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凡心

2013-04-29黎也

新作文·高中版 2013年7期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看到梦想

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

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

不要害怕不要慌张

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你也许独自走过冰冷的寒夜,独自燃起过希望的火柴,但最终,你会带我们,走入梦想天堂。

评委意见:用两万多个字符讲清楚一个故事,容易也不容易。温婉柔美的甄嬛体,让故事的讲述蒙上了一层诗意的氛围。本文的信息量大,视点较多,连贯性强,颇有意味。

黎也有宏阔的历史观和超越本身年龄的生命体验,所以能轻易架构起本文的框架,对人物情感的拿捏分寸刚好,情节进展张弛有度。而在人物形象勾勒方面,也相对明晰。比如,文中的『我』『他』,都给我们真实感,血肉丰满,形象饱满。而相对而言,对『你』的塑造功力略有不足。但瑕不掩瑜,出色的心理刻画和驾驭故事的能力不容小觑。

(肖尧)

你走了。

我挽留不了你。

我的意念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当你的脚步终于踏响在丰草碧润的岸边,当你的船帆骄傲地迎风鼓起,它就已全部被摧毁。你曾告诫我不要怯步于人生的罹难,而今你却成了我唯一深陷的囹圄。

你是候鸟。

千水万山何处不栖,何苦独恋我这一隅。我妄图营造的温暖囚室竟是镜花水月了。你时时等待振翅,你听到你的青冥在呼唤你,你要破笼而去。还有什么能困得住你——这颗烈火一样的心。

我知晓你是没有家的,可又无处不为家。

你是人间离散的孤雁,为何偏偏在寻着我的轨迹后将我尘封雾锁,不肯引渡,教我尝一尝那流离的苦果?当我甘愿折翅敛羽,用一生来寻找你流浪的方向,你却已绝尘隐迹。这人间纷扰与你再也无关,徒然留我一世的情动。

我无法挽留你,往日的盟誓已化为齑粉。当你的渔船出海,你是否觉得拂过你耳际的、低低吟唱着的仍是我不死的柔情?远处的江岸堤柳仍年年常青,而我的杜鹃已遍地委身谢礼。是不是情至深处须以恨来断章?且让我藉以薄酒淋了这些弃章残篇,捐几段散不尽的醇香给远处如飞的岁月。

而今我静静地承蒙你荣耀的恩赐,我保留了你的血脉,我谦恭地感激涕零。但谁又知道你孕育了多少条清醒的生命在这世间,与我同在苦渊无谓地自戕?我可以鞭笞我的躯体,凌迟我的灵肉,但我征伐不了自己的心。它仍在胸膛深处为你突突地跳动,这颗伤痕累累却依旧生机盎然的心。

她像极了你。

我想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命定,令她此生此世为人,降临到我身边填了你的缺。但我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如此高贵。即使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你一半的血液,她毕竟不是你啊!你慢慢沉入稠密的海雾中去了,沉入我看不到的那场日出、那场黄昏里去了。而她或哭或笑,都变得意味不明。

所幸,她像极了你。倒是终于能拯救我那点可怜的念想了。我觉得万分挫败,她笨拙地喊不出你的称谓。她全然忘记了你曾用温厚的手抚慰过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忘记了你那带胡茬的亲吻和曾想用一生的深情倾注她成长的念头——倘若真有过的话。她十分聪颖,对各种花花草草都怀有可爱的欣喜。我真好奇,她的小脑瓜里竟是藏了无穷多令人惊喜的主意。即使是这样,她却独独对你的称谓浑然不知。或许她有记忆以来,就不曾深刻体会过这两个字的含义,也不必说什么剥夺、缺失之类的了,那只是一块空白,毫无情感的坚硬的空白。我亦不必再费心去经营什么,她只有学会接受,包括我。除了静默,其实无路可走。

她学会了走路。她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这样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开始在我生命中闹腾不止,使我的日子也不得不生动起来。倘若你在此,她定会讨得你极大欢心了……你瞧,假设是个多么虚弱的词,且让凛冽的白日来抚慰我摇摇欲坠的念想吧。

我知我无须赘言,招你的嫌了。若你在侧与我并肩目睹了她的生命如旭日初升的历程,定能品得个中滋味,这从来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她不懂我,我不怨她,毕竟她还那么小。她如何能懂得她在摔跤后仰面无助地望向我时,我冷漠的眼色?她如何能懂得当她顽皮地攀上邻居家窗户观看一家子进餐时,我的无情训斥和张皇逃离现场的羞愧?她如何能懂得……

可是当她望向我,那一眼满是猜疑、疏冷的目光,令我如芒刺在背。我的心竟在斑斑血痂下再次清晰地疼痛起来,奔涌起新鲜的血液。

生活愈发困顿,我经营得如此辛苦。我找不到人诉说,偶尔启口,亦觉无言。

我的日子渐渐过得整齐,在一日一日企盼你的渔船归来的无望等待中,变得不露喜悲。我的心开始纯净得像一张白纸,再也载不动不堪重负的过往,或是太过团圆的美好。

而我也慢慢学着待人处世都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既然最赤诚的真情已被折为几段,赠与我望不到的海岸,就让我保留一份平凡的人情,在这世间平和地安身立命。

我知道,我独独辜负了他。

我终究糟蹋了他素净的生活,连同他的深情。

他与你本是挚友,各自赤诚相待、肝胆相照,有着铁打的情谊。常听你说:“人活一世,遇着个真性情的朋友,共同谈天论地,相待以礼,也不枉此生了。”

你离去后,他仍会经常登门。这个没有你的屋子里,从此少了一份从容的笑谈。我们渐渐心照不宣,不再提及关于你的任何缺憾,虽然他也曾多次宽慰我。时不时地,他会为我们母女带来刚捕获的鱼和时令蔬菜。他知道我现在很少出门,对什么都不上心了,又不忍看我们清贫度日,总是想着法子照顾我们。我知道,这无论是出自兄弟情义,还是对陌生人的乐善好施,我都该心存感激。

一来一往,竟是不避嫌了。世事本就纷杂,那些流言蜚语也任它逍遥了吧。

萱萱,这是我们女儿的名字。你曾说,若我们将来拥有一个男孩,便单名一个“轩”字,你大概是别有深意吧,或许你心里永远藏着个可以望月听风的轩子。犹记得那年暮春,我们行至山中遇到一处亭阁,它斜斜地盘踞于郁郁耸翠之上。待临近,抬首,“修芷轩”三字赫然映入眼帘,干净的行楷不带一丝拖沓,是我喜欢的字迹。只听得你在一旁说道:“修芷,不如说是休止,休息停下。”我微笑不语,如此解读也不乏一番趣味。山间的亭子照例是白砖青瓦,用手抚摩着柱面光滑的肌理,仿佛时光也曾这样温柔地抚摸过我们的生命一样。蓦地,腰间一紧,你已将我紧紧箍在怀里,低垂着头深埋进我的颈窝,只听得一声低语:“让我也在你这儿歇歇吧,不走了。”沉沉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穿越过千屏万嶂而来。我禁不住心下一动,一瞬的惶惑与幸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我淹没。记忆里那开满花朵的原野,只要风吹过,扑鼻而来的便满是甜腻芬芳的香气。

而今,那旧轩怕是已被风吹雨淋、雷电轰击,颓然倒坍了吧。

他对萱萱倒是喜欢得紧,总是变着法子取悦她。她的眉目间有你的几分清朗。无端地审视着,我常常记起你那硬朗如鹰隼的脸来。但愿海浪和潮汐不会将你的容颜冲走。

他约摸二十七八岁光景,却仍无家室。每谈及此,他总是潦草应对,急急转换了话题。他的眼神中有我始终参悟不透的欲言又止,深不可测得像一股引力,将我卷入一个不明的旋涡,我在里面无助地打着转,找不到出口。仿佛在八荒九亥的尘埃中,我一直都是需要被搭救的那一个。

夏日天雷滚滚,我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天。

那是一个仲夏的黄昏,天色渐暗,溽热难当。眼见西边的乌云以摧城之势浩荡而来,团团簇簇地连缀着整个天幕,欲与地面相贴。在这逼仄的狭缝中,人几乎不能喘息。远处已有惊雷炸开,破碎的苍穹顿时如裂帛之幕,电光火石之间,风雨大作。

闭紧了窗子,屋里闷热异常,窗外剧变可怖的天象,似有毁灭一切的力量。只见对面天穹乍现的白光如一道强劲的筋脉纵横延伸开去,生生地将云层撕成了两半。紧接着,轰隆隆的雷鸣贯穿耳膜,仿佛要将这破败的天地重新弃于混沌之中。

电光从云间决裂而出,雷声殷殷。满屋子的灯火突然熄灭,我毫无防备地被丢进黑暗中。

我不过是平凡女子,大风大浪从未近过身。唯一的盼望,不过是所爱之人幸福。

狂风粗暴地碾压着窗户,似乎想拼命突破这最后一道防线,将万物碾碎在它的魔掌之下。滚雷响亮,天空张口吐出闪电——谁在操纵这场暗夜里的阴森厮杀?

院里的君子兰怕是已被摧败了吧?你亲手栽植下的一个夏季,而今仍是逃不过殉葬的命运。或许在这场雷雨中罹难的不仅是一株柔弱的植物,送葬的哀歌一直在云端吟唱。

踟蹰无果,我亦无他法。深陷窘境动弹不得之时,唯想到了他。向他哭诉,向他求助。你看人是这样自私的动物,让人无端地失望或欣喜。我承认,我独想保全自己。这样陌生的恐慌像死神一样攫住了我的咽喉,我再顾不得什么了,顾不得他风雨之夜行路的艰辛和暗夜途中可能遭临的危险。我被这个恐怖的困境蒙蔽了双眼,胆怯,畏死。

不多时,一束白光透过窗户,在墙上打出一个光影,又倏忽不见。听到在持续雷鸣中夹杂着“笃笃”的叩门声,我一个激灵站起,趔趄地奔到门边,急急拽开门,但见他一身雨衣,提着手电筒,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全身淌着水。

我顿时如释重负,犹如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攀住了希望和生机。

“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仍听到他气息不稳的喘息声。

“我……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开口却已哽咽,随即像是有泪盈眶,喉咙堵得酸涩。他扶住站立不稳的我:“屋子这么黑,怎么,电闸跳掉了?”黑暗吞噬了所有的表情,我的慌张安全地藏了起来。

“嗯,大概是的……”待平稳了情绪,我镇定地答道。

“怕是电闸烧坏了,我去看看。”说完他利索地脱下雨衣、泥靴,将手电筒递给我。我端着,竟是沉得很。

嘱咐我备好工具箱之后,他开始在电闸处捣鼓。我持着手电筒为他照明,光束间的柔软尘埃飞舞。屋子里没有一丝风,窗外却是风声鹤唳。我只看到他的双手,熟稔地在电闸处穿梭,手臂上浅浅地凸显出遒劲的经络形状。

当屋子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我竟觉得拘谨。在经历了这一夜波折之后,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是温暖的,疲倦的,与我的构想一一吻合。彼此相顾不免有些寂然。掀掉了黑暗这件安全的外衣之后,一颦一笑都在劫难逃。

“那……我就先走了。很晚了,或许回去还能睡会儿。”他瞅了一眼已熟睡在沙发上的萱萱,说着就往门口走去,拎起雨服。

“嗯……”我只觉有千万句话语要冲破喉咙汹涌而出,却是连一句话都组织不起来。只剩一个模糊无力的音节在喉间滚动。

他打开门,我只是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最终还是道了句:

“谢谢你,真的。”他脚步一滞,未回头看我,攀上我的手腕,紧紧扣住。

“你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能想到我,来帮你。”

幽幽的话语和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在雨雾中。

我有瞬间的失神。

翌日,天空居然格外晴好,大大方方地蓝着,碧澈如洗,仿佛昨夜那浩荡天地间的雷电暴雨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靥,在我的世界竭力嘶喊之后渐渐淡灭。天光破晓,没有伤口,没有漏洞,不着痕迹。

他仍是很早就过来。

“昨晚后来还好吧?”

“嗯,等雨慢慢小了,就没什么了。你一定没睡好吧?”布满血丝的眼睛,轻易地暴露了他的强打精神。

“怎么会,我可是一向睡得很沉。”由了他开脱吧。

他走到窗前,双手支在窗台上,那遒劲有力的手臂也为我撑过了一夜的风雨啊!此刻它就这么静静地从袖口处挣脱出来,向我诉说着它的年轻与力量。

“可惜了这一院的花草,都被淋坏了。”

“无人照料,总归是要死的。”我望着他的脊背。

他的手肘一下子垮下来,他的肩膀垮下来,连同他的身体似乎也要垮下来化作一堆淤泥去滋养窗外破败的花枝。我内心竟升起一种奇异的冲动,想要去扶住他的身子——它看起来那么柔弱。

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对了,中午去外面吃饭吧,听说街角新开了家餐馆。”他突然又变得欢快起来,倚在窗前回过头来看我。我却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看到他栗色的头发散发着模糊的光晕。他的眸子深深曝晒在光影里,轻易捕获了我的眼神。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新开张的缘故吧,餐厅里竟是难得的清静。已近中午,人流却甚是稀落。拣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他起身去点餐。

彼此坐定后,等待食物上桌的时光又显得如此漫长。我素来不健谈,也并无活跃气氛的天赋,只是低下头,专心对付杯中的果汁,对抗这难以驱赶的寂静。

此刻我却又想起你来,想起我们那些流水的日子。如今它们静静地,酣睡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我知道你最爱这个了,芦笋烩百合。”他淡淡地开口,我不禁有些惶惑,却见菜肴已在眼前。

“怎么会……”在他面前,我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溃败的逃兵,注定要丢城弃甲。

“你以为我和他只聊男人间的事么?”抬眼,却正好撞上他饶有意味的眼神。

“我也能成为你们的话题啊……”我自然是心领神会了他的一番意思。

“这是……我和他的秘密。”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浓了。

我佯装一恼,不再睬他。噤了声,复又低下头啜饮果汁,心底却被搅起了层层涟漪。

他将手伸过来,触碰到我额前的碎发,然后轻轻覆上。他的袖口擦过我的脸颊,在阳光下散发着很好闻的清香。手指玩弄过我的发丝之后又倏忽滑至耳际,用他那漂亮的夹烟的手指勾勒着我的耳廓,动作温柔地将我散落在耳边的一绺头发拢到耳后。

语言突然就不翼而飞了。

而今,在经历了几多世态炎凉之后,有多少年不曾有过这样一份仅仅为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彻彻底底动容的情感?当与你对坐的人愿与你共提壶盏,同偕花林,把杯中的酒喝成一地的月光,末了又为你掸去裙摆上沾染的新鲜的泥粒,轻拢你散乱的发,牵你的手结伴走过一段蛙声正酣的田塍小径,那纷扰的尘事也就再不牵动你脾性了。

知道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也在漂泊,与你一样在漂泊。只不过你有海浪为伴,有夕照为伴,有天上的鹰为伴,而我坐在这里,像一个日渐衰老的人。耳边是翅膀撞碎一窗一窗光阴的声音,时间像海潮一样,日复一日地漫过我的身体,涨了,又退。而我们的前尘往事此刻安静地躺在河床上,泛着像星子一样冷冷的光。

我们的女儿,正一日日长大。她的身子如初生的麦子一样在拔节,我仿佛能感受到在她瘦弱的身体里,骨骼正在勃勃地生长。她在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而我却在后退。我要慢慢住进我的茧,等你的船靠岸。

你让我做一个大方并且隐忍的女子,在这世间觅得自己的清泽。正如智者所言:“虽然你已经声嘶力竭,倒在人世炎凉的尘土上,请你也要匍匐,匍匐去找生命的泉水。请你不要停止寻找,找到天之涯、地之角,找到天黑,找到黎明,找到生命的尽头,找到所有的寻找都不再可能。”最后依然要感谢,上苍曾赐予你一副坚实的骨骼,淬火烈炙之后仍不失其韧性,仍要倒伏在这天地间喊出最后一丝尊严。

我无法说,我是否变得坚强些了。

其实心里也明了,很多时候我更愿意住进一个脆弱女人的躯壳里,不过是想为自己开脱罢了。世上哪个女子不渴望家的味道,不渴望爱?我亦不过是一颗凡心,容不下那么多所谓的岁月静好,所谓的似水流年。竟是辜负你的希冀了,你定会觉得失望吧?看到现在这模样的我,垂垂老去的我。

“……这可难说了,你瞧那个小白脸三天两头往她家里跑,登门登得比上班还勤,还能有什么清白关系?”

“说的也是。谁知道她家里那个是不是跟女人跑了……”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再强能强到哪里去?……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呢……”

“这不,这么快就攀上了一个,也不管人家要不要这双破鞋……下作胚子。”

我活在这样的世界,意兴阑珊。无处不在的嘲讽和羞耻像毒蔓一样紧紧缠上我的四肢,麻痹、毒害、蚕食我的躯体,我无法逃脱。它们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在每个我得以喘息的罅隙毫不留情地刺向我的心脏。它被搅碎了,流着脏的血。

虽是炎夏,一两阵风吹着,身子许是受不住了。整日在家懒散惯了,也没这份心思去配药。想起以往你偶感风寒,也是逞强待在家里,总说睡一觉捂出一身汗就什么都好了。我虽担心,却也是亲眼见到了你的自愈能力。只是不知现在是否有人为你掖好被角,为你递上温热的开水?

萱萱已经上学,整日在学校度过。现在陪伴我的只剩落滿肩头的朝霞和日暮了。

那日,他神采飞扬地购得了两张影票,说是最近一部大片的首映,邀我同往。我虽觉身体微恙,终是不忍坏了他的兴致。

电影开场在7点钟,进入影院却已近座无虚席,十分嘈杂。望去,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似乎并不是为了观赏影片而来,不过是借着这个噱头与伴侣增进情意罢了。过道非常拥挤,鼻内充斥着令我嫌恶的人的体味,无数个肩膀在我身边涌动,我被挤得有些踉跄。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猛然一拉,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被挤散了……刚刚,来,这边。”

他牵着我穿越人群,越过鼎沸的人声和陌生的面孔,越过污浊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他在前方坚定地踏着步子,仿佛只要他不松手,我就能一直安心地陪他走下去。

走进深不可知的未来。

影片时长三个多小时,银幕的光明明暗暗。影院的冷气打得很低,偏偏出来匆忙忘了带件外套,只着一件单薄的T恤。双手抱臂,我愈发觉得冷了,复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你是不是感冒了?”听到我的咳嗽,他将身子偏过来,问道。

“前些天明明好些了……只是觉得有点头重脚轻的……”

“刚刚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知道就不带你来了。”他的语气有隐隐的责备。

“没事的……不过有些头晕。”说完却是咳嗽不止。我第一次对自己这副孱弱的身子心生恼怒。

“走,带你回家。”他带着决绝的意味,拉起我的手腕顺势要起身。

“不要,”我慌忙拉住他,对上他盛满黑色的眼睛,“不过是陪你看完这一场电影……咳……我撑得住!就算撑不住了,不也还有你么?”我推开他的手,继续坐定专注地盯着银幕。听到他在一旁微微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声的妥协,然后坐了下来。

他将手覆在我的额头上,像是在探我的体温,又像在怜惜地爱抚着一只受伤的野兽。

“可是有点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冷么?”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只能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黑暗突然翻涌着覆压于我的眼睑之上。微闭双眼,意识有些涣散,场内又开始喧哗起来,银幕上升起黑色的字幕,电影终场。我却像浑身被碾过一般,倚在他的肩膀上再无支撑起自己身体的多余力气。隐隐听到他说:“电影结束了……你还好么?先不要睡过去,能不能起来?……”感觉到他轻托我的头,掰过我的肩膀,我只能紧紧地扶着他的手臂,浑身乏力。

艰难地走出影院,这几分钟竟像一生那么漫长。他搀扶着我,在我耳边低吟:“我不好……我不好……”声线喑哑,像是穿过了寂静的时空,在抵达之时已失去了聲响。于是,我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待意识再度清晰之时,却已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暗蓝色的格调像窗前那弯惨败的弦月,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室内无多余家什,置一张书桌,而床对头低矮的茶几上却置了一盆极醒目的紫荆花,顿时夺了全部的注目之光,在这间幽暗的房间里吐露着香气,张扬着它的美丽。想必这房间的主人定是性子极冷,还有古怪的癖好。

我的头在隐隐作痛,像有千万只蚁虫在啮噬着我的脑骨,我无法挣脱它们的摆布。我挪动了一下身子,显然身上的这条薄被也并非我熟悉的。床头的灯光散发着幽幽的光,墙上的时钟显示十一点多。夜深了吧,记忆零星地散落了一地,无力拾掇。

恍惚间有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我静静地等待着,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光临。

那个颀长的身影靠近床头,微低下身,拧亮了台灯。强烈的白光顿时烧尽了虚空,灼灼地燃烧着我的视网膜,我下意识地用手遮住双眼,感觉到被光亮践踏的眼睑透析着微红的血色,慢慢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亮度。

隐约间也看得分明,为我冒雨疾驰的他,逗孩子玩乐的他,挑拣蔬菜的他,爱紫荆花的他,孩子气的他,此刻正半蹲着身子,让我在他投递下的半片阴影中得以睁开眼睛。

“听我说,我知道我冒昧了。但你现在这样子我不放心送你回去,你也不想让萱萱担心吧?何况她一个孩子根本没法照顾你……家里面有足够的药物,我定要让你完好地回到家。就先在这里睡一觉,我保证等你醒了就会好些了,到时再送你回去……来,现在先吃药。”

我默默地听着,算是应允了他。遂服了药,他动作轻柔地扶我躺下,替我掖好薄被。

我始终不发一言,虽听得到他的絮语,但半梦半醒间意识游离不定。我多痛恨,我真想摆脱这副病恹恹的躯体,安慰他,告诉他:“我真不愿看你自责。我只要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好了。”于是我想沉沉地睡去,去梦里治好自己。

“嗯……该怎么办……如果离开……如果……”几声略带哭音的呜咽在他喉间反复滚动,却喑哑着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散落了几个残败的音节,擦着夜色扩音出嘶哑的尾声。我心中疑惑不解,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内心的不安愈烈。

可我终究是一个胆怯的人,原谅我这被懦弱的灵魂钳制的意念,我不敢立刻睁开眼睛揪着他问明白,我只能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地躺在墓地里,一无所知。然而,倘若真的一无所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蓦地,他直起身子,离开床,行至门边,关灯,离开。烟草味随之淡去,黑暗渐渐像一潭纯净的湖水,无色无香。

是夜漫长,早已失息。

翌晨清醒,发觉他早已坐在床边,专注地注视着我。床头置了一碗热粥,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知道你肯定饿坏了。”说着他体贴地扶我起来,顺势要喂我。

我忍不住笑意:“我哪有这么虚弱,你真把我当病人看待了?”

“你本来就是病人。你在生病。”他竟有些郑重其事的味道。

我瞅了他一眼,端过粥,自顾喝起来,不再睬他。

早上天气晴好,到了下午竟下起雨来。六月的天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我坐在窗前,看着雨淅淅沥沥,心也像沉入深不可测的雨雾之中……萱萱,应该回家了吧?我不在,她可会焦急寻我?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亦无从弥补对她的亏欠。

然而,我们不过都是这俗世的受害者。反刍苦难,只愿唇余残香。

他回来已几近黄昏,听到钥匙开门声,我便匆忙跑出房间。打开房门,他忽地撞见我,掠过一丝惊诧的神情。

“怎么了?”他问。

“送我回家好不好?现在。”我攥紧他的手臂。

“可是外面雨下得有些大,不等雨下得小些再走吗?”

“雨不会停了。我必须马上回家……萱萱,她会等我。”我已近乎哀求。

“好,那走吧。”我松了一口气,他定料想到无法动摇我的坚定。

车内,一路的寂静,我隐隐察觉他几次欲言又止,似有一个难言的苦衷,不肯吐露。车窗外昏暗的天色,一同静默着,言语被蒸发得一干二净,谁也无力打破这坚固的缄默,它兀自横亘在彼此之间,像一道硬伤。

待抵达家,我低下头,沉默地解开安全带。而他安静地坐在一旁。于情,于理,我都该向他道谢,他的善意,也绝非一句感谢便可轻易偿还,我亏欠他的委实太多了。但念及萱萱,我便思量着日后定寻机会向他郑重道谢,于是仓促与他道别,下车。

却不曾料到,他也与我一同冲进这场雨雾中。我未走几步,便被一只手扯住,我惊诧地回头,他紧紧扣住我的手腕。雨水就这样流进我的眼睛。眼里开始泛起水雾,望向他同样湿漉漉的眼睛。我还来不及解读他眼里的故事,便被他扯进怀中。用力的拥抱,像是就此用尽了余生的力气,去拥抱一个渴望,哪怕下一秒就要毁于旦夕,仍是义无反顾地,这样热烈,这样决绝。

他说,要一生相伴。

一生相伴,不再相离。

只是我如何能再辜负一个人的一生?宿命于我,如此萧条,如此吝啬,他该保有他富裕安好的生活,而不该对我的贫瘠有丝毫的垂怜。我从来,都不想糟蹋他的深情,也无力承受爱之厚重。

“对不起……我现在,心很乱……”我终于张皇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我只想逃,逃过他注视的眼,逃过我歉疚的心,逃过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快点,再快点,回到我的茧,安身。不再回头看他的失落或怅然。在这场大雨里,我落荒而逃,而他被淋得透湿。

不会有谁知道,是夜,我险些托付终身。

不记得自己是带着怎样一种狼狈不堪的心情走到家门口的。此刻,我只想马上见到萱萱,抱着她,我的骨肉至亲,我在这刻薄人世的唯一留守,告诉她,我爱她。掏出钥匙,手竟止不住颤抖,太阳穴处的神经在突突地跳痛,眩晕似乎随时准备将我的意识夺走。借着微亮的天色,当钥匙刚触及锁眼时,门便“哗”的一下自己开了一条小缝,然后我便见到了萱萱,伫立在门边,安静地用疏冷的眼光抬头望向我。她从未用这样的神色回应我。我想我定是头晕了,眼花了,的确,我头疼欲裂。她的个子已长到我半腰,我微弓下身,扶着她的手臂,迫不及待地想问她:“今天晚饭吃了什么?”“学校作业完成了么?”“和同学处得怎么样?”……应该还有很多,一个母亲在探索她孩子时的猎奇之心。可是我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问,因为她挣开了我的双手,厌嫌地躲避我的触碰,退后一步,似乎如此她便不再以一个卑恭的孩童的眼光仰视我,而获得了如同成人般的姿态与我平等地诉其衷言。我的手腾在半空,像极了一句嘲讽。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你是——婊子。”我发现我的大脑又开始不听使唤了,它好像被什么东西蛀空了,成了一个空壳,不然这句话何以一直在我脑中回响,一遍又一遍——“你是婊子——你是婊子——”萱萱明明闭着嘴巴,什么都没说,呵,她怎么会学会这种刻薄言语?她怎么会用这样愤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怎么会推开我冷冷地站在一旁?她是我的至亲啊!

我瘫倒在沙发上,像一摊淤泥。

我察觉我的心已经倦淡了,曾经骄傲的头颅垂下,曾经像烈火炙灼的心,如今绝望地跳动着惨淡的火星,和着余烟“劈啪”作响,就这么一直回蕩到轮回里,这是多么无力的一件事。我自然不愿让你见到我如此粗俗的样子,见我垂垂老去枯萎的容颜,我希望在你心中,在你回首往日时,我依旧是澄澈的,一如你钟爱多年的海水。

我从未感觉到如此落魄和困乏。命运的力量沉沉地压下来,但我素来是不屑信奉命运之说,那些无中生有的东西怎能将一个人尊贵的身躯和灵魂毁灭?于是我静静地承受着它的掠夺,直到一无所有。来去都孤身一人,何尝不落得干净、自在。

但请你记得,我仍是爱你的,即使我满心伤痕。在以后的岁月里,让我为你拾荒,你且远行。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直至之后漫长的数不清的日子里,我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像从人间突然隐匿,无声无息,轻易将他在我生命中的一切痕迹全然抹去。而那场狼狈的大雨似乎也静静地退回到记忆里,即使偶尔闯出来撩拨心弦,却也终于平静地遁入沉寂了。一个人寂寞地嚼着一枚青涩的果子,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曾去过他的住处,但宅门紧闭,毫无生气与人烟,我亦不敢有丝毫的冒犯,恐见唐突,唯灰心而返。你看,我终是离散的人了,这人间烟火,我食之辛苦。终日舔舐着无涯之戚,寻寻觅觅。

日子像一潭死水,了无生趣。素来蜚然的闲言碎语此刻也像燃得正旺的一把炭火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余威渐熄。倒也腾出些清净日子,但我时刻思忖着,他的暂别定有苦衷。我告诫自己须耐心地等待一个解答,或许正是缘于这一些渴望,我才甘愿在这陵园般的人世俯首承受这生命之重。

时隔多日,收到他的一封简讯。此时,已落叶遍地。

原谅。原谅我。

我自是不愿面对这样仓促的离别,但终究也只能潦草地托三言两语来略陈一二。望你知晓,这并非本意。

还记得在你病重那夜,我接到了家中母亲的电话。算来已隔近十年,我才再度听到她的声音,年老沧桑至不可辨。她告诉我,他去世了。她像是平静地叙述着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甚为疏离。他已被顽疾折磨多年,终于放下一切走了,不知这些年来的遗憾、怨恨与不甘他是否都随之交还而去。我的父亲,此生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他,在这片遥远的异土,望他的魂魄能越过千山万水到我的梦中与我相见,让我叩首陈情,这一世生而为子,我亏欠他的一切和他的生养之恩,之后,我们也算是两清了。这里,我只能选择对你坦言。他的去世,于他于我,都是一种解脱与宽恕。早年意气用事之时,我与他早已反目成仇,恩断义绝,他亦决然掷言不曾有过我这个儿子,我也早已将自己看作是他身上的一块腐肉,与其一日一日地糜烂下去,不如尽早剔除。于是我不再留守,父子之情也早已寡淡如水了。在未成年之际,我离开了家,义无反顾地,以为能闯荡出自己的一片天。早年也有落魄之时,个中滋味,我亦无意再提。既然当初硬着头皮出来,便也没想着再回去。

自我离家后,他患上了心疾,并伴有间歇性神经失常。他已不再健硕,年迈衰弱已紧紧缠住他,甚至连死亡也不再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他这些年所经历的煎熬与折磨,我无从知晓。后听我母亲转述时,才知晓,在他意识尚清明之时,他常喃喃自语:“心这里的病痛是无药可医了,实在拖累了活着的人。老天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回去,我等着他便是了。”彼时尚且未谙其言之悲,而今再忆时隐隐觉得冷汗浃额。

我至今仍觉得,能与他相识是人生一大幸事。把酒言欢,畅谈天涯,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近日于这人生棋局上偃旗息鼓,相信明日定能突破重围,杀个人仰马翻,不留片甲,是怎样的豪情万丈。彼此是欣赏的,情趣相投的。彼时才知你是他的妻。当日你焦急寻他,才有与我的一面之识。你见到我温婉地笑着,而后挽着他的手相伴回家,看去是这样一副娴静脱俗的模样,令我记忆犹新。而后在与他的交谈中,亦无意涉及你,他竟也不介意地向我叙述了你的几多人事,我才得以在一面之识后对你有了更多的了解。世间夫妻如你二人,也是令人艳羡至极的。我只是有些惶惑,自由如他竟甘愿让自己牵绊于婚姻、家庭的桎梏,想来他定是爱极了你的。

之后他的离别,虽意料未及,却也心下释然。他有尊贵的本性,他是生于天空的,是一只无羁无绊的鹰隼。只是念及你,我不忍看你落魄。

所幸,你一直是坚强的女子,未任自消沉,而那股力量无论是来自责任也好,衷情也好,总归能让你继续在这令人失望的世间挺立下去,我已觉内心安定。只是自此后,我再未从你的脸上察觉出那抹初见时的生动神色。他或许带走了你全部的喜怒哀乐,但你若肯留予这馥郁的生命与我歆享,便已足够。

我想照顾你,绝非出自兄弟道义或是胡乱地乐善好施。在这寡淡的人世中辗转觅得佳偶已属十分不易,我想做的不过是希望所爱之人幸福。

母亲已年迈,她一辈子静静守候着父亲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程。用一辈子去爱,用一辈子去铭记,像是对命运的忠贞恪守。之后的岁月无非是等着、看着这一段盛情被如何渐渐忘却,以及在回忆里谁又最终被宽恕,最后放下。但我仍懂得她的缺憾与希望,在于我。她终究放不下我,这个在尘世飘零的至亲。我活得好不好,一直是她的牵挂。而十几年来,我内心对她的愧疚,未曾有丝毫减退。你看,各自都有罪孽要背负,乞求宽谅。她所盼望的不过是看着我成家立业,能安定下来,在她终老时能伴她左右。她只有这样简单的心愿,而我却还在为所谓的野心、所谓的抱负忙碌,盲目奔走,愈行愈远,眼睫上沾满了尘埃,足尖流淌着悔恨。这或许也是我不辞而别的缘由之一。

那晚在雨中,我抛下了尊严,抛下了枷锁,只为留住你。我知道,一生的时间或许太过漫长,承载不了那么多镜花水月的誓言,但若能与你一步一步踏实地走,等到把风景都看遍了,最后仍有我,与你并肩携手,看这世间浩大。地崩,山摧,与我们何干。

只是最终,你推开我,你眼底的挣扎跳脱不出我的心。你向雨水更丰沛的地方奔去了,我无力抬起我的脚步,滂沱的雨似乎在那一刻倾盆而下。我只觉浑身凉透,是秋天了么?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此刻在这前程漫漫、迷雾重重的路途中,我甚为思念你。待海雾散尽,只望你能看见我……

已经有好几只海鸟,翱翔过浩瀚的洋面去往南方躲避寒冷的季候。我知道,我是躲不过冬天了。

海仍是海,这片可恨的、可憎的、埋葬了一切的海。我用尽所有力量也无法毁灭它。我爱的人,都在漂泊。它一个浪头席卷过来,我的心就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心甘情愿地做了它的俘虏。我读不懂它,就像我从未读懂你眼中的故事。

入冬了,天空高远,望不到尽头,远处的山在夕照下显得格外静谧,庭院里的枯叶纷纷落下。院门外不时经过三两恋人,最温情的莫过于心爱的人摘下圈在脖颈间的围巾为其戴上,搓着她的手呵气,水雾中似乎勾勒出一整个冬季的形状。他们相互依偎着,走向无边的寒冷与漆黑。我时常望着他们出神。想着那些有关我们的细节,寂寞不时跑出来悄悄地带来一场霜降,而不曾忘却的记忆又像冬日的暖阳,融化了所有的坚冰。

我想,等冬季过去,他便会回来吧。我会等他。

为我掸去衣上风尘,并肩偕坐。

同我花间壶盏,朗月疏星。

与我,一生相伴。

只要他回来,我便随他走。纵然这天地悠悠,人世渺茫,他走,我唯有死心跟随。是,地裂山崩与我们何干,蜚短流长我亦不再畏惧。冷嘲热讽不过是他人的脾性,在我老去细数鬓角绽开的每一朵年华之前,让我拥有一段真正为自己活过的日子,不顾羁绊,不顾枷锁,不顾潮汐的嘶吼,让我,听从自己的内心,去爱一人。只是,恐还未及苍老,思念这盏毒盅早已将我的心洞噬干净。

但我不敢说,我忘了你。没有人可以轻易将你从我的生命中抹去,你只是渐渐成了我身体上的一道旧疤,血痂覆盖了伤口,覆盖了疼痛,让我忘却了它的存在,而它是否存在过,都已不再重要。不过是一个记忆的凭证,无从探究。而于他,创伤如此新鲜,刻意冰冷的心仍在为他温热着。我怀抱着空无一物的念头,想着他会回来,他并非舍弃我,我要等下去,我会等到他……就这么一日日地想着,像是说服了自己,也顺从了命运。人就是这样开始慢慢变老的吧。我开始期待一份粗茶淡饭的从容,一份柴米油盐的安定,疲惫的心渴望结束飘摇,而他像是落在茫茫汪洋上的一块浮木,当我还在为你不知疲倦地漂泊、沉浮时,他就出现了。我攀着他,像聆听神谕一般虔诚,只因他许了一句未来。在以后寂寞的漫漫长路上,他会教我走。

我忘记过了多久,去问问候鸟,它在寒冷的季候里寂寞地飞行了多少个来回?去问问树桩,它在更迭的时光中又断裂出多少圈年轮?去数数,去看看青丝,黑夜里又潜入了多少白发?

等待是件多么酷烈的事,没有明确的契约,却又在冥冥中给予暗示,给予肯定,像在黑夜里的微光,不致令你丧失那些最原始的执念,直到成为一种命定的恪守。我也深深地懂得,我会一直等下去,无怨无悔地等下去。从生命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从神采光鲜到发秃眼垂,哪怕失望,哪怕绝望,也要坚守下去。因为有人在怀念你,你还深深地存在于他的心里,你要为他活得毫发无伤,你要为自己活得无坚不摧。

十一

我忘记等待了多久,三年,五年,还是更久。

我知道我是惴惴不安的,我怕我会双手空空地老去,不为人知。或许这只是一个局,离开的人在冷眼旁观,而留下的人却入了迷,押下一生的赌注,无法轻易抽身逃离。

离合之事,本就不为人的意念所控制,我们能掌控的不过是之后情绪的高潮或低谷,如同白昼和黑夜,日复一日冷静地交替,漫长得足够练就一颗坚韧平和的心。思绪的微尘坠入心灵的湖,如同投掷了一颗小石子,死海微澜,随即恢复沉寂。

你看,深秋了。

十二

所以,当他再次出现,当那张日日夜夜思念的脸与记忆中的影像相互重叠,当他挥了挥手,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曾经挥别了我的世界,如今又退回到我的生命之中,眼中的悲喜与张皇已失掉了溃堤的坝口。若是心底最隐蔽的情感刹那间奔流而出,怕是连我也会看轻自己。

最好的相遇便是:等到彼此之间藏掖着的回忆和思念尽数沉淀,各自咽下喉间的苦,如此便可无动于衷地,把失散的时光抹去,执起对方的手。而积了多年的隐痛,不过是一句笑谈。

可再次与他相对,我竟像个初涉人世的莽撞少年,张皇地吐不出一句拙劣蹩脚的问候。岁月与我一同静默下来。

多年未见,他仍随意地身着藏蓝的衬衣,黑色长裤,一身素净。却是沉稳了,刚硬了。

多年未见,不复往日模样,思念如覆水,难收。

多年未见,替我问候你的那许多年。

还好么?

相顾微笑。他进屋,坐定,我递上一杯水,相对而坐。他啜饮,置杯。四目相对。

无处可逃。

“回来了。”他说。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这一天……”

他却再无言语。攥着水杯的手暗暗发力,握紧,骨节突出,经络分明。而直到此刻,我才看到——那枚戒指,圈在他的无名指上,像是暗自坚定着一种联结。他定察觉到我的目光,却不言语。一瞬间,一种凛冽的沉默暗示穿透了我的心脏。

我的身体在疼痛,连同记忆一起开始泛疼。前所未有的疼痛吞没我。我想尖叫,身体里有什么正欲破体而出,我快压制不住它了。它被堵在喉咙口,于是我哽咽喑哑,说不出一句话;它被堵在耳朵里,于是我的世界瞬间失去了声响,一泻而下的沉默令我无可招架;它被堵在鼻间,于是它轻易攫走了我的呼吸,我的大脑因缺氧而出现阵阵幻觉,一张张泛黄的失了真的老旧默片,刻记着我们的过往;它被堵在眼睛,那会招致黑暗,我将变盲,可我又舍不得看不见他的脸,于是我睁开眼睛,眼泪滚滚而下。

原谅我,如此不能自已。我带着浑身的疼痛和身体里咆哮的兽,跑到里间,蹲下来,掩面而泣。

眼泪从指缝间滑落,我看到那过往一幕幕,挣扎过,恋慕过,怨恨过……无一幸存地从指间跌落,在我身上一一碾过。他们会化作一阵风,去往我到不了的远方,那里是否也有鲛人在流眼泪,在无月的黑夜为她们泡沫般破碎的爱情哭泣?

这些年的等待和坚持最终落了如此结局,个中滋味我已无力陈说。当日的誓词仍言犹在耳,只是它太轻了,轻得载不动时光的重负。而我还妄想它能给我带来什么镜花水月呢?此刻,我只觉无限悲苦,哭得撕心裂肺,心像被生生地剜了一大半,空荡荡地难受。倘若曾经深爱过,为何如今弃若敝屣?你竟要携别人的手,来笑我的飘零么?

还是我该放手,成全你的幸福,才是圆满?

我只是觉得荒芜,身体被掏空了,像一个冰冷的容器。绝望如一盆冷水泼下,浸湿全身。只有热的泪,想要原谅这身无用的躯体。

哀莫大于心死。

许久,听到凳脚挪动的声音,知道他并未走。只是谁也无法轻易打破这僵局。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知道他正向我走来。我狠狠咬紧嘴角,克制住哭泣声。门是虚掩着的,他并未走进来。我与他之间隔着一堵墙的距离。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我的错。我知道,这些年我们分开……各自生活,独自经历冷暖,独自用力,并且坚定要活得完好……总是会有失望,经历越多,却越灰心。我不想说身不由己,那是虚伪。只是有时候从一开始心里就没了期待,反而能看淡很多……当日我说希望你等我,这是我的企盼。你知道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看到最后一丝生机,他总会拼命地争取。彼时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心情。不想你舍弃我,不想你遗忘我,不想被时光击败,才会唤出心底最深的执念。如此不自知。我不是没有想过后来,我也有自己的路想要坚定地走——倘若真的能选择的话……你要知道,我是舍不得你。”

他一时没了声响。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在听吗?

“那日,我回家,见到母亲,她躺在床上。她的样子,那样年老,那样孱弱,那种……生命止息的感觉,令我不寒而栗。真的,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衰老,全身皮肤皱缩,枯瘦,憔悴,毫无血色……我害怕,真的害怕。

“她睁开眼睛,看到我。两眶枯瘪的眼里盛满了疲倦,随即又闭上眼睛,仿佛再次陷入沉睡。似乎仅仅是睜眼,对她而言亦是一件费力的事。她两瓣苍白的嘴唇翕动,声音喑哑微弱。她说:‘你爸死了。这是我们十多年后再次见面,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永生难忘,心痛如割。重逢像是只为了陈说各自的不幸……我亦知晓母亲对他是有情的,却不曾料到他的去世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几近致命,似乎要将她连根拔起。她已经失去了根基,她所有的支撑都随之化作飞灰。她将会死去,孤独地死去……我发誓在我生命中从未有过一个时刻像当时那样害怕,恐惧。我扑到她身边,止不住地颤抖。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不已。十多年来我从未掉过眼泪,哪怕是再举步维艰,走投无路。而那一刻,积郁了十多年的眼泪才算彻底奔流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早已失去了男儿骨。母亲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孽了。

“房间里面气味辛酸,却仍保留着我十多年前未离家时的粗浅印象。母亲卧床时,我便一个人坐在屋外,什么事也不干。对于故乡,我人生,地也生。我的身体在抗拒着那里的一切。我时常挂念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我没有勇气抛下一切,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心安理得。”

“你在听吗?”

他又停下来。我知道即使我不作答他仍会继续。这是给彼此最后的宽恕,我亦平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解答。

他摁下打火机,他总是需要烟,让自己的灵魂好过一些。

“我最想告诉你的,是关于她。这个……或许将伴我后半生的女子。

“到家第二天,虽前日路途上行车困顿疲乏,浑身酸痛,但因记挂着母亲,仍是天刚亮便起身去母亲房间。走到门口,便发现屋子里的窗户全开着,干净的阳光和空气倒是驱散了囤积在屋里的厚厚的陈木味。这显然不是母亲所为。带着疑惑,我踏进房门,便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来回在我母亲床头忙活着。一个年轻的背影。她听到声响,便转过身来。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彼此都是一怔。她一身深紫色的长裙,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极了紫荆花。

“之后我才了解到,她原是受过母亲恩泽的。母亲年轻时是当地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前几年才退休。那一年,医院新招一批护士入院,她便是其中一个。母亲一眼便看中了她,只觉这女孩生得惹人怜爱。她并非本地人,想来也是背井离乡,漂泊无依的一个,这尤其让母亲怜惜。我知道母亲是在想我,她这个流落在外、音信全无的儿子。她会想,在他儿子落魄无助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疼有人爱?在他儿子遇到困难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好心地帮帮他?他会不会挨饿,会不会受冻?有没有委屈,会不会也想回家?母亲有太多的不确定,所以她把爱毫不吝啬地施与一个无家的孩子,盼望着远方也有人将同样一份爱回报到她可怜的儿子身上……而她在外漂泊多年,受过的白眼、冷漠无数,阅尽了世间的炎凉,早已对浅薄的人情灰心。却有人在这时愿意以真心相待,甚至宽宏地给予她一个母亲的爱。她亦知晓这是如何庞大的福祉与厚重的恩情。

“母亲视她如己出,而她是懂得感恩的女子。

“自母亲退休后,她便不时来家中探望母亲。而父亲过世后,母亲的身子一下子垮了,她更是如侍母般照顾。母亲自是未曾在她面前交谈过其他,她也未曾料到还会有我这个不孝子……

“令我记忆清晰的是那一晚。回来的路上下了雨,身边没有伞。已是深秋,淋了些雨,凉意陡然侵入身体,只得匆匆寻了个避雨的屋檐,两个人一起坐在台阶上,一起抽烟,一起等雨停。巷口有微弱的灯光传来,眼前泛起雨雾,她安静地望着前方,手肘支在膝盖上,猛烈地吸烟。她是如此不一般的女子,像是经过了烟火的洗练,才得以成形。可是突然间,她的眼泪就这么簌簌扑落。我甚至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想家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想回去看看,又知道自己做不到。在外面久了,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一个人好好活着。夹在指间的烟,火星燃到了烟蒂,灼了她的手指。她仿佛忽地回过神来,将烟蒂甩了出去。火星顿时被扑灭,连同她的声音被吸纳进雨里。她复又噤了声,额前的头发在脸颊处投下一大片阴影,为她藏好了表情。

“那一刻,我将她的脆弱尽收眼底。

“我们之所以脆弱,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有所乞求,却又无法轻易得到。不甘心,不愿被抛弃。她说,她在我的瞳孔里从未找到她的样子,她也明白我心底必定藏了一个人。无法启齿,却又念念不忘。

“无法启齿,却又念念不忘。是,我一直在思念你。像一道隐秘的伤口。

“只是在那一刻我才懂得,那仅仅只是想念,只是对记忆的一种忠诚。

“我问她是否愿意听从母亲的意思,她只说:‘别让我一个人。便将头深深地抵在我的肩膀上。我侧身狠狠抱住她,心里这样痛。

“我们完成了婚礼。虽然相识不过一些时日,却像为对方的出现已经等了那么久。没有太多人见证,只有母亲余生的心愿和祈盼,和她最深的祝福。这已经足够。

“一些事情,看淡了便就散了,散作阶前雨,一点一滴打到心上,也觉无色无味。

“我们究竟是因为太清醒而疼痛,还是活得盲目,如此不自知。我只是觉得累了,害怕孤独了,我不想一辈子受它折磨。在我生命的盛年,我未来得及将爱施与我爱的人。我不要我的后半生在歉疚和遗憾中度过。我该有多庆幸,我仍然拥有爱的能力。

“或许你想着我这么多琐屑冗长的说辞,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我承认我有这样的侥幸之心。若你真的曾有片刻寄希望于我的回归,我该如何偿还……

“哪怕我日后一无所有、穷困交迫至无路可走,与戈壁荒野被自己的绝望贫瘠逼死,或是安逸地卧着摇椅发胖慵懒,纵情饮食声乐变成一个幸福圆满的废物,我还是要,此时此刻,为自己的食言求得你的原谅。”

他已经停止了叙说。

我闭上眼睛,静静流泪。

似乎我的一句原谅能换回故事的皆大欢喜。

在他近乎赤裸的叙述中,我仿佛真真切切地走过了他的大半生,窥见那些蛰伏着的隐痛,阴暗,伤口,欢愉,以及盛大的幻觉。在这场漫长得令人绝望的追逐中,我已经丧失了语言,也丧失了立场。他的幸福欢乐已经有了容身之所,你无法参与。你在伤痛,这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要想尽办法宽恕自己。

你知道,等待从未磨光你的希望。它已慢慢锻打,淬火,炼就了一副坚实的骨骼,磨去多余的血肉。即使做不到无坚不摧,也不致使它在绝望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可笑的是,你无法向他陈说一二。那些漫长时光里的失落、无望、颓丧、怨恨……只能自己照料,慢慢研磨,慢慢提炼,最后熬成一碗浓汤,独自饮尽。言语的力量早已抵不过这两眶热泪。

我知道他仍未走,他在等待。我们之间隔着这堵墙,隔着从中流淌着的旧事,面对时光束手无措。

我起身,沿着墙,手指扳着冰冷的墙面,清楚地听到关节发出的声音,像骨骼断裂。把步子挪到门边,脊背顶着门框,倚着,这样无望地看着他。

我竟希望时光停留,这一刻,我们对立着,界限分明。

一步之遥,我可以侧身,把自己丢进黑暗,掩上门,掩上一切。但我又不得不站立在这里,如墓碑,如死般坚强。死寂沉沉地钝压在我身上,在身体内部空空地回荡着荒芜的声响,破体而出,决绝地碾过,剩下再也不泛一点火焰的冰冷骨灰。

你曾帶给我的美好与希望,穿越过那些冗长的漫漫暗道,又来到我面前,挥了挥手,作别了久久沉睡在水底的梦。只有回声还日日夜夜回荡在我那些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里面,像潮声。

“已经都有交代了,不必谈什么亏欠,不必谈谁还放不过谁……我们的故事,已经写完了。”

让它真正成为一段故事,不必再说这已经过去的哪怕片刻的煎熬与苦楚,它将不会存在爱,也不会有恨。

“你走吧。”

他始终不发一言,映在夕照中站成一个缄默的剪影,似乎那场叙说已让他精疲力竭。持续的余音还在我空空荡荡的脑海中来回冲刷,我的耳朵一阵轰鸣,太阳穴像潜伏在深海的多孔礁石,每一个洞隙都溢满了黑黑的海水,在不见光源的海底承受着沉沉的重量,几欲爆裂。

“你看,最后我只想平平凡凡地生活,或许可以得到俗世的幸福,食俗世的烟火,安耽一生。我只是一个庸人……”

他无力地垂下头,这一生我从未见到他这样失魂落魄过,年少意气的粉末再也不能点燃他眸子里的火焰。他的手搭在椅背上,手指用力,似在支撑着什么……无论如何再无法重拾穿梭在两人间的破碎过往,也无论如何无法让强韧的宿命有丝毫的折损。

蓦地,他又迈开了脚步。他慢慢靠近,趋向我。我下意识地退避怯步。我知道自己此刻定像极了一只兽,落于槛阱之中,被捆缚了肢体,散发着警觉的气息,浑身设防。

他停滞了脚步,似乎在这场寂静的对峙中突然败下阵来。他的目光如此清绝,透着冷冷的光,眼里又有雾气——是雾气还是阴霾,我都看不清。只是我的眼角又渗出泪来,模糊了视线,他哀伤的面容顿时浸满了我的泪水,沉入水底,变得氤氲不明。

我的世界终是陷落于铺天盖地喷涌而来的水中。直至此刻我才记起,原是几年前那场大雨里,我已弃了他的。

他背过身去。故事的最后,他沉默无语地退离我的世界。脚步这样坚定,并且决绝。屋外的夕阳正在下沉,颓丧得如同他垂下的头颅,艰难地照耀着这一息尚存的世间。

我亦趋从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怜的残存的意念在驱使我,让我忘却羞耻,忘却尊严,义无反顾地朝着他背离的方向而去,如同飞蛾扑向光源,即使要付出丧命的代价。

我们曾相伴走过的路,通向黑暗,通向寂静,却从未一起相伴看过一场日暮,看这个落寞的世间如何走完它平静的一天。

夕阳把他的背影吞没得不留余地。

十三

于是我便看到她,自路的尽头而来,披着隔绝已久的光阴而来,来与他团聚。穿越过他的叙述,得以具象。眼见的是这样纯粹干净的女子。

她是他的妻。

清晨醒来,睁开眼看到她在枕边,呼吸柔软。他握住她的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一生的安稳。出门前她为他打理衣装,细心叮咛。阳光和温暖都在他掌心。她会在屋子里摆放新鲜盛开的紫荆花,香气馥郁。打扫家什,准备晚餐,等待他归来。他甘愿抖落满身的尘埃,与她一同经营他们的世界,平淡细腻,鲜有争吵。她愿为他生儿育女,愿同他守得时光老去。待到日暮,再看这一世风尘,彼此笑顾。这是不是就是他已确认的幸福?

我已不能再迈出一步。

她竟向我走来。在暗淡无光的小径上,慢慢靠近我。我却像被困在门框里,无法前进或后退,钝拙不堪。此刻我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着一件紫色毛衣,在双肩处略显松垮,瘦削,鬓发高挽,露出优美细长的脖颈。她插一支素净的木簪,额头光洁,肌肤洁净,是被烟尘洗涤的模样,又不空流俗浮。我淡淡地望向她,妄图去揣摩一个女人的内心,并随时准备抵御突如其来的恶意或是其他的什么。我充满警戒,只求自保。

她并不避开我的注视,也不显得局促,从容地走完这段距离,直至来到我面前。她的眼睛,也并没有赤裸的情感流露,却异常深邃,像两潭幽深的湖水。我望不到底,也无从得知她眼中的哀伤来自何方。

是怜悯还是讪笑?

告诉我。

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她径直揽过我,手臂在我背后交叠,几欲将我的身体完整地包裹起来,彼此紧紧贴合,如一种符契。她的体温慢慢传到我身上,那一刻,我竟觉得心安。闭上眼,眼泪就这么流下来。

她的双手抚摩着我的脊背,隔着衣衫传达着一种坚定,或者仅仅是安慰。手指沿着脊椎缓缓往上,像是耐心地探索,探索着早已渗到骨子里的寂静。她将脸颊贴过来,呼吸轻轻地拂在我的脖颈处,有眼泪掉落。仍是紧紧地拥抱着我,未有絲毫松怠。

“他跟我说起你,说起你的许多事,你的生活,你的煎熬……我好像已经认识你这么久,这么久。”近在咫尺的声音,如同来自心脏。

“能够平平静静地度完一生,终究不容易……我多想说,我懂得你的苦。”

我缄默。命运把它的手紧紧地扼着我的喉咙,早已不容我发出一丝声响。

如今我只想执起一个人的手,温温热热地哭一场。这半生辛酸,什么也不必说,什么都已足够。

我抬头,却见头顶南飞的雁群。

十四

身上盖着毛毯,仅仅是一场雪,一场寒气就将我困在屋子里,动弹不得。

手边摊着萱萱写来的信。泛黄的纸页像一片枯叶,在大雪中飘零。她已不再是那个用忿恨眼神看着我的孩童,也不再是那个习惯沉默的隐忍少年。她终于如一片孤叶从我身体中脱离而去了。我愿相信,在她背负着沉沉苦难的背上终于长出了一对翅膀,带着她飞过世间的上空。

母亲。我从未习惯这样叫你,如同我们未曾尝试着彼此郑重过。我来自你的血肉,这是世间最原始紧密的联结,可是我却无力承担你的喜悲。我宁愿相信,我们是彼此独立的个体。

自我成长的这许多年,我检视你的处境。看到你哭,看到你痛,看到你在自己的世界里颠沛流离。而我拼命地告诫自己不能沉溺于你无止尽的剧烈苦痛。我只是同你一起被困在岸边。我不是什么倾听者,你也未曾将你的情感暴露给我。我们注定不能携手。我所渴望的,是得以彻底独立,渡过去,抵达这河的彼岸。

如此,便需要保全完整的自己,不被你的意念所控制,所牵累。而要活得异常清醒并且用力,这是自年少便坚定的决心。

我会选择自己的方式生活,你不必有所顾虑。能够抛开一切去探索或冒犯这个世界,哪怕跌得浑身惨痛,这亦是我的选择,我只有认命。看清它,承担它,并且继续坚持下去。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而我再也逃不过。可是多好,我只要闭紧门窗,凛洌的寒气就不会捉住我,我的肌骨便不会受冻。甚至可以抵御一整个冬季的严寒,哪怕被困顿在这里。

可是我却困不住你们。于是你们化作一叶扁舟,一片落叶,化作苍茫中的一缕烟光,化作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而去,依旧让我陡然湿了眼角。

沙滩空了,海枯了,往事虚化,我一个人垂垂老去而已。

屋内的炉火仍不够旺,添一把柴,但愿,今夜可以安眠。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