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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受点磨难

2013-04-29韩石山

文史月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同学

有首歌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其中一句歌词是:“忧愁它总是缠绕着我。”要是叫我唱,该唱成:“磨难它总是缠绕着我。”

真的,在我这一生里,从小到大,甚至可说到老,总有磨难伴随着,缠绕着。

经得多了,也就想开了。有时实在气愤不过,到没人处,大声地吟诵两句蒋光慈的诗以遣怀,以泄愤。诗句是这样的:“毁谤啊,飘零啊,/这是你的命运吧,/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这心态,很有点鲁迅笔下的阿Q先生,一想到儿子打老子,打的又是这样一个优秀的老子,气也就消了。人在危难时,得把自己想得高点,大点,要不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这是年轻时的事,现在没这样的激情了,淡然一笑了之。

人生世事来回想。想上几个来回,我倒是觉得,一个装模作样的人,就该着这样的命运。生活事业都顺遂的人,没必要装模作样。装模作样与人生坎坷之间,究竟孰因孰果,实在是一笔说不清道不白的糊涂账。

一次帮助会

又要说到樊志美老师了。

一九六一年春天,我在临晋中学上二年级,樊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

其时阶级斗争的弦,已有了往紧里绷的迹象。这当然是事后的认识。当时只是感到,政治老师讲课,讲阶级斗争、思想改造的时候多了,顺便也会讲些“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之类的话。每当老师讲到这些问题,我总觉得心虚,好像讲的就是我。樊老师在班上讲什么,也会冒出一半句这样的话。再就是,总是敲打我。捣蛋的事不说,因为那是要有事实的,而骄傲自满一类的指责,是不需要什么事实的,想说就可以说。实际上我的学习并不怎么好,只算个上中等。跟班上那些好学生相比,还差一大截子。

说到这里,还得补上一件事。就是我们这些捣蛋学生,确实够可恶的。比方说,我们几个在下边议论起来,总是说樊老师偏向坡上的学生。那时班上的学生,年龄大的,似乎坡上的学生多些。我记得有个张姓女同学,是坡上的,岁数总比我大三四岁,要是我十五岁的话,她总在十八九,那模样那身段,跟我们村的年轻媳妇差不了多少。后来,就更不像话了,还说樊老师跟这个女同学怎样怎样。纯粹是胡编乱造,根本没有的事。

几件事加在一起,樊老师不高兴了,想来是在他的授意下,班上开了次对我的帮助会。所以叫帮助会不叫批判会,本意是治病救人,不是真的要把你怎么样。

确实只是批评帮助,没有什么严厉的话语。只有一个年龄大的男同学,是我们的班长,自恃年龄大,见识广,说起话来甚是尖刻。说像我这样家庭出身不好,而又不好好改造自己思想的学生,将来是没有前途的,不能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合格的接班人。

我也据理反驳,说的当然也是政治课上学的那些话,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话不光对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适用,对大家都适用。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你们那样的家庭出身也不是你们自己能选择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一样的。出身不好的要改造思想,好好学习,出身好的也要提高思想觉悟,好好学习。总不能说出身不好的要好好学习,出身好的就不需要好好学习吧?出身不好的不好好改造思想,不能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合格的接班人,出身好的不好好学习,也成不了共产主义事业的合格的接班人。

上面这些话,当然不会是原话,意思肯定是这个意思。

“韩安远你净狡辩,你自以为学习好,就骄傲自满,要叫我说,你还差得远哩!”班长自以为大几岁,根本不把我这个小同学放在眼里。

“不能说学习好就一定骄傲自满,学习不好的也会骄傲自满。不管是谁,当学生的,总应当先学习好吧。”

在班上,我们这些年龄小些的同学,大体说来,学习都比较好。我心里就不怎么看得起这些年龄大,个子高,当着班干部而学习不好的同学。他们说不过我,我也说不过他们,批评会就这样顶了牛。樊老师坐不住了,是下午,快放学了,当即宣布停止发言,他来做总结。又是“三分钱一个李子”那一套,总算是用班主任的威势把我镇住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批评会,此后这样的批评会,更厉害些的批判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相比而言,这次要算是最轻松的,最好对付的,可说是儿戏一般。

现在想来,有一件事,是我对不起樊老师的。

一九六二年春天,为了应付中考,初三学生提前毕业,这样,不参加中考的同学就可以回家了。这一年,大概不参加中考的学生特别多,各班人数显著减少,学校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将原先的四个班打乱编成三个班。樊老师不当我们的班主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到一个说震惊也不震惊,说不震惊也多少有些震惊的消息,樊老师不当老师了,回坡上他老家村里种地去了。

他在的时候,我们怕他;真的走了,又是回了村里,还怪留恋的。他这人心眼不坏,人挺聪明,只是文化程度不高,爱发脾气。就是他的爱发脾气,怕也是遇上了我这样的捣蛋学生才激起的。想他的本心,能来到临晋中学这样的学校工作,又当着最吃香的红旗班主任,定然是想好好露一手的。绝不会想到,时势会这样的无情,要你的时候,是香饽饽,不要了,就打发回农村了。

我对不起他的一件事是,农历六月初六,是镇上的一个庙会,我们还在学校复习,听说樊老师跟他媳妇,摆了个炸油糕的摊子。我们几个调皮学生,说咱们去樊老师的摊子买油糕吃吧,说是这么说,谁也没这个胆量。庙会三天,最后一天,后晌放学回来,在东关街上,看见樊老师在前面走,一手提着一个长板凳,像是会散了,还借下的家具。我们是一个方向,都快到他背后了,按说我该问候一声,可总觉得,他是来卖油糕的,问了或许会尴尬,便跳到旁边的店铺屋檐下,顺着墙根快步超过他走了。

过后听樊老师对有的同学说:“我真是造孽啊,教了学生一场,韩安远见了我都避着走!”

樊老师,五十年了,这事儿我一直记在心里,愧疚得很,请你原谅我的薄情与无知吧!

你永远是我的好老师。

遣 返

我是个省事迟,又缺心眼的人。

若说初中时的一个帮助会,让我意识到出身不好多么可怕,那是高看我了。当时还挺得意的,觉得诸葛亮舌战群儒,怕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党都说啦,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已选定了走革命的道路,还怕你们说三道四吗?

再就是,高中毕业,不管政审怎样严厉,毕竟考上了大学,也让我信服党的政策确实是英明的,给出路的。只要有给出路这一条,不管这条路多么窄,只要你优秀,总会走过去的。考上山西大学,虽说不是那么满意,仍在想着,将来考研究生,一定要考个更好的大学,或者干脆去国外读书去。我们系有个叫程仁乾的年轻教员,就是在波兰读了硕士回来的。

真正让我感受到出身不好的屈辱,心灵受到伤害的,是“文革”初期,去了重庆,将要乘船东下,又突然被遣返回来这件事。

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间,“大串联”还没开始,先去的地方是西安,名义是支援西安的学生运动。此前各种消息传来,说西安的大学生在中共西北局门前静坐示威,挨了打,西安大学生革命造反联合会,向全国各大学发出求援信,要求来西安给以声援。我们系高年级同学看到了,便组织了这次西安之行。

九月初吧,一天傍晚,楼道里忽然有人呼喊,走,到省委去,要求声援西安的学生运动。

当时已停了课,整天闲着没事,一听说去省委,当即去了十几个人。我也跟上去了。

现在省政府的东院,当年是省委办公的地方。高年级的几个同学进去交涉了,我们在外面等了又等,天黑了,交涉的同学出来了,说省委同意了我们的革命要求,拨给经费和粮票,南下声援西安的学生运动。记得省委秘书长,还出来见了我们,叮嘱路上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当天晚上报名,谁想去就去。全系五个年级,去了三十几个人。领队是谁不知道,该是高年级的同学,我们班的班长也去了,若有个领导小组的话,会是小组的成员。

去了西安,事件已平息了。

我们住在西安工业大学,好像没有什么自由活动,去哪儿都是一起去,去过碑林、大雁塔,还去过什么地方,记不得了。西工大像是个新成立的大学,学生楼都用抽水马桶。墙上一个白瓷水箱,旁边吊着一个金属链子,便后一拉,水就哗地冲了出来。先是大水,随后的小水,还要流上一会儿。我是第一次用这个玩意儿,不知道流上一阵儿,会自动停住的。拉了一下,大便已冲下,而仍在流,以为是自己给拉坏了。攀住旁边的管道爬上去看了看,没坏呀。怕有人来,赶紧走开。不放心,隔了一会儿又假装上厕所,去看了那个蹲位,水早就停了,这才放下心。

玩了两天,南下去了成都。

也是住在一个大学里,是成都商学院吧,校园不大,中式小楼,楼前庭院里,树木花草,蓊蓊郁郁。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一所大学,而是什么大官僚的府第。那两天老是下雨,常是下上一阵,晴上一阵又下起来。我们曾去中共西南局大院,声援在那儿静坐示威的学生。没事了,也去街上转转。感触最深的是,到处都是茶馆,油亮的竹椅,黑糊糊的灶台,悠闲的茶客,袒腹而坐,悠然自得,根本不理睬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这情景,让人想起沙汀的一篇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写的正是这样的茶馆。前些年去成都,这样古旧的茶馆,再也见不到了。见到的是,公园里外面,空场子里,一摆开就是几十张茶桌,旁边堆着的桌椅,摊开该又是几十桌。这哪里是茶馆,该叫茶市了。

下来便是重庆,设想是由重庆坐江轮,直达武汉,再经郑州、北京,回到太原。

在重庆,住重庆大学。一进校门,便感受到了革命气势的逼人。

主楼前,有接待站,专管外地学生的食宿安排。主楼上,垂下来一条一条的大幅标语,除了“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类常规口号外,还有些措辞甚是严厉的口号:“革命的留下来,不革命的滚回去!”“红五类欢迎,黑五类滚蛋!”

在重庆,似乎没有参与当地的学生运动。去过哪儿,记不清了,想来渣滓洞和白公馆该是去过的。我们玩的时候,领导组的同学便去办船票。先说弄不下,晚上,好消息传来,说通过什么关系,船票弄到手了,明天一早就可以上船了。

知道要经三峡去武汉,我心里那个激动呀,由不得就想到了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到了武汉,就能看到那“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了。正当我靠在被子上,浮想联翩的时候,我们的班长进来了。

“安远,我跟你说一下。”傍晚,班长找见我,一本正经地说,“说了你不要有情绪。来重庆,人家就不让‘黑五类学生登记,我们瞒了,给你们几个登记了,往后会更严,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影响了大队人马的行程,你跟高年级的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现在就返回去。这儿没有去太原的火车,给你们买的是到北京的票,在北京玩上两天,就可以回学校了。”

说着将一张火车票递过来。

旁边的铺位上,一起出来的几个同学正看着我。大概班长觉得,这样的行动,没必要回避人,或者觉得,只有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才更具革命威力。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默默地接过火车票,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好,给大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遣返,只是没有人押着罢了。

遣返这个词,我是熟悉的。在去西安的火车上,就曾看到被遣返回乡的地富分子,被两个像是中学生的红卫兵,用带铜扣的军用皮带狠狠地抽打。想不到遣返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虽说不会有人打我,但心里的伤痛,一点不亚于军用皮带落在身上的感觉。

第二天早饭后,卡好钟点,我和高年级的三个同学,一起乘公交车去火车站。

上车前,在站前广场,看见有卖一种大大的,淡绿色皮儿的水果,也不知道叫什么,心想,到了南方,总该尝个鲜吧。便买了一个。分散坐下,晚上一个人悄悄地吃了。后来才知道是柚子。

虽说心情坏到极点,北京毕竟是头一次来,颐和园总要去的,去了总该留个影。这张照片,现在还保存着。正午时分,阳光从头顶射下来,额头光亮,两颊灰黑,下巴尖长,一脸晦气,跟个囚犯似的。这副德行,胳膊还弯过来,一本小小的红宝书,端端正正的擎在胸前。红宝书不是我的,是摄影师的道具,谁要照相,都是这个姿势。

还去了王府井,在南口进去不远,路东一个巷子的口上,有家烤鸭店,来了北京怎么能不尝尝烤鸭?进去一看,竟有卖四分之一的,也就两块钱吧,要了一份,面饼黄酱葱丝,一应俱全。一人默默地吃了,还给端来一碗鸭架子汤。我这人,一是嘴馋,第二才是嘴贱,爱说话。馋与贱之间有什么关系,一下子说不清爽,此刻能想到的,都是一种“口腹之乐”。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以来,受益最大的该是我们这种嘴贱之人。

你想么,过去的士子,要写好文章,先要熟读诗书,铭记于心,然后才能毕肖其声口,写出词语典雅而音韵铿锵的文章。白话文讲究的是言文一致,像我们这种人,只要叽里咕噜说下去,写在纸上就是文章了。我所以比一般嘴贱者,在写文章上高明一些,是我懂得节制。一般嘴贱大多是口若悬河,无休无止,也就不成其为文章了。这并非是我多么聪明,恰恰相反,我在这上头也是才气有限,要口若悬河无休无止而不可得。这就暗合了古今中外写好文章的一条铁则,那就是节制。最近一位叫顾彬的德国学者,说中国作家的毛病时,就说到不懂得节制这一项;我们宋代的东坡先生,说过写文章“止于所当止”这样的话,意思都是一样的。说话与写文章,在自然通顺这一点上极为相近,毕竟还是有所不同,且以毛线团为喻,说话像是在绕线团,只要给个头儿,绕下去就是了,而写文章更像是拆线团,也是一个头儿,却是越拽越少,有个尽头。

若我真是个有大才气的嘴贱者,写到这里,会继续写下去,往上可以写到古人文与笔的不同,往下可以写到同样是个白话文作家,为什么学习余秋雨能神情毕肖,且能花样翻新,青出于蓝,而学习沈从文者,不淹死在沅水里能拣回一条小命,已然是身手强健。盖因余氏散文,乃新时期的古文,诵习即可得其神韵,纵才即可超迈,沈从文乃真正的天才,口含天宪,自我为法,绝非常人可及。其文笔粗看似乎浅白乃至鄙陋,习者不察,贸然跃人,鲜有不迅即沉没,毙命于江流的。

这是上下的延伸,往深里说,文学写作最大的技巧,不是别的,正是这个节制。若细致生动成了文学的最大技巧或最高法则,设在斯德哥尔摩专司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的瑞典皇家文学院,就不是什么世界最高的文学评奖机构,而是瑞典一家最大的照相馆了。精细了还能精细,生动了还能生动,也就无法则可言,但你不能说节制了还能节制,简略了还能简略,一部小说在长度上几乎没有限制,但你不能拿上一页纸就说你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只是懂得节制而已。由此也就可以悟出,前些年有的汉学家说,中国的长篇小说都是些故事提纲,而才过了没几年,又有人说中国作家不懂得节制,有没有道理?有,又是什么道理?由此也就可以理解,我们能写出世界上最长的长篇小说,却写不出世界上最好的长篇小说,是什么心理作祟,又是什么理由使然。

我已经犯了我们这号人最易犯的一个毛病,好在我是举例说明,属明知故犯,不能当作嘴贱者的恶例。

回太原的路费,在重庆就发给了,说是让玩上两天,并没有给住宿费,当晚坐夜车离开了北京。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地方,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来上一次就不能来了。

“你个狗崽子!”

就在这次回到学校不久,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大的一次羞辱。

历史系的男生宿舍,一直在过去老校门南侧的拐角楼上,两层,我们系占了二楼的大半,北头几间住的是教育系的学生。我住的,是中部朝西的一间,一室内五人,我的床位在门口左侧。

刚回来,同学们不知道,我也不说,等外出的同学回来,就都知道我是半路上叫打发回来的了。

情绪低落,没心思去外面乱跑,除了去食堂吃饭,没事了,整天躺在床上看书。往常还不觉得什么,有了这事,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了。

一天中午,正斜躺在被摞上看书,同班一位张姓同学进来了,这个同学出身好,觉悟高,运动初期是积极分子,但不知为什么,班上好些同学都不怎么看得起。平日穿戴邋遢了些,说话也不怎么干脆,稀里哗啦的,我们宿舍的张天祥,给起了个外号叫“油条拉稀”。天祥出身中农,不好也不坏,平日又爱跟人开玩笑,这样叫,这位张姓同学一点办法也没有,相反,还跟天祥特别合得来。两人见了面,总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常是天祥占便宜的时候多,张姓同学吃亏的时候多。

这天不知为什么,两人又打闹起来,桌子上有写大字报用的墨汁与毛笔,天祥拿起毛笔蘸上墨汁,或许毛笔原本就在墨碟子上放着,朝张姓同学脸上洒了过去。

猝不及防,张姓同学伸手往脸上一抹,再看手上,全是墨汁,知道脸上肯定少不了。这是我的猜想,实际上并没有看到,待看到时,已是张姓同学扯了我的毛巾擦了脸上的墨汁之后,正将之放回原处。

学生宿舍是上下床,下面一头的床腿之间,绷着细铁丝,专门用来挂毛巾,偶尔也挂洗过的手绢、袜子之类。被摞也在这头。白天躺着看书,多是以被摞为枕,觉得头上一阵小风,起身看时,我那条刚买下不久的雪白的毛巾,正中已是一条黑糊糊的墨迹。几乎是本能地喊:那是我的毛巾!

腔调里当然是不满意的,说着站了起来。

不料,这位张姓同学一下子发了怒,将与天祥争斗吃亏的火气全朝我发了过来,一边擦脸,一边冲着我叫道:

“就要用你的,狗崽子,你要怎么样!”

“你——”

就像一根大棒砸下来一样,我一下子全蒙了,站在床边,除了一个“你”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隔壁的乔象铉过来,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斥责了张姓同学几句,张姓同学悻悻地出去了。象铉也是出身不好,他父亲曾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教授,新中国成立初就去世了,家庭成分是地主。

人都走了,我独自一人,斜靠在被摞上,由不得暗暗垂泪。那一瞬间,我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往后的命运,现在已记不清了,想来是不会想到的,只是眼下的屈辱,就够我心如刀绞了。能想到的,只会是,这谁都可以羞辱你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这就是我的同学,这就是我上的大学。

至此,我又没有什么别的祈求,只求能在这屈辱中,顺顺当当地熬到毕业,有工作可做,有工资可挣,就行了。

没有这么简单的。更大的屈辱还在后头。

惊心动魄的一夜

太单调了,换个写法吧。

山西省昔阳县,你知道吧,就是“农业学大寨”的大寨所在的那个县。

县城东北三里远的一个山沟里,有个村子叫红土沟。

村里的房子,有砖窑也有土坯房,从半沟的两边开始,错错落落一直漫延上去,快到顶了又合拢在一起。这样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大的V字,只是开口处朝了下。也就是说,下面的沟口是张开的,到了上面又合拢在一起。

一九七○年三月六日晚上十时许,东边坡上的小路上,走着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不一会儿,就到了沟顶合拢处一户人家的门口,推开虚掩的街门进去,来到一个小平房前,轻轻地敲了三下。里面接应的人,拉着电灯开了门。

三人来到西墙边一张床前,其中一人说:

“韩安远,起来!”

不是在太原上大学吗?怎么来到昔阳县,还住在这么个小山村里。

这就得说到一九六九年年底,到一九七。年年初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了。

那几年,常说的一个词是“防修反修”,还有一个词是“备战备荒”,以为就这么说说,哪里会真的跟苏联打仗。后来发生了“珍宝岛事件”,也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局部事件。

然而,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中旬吧,上边忽然来了一道命令,说是苏联可能对中国用兵,要各地立即行动,把大学全都搬到乡下去。当时就知道,这叫“战备疏散”,后来才知道,这叫“林副统帅一号命令”,十月就下达了。山西大学是山西的最高学府,就是“疏散”也得“疏”到一个革命的地方去。当时全国学大寨闹得正凶,大寨在昔阳,要革命,当然是去昔阳了。太原到昔阳,三百里地,我们是打着红旗唱着歌,背着捆得四棱四整的背包,一步一步走到的。记得走了五天,到昔阳的那天,正好是一九七○年元旦后的一天。

在我们来之前,先遣部队——权且这么说吧,那时全校早就改为部队编制,一个系是一个连,一个班是一个排——已安排好了住处。全都在乡下,一个系一个村子,远的离县城十几里,近的也有三四里。历史系是个小系,两个年级两个班,加上老师、工宣队,总共超不过一百人,住在了这个叫红土沟的村子里。每天学习,开会,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套,一如在太原的时候。

我和四个同学,住在沟顶一户人家的西偏房里。南边是一盘土炕,那四个同学睡,西墙上有个小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木板床,我睡。房子中间有个铁炉子,在床边也在炕前,白日有火,晚上闷住。

这天晚上,我刚睡着,听见喊声睁眼一看来人,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乖乖地坐起穿衣。刚睡醒,电灯光耀得眼都睁不开,蒙蒙胧胧地,还是看清了,来的三个人,一个是工宣队员,一个是系办公室的干部,一个是我们班的班长。

衣服穿上,坐在床边上。

“系革命领导小组决定,从明天开始,给你办学习班。”

系办公室的那位干部低沉地说,尽量装作严肃的样子,像是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我们也给他叫先生,实际上知道,他不是教员,是旧系办公室的干部。现在系里的班子叫革命领导小组,没有办公室一说,他就是这个领导小组的办事员了。

工宣队员站在一旁不作声,像是在监督这一切的进行。

“韩安远,有人说你写日记,把你的日记,还有别的笔记本,全都交出来。”

这话是系领导小组办事员说的,还是我们班的班长说的,记不清了,我在一篇传记里说是办事员说的,现在回想起来,极有可能是班长说的。如果是班长说的,那么这句话应当改为:“韩安远,你平常写日记,把你的……”因为一个班的,谁写日记,谁不写日记,他是知道的,用不着说“有人说”。

不管是谁说的,我只有乖乖地把床下的木箱拖出来,开了锁,先取出上面的书,再取出下面的日记本,摊在炕上。为什么日记本会在箱子下面呢?这是因为,直到“文革”初期,我还记日记,大约到了一九六八年,见许多人记日记出了事,就不记了,便全都放在箱子里。书是常看的,翻来倒去,日记就全都到了下面。

那个办事员还在箱子里翻了翻,看有没有藏匿不交的。

接下来是清点,一本一本地数,共十三本。

全是硬皮日记本,封面或许不同,大小没有多少差异,普通三十二开大小。

炕上的人早就起来了,在一旁观看。现在回想,他们中的有的人,会惊异我有这么多的日记,有的人会暗自欣喜,这回可是抓住一个真正的反动学生。

来的三个人,收拾起日记本,给我留下一个收据,写明收到韩安远日记本十三个,走了。

同宿的人谁也不说什么,又都睡下了。

他们清点日记本的时候,有一本日记里掉下十几页,趁他们忙乱的空儿,我顺手把这几页日记混在书里放在一边。他们走后,整理书箱时,我扫了一眼,见“三力说"几个字,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塞进裤兜里。

将书箱推回床下,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今天抄走日记,明天就开始办学习班,看管得更严了,吃饭睡觉有人监视,去厕所也有人跟着,塞在裤兜里的几页日记怎么办?

真要让他们看了我的“三力说”,麻烦可就大了。

这不是三个字,这是一个学说的雏形。仅且称之为学说吧。

那几页日记里,有两页,是对这一学说的阐述。前两年写的。

运动初期的甚嚣尘上的“出身论”,虽然已经无人再提了,我这样的“黑五类”,仍是灰头土脸,没个出头的日子。对人的定性,当时盛行的是阶级分析,一个人是什么立场,什么思想,甚至什么作为,全由阶级出身判定,而阶级出身则由前辈的穷富判定。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缜密思索,反复求证,我认为,人的一生,受三种力的支配,一是自然力,一是社会力,一是意志力。自然力指身体的健康与否,智力的高下与否。社会力指生活的社会环境,社会的需求与摈弃,他人的呵护与迫害。意志力指后天的修炼,个人的奋斗,能力的高下,机遇的把握。可以说,人生的思想境界,利钝荣辱,均受这三种力的合力的支配。倘自然力与社会力没有造成严重的戕害,起决定作用的是意志力。

不光有文字,还有图示。用中学学过的几何知识,由一点画出三条线,每种力给出量度,画出线段,自然力在下面,社会力在上面,意志力在中间。如果前两力一定,那么意志力线段越长,连接三个线段的顶点构成的锐角三角的顶角就越高。顶角指向越高,一个人的成功就越大,对社会的贡献也就越大。

我认为我的“三力学说”,比过去的“出身论”,比时下的阶级分析,都要合理些,高明些。至少在对人的判定上,是这样的。

这是真正的反动。

怎么办?

得处理掉。

看看旁边的铁炉子,有了主意。炉火已闷住了,还有一点小小的火焰,若是我借捅炉子的机会,把这些纸片塞进炉膛里,炉子有烟囱,通向房外,一会儿就化为灰烬,顺着烟筒吸出去,无影无踪了。

就这么办。怕烧不透,手伸进裤兜里,将纸页揉成一团。

起身,背对着炕,俯下身子,捅开炉子,刚把纸团填进炉口,用铁条捅了一下,忽然背后一声断喝:

“你要做啥!”

随着喊声,一个赤条条的身子猛地扑了过来,压在我的背上,手臂从肩膀上探过来,抓起已冒起火苗的纸团。像是烫着了手,不顾疼,脚着了地,这才双手倒腾着,又是吹又是拍,将纸团上的火弄灭。王姓同学。我的一个邻县老乡。

房里的人都醒了(原本就没睡着),坐起来看着我。王姓同学更得意了,气势汹汹又带几分得意地,对我也是对在炕上的同学,说道:

“我早就看出你没操好心!”

这时他还光着身子,说话间穿上衣服,开了门找系领导小组汇报去了。

那一刻,我还来不及恨这位同学,我恨的是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实际不会多么久,也就十几分钟吧,王姓同学回来了,刚才来宣布办班的三个人又来了。仍是由那系领导小组的办事员,厉声教训几句,不外是要老老实实接受帮助,不准再胡来。同时说,明天早饭后,在小学教室开批判会。本来是先办班再批判,这都是你自找的。

说完走了。

一屋子人又都躺下。我仍是和衣而睡。

铁炉子里的火闷住了,闷得不严,炭缝间的红火,映照在顶棚上,形成几绺忽闪忽闪的亮光。

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映到顶棚上的火光,我恨死了我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在给我办班前,系领导组肯定对同一宿舍的其他同学,早就做了安排。后来才知道,不光安排监视我,还安排防止我自杀呢。

睁着眼是亮光,闭上眼,眼前黑了,心里却更亮了。脑子像翻了锅似的,不住地想,想了这里想那里,想了前面想后面,不一会儿,就乱成了一锅粥。

本来就罪不容赦,要办学习班,如今再加上个销毁反动材料,处分会更重。

批判会只是个开始,下来会是什么呢?

会不会游街?

想到游街,便想到一个叫刘普德的同学。还上高中的时候,就知道山西大学有个模范典型,叫刘普德,是全国学生里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大块文章登在各种报纸上,还上过天安门,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上了大学才知道,这么有名的刘普德,就在我们系,就在五年级。

按说一九六六年夏天,五年级就该毕业走人了。“文化大革命”一起来,推迟毕业,这一来,刘普德的厄运来临了。运动一开始,被抛了出来,说是山西省委树立的黑典型,黑爪牙。绝然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大学生,会让押在大卡车上游了街。

游街是在校园里。那天,我正好回宿舍,路上看见了。冬天,刘普德低着头,似乎戴着手铐,穿的是一件光板子羊皮袄。卡车路过身旁,能看到鼻尖上的清鼻涕滴拉下来。

后来听说,是从他老家雁北某县农村,将他逮捕的,匆匆赶来的父亲,将自己身上披的一件光板子羊皮袄递给了他。

刘普德后来被关进了监狱。

“三力说”被发现了,罪情严重了,我会不会也被投进监狱?

一想到监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监狱里的情形,我知之甚详。

有那么两三年,我可以自由进出监狱的大门。

我在德州那两三年,也就十岁左右。父亲在监狱里的职务是干事,大概是狱政科的吧,办公室就在监狱里。每到星期六晚上,狱里都会放电影或是演戏,家属可去看,起初是父亲领我跟母亲去,后来跟门卫叔叔们熟悉了,父亲出公差,我就自个儿去了。平日要找父亲,也可以自由出人。要是有某个新来的门卫不认识,另一个会说,韩干事的孩子,就进去了。

德州监狱实际上是个工厂,有铸造车间,我曾跟着父亲去过重犯干活的车间,一个个脚下拖着脚镣,太长,用绳子提起拴在腰带上,两个人抬一个黑糊糊的大筐,艰难地走着。也有设计室。有次我去找父亲,进了设计室,见一个面色白净,个子高高的老者,穿一身蓝布大褂,问:“爷爷,见我爸爸了吗?”老者告诉了我。回来后,让爸爸训了一通,说到了里面,不能见人就叫爷爷,那是个犯人。末了又说是,原先是个工程师。

进了监狱,我不会设计,只会去抬大筐!

不会那么重吧,那就是开除学籍,打发回农村了。

前不久,在下思乐村,就开过一个批判会,批判的是一个物理系或是数学系的学生。听说要开除学籍,打发回农村。下思乐离红土沟二里地,是公社所在地,山西大学下乡后,也成了校部的驻地。

想到回农村,由不得想起了我的一个叫李千管的初中同学。

千管是胡家院人。胡家院在我们村后面(北边),和我们村只隔一堵墙,我家北院墙那边,就是一户胡家院的人家。

初中三年,都是在临晋中学上的。千管是个好学生,学习很好,数学尤其好,跟我一样,也是成分不好,不是地主就是富农。母亲去世了,家里就父子两人,很穷。一九六二年考高中时,是考上没去念还是没考上,记不清了,反正是回到村里。在村里怎么叫人欺负,说不来,知道的是,“文革”开始后,数次被批斗,动不动就派到公社,与年老的四类分子一起做苦工。前两年回老家,在东关口遇上,见他胳膊上挎着个烂筐子,目光呆呆地走过,见了我也像是没看见。身上穿的衣服,脏得不成样儿。

我要是回到村里,不出几年,也会是这副德行。

爷爷已经戴上帽子回到农村,如今韩家又有了一个戴上帽子回到农村的人,祖孙两人,都在地里劳作,让全村人怎么看这一家人?

真的回到村里,几个弟弟,会怎么看他们的这个哥哥?

三弟正上小学五年级,四弟三年级,五弟六岁,六弟不足两岁。五弟六弟小,不懂事,三弟四弟,平日看我这个二哥,多么亲切,多么敬重,说是敬仰亦不为过。过去我回到家里,总是鼓励他们好好念书。没说出的话是,将来像哥哥一样上大学。如今,一个戴着反动学生帽子的哥哥回来了,就是弟弟们不嫌弃,作为兄长,还有什么脸面再鼓励他们好好上学?

也会想到这次的罹祸。

这位王姓同学,平日跟我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有时还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整我的,偏偏是我的这个老乡?

在太原时,同学之间,纵有歧视,也不过是眉高眼低,钩心斗角,像张姓同学对我大喊“狗崽子”,是仅有的一次,而下到昔阳,住到这个山沟里,就发展到借了运动,明火执仗,要置人于死地呢?

屈辱,悲愤,还想了两句诗,“既将此身献中华,何惧尔曹夜抄家”,想写在墙上。旁边的窗台上,就有我平日练字的笔墨。

也只是那么一想。古人可以那么做,我是今人,不敢。

糊里糊涂,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猛地睁开眼,天亮了。

我仍躺着,不想去吃早饭。太丢人了。我不走,宿舍里的人也不走。我知道,他们负有监视我的任务,不会让我独自待在宿舍里的。没办法,只好拿起碗筷,去了灶房。到了灶房,人多了,他们就不再跟着我。只是不远不近地,蹲在一旁,边吃饭边看着我。

给我办学习班,昨晚我毁灭罪证,这事儿,全系里的人,老师,学生,都知道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人,偶尔见了,看谁都怪怪的。

九点,批斗会开始了。

在红土沟小学的一间教室里。这个学校,就这么一间教室。校部还来了记者,是外语系的一个女生。

发言的大都是我们班里指定为我办学习班的同学。前一天晚上捉拿我的那位王姓同学,在一旁挥臂喝口号。他长得精瘦,腰有些弓,要喊了,握紧右拳,手臂使劲朝上伸直,连带右腿也提了起来,像董存瑞要炸碉堡似的。他是立功人员,理应揽下这么好的差使,充分展现自己的革命精神。

对这位领头喊口号的同乡同学,我极为反感。批判一个同学,用得着那么卖命吗?

他喊的口号,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常规革命口号,比如“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另一类是针对我的,多半是他出于革命义愤,临时发挥的,比如:

“韩安远必须老实交代!”“彻底打掉韩安远的嚣张气焰!”

“韩安远的反动思想必须批判!”

我注意到了,虽说充满着革命义愤,他的政策性还是很强的,我以为他喊着喊着会喊出“韩安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那就不妙了。

没有,真的没有。

这个时候,我仍留心口号用词。比如喊“嚣张气焰”而不喊“反革命气焰”,喊“反动思想”而不喊“反革命思想”,说明我还没有到了“反革命”程度。真要喊了“韩安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会警惕的。那就说明,问题更严重了。

此时正在进行的,是“一打三反运动”,当头的一打,就是打击反革命分子。

主发言的,是给我办班的小组里的一位张姓同学,该是组长了。平日看不出来什么大本事,此刻还得承认,这老兄还是有几分捷才的,只有一个早上的工夫(也许昨晚一出事就开始了),竟写了好几页纸的发言稿,晃着他那小脑袋,阴阳怪气地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正告韩安远,别自以为你比别人聪明,你的这点聪明,都在革命同学的掌握之中,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可是,他能翻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一晚上没睡好,脑子昏昏沉沉,只保持了一点清醒,他们喊那些大而化之的口号时,我跟着举手,喊那些批判我的口号时,我不举手。

不是有意对抗,是觉得,这些都是叫我做的,我跟上喊,自己糟践自己,就没道理了。

此后两个星期,写认罪材料。

过后,组里(办学习班的人)开过两次批判会,由那位张姓同学宣读我的罪状,主要依据就是我那十几本日记,还有我平日说过的一些“落后话”,真亏他们都能记住。记得从日记里曾摘出这样的句子:“某日上街,晚七时许,店铺关门,市面萧条,一位过路人说,还不如日本人在的时候。”说这是诬蔑“文化大革命”,诬蔑全国的大好形势。

批判过后,是我做检查。主要是挖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到了五月,似乎平静下来,没再开批判会。只是常安排我去煤窑给灶房拉煤。架子车,得三个人拉,没政治问题的同学也得去,我去的次数多些。教师,只派有问题的。常去的是捻军史专家江地先生。他是当时我们系问题最严重的教师。

红土沟在县城的西北,煤窑在县城东边。县城有家专卖熟肉的铺子,每次路过,江先生都要买半斤猪头肉,路上吃点,留下点带回去。我也会买上二三两,当下就吃了。

这期间,校部要整理个什么大型材料,不知是谁推荐的,说我能搞得了,系里只好放我去。校部在下思乐村,离红土沟不远,是个大村子。我去了,住在一户农民家里,以戴罪之身,整理那个什么材料。

六月三日,快毕业了,系里开了个会,就在红土沟村口的一个场子上,不说有没有问题,也不说问题多大,只说经过办学习班审查,可以“解脱”了。当场把抄去的日记本还给我。在一位同学的告诫下,当天下午,我把那些日记本拿到我们院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全烧了。

从三月六日办班,到六月三日解脱,快三个月了,我从不理发,脑门上的头发耷拉下来过了鼻尖,脖子能感到后脑勺上头发的摩擦。先前,有人劝我理发,我不听,就那么留着,说周师傅是剖腹明志,我这叫蓄发明志。打的主意是,什么时候不解脱,什么时候不理发,再长了就编辫子。

解脱的这天下午,高俊和王昌智两位同学陪我去昔阳县城理发。理发前,三人一起照了张相。过后我又用同一底版,洗了自己的一张。现在都还保存着。

最让我感动的是,中文系一年级,我的一个好朋友叫崔巍的,批判会的第二天上午,听说我出事了,赶了十几里路,冒着雪来看我。听说我解脱了,又一次来看我,还陪我上街吃饭。中文系在县城东边的安坪村,离县城十里,离红土沟当在十三四里。

八月中旬,分配了。直接分到县里。我和乔象铉,都分配到临汾地区的山区县份,我在汾西县,乔在安泽县。学校给的分配名额,是合理的,原则是哪儿来的回哪儿,本地(县)没有名额,会给个就近的名额。按这个原则,乔象铉应当回太原,不让回太原,也应当在太原附近的县份。我,至少应当回到运城地区,哪怕离家远点。而汾西县在临汾地区的最北边,再往北就是晋中地区了。

不管怎么说,办了学习班,上了批判会,没有影响毕业,该知足了。

那些日子里,一年级时教我们古代史的杜士铎先生,曾多次劝勉我,说到了社会上要怎样怎样,苦口婆心,怕我到了社会上再跌跟头。这样的话,听了叫人心里热乎乎的。可是,我心里清楚,大大的不公道在那儿摆着,像我这样的人,再听话又能怎么样?

还有个老师叫王文庆,听说我分配到了汾西,说他是汾西人,临走之前,还给我写了两封信,说去了可以找这两个人,汾西也不错,离铁路不远,回家还算方便。

离校是八月十二日。学校的大卡车,送我们到阳泉火车站。车票已提前发给了。

王昌智同学是阳泉人,分回阳泉,家就在火车站后面。到了车站,还去昌智家坐了一会儿,见了王伯母。

快开车了,赶快回到车站,正在等车,只见崔巍同学急匆匆地跑来。他出身好,是武乡人,分到晋东南地区石油公司。

多年后,他跟我说,临分手时,我跟他说了一句狠话。我全记不得了。既然说我说过,总是说过。空口无凭,且抄一段他的书吧:

在阳泉车站分手时,我顾不上跟本班同学多说别的话,而是急急忙忙找韩石山话别去了。我们都是满脸忧伤,久久徘徊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外,忘记了头顶酷热的骄阳,听不到车站内外各种嘈杂之声。在我五年大学生涯中,最亲密的朋友,除了孙涛外,就是韩石山。和孙涛形影不离,该说的话都已说了,而和他隔着系,还没有好好告别一番。虽然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可看他一脸严峻,嘴唇紧闭,便只好噤声。不过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说的。果然,在火车进站的汽笛声中,他不再沉默,而是紧紧握定我的手,脱口冒出一句“十年见高低”,就毅然登上火车,头也不回离开了。

山大的事,我以为毕业了,就了结了。两年后,我已在汾西县转到第二个学校教书,才知道事情并没有了结,只是挂了起来。用办案的术语说,就是还没有结案。

同时也知道,给我办学习班,才是起步,并没有涉及拟定中的重大案情。实在是临近毕业,驻校军宣队领导,不愿意再伤害学生,才草草收兵。

这个案情重大到什么程度?

“恶攻”事件

说起来怕人,竟是当年最严重的“恶攻”。

恶攻者,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之谓也。

且听我细细说来。

一九七○年八月到了汾西县,先在后山的它支学校待了一年,第二年秋季开学后,又调到团柏公社上团柏学校。等于是从这个县的西北角,去了这个县的东南角。好处是离家近了,走了十五里,便是南同蒲上的辛置火车站。不像在它支,要出县就得一天的时间,先坐汽车到县城,再转霍县搭火车。

这儿只有一个高中班,各科教员都有,我又改教七年级,等七年级毕了业,再教八年级,就是高中了。上团柏村不如它支村大。它支大小还是个公社所在地,上团柏连个大队所在地也不是,属于团柏公社茶房大队的一个生产队,在一个山沟的口上。

农村学校放麦假,上团柏也不例外。麦假没有确定的时间,以当地麦子成熟为准。运城一带,通常都是六月初芒种前后,汾西县偏北,比我们那儿迟了一个节令,在夏至前后。来到上团柏的第二年即一九七二年春节期间,我结婚了,十天麦假也要回去。回到老家,已是地净场光,各村都在忙着送公粮。我现在不是学生了,不能挣村里的工分,我们村里有个传统,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回来了可代替妻子出工。这样,我一回村便去地里做活挣工分。

一天下午,约莫三四点钟的样子,我正在地里做活,有人跟我说,安远,你们家来客人了。

赶回去一看,是历史系教师陈文秀先生(我们在校时,给老师都叫先生),还有一个年轻一点,陈先生介绍说是王志华先生,原来在中文系,现在调到校部工作。母亲和妻子,正张罗着给客人倒水洗脸。

洗过脸,喝水的时候,陈先生对我说,他老家在永济(在临晋西南),王先生家在孙吉(在临晋西边),这一段学校没有事,他们请了假回家,路过临晋,下车来看看我。我听了也没有多想,觉得这两个先生都怪好的,回老家还不忘看看学生。快中午了,我让母亲和妻子准备饭食,两个先生也没有推辞。

母亲和妻子在南房的厨房里忙活,我陪两位先生在腰厅喝水聊天。我家前后两进院子,中厅俗称腰厅,凉快点。说着说着,陈先生严肃起来,压低嗓音说:

“韩安远同学,我说我俩回家路过来看你,是假的,怕你家里人担心才这么说。在太原,只知你分到了汾西,哪个学校不知道,电话打到县教育局,知道你在上团柏学校。心想麦假结束了,你该回来了,到了上团柏才知道,那儿麦假迟,你还在老家,就赶了过来。什么事,王先生是学校专案组的,让王先生跟你说吧。”

专案组?我一下子愣住了。

王先生接着说:

“你的一件事,你在校时就立了案,一打三反时要查没查。记得吧,给你办过个学习班,原本是要接触这个问题的,没顾上。现在到了运动后期,要结案了,必须查清楚。如果属实,那就是大案子,如果不属实就可以撤案了。我们找你,就是要落实一下。有件事,你想想,一九六八年后半年,流传着一条毛主席语录,说是:六十九军在山西的地位很重要,要告诉六十九军的同志一声,要支持刘格平。记得吧?”

“记得。”

“有人揭发说,你跟人说,说这条语录是康生在一个什么地方遇见六十九军的政委曹中南,在那儿告诉他的。什么地方,有印象吧?”

“在厕所。我也是听人说的。”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二日,山西省夺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原先的副省长刘格平当了革委会主任。不久,两派又闹起来了。一派是兵团,一派是红总站。红总站是保刘格平的,兵团是反刘格平的,当时山西的驻军是六十九军,暗地里支持兵团。山西的局势一直稳定不下来。第二年秋天吧,中央“文革”小组在北京开会,调和两派矛盾。倾向很明显,支持红总站,打击压制兵团。会后就传出了毛主席的这条最高指示。

这条最高指示一出来,红总站一下子得了势。太原大街上,山大校园里,不时有流动宣传车开过,高音喇叭里反复播送着。

山大的群众组织,也分作两派,一派是红总站观点,一派是兵团观点。我们系的人,内部并不一致,明面上,全是兵团这边的。我什么也不是,只能说是随大溜,群众组织里的普通群众。这并不等于说,我不关心运动的发展。

在那个年代,一条最高指示,常常可以让一个群众组织顷刻间土崩瓦解。

有危险,就会有抗拒。不知是真是假,在这条最高指示传回来的同时,也传来了关于这条最高指示出笼的传说。

说是中央“文革”小组解决山西问题的会上,并没有哪个首长当场正式传达这条指示,是会议期间,康生上厕所,遇见六十九军政委曹中南,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开了。这不是什么最高指示,是康生瞎编的,不可信。红总站的人是拿这话,压迫六十九军,站在刘格平一边,支持他们这一派。真要是毛主席的指示,为什么报上也不登,会议纪要上也不写?

没过多久,军宣队和工宣队进驻学校,两派实现表面上大联合。当时在山西大学支左的正是六十九军。第二年,六十九军调到内蒙古,六十三军从河北来到山西,就不一样了。

冬天,传来一个消息,说学校在追查政治谣言,其中一条便是这个最高指示的出笼经过。说最高指示出自厕所,是对伟大领袖的恶毒攻击,是大案子。起初我也没留意。一天,一个同班同学问我,说这话是不是你最先说的,还说校部派人到系里了解,系工宣队某人调查过,说是你说的,防着点,别弄出事来。

我大惊。

山大的工宣队,都是铁路上来的。历史系的几个工宣队员,全是太原北站机务段的。来的都是出身好的一线工人。记得有个老工人,管我们班,开会发言,张口就是,他年轻时怎样吃不饱,旧社会如何的坏,新社会如何的好,“文化大革命”又是如何的及时,如何的重要,要不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一口平遥土话,要多土有多土,十句里头总有两句听不明白,当然意思全懂得。工宣队来学校,隔上一两个月,就要掉换几个人。那个说我“恶攻”队员,不久前调回去了。

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问一下这个工宣队员,问他是怎么调查的,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

正好听人说,此人调回去,是因为在学校表现不好。我就想,或许与他对我的诬蔑有关,如果属实,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自己去问肯定不行,若是以外调的名义,说不定能问出个名堂。正好前一年,整理牺盟会材料时,手里有学校的外调介绍信,便写了个假名字,去了北站机务段。姓张姓李叫什么,事先已打听清楚。

到了机务段,才知道这些工宣队员,平日做的是什么工作。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手里提个小锤锤,匆匆忙忙,来来去去。就在铁路边一个破旧的小平房里,找见了机务段的段长,说明是来调查某人。段长似乎不太热心,没说成个名堂,又说那就把这个人找来问问,一听要找人来,我先慌了,说不必不必,借口还有别的事,急忙离开。

这件事后来传回系里,说韩安远私自调查自己的问题。

接下来是去昔阳,再没人提起。

办学习班也没提这事。

想不到的是,三年了,学校还记着这个事。

谈话中,王先生大致说了学校的情况,也说了这一事件的严重性。

我们毕业后,学校没有学生了,两派之间的斗争,在教职工之间更加激烈,可说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道理很简单,谁胜了谁就掌权,谁败了谁就挨整。

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在于,最高指示怎么会是从一个不洁的地方出来的呢。一旦落实,这便是“恶攻”。上面说上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揪回学校。回去可就不是什么办学习班了,是要作为反革命案件处理的。

我俩说话的空儿,陈先生上厕所去了。

王先生低声说:“安远同学,我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件事太重大了,谁也不肯负责任,你要是承认你说过,将来就是你说的了。你不可能找见那个跟你说的人,找见了人家也不承认。”

我用心听着。

王先生接下来说:“往后就说你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以后再来人外调,绝不能倒口。学校两派斗争很激烈,下一次要来,就不定是什么人了。等一会儿你给我们写个材料。按说这样的材料是要你们单位盖章的,正好你在老家,就不用盖了。”

我点点头。

陈先生回来了。我当时的感觉,不是王先生说这话要避开陈先生,是他们两个商量好了这么做的。只能一个人跟我说这个话,绝不能两个人跟我说这个话。

吃罢饭,天色不早了,不会有去永济和孙吉的汽车了,我留两位先生住了一宿。住在我的新房里。第二天一早,两位先生各回各家去了。在村口分手时,王先生又叮嘱我,记住昨天说的话。

陈先生和王先生走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老有人揪住我不放呢。我不认为是工宣队某个队员在作祟,是我们班上,总有那么几个人跟我过不去。他们跟工宣队关系亲近,没有他们的调唆,工宣队连韩安远是谁都弄不清,怎么会说我说了那样的话。

这也要怨我自己。“文革”中在学校,虽说自知出身不好,事事谨慎,有些事上,还是露了锋芒,惹人注目也就惹人忌恨。这话不对,好像自己的苦难,都是别人的过错。该怎么说呢,这么说吧,金子放在哪儿都会放光,狗屎放在哪儿都会发臭。我就是一坨臭狗屎,讨人嫌也就不足为奇了。

别的事不说了,就像厕所里传出支持刘格平这句话,安在我头上,也不能说一点来由也没有。

一九六七年秋天,就是那句最高指示传出后,我们这一派搞专案的一个同学,数学系的李天生,找我办个事。说毛主席的这句话,对兵团这边打击甚大,现在兵团这边,还是要抓刘格平的问题。只要问题属实,不愁扳不倒刘格平。现在知道,刘格平抗战前,跟薄一波等人,都关在北京的草岚子监狱。后来中央来了指示,让他们假自首出狱,薄一波等人办了,成了“六十一人叛徒集团”,刘格平不自首,没有出狱,直到抗战开始后国共合作,释放政治犯才出来。这是刘格平的政治资本。听说刘格平在监狱里,享受特殊待遇,可以与妻子团聚。他有个女儿,按年龄计算,就是在监狱里怀上的。若真是这样,我们就可以抓住这件事,说刘格平住监狱是假,逃避斗争是真。是不是这样,要弄清楚。你找个人,去北京、河北外调一下。刘格平的前妻跟女儿,就在他老家农村住着。

说罢,给了我几个地址,其中有刘格平的老家,记得是河北沧州地区盐山县大堤东村。

我找了我们班的一个高姓同学。他是想到外面逛逛。

调查刘格平,不能带山西大学的介绍信,李天生给我了一张外省某军事院校的介绍信,并给了一笔款子,二三百元。这在当时,就是一个大数目了。

去了北京,不能直接找调查对象,要到北京市公安局换介绍信。不是真换,在你的介绍信上盖个章子就行了。北京市公安局在大栅栏附近的一条街上,到了门口,高姓同学害怕了,不敢进去。说我们的介绍信是假的,看出来会连人扣住的。我觉得,这有什么害怕的,我们人是假的,介绍信是真的,顶多不给盖章子,哪会把人也扣了。我进去,很顺当就办了。在北京,找见两个住过草岚子监狱的老同志,不敢直接问刘格平的事,说起别的,顺便问起,可惜的是,这两个老同志,也都说不清刘格平女儿的事。

直下河北沧州地区盐山县。

这个地方,临近渤海,遍地盐碱,白茫茫一片。找见大堤东村,那时村里没有村长这一说,管事的是民兵连长,一听我们是调查刘格平的,马上警觉起来,说刘格平是山西省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你们是军事院校,又不是山西的,怎么能来调查,是不是山西反刘格平的人派你们来的?我连说不是,只是出于好奇才来的。遂告辞。

不能这样空手而归呀,又拐到一个巷子里,找见一户人家,以喝水为由,敲门进去。是位老者,一边喝水一边闲聊。老者说,刘家是这个村的大地主,刘格平闹革命走了,父亲死后,家业留给妻子经管。刘在外面又娶了老婆,跟妻子离了婚。土改中,前妻划为地主,现在还戴着帽子,在村里监督劳动。那个女儿,不是刘格平的,是刘住监狱时,老婆抱的养女。母女俩相依为命,甚是可怜。

回来,我写了个简单报告,说明那个女儿,是刘的养女。

高姓同学是个大嘴,这些事,肯定给人说过。

有这事,我肯定是反刘格平的,反刘格平的人,编出那样的最高指示且说是从厕所里出来,不是恶毒攻击又是什么?

麦假回来,想到不能在山沟里了此一生,正好看到有刊物出版,我便开始写作。想到过去的同学,说不定还盯着自己,投稿时便署了个笔名叫“石山”,后来加了韩,就是韩石山了。也没什么寓意,是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里选了两个字。按说该叫“山石”,古人名字里,山字多在后面,就颠了过来。

从汾西迁到太原,在公安局办户口时,我将韩石山填成本名,将韩安远填成曾用名,这样,韩石山就成了我的真名。

“十年见高低”,我不记得跟崔巍说过这个话。只能说,自从开始写作后,一直在努力着,非要写出个名堂不可。倘若一九八○年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五期的学习,算是一个进人文坛的标志,可说不多不少,恰恰十年,见出了高低。

只是好长时间,我的许多同学,不知道山西文学坛上出现的这个韩石山,就是那个叫办了学习班,还要追查“恶攻”言论的韩安远。

在“清污”中

我是一九八四年秋天,调到山西省作家协会的。

此前,在“清污”中,又经历了一场磨难。

“清污”的全名叫“清除精神污染”。

现在的人,很少能讲清什么叫“清污”了。我也讲不清,但我可以说我的印象,就是,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思想文化战线的一场整肃运动。“文革”后,说是再不搞运动了,而“清污”,怕谁也得承认,其思路与方式,跟过去的运动没有二致,说不是运动,实在是怠慢了。与以往的整肃运动稍有不同的是,时间太短了,也就半年时间,就像蛇钻进墙缝里,小尾巴甩了几下就不见了。

蛇尾小巧可爱,并不等于说它的虎头也是假的。

其声势之浩大,给我感觉,跟“文革”初期批判“三家村”时,有几分仿佛,也是在文章里找差错,也是在思想上找根源,也是让你一次二次的检查,也是怎么个检查总也过不了关。

不说那几个有名的人物了,就我这么个至今仍是三流作家的作家,当年就感受到了它那大口吞噬的气势。

就像全国报纸和刊物都通了气似的,一九八三年夏天,几乎同时,全国有四五个省的文学刊物和报纸,批评了我的作品。还不能说是批判,那是下一步的事。

辽宁批评的是发表在《鸭绿江》上的短篇小说《转正》,批评文章发表在《鸭绿江》上;河南批评的是《莽原》上的中篇小说《磨盘庄》,文章发表在《河南日报》上;甘肃批评的是发表在《飞天》上的短篇小说《棉田明月夜》,文章发表在《甘肃日报》上;山西批评的是发表在《山西青年》上的《静夜》,《山西青年》是团省委的刊物,团省委组织了内部批评会,没有见报。《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发表的署名批评文章中,也都点了我的作品的名,有的是《棉田明月夜》,有的是《静夜》。

这些小说,大都发表于“清污”的前一两年,有的就发表在前半年,可谓当时当令。

虽说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想为我的这些破小说辩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的眼睛也不是出气的,他们都看得很准,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作品存在的问题。

比如《转正》,写某单位的一个小青年,刚进来,单纯,好学,为了转正,只有积极表现,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教训了他,当他终于变得自私,卑劣,甚至下流的时候,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转正了。

《磨盘庄》,原本要写成个长篇的,有十二万字,寄给《莽原》,说太长,让我删,删了两三万字发表了。写一个出身贫苦的农村青年,当上生产队长后,怎样贪财贪色,成了这个小山村的恶魔。

《棉田明月夜》,写一个大学生回到家乡,在一次夜间给棉田浇水的劳动中,趁换班休息的时候,众人都睡着了,跟一位农村姑娘发生了一次性关系。

《静夜》,写一个丈夫在外的女干部,跟一位热心帮她做家务活的青年,发生性关系又深感不安,某夜,当这位青年又一次敲门要进来时,她陷入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究竟开没开门,文中并未交代。这篇作品,当时的团省委书记,在机关的一次会上曾说: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认为这是一棵大毒草。

有了这么多的受批评作品,成为山西省“清污”中的典型,也就不奇怪了。

按说我的这些作品,除了《静夜》之外,都发表在外省的刊物上,就是挨了批评,省委宣传部的人也不会知道。事情出在宣传部文艺处召开的一次会议上。

这个会,是一九八三年夏末召开的,上面有了什么精神,文艺处召集部分作家和评论家座谈,说山西没有什么“自由化”的典型,只要好好学习中央文件,认真领会就行了。这时一位评论家发言了,说怎么能说山西没有自由化典型呢,韩石山就是一个。接下来说,辽宁批评了韩石山的什么,甘肃批评了什么,河南批评了什么。文艺处的领导听了,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当即议定,通知省作家协会,叫韩石山回来听候审查。

这些,是一位参加座谈的作家,过后告诉我的。

我到了太原,住在作协机关旁边的一个偏院里,今天被宣传部文艺处叫,明天被《山西日报》文艺部叫。应当说,这些叫我的同志,对我还是很关心的,叫我不要紧张,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就行了,还年轻,以后还会写出好作品嘛。

他们越说不要紧张,我越紧张。怕的不是别的,是这一段时间,省作家协会正在调我回作协。若能办成,老婆孩子就可以离开汾西来到太原。再折腾下去,我受处分不消说,家里人跟上受连累可就惨了。

不怪别人,只怪自己一时之间,得意忘形,只顾显示自己那点稀薄的文学才华,而忘了斯是何世,身处何地。

最为可笑的是,我在山西正受着煎熬,河南《莽原》派了个编辑来太原,想让我写篇自我批评文章,发在《河南日报》上。姓杨,是我的责任编辑。我说:老杨啊,你们那儿爱怎么批评,我不管,我这儿还应付不过来呢。要过堂,在太原府过就行了,还要解到郑州府吗?

住在省作协的那些日子里,我写了一篇检查文章,在《山西日报》上发表,记得题名为《在探索中前进》。

正在这时,省委宣传部开一个关于“清污”的会议,在晋祠宾馆,全省各地的宣传部长都参加了,让我在会上作了检查。

唯一庆幸的是,“清污”的时间不长,到第二年春天,就没事了。

一位姓郑的作家朋友曾对人说,这一棍子,把韩石山打蒙了。

不是打蒙了,是打成了智障。

“清污”对我伤害,是无法估量的。此后,我再怎么努力,都鼓不起写小说的兴致了。小说是虚构的,正好给了整人者以把柄,既然是虚构,你怎么不虚构个歌颂美好生活的,而要虚构个揭露社会黑暗的?一句话就问得你没了脾气。而研究历史,当然也有自己的好恶,只是谁要在这上头责难,可以理直气壮地回敬一句:事实如此,我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写,你要说不对,请拿出证据来。

这也是我后来写传记的一个重要原因。要感谢的是马烽老师和西戎老师,“清污”刚一结束,就决定调我回作协,迁延了些时日,第二年秋天就回来了。(摘自《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陕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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