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山地震中的医院手记
2013-04-29李存刚
李存刚
震生
一进入四月,曹妙就开始掰着指头掐算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将在这个月上旬降生。想着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每一次掰着指头,曹妙的心就忍不住扑通扑通地狂跳,即刻就要破胸而出的样子,完成一次飞速的长跑过后突然停下来的样子。
作为一个23岁的女子,自打很小的时候起,曹妙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母亲。现在这一天果真就要来了,曹妙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情绪,隐隐的,有些激动,有些幸福,还有些莫名的紧张。
就是那个一遍遍掐算过的日子,就是那个无数次憧憬过的日子。曹妙为孩子的到来预备了多种可能的仪式。满心期待着。就等孩子呱呱坠地的一刻。对日子的计算。已为人妻的曹妙一直是确定无疑的。
四月是说到就到了。可肚子里的孩子却丝毫没有要降生的意思。她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太过眷恋母亲温热的子宫?或者像那句古话说的,好事多磨?曹妙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但她弄不明白。
为了孩子更顺利地降生。曹妙只得早早地住进了医院。也就是到了医院,经过医生们的反复检查之后,曹妙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等待是折磨人的。一天等于一个世纪,对于这句话,曹妙曾经深表怀疑,可是现在她是不由得信服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一天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好在,这样的等待终归是有期的。
好在,这个“期”,曹妙很快就等到了。
4月20日。天还没亮,曹妙的肚皮开始出现不同往常的动静,一阵阵发紧,一阵阵疼痛。曹妙感觉到自己等待已久的那一刻即将变成现实。她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医生,得到的是医生肯定的答复。那种激动、幸福和紧张相互交织的情绪,于是更加强烈地填满了曹妙的胸腔。
8点刚过,医院的楼房突然摇晃起来,曹妙的脑海立时一片空白。曹妙经历过5·12。清楚地知道地震是怎么一回事,曹妙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左等右等。等到的竟然是又一场可怕的地震。医生们也经历过5-12,他们知道,面对曹妙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该做些什么。
楼房的摇晃刚停下,医生们便架起曹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楼下。楼下的空地上早已挤满了人,一张张,都是惊魂未定的面孔。眼看着曹妙肚子里的孩子即将降生,医生们迅速将曹妙转移到车棚,不知什么时候,车棚里停着的车辆已经被移开。现在,那里就是曹妙临时的产房了。
曹妙一躺下,一堵由白大褂们围拢而成的人墙随之无声地竖了起来,紧紧的,密不透风。
9点52分,惊魂未定的曹妙终于听见一声长长的啼哭——孩子顺利地降生了。那一刻,曹妙的脸上亮晶晶的,有大滴大滴的汗水,也有一颗颗不断滑落的泪珠。
后来,曹妙听很多人说起,自己的宝宝是地震之后,全雅安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曹妙想了想。给自己孩子起了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震生。
曹妙的决定惊动了媒体,她和孩子的事很快登上了报纸和网络,被很多人看到了。看到的人尽管没法亲眼见到曹妙和她的孩子,但人们因此记住了,公元2013年4月20日,有个初生的婴孩,她的名字叫震生。
李梅和青达
李梅是外一科的护士,二十刚刚出头的年纪,地地道道的天全人。
青达来自甘孜藏区。今年整整五十五岁,一个典型的康巴汉子。
李梅和青达,怎么看都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在4·20芦山地震的某个时刻,相遇了。
具体的时间,李梅现在是无法确切地说出了。但当时的情形,李梅却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的:大地震刚刚停止了剧烈摇晃,那时候,李梅已经和同事们一起,将住院大楼里的病友们转运到医院外的空地上。因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叫人猝不及防,等清点完科室内的病员人数,确定所有病员和家属都安然无恙之后,却发现有好些病员没来得及取出自己的床单和被子。李梅和同事们于是返回住院大楼三楼,到库房里为病员取。李梅是第一个赶到的。她打开库房的门,进到库房里去的时候,身后的同事们也赶到了。李梅让同事们站在门口,她一件一件地将被子和床单传出来。同事们拿到被子和床单,先后离开了。李梅锁好库房的门,抱着被子和床单也准备离开。刚刚转过身,住院大楼便又一次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她不得不收回已然迈开的脚步,抬起双手,试图扶住墙壁。手刚伸到半空中,楼房的晃动就更加剧烈起来。李梅失去了重心,人和怀抱中的被子、床单一起,重重地跌倒在地。李梅努力着,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可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又蹲下了。大颗的汗珠,立时爬满李梅惨白的脸。楼房还在摇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也不知会在哪一刻轰然倒塌。
后来李梅说,那一刻,她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她顾不上哭。有个词叫千钧一发,李梅说,她以前感觉这个词既陌生又模糊。但在那一刻,她是深深地体会出它的含义了——一个身影闪现。“快——”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说,与此同时,一张瘦削的弓着的背已然呈现在李梅面前,李梅迟疑了一下,顺势趴了上去。
这一幕,多像是精心设计电影场景,既惊险曲折,又跌宕起伏。但如果真是电影场景的话,接下来的结局,就明显地缺少了电影设计应有的悬念,落入俗套了:
在住院大楼持续的摇晃中,李梅听闻着楼房发出的剧烈的怪叫声和身下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很快就出现在了医院大门外的空地上。
同事们纷纷围拢在李梅身边,查看李梅的伤情。拍片是暂时不可能的。但凭李梅因为疼痛而愈发苍白的脸和腿部的畸形,已足可以让同事们断定,李梅的腿骨折了。
等同事们为李梅进行完简单的处理,却找不见背她的那个人了。
青达是半个月前来医院的。他的弟弟在修自家的房屋时不慎被突然垮塌的房梁砸伤了左肩,左侧的锁骨粉碎性骨折,当地医院拍了片子,却没法医治,只得转院来了天全。青达曾经是个货车驾驶员,天南地北地跑几十年,真正称得上见多识广。他的弟弟是个喇嘛,基本听不懂汉话。青达陪着弟弟来医院的第三天,医生便为他手术接上了断掉的锁骨。再过两三天,就将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弟弟的病日渐好转,青达的空闲时间便多了起来。没事的时候,青达就在医院里四处走动,遇上需要搭手帮忙的,青达就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在青达看来。人身上的劲不像兜里的人民币,使了总是还会有的。因为很多次看到青达在帮别人的忙,不久前到医院指导工作的一位老师还以为他是医院后勤上的工作人员,几次请他帮忙搬运东西,青达总是爽快地答应,一次也没拒绝过。
弟弟伤在肩部,走动是不成问题的。那天住院大楼一开始摇晃,青达便扶着弟弟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楼。站到医院大门外的空地上。弟弟安全了,青达便放心地返回了楼里。有人跌倒了,他立马伸手拉起来,有人走不动了,他立马抓起来背到背上,往楼下跑。
青达第五次返回住院大楼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楼已变得空空荡荡的了。病房里、走廊上、楼梯间,到处是人们来不及拿走的东西,遍地狼藉。青达的脚步刚刚迈上三楼的那个拐角,住院大楼便又一次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青达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楼梯扶手站在那里。就在这当口,青达看到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子,怀里抱着被子和床单,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拼命挣扎着。青达不由分说冲了过去,看到那女子一张几近铁青的脸和满头的汗水,青达知道她一定受伤了。青达立刻把弓着的背送上去,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青达的背耸了一下表示不容商量,待她刚一趴上他那张算不得宽阔的背,青达飞快冲下了楼。
后来,青达往那女子呆着的地方路过几次,见医生们已经给那女子的腿缠上了绷带和夹板,青达放心地知道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又开始看哪里还需要自己。
而李梅还是认出了他。按说李梅只认得那张背,她几乎没怎么看到青达的脸。但她居然认出来了。一个同事和李梅正说着话,发现李梅猛一下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指着不远处站着的青达。青达的弟弟住在外二科病房,整个外二科,没有一个不认识青达的。同事不知道李梅要干什么,就把青达叫了过来。
这下轮到青达不知所措了。他看不出此刻两位护士需要帮什么忙。他更搞不清她们叫住他要做什么。怯生生地走上前,却见躺在床上的那女子猛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那一刻,李梅是真的哭了。
从最初,到最终
医院大门外的空地上,刚刚搭建起来钢架凉棚。这是4·20芦山地震后的临时抢救伤病员的设施。阳光透过红色的篷布打下来,凉棚下的一切尽显出红艳艳的色彩。有些虚幻,梦境般不真实。这时候,不远处再次响起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凉棚下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翘首张望。我也在其中,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一名战士,救护车的警报就是冲锋号。我冲出凉棚,却没想,一下就撞见了李涛——眼前的李涛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见到我,他笑了一下,我则有些恍忽,一下弄不明白眼前的李涛,是医生,还是病患?
不由想起十多年前,李涛刚刚到医院上班时的情形。那时候,他还是愣头愣脑的毛小伙,个头不高,却很结实,身上的肌肉一块块的,棱角毕现,整天活蹦乱跳的,没事就往其他科室里串。哪里有他出现,哪里就是一片欢笑。有个女同事注意了李涛,私下里还给李涛起了个外号“中国的施瓦辛格”。同事们都说那女子对李涛有意思,李涛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依然没事的时候就到各个科室里乱串,碰上那女同事,也依然嘻嘻哈哈的。不久之后李涛就结婚了,新娘并不是那个女同事。
李涛发现自己的身体出毛病,是他当上爸爸以后。他最先是感觉上腹部的闷胀,然后是恶心欲吐,一吃东西就更厉害。后来是上腹部持续的疼痛。李涛不得不去医院,医生也得转变成为病人。这一去的结果吓坏了很多人:肝细胞癌。中晚期。同事们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它偏偏就变成了事实。这是2010年秋天里的事。确诊之后,李涛就毅然决然地进行了肝大部切除手术,之后是化疗,反反复复进行了8次。第二年夏天尚未过去,李涛就返回了医院。同事们不解,要他好生休息休息再说。他的回答让所有劝解的人无言以对:“我在吃药的啊!”为了打消同事们的疑虑,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掏出兜里大把的药片。
还有更骇人的事情:因为长期服药,药物的副作用开始折磨李涛的身体。一天晚上,它再次发作的时候,李涛从床上跌落了下来。跌落下来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偏偏在着地的时候,李涛的头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经CT扫描,发现颅内有两处近乎对称的血肿。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李涛在医院里住了一些时间,刚一好转就出了院,出了院却没在家休息,而是回到了科室。
当地媒体对他的事迹作了报道。李涛的照片也上了报纸。报道中的重点突出了他的肝细胞癌和颅内血肿。
这就是特殊之处:李涛是个病人,李涛也是个医生。4·20地震发生的时候,李涛正在办公室,参加科室例行的晨会。随后,他就和同事们一起转移病人。再后来,他便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火线医生”,不停地在临时病房里穿梭。这一干。就是连续至少三十个小时……
我和我的同事注意到这一点:身为病人的李涛医生,地震发生后,好像剥离了病人这一层身份,这一个事实,作为“火线医生”,人们只见他辛苦忙碌,从没听见李涛喊叫过一声,哪怕是一声轻微的呻吟。
我不敢肯定,如果换作是我,是否也能像李涛那样忘我,那样坚强?
我这样说,不是要对李涛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上班的做法表示认可和赞扬。我只是觉得,在如何活着的问题上。李涛比我们看得更深远,更透彻。所谓向死而生,其实是在警醒我们,活着就该活出自己的精彩,从生命的最初,到生命的最终;唯此,也才不枉我们长长短短的一生。
实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第五天
4月24日。震后第五天。
天亮时,下了一夜的雨停了。空气中洋溢着湿漉漉的气息,风一吹起,浑身就透出一丝凉飕飕的冷。于是穿了厚外套去上班。
查完房走出地震棚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抬眼一望,红彤彤的,有些晃眼。空气中湿漉漉的气息似乎消失了,却依然感觉凉飕飕的。
去接诊地震伤员的分诊处。今天来就诊的伤员明显地少了,这一点,从出入医院大门的救护车数就可以判断出个大概来。此前每天,一次又一次地听闻到救护车的呼啸声,已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一听到,还没看见车辆驶进医院大门,人已不自觉地站起身,条件反射似的。今天那声音是明显地少了。坐在棚下的凳子上,竟突然感觉有些不习惯了。
今天来分诊处就诊的,基本是抢修道路或者房屋时受伤的病员,除了两人脚背部的骨折。其余的均是皮肤裂伤或者软组织损伤,没什么大碍。医院领导于是决定,自明天起,分诊处的工作由医院原急诊科全面接手,临时抽调到分诊处的医生全部回原岗位。护士则继续留守。震前医院里有513名住院患者,震后出院了部分,但仍留有480多个,继续为他们提供良好的治疗是必须的,震前是这样,震后也必须这样。
快近中午的时候,两位省里的领导来医院视察。这是继前天省委书记王东明之后。省里的领导又一次来院。在对医院早期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的同时,领导做出明确指示:对已经收入住院的地震伤员,凡是预计两周内不能治愈出院的。必须尽快转华西医院、省人民医院等综合性医院治疗。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为地震伤员提供更好的医疗环境和医疗条件,另一方面就与医院的决定不谋而合了——大部分地震伤员一离开,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把主要精力都用到原有住院病人的治疗和管理上,“为本地群众提供优质的医疗服务”,这话是视察工作的领导说的。
晚上交班之后去理了发。才几天时间,头发似乎疯长了不少,像头顶着一顶无形的帽子,闷乎乎的,剪掉之后,浑身一下就清爽了起来。步出理发店时,天空又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本打算理过发之后看看县城,几天了,一直在医院忙着,也不知道地震过后县城有哪些地方变了样子。可雨一来,只好悻悻地往回赶。
今夜,又将是一个雨声相伴的不眠之夜了。
九点过,宿舍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声音很大,像是一群小青年在打闹。过宿舍外的街道往上不远,就是县城里有名的饮食一条街,往常一到晚上,就有喝过酒的人,打闹着经过。地震过后,饮食一条街基本无人问津,与之相连的街道,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宿舍外的喧闹一直持续着,完全不像是在打闹的样子。于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到窗前,想去看个究竟。
这才看清了,宿舍外的街道上果真是有一群青年,但他们不是喝过之后在街上打闹,而是站成长长的两排,往街对面的疾控中心搬运刚刚运到的药品。他们的队列从车上一直延伸到疾控中心的高楼里。就在我站到窗前的时候。天空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窗外的遮雨棚上开始响起雨水滴落的响声。这时候,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天全——”其余的人,接着整整齐齐地回应:“雄起!”他们的喊声很大,而且整齐划一,路过街道的行人和街道两边的楼房里住着的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
一大卡车的药品青年们很快就搬完了。青年们离开了很久,我还站在窗前,耳旁还回荡着他们的喊声:
“天全——”
“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