如今正补习英语打算出国,“英国、美国甚至中国都有更多的就业机会,而意大利只剩下美景、美食和悠久的历史文化,除此之外政治经济都是一团糟。”
在经历了近一年半的技术官僚执政后,意大利首次大选中的四股力量被冠名为媒体大亨、低调者、教授和谐星,分别是:中右翼联盟的代言人;13个月前因欧债危机和性丑闻被赶下台的前总理贝卢斯科尼;作风低调的中左翼联盟民主党领导人贝尔萨尼;去年开始任看守内阁总理的学者蒙蒂以及首次带领非传统党派“五星运动”参选的前喜剧演员贝佩·格里洛。
选前各党派领导人各出奇招,卖力推销自己的政治纲领,但面对长期的经济衰退和高失业率,这场选举成为以爆冷和低投票率为标志的选举。没有一个党派获得绝对优势,3月15日应正式开始的组阁面临严峻困难,重新选举成为可能。
没有最好的选择
依据选前最后几次的民调结果,国际舆论普遍预测,中左翼的贝尔萨尼将轻松赢得大选,并向蒙蒂所在的中间派联盟寻求联合执政。多位专家选前向《财经》记者预测,贝卢斯科尼名誉扫地难以获得选民的信任,而格里洛的“五星运动”党以网络为依托,没有参政经验,无实质政纲,甚至没有实体的党组织,不可能获得太多的选票。
但最终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选前大热的中左联盟得票率仅为29.5%,与排名第二的中右联盟相差不足1%。根据选举规定,中左将自动获取众议院过半议席。但在参议院则一片混乱,中左及中右联盟都无法获得绝对多数议席;得票率只有8.8%的蒙蒂变得无关紧要,即使中左联盟与其联手,也无法掌控参议院。
而此前不被看好的“五星运动”得票率为25.5%,位居第三位,一举成为最大的独立党派。163名没有从政经验的年轻五星运动党人被选入参众两院,成为这次选举最大意外。
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RF)罗马办公室负责人西尔维娅·范司臣(Silvia Francescon)对《财经》记者表示,此次选举中各党派得票率差距不大且都偏低,显示出意大利人对各党派都缺乏信心。
据内政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此次投票率勉强超过75%,低于往次选举的投票率均为80%以上。“传统政党流失了近1200万张选票,许多人要么放弃投票,要么投票给反建制的‘五星运动。”范司臣表示。
全球政策研究所的意籍主任迈克·杰拉奇对《财经》记者表示:“人们已经厌倦了这些老面孔。”他用一则意大利坊间流传的笑话来解释意大利人的无奈:“即便没有格里洛,任何一个新面孔,哪怕是哈利波特,也会得到大家的选票,因为投给中左或中右看上去让人更无望。”
贝尔萨尼6日表示,尽管未能赢得参议院多数席位,他仍将努力组建政府。贝尔萨尼指出,大选投票的结果反映了意大利民众对于当前紧缩政策措施以及欧债危机前景的看法,而这在全欧范围内都具有着相当的代表性意义。因而,他所领导的中左翼政党联盟提出了组建政府的“八点”计划。这些计划主要包括出台紧急措施以解决就业问题、改革公共政策、支持绿色经济、实施可持续发展并从政府机关到就业市场的各个领域落实全面的改革,并为经济危机受害者提供必要扶助。而他希望议会其他党派也能够在这些问题上予以必要的支持。
意大利宪法规定,法令无一例外在实施前都必须由参众两院分别投票通过,因此分裂的国会将使许多迫在眉睫的议题难以解决。更糟糕的可能性是,如果中左联盟无法与中右或者“五星运动”达成合作意向,则极有可能因在参议院席位不足而组阁失败。贝尔萨尼目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和名声不佳的贝卢斯科尼合作,要么和反建制的格里洛联手。
与贝卢斯科尼结盟无疑是“政治自杀”,投票给中左的选民不可能接受,因此中左联盟频向“五星运动”抛橄榄枝,但格里洛拒绝合作,他只愿意在具体议题上与他党合作,如减少政府支出和改革劳工政策。他在博客上撰文表示,“现在不是谈合作的时候,整个(意大利政治)体制已经堕落了……无论我支持还是不支持,传统政党都没有治理国家的能力。”
格里洛预测意大利政治体系离崩溃“只有六个月时间”,寄望一旦重新大选,“五星运动”将成为绝对多数党。不过党内也有部分成员正在签名寻求支持,期望格里洛能和中左联盟短期合作,稳定国家局势。
再次进行选举的可能性正是市场的忧虑所在。杰拉奇认为,一旦中左组阁失败,意大利在短暂的未来可能再次出现技术官僚主导的临时政府,直到半年后重新选举。“五星运动会利用这段时间争取到更多选民的支持。”
民粹色彩的“五星运动”?
当“五星运动”领导人格里洛谈及理想中的议员时,他如此形容:“有三个孩子的妈妈、23岁刚毕业的大学生、工程师,这些才是我想在议会见到的人。”如今他成功地把这些人送入议会,163名普通网民通过网络宣传获得了全国860多万张选票。他们全部没有从政经验,有些人甚至没参观过竞选地所在的议会。
格里洛本人没有参加此次选举。为了抵制如贝卢斯科尼般善于钻法律空子的政治家,他在竞选中提出任何有犯罪记录的人都不能坐在议会席上,包括他自己。现年64岁的格里洛曾经被指控在1980年的一次交通意外中过失杀人。
范司臣认为,无论是从竞选结果还是投票结果来看,格里洛都是与众不同的。“他将竞选策略最简化,没有电视广告、不接受传统媒体的采访、没有庞大的竞选团队,只有网络和他的个人魅力。”
他采用最原始的宣传方法,带领三名助手开着大篷车跑遍全国77个城市,全过程网络直播,并通过社交媒体与支持者互动。所到之处,越来越多的人自发聚集到他发表演讲的广场。大选前夕的罗马,有超过100万人到场支持他最后的拉票演讲。这群支持者自称“小蟋蟀”(Grillini,格里洛的名字在意大利语里是“蟋蟀”的意思),全部是通过签到网站Meetup和Twitter聚合起来的,大多是受过高等教育、对高失业率失望的年轻人。
“五星运动”起步于2009年,而早在上世纪80年代,格里洛本人通过其脱口秀表演涉足政治。2005年他开设个人博客针砭时弊,迅速成为意大利最受欢迎的博主,并于当年被《时代》杂志评为“欧洲英雄”,称其“用夸张的言辞追问政治家们不敢触碰的严肃社会问题”。格里洛的博客影响力日盛,如今是全世界浏览量第七的博客。他在网上发起呼吁廉洁政治的签名活动,几小时内就获得了30多万个签名。
“五星运动”的“五星”是指水资源公共化、可持续交通、发展、网络自由和环保主义。范司臣认为,格里洛知道意大利人反感的是什么,他提倡反腐败,严惩涉及其中的商业权贵,低税收、减少政府运作开支、中止紧缩政策、公投欧元区去留问题。同时也涉及很多由网络衍生、过去意大利政治家们所忽略的新议题:保障网络言论自由、同性恋婚姻及反对核能。
自从2011年11月蒙蒂任看守内阁总理以来,严格执行欧盟制定的紧缩政策,经过一年多的增税及减支措施后,意大利财政状况明显改善,财政赤字从GDP的3%降至0.6%,2013年甚至有预算盈余。但付出的代价同样明显——失业率的上升以及经济增长率的下滑,民众不满达到最高点。
大选之前,蒙蒂指责“五星运动”为民粹主义,称其施政纲领只有观点,缺乏细节和执行性。但投票结果证明,不受欢迎的反而是蒙蒂。罗马路易斯大学政治学教授达里莫提(Roberto D'Alimonte)告诉《财经》记者, “作为一名教授,他在公众面前经常说些难以理解的高级学术词语;加之其曾任欧盟负责竞争事务的委员,人们很容易将其视为布鲁塞尔的传声筒。”在整个竞选中,贝卢斯科尼将意大利目前的困境都归罪于蒙蒂,称其为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附庸,遵从欧盟命令推行“以德国为中心”的紧缩政策。
达里莫提分析,“意大利人过去一年多生活在紧缩政策的高压之下,忍耐已到了极限;不止意大利,整个欧洲弥漫着同样的情绪。”自从欧债危机爆发以来,每逢欧元区成员国经历大选,持极端政策的小党派受到格外的支持已成趋势,意大利的特别之处在于“五星运动”将支持转化成了实际的选票。
这也有赖于其组织模式对传统的完全颠覆:没有专职工作人员,没有实体办公室,所有的决议都是在网上通过网民投票完成。“传统政党的模式正在消亡的边缘”,“五星运动”的二号人物罗伯特·卡萨里吉奥(Roberto Casaleggio)表示,“传统的政党切断了选民和权力之间的连接。” 他强调五星运动是崭新的民主模式,是一场人民直接参与的运动,而不是一个政党。
沉疴难愈
30岁的独立纪录片制作人布鲁妮拉·费里正在制作一部名为《紧急出口》的纪录片,灵感起源于去年夏天她希望组织一次朋友聚会,却发现通讯录上一半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米兰,“他们不是回南部老家,也不是去罗马,而是分散到世界各地”。
于是她拿起摄像机记录这些朋友离开后的生活,去挪威贩鱼、去巴黎当兽医、在伦敦考古,这些年轻人都说自己不知道何时才会回归意大利。“令我难过的是,他们不是为了开阔眼界或者体验生活而出国,他们离开的理由是别无选择。在国内没有给年轻人的工作岗位,一旦失业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
意大利年轻人的悲观并不是一种主观感受。根据意大利统计局1月8日的数据,经过季节性调整之后,意大利2012年11月的失业率为11.1%,年龄层在15岁至24岁之间的青年失业率连续三个月持续上升至37.1%,达到自1992年有相关记录以来的最高水平。
据IMF数据显示,从1999年至去年,意大利年均经济增长率为0.51%,全球排名倒数第三,仅高于津巴布韦和南苏丹。
英国《卫报》列出了关于意大利最糟糕的六件事,除了经济以外,还有有组织犯罪、腐败和低效的司法体系等。欧债危机后,黑手党的活动范围已不再局限于传统势力范围的意大利南部,在信贷紧缩的情况下,他们的高利贷有了更大的市场,更多的人因为贫困而不得不处于黑手党的控制下。
黑手党与政府官员勾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连接两者的腐败更是让意大利人不满。根据国际非政府组织“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2012年的统计,意大利腐败程度排名第72位,其邻国德国和法国排名分别为第13位和第22位。超过六成受访意大利人认为腐败在过去三年变得更为严重。
2011年,10%的意大利议员被宣判有罪或是接受司法调查。但现在这些议员仍能稳坐在议会当中,因为低效的司法体制使他们容易钻法律的空子。意大利拥有35万条法律和全欧洲三分之一的律师,但一宗案件的平均审理时间超过1000天,900万案件悬而未决。
不适当的人坐在议会席上,同时也拿着不适当的工资。意大利议院每年的运营成本相当于德国、法国、英国以及西班牙四国相加的总和;议员的薪水总和则是上述四国同等职务工资的2倍。
经济面临结构性改革,司法制度、政治制度中的不合理愈发引起意大利人的不满,但“二战”结束至今68年,意大利总共经历了65届政府,没有一届政府有足够长的时间去解决这些盘根错节的问题。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史志钦将意大利形容为“重政党、轻政府”。
1992年全国性反腐运动引发政坛大地震后,中左和中右联盟轮换执政,但执政联盟常常因为一个小党派的退出就垮台,不得不重新进行大选。“重政党、轻政府”还体现在选举制度上,选民只能投票给某个政党,而不能投票给某个议员或总理候选人,因此政党推出的候选人往往都是利益集团的代言人。
新一轮大选没有给老问题带来任何的希望:新议会将于3月15日正式就职,选举产生参众两院议长。随后,总统将与议长及各政党领导人磋商,任命新总理并授权其组阁。同过去60多届“短命政府”相似,范司臣认为,“新政府几乎不可能完成法定任期,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解决意大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