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阳光温柔地对灰尘说

2013-04-29周游

新作文·高中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周明向日葵爷爷

评委意见:多么温暖的题目。当你第一眼看到『阳光温柔地对灰尘说』时,不知道你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有没有被轻轻地拨动?这是一个细碎的故事,真的细碎到了阳光中、尘埃里。周游将成长过程中那些点滴的开心、快乐、忧伤,那些片段式的相遇、相识、相处、别离都集中在了她心爱的主角『晨小寒』与『周明熠』的身上。于是一段浓缩了成长过程的故事就这样在两个温柔的主角之间展开。整篇文章仿若午后写下的一篇回忆录,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没有至悲至喜的情绪,只是淡淡的叙述,就把我们每个人的成长囊括其中。感谢周游,在这样一个阳光温柔的日子,带给我们这些细碎的美好。

(子衿)

我想我注定是要受伤的,所以我不挣扎,所以我也不会知道我挣扎过后是会成功逃脱然后开心地笑,还是失败过后蹲下去寂寞地哭。

1

我站在斑马线的一头等红灯,看面前的车辆来来往往。车后面冒出的白汽以一种泯灭的姿态上升和消散,然后由冬天的风把它们卷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些寒冷的风要吹到什么时候,但它们真真切切冰冷地贯穿了我的生命,并且用带着倒刺的冰凌回忆给我尖锐持久且挥之不去的疼痛。

我叫晨小寒。我出生在一个有凌乱风雪的冬晚,医院外面是吹彻城市的冰冷寒风。但是医院里没有传出打破黑夜的哭叫声,用妈妈以前的话说,我当时被连接生命的脐带扯住了脖子,全身发紫,像一只阴森可怖的废弃布娃娃。每当她这么开玩笑的时候,爷爷总会用严肃的表情告诉她不要再说了。而我全身的鸡皮疙瘩也会不厌其烦地再次出现,全身的汗毛全部竖起。

我被医生松开脐带后,我的屁股被粗暴地不断拍打,直到我发出初来人世的充满希望的哭叫声。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的正常体温比别人低了三度多。也就是说,我可以在冬天穿少一点,但是到了夏天全城翻滚热浪的时候,我只能躲在家里安静地吹空调。

所以,寒冷陪伴着我,而冬天是我的天堂。

从小,因为夏天不可以出去和别人在楼下挥汗如雨地打球,冬天跟他们比可以显得不那么臃肿,我几乎被所有人孤立。

于是我学会了如何面对孤独,那就是让自己学会寂寞。

于是我总在他们走后自己关上门,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抱着蜷起来的脚。因为这样就可以用手和脚形成的一圈墙壁围住我的脸,挡住风沙,我就可以清楚地感触到流泪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处在一个黑暗的峡谷里,以不断增大的加速度向下掉落,但一直达不到底端。

我的生命里没有阳光。我把自己当作一颗不为人知的细小尘埃,藏在某个地方。

我不知道寒冷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我把它想象得和炽热一样令人难受。

2

漫长的红灯终于跳动变成绿色,身边不断有人超过我快步走向对面街上的学校。我看着面前无数的双肩包不停晃动,有白汽不断从他们的嘴里呵出来。

我依然面无表情地走向学校,开始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我常把那个建筑当作一间肤浅的有零碎香火的破寺庙,我在里面晨钟暮鼓,看时间麻木地从身边轻盈地流淌而过。

当我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却愣住了,因为我看见自己的位子被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生占着,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教室。之后我退出去,盯着那块写着“初一18班”的木头牌子看了好久,才突然想起老师昨天调了座位。

我重新走进去,有前排的女生捂着嘴巴偷偷地笑。我走过她们身旁,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努力回想起我的新位置在哪里——那是一个紧紧靠着教室最北边巨大窗户的座位。

桌面很干净,阳光穿透进来并在上面反射出木头的光泽。我隐约看见有细微的尘粒在缓慢上升。

我解开外套的一颗扣子。这阳光照得我有点慵懒,我想睡觉。我把头转过去枕在手臂上,背对光线,然后我看见旁边的桌面上贴着桌子主人的名字:周明熠。这是我们的副科老师为了认清学生以免尴尬的有效工具,也是我用来叫出同学名字的有效工具。

太阳缓慢地升起。我解开了外套的所有扣子,趴下去心满意足地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几阵刺耳并且肆无忌惮的笑声惊到,皱着眉头醒了过来。看到手臂内侧的一片泪痕时,我假装伸了个懒腰,然后揉揉眼睛,把手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插进外套口袋里。

“你终于醒啦。叫了你半天,看你手上流的都是哈喇子。”我的新同桌看着我匆匆插进口袋的手微笑着,声音很好听。邻座又爆发出一阵阵的尖锐笑声。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平静的生活似乎就要被这个女孩子破坏掉了。

我眯起眼睛,带着抗拒的神情看她:蓝色的发箍,蓝色的长裙,蓝色的鞋。那种透明清澈的天空颜色。

我嘴角有一种想要上扬的冲动。这种氛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真烦人。

我看着她干净的头发后面不停晃动的马尾,忽然觉得这个同桌也不是那么的糟糕,她并不很漂亮的脸好像还有一点可爱的味道。

“哎,你们见过那个,他,嗯……叫……”我抬起头看见前座胖胖的女生脸上带着兴奋的光芒。她指着我“嗯”了半天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急得满脸通红,“哎呀,就是,就是你们见过他说过话的吗?”

大家瞬间闭上了嘴巴。教室突然就安静了许多,很多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

“晨……小寒。”一個正在变声期的男生用老鸭子一样的声音吃力地念出我的名字来。我突然觉得我现在就像一只被人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挖掘出来的,很长时间不见天日的古老棺材,满是在阳光底下任人宰割的疲惫感觉。

接着老师走进来,用力地拍桌子让我们闭嘴。周明熠立马坐得很正,邻座的人也都转过头去。

然后周明熠的话让我一下愣在那里,心脏不经意地颤动了几下,有一点细小的灰尘从上面抖落下来,胸腔里满是陈旧的呛人气味。

我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她说:“为什么哭呢,是因为没有朋友么?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啊,晨小寒。”

她的声音好听且平静,像一潭春天里刚融化了薄冰的湖水。但是这种平静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触动,让我突然就害怕起来。但是她说到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里却瞬间安静了。

鼻头有酸酸的感觉。我别过头去看窗外蓝得透明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阳光肆意地穿进我的眼睛,有一点痛。

我没有再理她,趴下去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窗户太透明,像没有一样。阳光穿透进来,射在我的身上,身体微微地发烫。我不清楚为什么今天的阳光会这么强烈,竟然照到了我埋在手臂里的脸上。

3

放学的时候天色还早。我总喜欢冬天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街边,看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身边的大树疯狂地掉叶子,然后感受时间和生命从我的身边疯狂流逝。

等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就扬起指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擦过那些没有温度的、斑斓的霓虹。

走进家门以后,我的眼镜总会被妈妈端过来的滚烫的开水或者牛奶蒙上一层很厚的雾气。然后她会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之后我会告诉她:“很好,很开心。”

但是今天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顿了一下,说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异于平常的感觉在里面。打开厨房门的时候,有温暖的白汽涌出来。我走向自己的房间。有时会听到妈妈间或的咳嗽,每一下都似乎在拉扯我的心脏,拉出很多的泪水,四下流散在胸腔里。

我不能哭的,最起码不能在妈妈的面前哭。

接着我又出乎意料地过了很多天平静的生活。因为从那以后,周明熠就再也没有讲过笑话,她也再没问过我为什么会哭。可能是她忘记了,也可能是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过很快,我的生活不再平静了。就像做了一场很温暖的梦,但是梦做到一半就夭折了,我的生活坍塌了。

我原来的生活像是一排没有尽头的骨牌,排列整齐并且轨迹清晰,一直“咔哒咔哒咔哒”,反反复复、不急不徐地倒下去。而周明熠也只是在一点小动荡以后在旁边给我拉温和并带一点欢快气息的小提琴。但是现在,老师跑过来从中间抽走了一两块,我的世界瞬间安静了,安静得令人害怕。

那天老师走过来问我看不看得到黑板上的字,我以为她是对我客气,于是轻轻地点头说:“看得见。”其实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因为我每天都是趴下来,要么听周明熠可爱温暖的声音,要么就解开所有的扣子接受冬天温暖阳光的浅浅抚摸,然后睡过去。

之后老师对我说:“那你和后面的同学调一下位置吧,他的眼睛不是很好。可以么?”

那一个瞬间,我觉得脑子里满是巨大建筑坍塌下来发出的声响,“轰,轰,轰”,然后就都归于平静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搬走的时候没有看周明熠的脸,因为我怕看到的是她高兴的表情——终于摆脱了这个无聊透顶、没有朋友、没有人记得住他的名字的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坐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是说要分开的时候,却会那样地不开心?

下一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从手臂间抬起头,看到手肘内侧一片潮湿。我看向同桌,那个拥有老鸭子嗓音的男孩,好像真的做了一個有点儿开心的梦。

上一次好像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记得那时是妈妈在同学说我是个怪人的时候突然从我身后出现,对那个人说我不是怪人,是上帝在冬天造我的时候忘掉了开暖气,然后我和那个同学一起笑了,很开心呢。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妈妈对老师说有什么事就打她电话,还说我的身体有特殊情况。接着我看到老师用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那时我快乐了很小的一会儿。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眼神,不过忘掉了妈妈说的那个故事的全部。

是梦吗?我回过神凝望着前面周明熠蓝色的背影,她头上的马尾安静地垂在脑后。

她现在是笑着的还是面无表情呢?因为我只看过这两个表情的周明熠。

“你的哈喇子。”老鸭子般的声音飘过来,我的眉头皱得很深。

但是我又趴下来了,鼻头比很多天以前还要酸。

这时,我才发现,我感到鼻酸的频率变得好低。从前我一天会酸很多次,看到阳光酸,看到灰尘酸,看到疯狂落下的树叶酸,看到妈妈酸。但是当周明熠出现后,我就一天只酸妈妈那一次了。不过现在我就要重新过那样的日子了。

4

我平静地放学,发现现在入冬已经很深了,街口的大树上已经几乎没有叶子了。我站在那里,高高地仰起头盯着那些枝枝丫丫看。冬天的天黑得很早,但是路灯还没有亮。不时有车的远光灯凶狠地打到我的脸上,我想那时候我的眼睛里肯定闪烁着什么东西。

我一直站到街上灯火通明,但是那些少得可怜的树叶却依旧没有落下的意思,坚韧得如同夏天大风里凶猛摇晃的竹子。我裹了一下外套——夏天啊!

我回到家,妈妈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她从来不管我,不管我的学习,不管我的生活,只有每次升学的时候去跟老师打个招呼,然后每次都会看到老师怪异的眼神。还有她总是问我要什么,我总会想很长时间然后告诉她,没有什么想要的,她就会有点失落的样子,说:“那我再帮你买件衣服什么的吧。”

今天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很沉默。以往她都是先让我讲学校里的事,但我都是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之后她就会一直说一直说,说工作,说从网上看到的笑话,我也会浅浅地笑。

我很疑惑地慢慢扒饭,满屋子都是云雾一样的热气。

突然她开口了,支支吾吾的:“哎,那个,嗯……”

“你说吧。”

“那个,明天,”她顿了一下,“明天是你爸爸的生日。”

“哦,好。”我扒完最后一口饭,“那我去买花。还是向日葵吗?”向日葵是他最喜欢的花了,每年都要买,即使那边已经有了一望无际的葵花田。但是妈妈总是会说:“那些花是属于田野的,不属于他,没有家的温暖。家里的阳光不一样。”

我没有等到她回答就拿了钥匙走出门,因为我害怕听到她努力掩饰悲伤的声音,看到她努力忍住眼泪的表情。

她很爱他,一直都爱着。

她支支吾吾的原因不是怕我不同意,相反我每年春天都想去那个开满向日葵的明媚田野里看他被满眼的花儿掩埋的坟包;而是妈妈要酝酿好感情,把期待和喜悦显现出来,但是每次都是一想到爸爸她就会忍不住地悲痛。

不过今年的生日是不是太早了?还是冬天啊。或者说,今年的春天,来得有点儿晚了。

我跑了很多家花店。我所在的城市盛产鲜花,并且随处可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花店,通亮透明的落地玻璃里可以看到满眼艳丽盛开的应季花朵。

我从这条街上走到那条街上,所有花店的老板都在听到我的要求以后露出看白痴的目光。每个人都告诉我:现在天太冷了。哪里会有向日葵!

——天太冷了。

——哪里会有向日葵。

我不知道我现在空着双手带着这两句话回家的结果是什么,但我肯定会看到妈妈让人心碎的憔悴微笑。虽然之后她肯定也会告诉我:沒关系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么没用,那么懦弱,似乎一遇到挫折就只会鼻酸流泪。大滴大滴的泪水持续不断地滴落下来,狠狠地砸在我的手背上。我蹲下去抱着屈起来的腿。

但我却发现这一次我的城墙围不住我了。寒冷的风穿透进来,我的眼泪冰冷,把我冻住了。

原来寒冷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真正疼痛的哭泣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我的呜咽像是被无形扭曲的黑色旋涡吞噬干净了,让我有一种失去听觉的错觉。但是泪水打下来如同心碎的清脆裂响却清晰得像是戴上了摘不下来的耳机,覆盖住了我整个世界。

当我看到周明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像天使一样微笑,还伸手递过来鲜艳明媚的一大束向日葵和一块干净手帕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给我的另一个美好梦境。但是我不愿意醒来,因为怕醒来会看到烟消云散的周明熠和我流满一地的已结冰的眼泪。

5

夜空里满是耀眼的星光,落满了周明熠的头发和肩膀,她像黑夜里披着白色外套的天使。我还给她手帕:“对不起,弄脏了。”我觉得有点儿脸红。

“嗯,没事。”她回答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盈地落到我的心上,像灰尘那样没有重量。

“嗯。那个,真的很谢谢你。”

“哦,这么说我买对啰?”然后她开心地笑了,她的笑容比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向日葵还要灿烂明媚。

“我在街上看到你不停地在各个花店问有没有向日葵卖,而我刚好知道一个种植向日葵的温室。不过我想喊你的时候却已经看不见你了。”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我就先去买了花,因为不远。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那个样子了。为什么呢?”

她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就算再悲伤再难过再寒冷。

然后我很用力地点点头。

“这是给我爸爸买的。他的坟在我家乡下的一片广阔的田野里,每到春天就开满茂盛的向日葵。”我闭上眼睛,回忆起每次去看他的情景。扑面而来的气息夹带着葵花的清淡香味,那种饱含阳光的味道,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金黄田地在风里不断铺倒,像缕缕舞动的阳光。

我的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而弧线旁边紧挨着的是没有干尽的泪痕。泪痕温柔地拉扯着我的脸,带着淡淡的薄凉。

“不过今年他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提早了,来得特别早。”

“不是的。”周明熠的眼睛里布满了璀璨的星光,“是春天来得太晚了,特别晚。”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表情执着却温暖。

“这是在哪里买到的?”我回过神,“叫什么?”我看着她稍有点陶醉的眼神。

“冬季阳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

是爷爷啊。我的眉头展开,我看到了他和蔼慈祥的笑脸浮现出来。他不断地说,“我以后一定要在乡下开一家花店,只卖向日葵,四季都卖,那样就算是最寒冷的冬季也有向日葵了。”然后他爽朗地笑了。

我还记得他说过,花店的名字一定要叫“冬季阳光”。

“哦,是吗?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吗?”我抑制住激动,但还是感觉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嗯。”她点头的时候马尾上下晃动的样子很可爱。

她的手拉住我的手。我杵在那里,感觉手被用力地绷直,很温柔,一点都不痛。

“快点儿啊。”她的眼神告诉我这句话。

我扬起唇角,跟着她跑得飞快。

我感觉到周明熠的手心流出细细密密的汗,我的手却依然冰凉冰凉。我心里一阵难过,像烟云一样升起、飘散,然后弥漫到整个身体。

我的身体微微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被她察觉了。

她慢下脚步,回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我。粉色的棉裙缓慢地摆动,在黑夜的风里开成一簇温暖的海棠。

我轻轻地摇头,告诉她:走吧,没事。

然后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还发出好听的笑声。

冬季阳光。

整个花店很大,几乎是一个试验田那么大了,被分开变成两个房间,中间是透不出光线的黑色幕墙。每个房间上面都悬挂着一个巨大明亮且耀眼的黄色的灯。一个房间亮着,一个房间没有开灯。

“那是为了让花可以休息,每个房间的灯交替地亮。”说话的是一个老爷爷,从最里面的小房子里走出来:“你们是来买花的吗?”

“是啊,”周明熠笑得比灯光还要漂亮、灿烂,“爷爷。”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突然停住了。

周明熠放开了我的手,跑去老人那边抱着他的手臂来回地晃。

他是——周明熠的——爷爷啊。

“爷爷好。”我隐藏住声音里的颤动。老人有着一张和蔼慈祥的笑脸,他和我记忆里的爷爷重合了。

老人看着我。我看到他的身体明显地怔住,眼睛里似乎闪现出盈盈的光芒。

“唔……你好。这是你的朋友啊,那你好好地带他看看吧,外面冷,我先回屋。”爷爷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分外地颤抖。

“哪里冷,这灯泡比空调还好用。”周明熠看向我这边,伸手擦我头上冒出的汗水。

手上的动作和她的表情一样略带落寞。

周明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或许可以说,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我想她一定看出了什么,我也看出来了。不过我不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那背后的东西会让我怎么样。

但是当我看到周明熠落寞的表情的时候,我的心和她一起落寞了。

6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眼角满是滚热的泪水。我伸手小心地擦拭,却触摸到很多细小的让人心碎的鱼尾纹。我把花放在她的手边,轻轻地说:“我爱你。”

我回到街上,伸手摘掉了眼镜,用力地揉搓被压得变了形的鼻翼。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城市的斑斓霓虹模糊成无数六边形的清晰光斑,挤在一起,把我包围住。

当视力慢慢恢复,我看到周明熠落寞地站在街头,仰头看着街边掉光树叶的大树。

一阵空前绝后的疼痛像午夜的风,贯穿了我。我顿时痛彻心扉。

我走上去拉着她的手去街上游荡,她沉默着跟着我走。看深夜的繁华街道一点一点地清冷,看华美阑珊的迷幻灯火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道路两边排列整齐的路灯寂寞地亮着。我们的影子在橙黄明亮的路灯下被不断地拉长再缩短。

我们彼此不说话,一直游荡到夜阑人静,然后万家灯火熄灭。天空晴朗得毫发毕现,能看见清晰的月牙和满目的星光。

我家距离郊外很近,我们遇到了一条很长很长也很窄很窄的河。河水静谧地流淌着,没有声音。那条河流在我眼睛里弯弯转转地扭到视野尽头,缩成一个微小的点,隐埋到远方最深最深的夜色里面,和天那边最暗淡的一颗星星重叠。而河流上面漂浮着的雾气里,却满是弥漫着的忧伤。

我和周明熠几乎同时放开了互相抓着的手,抬起来擦眼泪。我突然觉得原来我的阳光也是会伤心的。

阳光是周明熠。阳光是妈妈。

我不知道为什么周明熠会这样悲伤,但是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我知道,可能是她和我有相似的疼痛,只不过她比我坚强,会用笑脸伪装自己,而我只会把自己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灰色石块。所以,她承受的伤痛比我的更加沉重。

突然,有飘忽的警笛声突兀地从远方传过来,苍茫而缥缈,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空。但是在我们回过头去的时候,它却毫不留情地、尖锐地划破了我们的心脏。

周明熠发疯似的向那边跑去,天边冒出的滚滚浓烟遮蔽了月光。

只看见瞬间暗下来的天空,只听到四周大作的警笛,以及周明熠一边跑一边发出的喘息和哭喊。

它们在一瞬间抽干了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我大口地喘气。

我的阳光啊,还有向日葵。

还有……爷爷。

我回过神,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着前面跑,但是好像不管我如何地用力,还是追不上周明熠,跑不到那个冒着滚滚浓烟的房子旁。

我站在医院急救室的前面。淡蓝色的天花板和地面一直向前延伸,散发着福尔马林说不出的味道。我眼睛里满是泪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拨不下来。

“坐下来等吧。”我看向哭红了眼眶的周明熠,她精致的发箍下干爽的头发不再整齐,散乱地翘着。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动。我伸出手去拉她,但她却用力地把我放在她前臂上的手拨了下来。

“我没事的。你先走吧,这里不关你的事。”

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哪里不关我的事,他是我的爷爷!你是我喜欢的人啊!”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有眼泪冲破了眼眶,并且势如破竹地蔓延到了我的整个脸颊。

而周明熠平静得像冬天里结了冰的死水,平静得令人无比害怕。

我终于还是走了。我的妈妈被警察带来,我被妈妈拉走了。

7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但是无论我怎么用力地裹紧被角,都感觉到四处漏进冰冷且无比尖锐的寒风,寒风冻得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睡着。

我想,这个冬天一定是我做了一个冗长的、躁人的、悲伤的梦。等我醒来,一切都会恢复的。

但是,我能醒来吗?

我看着面前一片荒芜的废墟,无数的砖头、石块堆砌在那里。没有风,但是深冬寒冷的气息还是穿透我的衣服刺进我的心脏。我觉得有种眩晕的感觉。

我回头看见妈妈微笑的嘴角,不过她笑得很难看。她慢慢地蹲下去,嘴角也慢慢地向下撇。

我看到过这个熟悉的姿势,听到过这个熟悉的哭泣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另一段阳光也彻底地沦陷在悲痛里了。

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的。

我要醒来。快醒来啊!快醒,快醒……快……我在心里面不断地呐喊。没有人听得见,我只是孤独地沉默地发了疯地又哭又喊。

我看着爸爸的坟墓就这么变成了一堆废墟,旁边立着一块巨大华丽的楼盘广告,看着身边哭得像小孩一样脆弱的妈妈,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麻木了,只是不停地流眼泪,心里却没有了感觉。

突然,妈妈的手拉住了我:“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坟,没有爸爸,没有家,没有爷爷,只有我和你。因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有说完就沉寂下去了。她的手沉沉地垂了下去。

我愣着不知所措,心里面却在疯狂地电闪雷鸣。

为什么?什么意思?妈妈你告诉我啊!

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了,难受得像是卡了一块腐烂掉的葡萄酒的软木瓶塞。

我被人抬上了救护车,旁边是嘴上盖着输氧罩子的妈妈。狭小的车厢里几名医生和护士不断地疾疾走动。我耳边除了妈妈最后的那一段话,什么也听不见。

我要疯掉了。这个冬天疯掉了,这个世界疯掉了,阳光疯掉了,灰尘疯掉了,什么都疯掉了。

为什么?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啊。

到了医院,我很快恢复了过来。走下病床推门出去,我看见周明熠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红色的眼圈变成浓郁的黑色,目光呆滞。

我在她的身旁坐下来一起等。我的妈妈,我的爷爷,都在里面。

然后手术室上面的灯突然就熄灭了,周明熠突然站起来。两名医生相继走出来,我们围上去。我看见周明熠的眼睛里闪动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

两名医生同时低头然后摇头,为我的妈妈摇头,为我的爷爷摇头。

我听见了世界轰然崩塌的巨大声响。

然后我在失去知觉的瞬间看到周明熠向我的手上倒过来。

接着我听到了我所听见过的最大的一声泪滴砸落的声音。

是我的……还是,你的?

我的人生当中一共有两段阳光。一段,和另一段。

不过现在一段阳光死掉了。另一段暗淡得像要消失。

8

过了好久好久,我好像是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断断续续的中间夹杂着空白和黑暗。梦里面没有周明熠,没有妈妈,没有爷爷,没有自己,只有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闪耀的阳光和空气里弥漫得满是灰色的浑浊雾氣。一直照一直照,照到天使铩羽,照到恶魔毁臂,照到天荒地老,照到整个世界成为过去,变成一个吸纳一切快乐和痛苦的黑色旋涡。

而周明熠、太阳、我、灰尘,始终没有出现。

梦境的最后,我好像看见周明熠用手托着我的头。她的手很轻柔,像一只蚕丝的枕头。周明熠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很痛。我看到她张了张嘴巴,以一种很温柔的姿态告诉我什么,但是我没有听清楚。

不过我看清楚了她最后一句话的嘴型。她说:“再见,我走了。”

她没有了以前的光彩,穿着病人穿的那种白蓝相间的宽大衣服,表情绝望而破碎。

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有阳光拉开了我的眼皮,但我还是昏昏沉沉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我用力地拍自己的头,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没有结尾的梦,梦的最后我倒在周明熠的怀里。她温柔地碰触我的脸,对我说再见。

原来我也可以不那么冰冷的。

原来我的眼泪可以这么烫。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着暗无天日的烧。

我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杯子喝水,碰到一张硬硬的纸,被重复揉过,露出尖锐的棱角。我拿过来看。

当我看到上面清秀的字迹以后,我手里的杯子掉落下去,碎得像我的心一样,再也无法拼凑了。洒了满地的凉水,分不清是不是有我的泪。

是周明熠写的,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晨小寒:

我没有想过会这样给你写我们的第一封信,虽然这也是最后一封信了。我要走了,我现在伤痕累累无依无靠,我已经痛得麻木了。不知道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可能现在对于我来说,哪个方向都是正确的。不过同时它们也都是错误的。

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和我有着同样的哀伤。当时你趴在桌子上面,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却不懂得如何舔舐自己的伤口,任由它去腐烂。我想到了我自己。我和你一样,不过我总是让自己不停地笑不停地笑,我想用笑来麻痹自己,但是每一次笑完,我的心都是那样的痛,撕心裂肺的。然后我看到你手臂上的泪痕,当时我真的好想哭,因为我每天晚上晚到几乎没有人醒着的时候,也会在手臂上留下相同的泪痕。

有一天我去街上看大树,就是那种一直等到最深的冬天才会落光叶子的大树。我看那些叶子坚韧得不想掉落,我不知道它们那样是要承受多么大的疼痛,但是我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放弃。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然后看见你不停地去各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花店问有没有向日葵卖,最后就蹲在地上哭得像一个无措的小孩。

我的爷爷,现在我知道了,也是你的爷爷。这个我后面会跟你讲到。

我们的爷爷的花店,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种满了向日葵,鲜艳而明媚。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爷爷会年年亏损却还是只种向日葵。

我立即去帮你摘了几朵,但是爷爷不知道。

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个清晰的夜晚变成了我整个一生的清晰的梦靥。到了医院,我的大脑死了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恐惧感紧密地包围住我。我困在里面发抖,却没有人可以带我出来。

爷爷被送进手术室以后,警察给了我一张泛黄的纸,最上面被火舌烧得微微卷起,发黑,说是爷爷被抬出来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攥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要给我的。

我拿出来看,什么都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我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他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一个狠心的外地女人看护我。

我的爷爷,确实也是你的爷爷。我们有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但是我的妈妈跟着别人跑了,而你的妈妈,是在我的妈妈跟着别人跑走以后,爸爸去街上找到的风尘女子。但她却是那样的善良。你妈妈怀上你了,她却没有打掉你。

爸爸最终还是走了。你妈妈和你的病,可能你还不知道,你们的体温比别人要低,这其实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而你的妈妈病得比你还要严重许多,她的症状是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心脏会短暂休克。但就是这样的短暂休克,让你的妈妈终于可以解脱了。

而对于你来说,没有爸爸,没有坟,没有爷爷。你除了妈妈什么都没有。

而我除了爷爷,也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们遇到了。上帝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我们相互拥有了彼此,但是又很快分开了。

好了,不说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来,那样我就没有办法一个人离开了。因为我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眼神的时候就会失去逃走的勇气。

那么,

再见。

不,不会再见到了吧。

9

我看着窗户外面的街上人们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手里的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淡去了棱角,上面清秀的字迹变得不再清晰。

为什么,这就是真相吗?我的妈妈,我的爷爷,我的爸爸,我的周明熠。你们都离开了。我呢?

如果这样都不算极度悲痛,那么怎样才可以让我像妈妈那样离开?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虚脱感淹没了我。我的手松开,信纸带着我泪水的重量向下掉落。我伸出手去抓,但是什么都没有抓到。像梦一样,我突然飘落在医院大楼的前面,我像灰尘那样,在强烈的阳光下面暴露无遗。我看到我的世界天旋地转,身边满是叫嚣着的风。我转了几个圈,看到周明熠走在亮着红灯的马路上面,目光空洞,一辆发了疯一样的卡车飞驰而过。

我想叫,但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落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痛。身体支离破碎的瞬间,我看到周明熠以和我相同的姿势同时落下。

我的阳光,我的灰尘。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那么,请你们不要再遇见我。

我的阳光们!

最后一次听到的,是阳光温柔地对灰尘说的,那一句灰尘没有听清楚的话——

我——爱你。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二等奖)

获奖者感言

周 游

写《阳光》的时候很坎坷,是在我文风动荡的时期。当时在改文风,精进文笔,这也真的是我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开始的一段故事有部分是真实的,周明熠是存在的,只不过在现实里她不叫这个名字。故事发生在初一,我写下小说的时候也是为了验证文笔和回忆往事。现在我高一,三年了。我的笔没有让我失望,我也从来没有对我的手指失望过。

写作最需要的是信心,然后是努力。

我很相信自己,我放任我的手指去移动敲打,用铅笔写字。有时候它们会卡壳,但最终它们会调整。所以我很快乐。

那是一种手感。多看书,但不是麻木地看,要接受、琢磨、吸收,占为己有。看一本好书,去用心找到其特点,比如郭敬明的语言、安妮宝贝的意境、古龙金庸的故事发展等,把他们文字的突出优点提取出来,炼化掉,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猜你喜欢

周明向日葵爷爷
向日葵
冬爷爷
站着吃
爷爷说
提神
江苏宿迁周明名师工作室简介
向日葵
朋友
超级向日葵